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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典型西方人的面孔,卻有著黑色的頭髮,濃密的鬍鬚,讓人聯想到憂國憂民的東坡居士;一雙深邃憂鬱的眼睛,讓人聯想到悲憤絕望中的思想家魯迅。
於追思節,薄雨微雲,天氣清寒,一個來自葡萄牙的青年撐著一把雨傘漫步在聖味基墳場,發現一座古老的貼著黑白照片的墳塋,上面刻著一個素樸的名字:庇山耶……
這位葡萄牙青年從里斯本的海港出發,將生命中長達22年的時光奉獻給親愛的澳門。他把初戀情人拋下的絲巾深深地浸在澳門鹹澀的海水之中,然後深深地浸在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之中,他留下了一本薄薄詩集《滴漏》,亦留下了一條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
他在澳門的家中陳設著酸枝木的太師椅和八仙桌,黃花梨的祭臺上觀音像前的銅質香爐裏嫋嫋升起一縷縷香煙。穿著絲綢中式服裝的庇山耶,從博古架上輕輕托起一個青花瓷的小瓶,一邊摩挲,一邊細細地欣賞瓶上精緻的花紋。也祇有在這個時候,他狂躁抑鬱的內心才能獲得一絲絲寧靜。他在書房裡,拿起那一截奇妙的竹管,用柔軟的毛筆寫出流水和柳枝一般的篆字;他拿起一把瘦削的刻刀,在一方晶瑩剔透的壽山石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那個名字不再是來自大西洋彼岸家鄉的文字,而是澳門賜予他的、他自己想出來的方塊漢字的名字:庇山耶。他輕輕地張開嘴巴,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一字一頓地發出那個神奇的聲音。他喜歡這樣的聲音──這是松濤陣陣的東望洋山在最深情的時候發出的聲音,這是潮起潮落的南灣在最溫柔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夜色深沉,一輪金黃的明月掛在澳門深藍的天空之上。此夜,庇山耶沉睡在東方的夜風之中,沉睡在東方的韻律之中。
於禮拜日,庇山耶穿上自己最隆重的禮服走進 “風順堂”。他知道這裏原來叫作聖老楞佐教堂,他也知道“一帆風順”這四個漢字的含義。他走上麻石砌成的臺階,看見教堂的花園裏聚集著一些婦人,有著白色的、黃色的或者黑色的各種膚色的信徒,都在關注地看著高杆上隨風舞動的旗幡。不遠處內港的碼頭上,能看見冒著蒸汽的“火輪船”,亦看到剛從風浪中顛簸而來的木制航船上面的白帆。庇山耶跪了下來,跟著神父用著熟悉的葡萄牙語輕聲地祈禱。
他走出教堂,走向下環的街市之中。他走過賣菜的婦人和賣魚的漁夫,他撥弄了一下那條粉紅色的大魚,魚兒的尾巴猛地一甩,發出“啪啦”的聲響;他看著各家門前小小的“門口土地財神”的塑像,想起教堂裏面的聖母和耶穌。他微笑著,用飽含著山海情味的廣東話大聲地說著“午安”或者“早晨”!
在澳門利宵中學,庇山耶匆匆走上二樓講臺。他開始向金髮碧眼的學生講解哲學,講解商法,講解葡萄牙和歐洲的歷史,也講解中國歷史。他望著一雙雙困惑著的藍眼睛,細膩地解釋著中國的漢字和中國的文學。他會說:“在所有存在或者已經消失的文字中,中文是最美妙最引人遐想的文字。”他會用著中國人一般的語言,盛讚中文的音律“如行雲流水,琅琅上口”。他也會用驚歎的語氣描述“中國的象形文字搖曳多姿,具有巨大的視覺聯想力”,以至於超越了文字本身。他會介紹自己正在埋首學習中文,並且從中體驗到無窮的樂趣,他也會勸告這些孩子們(並且拜託這些孩子轉告他們的父母)應該學習“中國的文字和文化”,從中將會獲得精神上的快樂。偶爾也會有善於思索的學生懷疑中國文學並不像歐洲文學那樣具有深厚的底蘊、豐富的營養和重大的價值,那個時候,庇山耶就會說:“中國文學具有美的魅力,會給人帶來驚喜,特別是為思考人類普遍的境況拓展了廣闊的精神空間,以強烈的光束照射著已經消失的文明生存方式。”
有學生家長用諷刺和奚落的口吻談他心愛的中國文化,然後又高談闊論起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賈梅士和他的《葡國魂》。那個時候,庇山耶會虛心地聆聽,然後反駁他:中國人的著作“像百科全書一樣包羅萬有,是一個民族的記錄”,表現了“中國人的靈魂”“由於中國人生動的想像力,對美麗事物敏感的直覺,平衡的內心世界以及對自然細膩的鍾愛,中國人的生活是富於藝術性的。”祇是為著證明這一點,庇山耶在友人的幫助下翻譯了明朝悲歌八首《中國挽歌》,並發表在葡萄牙的報紙上。“何處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聲。幽人月出每孤往,棲鳥山空時一鳴。草露不辭芒履濕,松風偏與葛衣輕。臨流欲寫猗蘭意,江北江南無限情。”王陽明的《龍潭夜坐》就是這樣走進了葡萄牙人的生活。
作為一位嚴謹細緻的物業登記官、一位站在法庭上慷慨陳詞的律師,庇山耶在澳門的街頭步履匆匆;他為了一條條複雜的法律條文試圖做出最清晰明確的解釋;他以正義和法律的名義向犯人發出最嚴厲的譴責,卻又極富同情心,對維護犯人的應有權利不遺餘力,儘量為他們判處最輕的刑罰。
1904年6月他被指派領導一個工作委員會,負責起草中國商業管理章程;1911年,他又和其他幾位司法官受命制定專為中國人設立的民事法庭章程;1923年,他被正式任命為政府華人社會事務顧問……這些塵封的事實已經被鎖在歷史深處的檔案櫃中,現今祇能憑藉紙張文字供人遐想。
庇山耶獨自站在家中樓上的窗臺俯看街頭拉著二胡的中國老人。他忽然揪心地意識到,真正悲傷的或許並不是拉著二胡的老人,而是一顆被二胡牽引出的業已破碎的心靈。他就這樣流下了眼淚,然後提筆寫下一首叫作《中國二胡》的詩歌:“但這顆心上面有什麼敏感傷疤/能被二胡的泣訴之聲所觸痛,/使得它會振起小小的雙翅/痛苦哀傷地撲翼掙紮?”
在一個迷人的彩霞滿天,晚風習習的黃昏,庇山耶牽著那條叫作“阿米”的大狗,悠然地來到澳門的海邊。一艘中式的畫舫(花艇)遊弋在碧海深處。暮色漸濃,船上不見了觥籌交錯的身影,不見了明豔的燈火和依稀的笑語喧嘩。一個孤獨單薄的影子倚在花艇前艙的門前,一曲委婉纏綿的中國竹笛迴蕩在廣袤的夜空之中。再也沒有什麼樂曲可以打動這位久居澳門的葡萄牙人,再也沒有一種樂器可以喚起庇山耶內心深處的感情。一首精美的詩像月光一樣在黑暗的海面上輕輕蕩漾:
一支長笛孤獨地哭泣,綿延不絕,
伶仃,纖柔,在這靜寂的黑夜。
迷途的聲音,脫離其他聲音流浪,
音響的花環,掩蓋時間的離別。
遠處縱酒狂歡,燈火燦爛,
白色的光影,令朱唇凋謝……
一支長笛孤獨地哭泣,綿延不絕,
伶仃,纖柔,在這靜寂的黑夜。
管弦呢?香吻呢?四周一片黑夜
悄悄攫住一切。祇有淒婉的笛聲
如訴如泣,震顫不息,
誰將它靜止?
誰將無故的痛苦品嘗領略?
一支長笛孤獨地哭泣,
綿延不絕……
庇山耶也會像這枝中國長笛一樣孤獨地哭泣,綿延不絕……這首名叫《遠處的花艇》的詩歌,註定會將庇山耶定格為一位悲情詩人,一位與《葡國魂》的作者賈梅士同樣偉大的詩人。而發現他詩情,成就他詩才的,正是容留他、憐愛他的澳門。就讓我們在這淒美的詩句中,繼續想像那個多情的,深情的,摯情的庇山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