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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我开始后悔起来,真不应该跟着弟弟跑出来。
妈妈说,女孩子白一点才漂亮,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整个暑假我都宅在家里写作业、听音乐,甚至是一个人望着窗外的鸟儿发呆。
风儿一定是夏天最宝贝的东西了,要不然,这几天连风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呢!只有那不知道休息的知了,扯着嗓子不停地叫着,好在它比较精明,了解我的心思,当我走近那棵树时,它就隐藏起自己的身形,闭上了烦人的小嘴巴。走累了,我就停下来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寻找,想知道它在哪里。
“朵朵姐,走吧,我们快到了!”弟弟在催我了。
弟弟走得很快,走两步还回头望我几眼。他的手也没有闲着,不时地抓上一根蔓延到路边的狗尾巴草。听到声音后,我也抓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晃荡着,慢吞吞地跟了上去。身后,知了叫声又此起彼伏起来。
弟弟指着前方的树林,大声地喊道:“在那儿,就在那里!”
我抬手挡住太阳,眯缝着眼望了望,那个地方我有点儿印象,叫杨树潭。
杨树潭是爸爸给起的名字,那里有一条小沟,沟边除了杂草荆棘,就是杨树了。在老家,这样的小沟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过来,而这条小沟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被杨树环绕着。
去年,爸爸带我来过这里。他说,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玩的地方了。看,前面路口的那棵大楊树,有水桶那么粗,一到春天就会引来许多鸟儿做窝,白鸽、喜鹊,还有布谷鸟都喜欢这里。
爸爸还说,杨树潭里藏了许多宝贝,最多的就是吃的东西。小沟里有鼓着眼睛的绿豆鱼,有亮晃晃的小白虾,还有可以拿去换零花钱的大田螺。小沟的深处是一片芦苇荡,那可是野鸡野鸭的天堂,随便摸进去,出来的时候手上就会多出一捧野蛋,然后偷偷地溜到路边,那里有一排柴油机正在往稻田里抽水,趁无人看管的时候放几个野蛋到柴油机的水箱里,扑哧扑哧几下,用树枝捞出来,就可以解解嘴馋了。
而我,也是被这些吃食吸引过来的,因为弟弟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
我知道叔叔不会给弟弟钱买吃的,那他去哪里弄吃的东西呢?好奇心作祟,我跟着他偷偷地溜了出来。
可是,没想到天气会这么热。
“朵朵姐,热吧?”弟弟站在旁边,伸出被晒得黝黑的小手,指着大杨树说,“你就在树下休息,我去找吃的。”
我点了点头。
弟弟一头钻进了杨树林,接着听到“扑通扑通”几声水响。
树下有一小块阴凉的地方,我却没有办法歇息。妈妈要知道我穿着碎花裙坐在地上,还不得唠叨半小时啊!我提着裙角,不让它沾上一点儿草屑。
“咔嚓咔嚓”,随着几声有节奏的断裂声,弟弟从树林中冒了出来,他的手上抱着好几根玉米一样的东西。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副满载而归的神情走了过来。干裂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带泥的脚印。这东西应该是从小沟深处摘下来的,要不然,脚上不会有稀泥。
弟弟递给我两根,说:“这是高苞,城里没有,很好吃。”说完,他给我做起了示范,剥掉叶子,把白白的杆儿送到嘴里。
我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软软的,像棉花糖;又有点儿脆脆的,像胡萝卜,特别好吃。我一口气吃完了一根,又开始消灭第二根。
回去的路上,弟弟叮嘱我:“千万别告诉我爸,我可不想被打。”
我以为是叔叔不让弟弟跑出来玩,就应允了,而且,我也不想被妈妈知道。
2
夕阳西下的时候,酷暑只剩下余威了。晚霞中,几只蜻蜓扇动着晶莹剔透的翅膀,轻轻地从我面前飞过,我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到。
村子里的空地上,全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一个男生手里抓着一张小卡片,不时地回头挑衅后面追赶的几个男生。女生相对安静一些,拿几个小板凳,围坐在一起,不知道是在讲着故事还是笑话,不时地看到有人抿着嘴笑起来。
弟弟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望着空地上的小伙伴们,眼睛里露出羡慕的目光。我走过去,拉了拉弟弟的袖子:“走,跟他们一起玩。”
弟弟没有动,淡淡地说:“他们不跟我玩。”
“为什么?”
“他们说我是傻蛋。”
还来不及追问具体的原因,我就被两个女生拉过去玩起了游戏。
每年寒暑假,我都会被爸爸送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这些小伙伴,我大多是认识的,虽然一年也就见上一两次面,对于我的到来,他们表现出与对待弟弟截然不同的态度。
我们玩的游戏是“猜猜谁是小偷”,不一会儿我就与她们融入到一起了。游戏间,我看了弟弟一眼,他依然坐在门前的石凳上,一动不动。
她们告诉我,大家不跟弟弟玩,主要是因为弟弟的成绩不好。每次考试不是不及格,就是班上倒数一二名。
她们说,弟弟性格也不好,脾气倔,经常为了一块橡皮或一句话和同学发生争执,甚至还会与同学动起手来。
她们还说,弟弟除了体育好一点儿,再也找不出什么优点。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我想起了班上坐在第一排角落的那位同学。一到考试,就被老师批得体无完肤,时间长了,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做朋友。一次放学后,我在班上打扫卫生,他被老师留下来做作业,我见他拿着笔木木地望着作业本发呆,便过去帮他讲解起来,我看到他的眼神中满是惊讶。
“借我玩会儿!”
“真有趣!”
“看,那羽毛白花花的,好看。”
议论声从不远处传来,我和小伙伴纷纷停止手上的游戏,起身围过去。
一只洁白的鸽子,一瘸一拐地在地上转着圈,它的脚上拴着一根细细的红毛线,毛线另一端是一只胖乎乎的手,还不时地拽上一拽,鸽子扑棱几下,然后像个醉汉一样摔倒在地,匍匐一会儿,再扑棱几下,才能站稳脚。
拽着毛线的,是一个圆脸的男生。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大概是因为经常暴晒的原因,脸色红里透黑。 圆脸男生拉一下毛线,小伙伴们就爆发出喝彩声。他那晃动的胳膊舞动得更加勤快了,嘴角也保持着上扬的姿态。
“喏,借给你玩。”圆脸男生把手上的线头递给旁边的一个瘦高个男生。瘦高个男生受宠若惊,涨红了脸,接过线头,也学着圆脸男生的样子,拉了一下线头,鸽子再次匍匐在地上,连喙都扎进了土里。
又是一阵欢呼声。
我有些生气了,扒开人群,大声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鸟类!”
“呃,呃,呃,你是谁呀?我偏要!”圆脸男生一把扯过线头,使劲地一拉,鸽子在地上被拖了几个圈。
“哈哈哈……”一阵笑声让我窘迫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许欺负朵朵姐!”弟弟快步走了过来,眼睛狠狠地盯着圆脸男生。
圆脸男生站起来,双手叉着腰,一脸不悦:“我就欺负她了,怎么啦?”
弟弟竟然冲上去和圆脸男生扭打在了一起。
我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们几个,又打架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
弟弟和圆脸男生松开了手。
“各回各家去吧!”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圆脸男生连衬衫上的泥巴都没有来得及用手拍掉,抬腿跑了,其他小伙伴见状也四散开去。
“校长来了,我们快走!”弟弟拉着我的手往家里走去。
我回頭看见鸽子还在地上,一根孤零零的红毛线也被踩上了泥土。
我有些担心,说:“我们把鸽子带回去吧!”
弟弟没有反对。
在屋里,我把鸽子放到地上,仔细地看了一下鸽子的爪子,应该是受伤后被圆脸男生抓住的,好在伤不严重,估计明天就可以飞了。
我问叔叔:“鸽子是哪里来的?”
叔叔随口答道:“杨树潭那里有很多的鸽子,估计是从那儿飞来的。”
我连忙说:“那我和弟弟明天到杨树潭把这只鸽子放回去。”
叔叔的脸一沉,厉声喝道:“不许去!”
也许是感觉到语气重了一点,叔叔放缓了语速补充说:“放在门口的树上就可以了,鸽子会自己飞回去。”
我听后觉得有道理,只好点了点头。
叔叔瞪了弟弟一眼,带着训斥的语气说:“不许去杨树潭,记住了啊!”
第二天,趁叔叔去田里干活,弟弟说要带我去杨树潭放鸽子。我不想去,但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还是跟去了。
我们找了一棵有些偏僻的树作为鸽子放生的地方。弟弟三下五除二爬上树桠,我踮着脚尖把鸽子捧给他,他把鸽子放在树桠上,还从兜里掏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稻米,放在树桠上。他又“嗖”的几下从树上滑了下来,拍拍手,望着鸽子的方向憨笑着。
鸽子欢快地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另外一棵杨树上,紧接着飞远了,直到变成了小黑点,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热浪,不时地迎面袭来。知了躲在树上,不停地叫唤着。冒着晒黑的风险,让一个小生命重新回到大自然,我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心里不由得高兴极了。
回去的路上,我好奇地问弟弟:“为什么叔叔不让你来杨树潭呢?”
弟弟很平静地说:“我爸说这里蛇多,村里人被咬过,还死了一个人。”
此刻,吐着红色芯子的小花蛇,一圈又一圈地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似乎冷不丁地就会扑上来咬一口。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浑身一阵哆嗦。
等紧张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儿后,我问弟弟:“这么危险,你怎么还来?”
弟弟掐了一根狗尾巴草,举起来朝毛茸茸的草尖吹了一口气,反问我说:“你不觉得高苞很好吃吗?”
我点了点头,高苞确实好吃,但我想杨树潭确实有些危险,下次肯定不能再来了。
3
天气没有一丝转凉的迹象,太阳似乎变得更加毒辣了。
我望着门前的大树发呆,心里想为什么知了不怕热呢?这时的知了似乎故意气我,叫得更加地卖力了。
有不怕热的小伙伴,三五成群地顶着伞从门前走过,他们手上拿着钓竿,背上背着竹篓。村头有一条小河,里面的小龙虾很多,他们是去那里了。
弟弟这几天很听话,一直窝在家里看电视。他时不时地跑过来和我讨论一下电视里的长矛怪和大刀侠为什么一个那么胖一个那么瘦。每次我都会放下书,听他发表意见,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我也觉得特别开心,忍不住笑出声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爸爸给叔叔打来电话,说明天早上接我回城里。
弟弟凑到我身旁,小声地问我:“朵朵姐,你要回去了吗?”
我点了点头,盯着他圆圆的眼睛,说:“是的。”
弟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扒着饭往嘴里送。
午休了一会儿,我来到屋前的井边,把冰凉的井水往脸上抹,凉爽透了。
“朵朵,你弟弟一个人去杨树潭了。”
我一愣,猛地抬头一看,竟然是上次和弟弟扭打在一起的圆脸男生。
圆脸男生背着竹篓继续走着,边走边说:“我在村头钓虾,亲眼看着他向杨树潭的方向走了。”
直觉告诉我,圆脸男生在撒谎,叔叔已经严重警告过弟弟,不能去杨树潭。更何况,前两次去弟弟都叫上了我,这次他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去呢?
我没有理会圆脸男生,又低下头把井水往脸上冲。
看书时,想起圆脸男生的话,我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安。我走到弟弟的房间,发现电视机关着,人不在。我又轻手轻脚地寻遍了整间屋子,没有发现弟弟的影子。
难道弟弟真的一个人去杨树潭了?我六神无主起来,脑瓜里就像树上的知了钻进来一样,毫无节奏地嗡嗡乱响。
赶紧告诉叔叔去?我刚挪动脚步,立即停下了。如果弟弟真的去了杨树潭,一顿打是少不了的;如果弟弟没有去杨树潭,那我不就是冤枉弟弟了。对,找圆脸男生去帮忙!这一招好像不行,他不跟弟弟在一起玩,两个人还发生过冲突,这个忙他怎么会愿意帮呢! 怎么办呢?有了,我自己去杨树潭把弟弟找回来不就行了吗?虽然叔叔说杨树潭里蛇多,我站在外面喊,不就可以了吗?多喊几声,弟弟一定会听到的,如果没有听到,就说明他不在杨树潭,说不定跑哪里去玩了。
说去就去。
顾不上难耐的酷暑,我焦急地向杨树潭的方向行进。不一会儿,就看到那棵大杨树伸展着巨大的手臂,遮住了蜿蜒的小沟。大杨树的背后是一排小杨树,可能是因为没有专人的打理,它们长得各具特色:或突兀地冒出来一棵,站成一小面飘扬的旗帜;或几棵依偎在一起,讲着温暖的悄悄话;或被淹没于荆棘之中,偶尔能够看到几双绿色的小手挥舞着。
我不敢再往里面钻了,就站在上次弟弟带我歇凉的树荫下,竖起耳朵,想听听里面有没有声音。可是,四周除了知了的聒噪声,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我只好扯起嗓子喊著:“弟弟,弟弟……”
杨树潭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树叶晃动声,随即听到了弟弟的声音:“朵朵姐,我在这里,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上来!”
不一会儿,弟弟背着一个蛇皮袋,从杨树潭的一片荆棘中爬了出来。他抖了抖身上的水,黝黑的脸上泛着羞涩的红晕。见到我,他把蛇皮袋从背上换到了胸前,准备递到我手上。
我伸出手准备接住,可是看到蛇皮袋上全是灰色的稀泥,有几滴稀泥掉到地上,溅起了一小阵灰尘。我又把手缩了回来,问道:“这是什么?”
“给你的。”弟弟一脸神秘,把蛇皮袋甩了一下,背到了后背上,“对了,你怎么来了?”
我没好气地说:“找你呀!”
“谁让你来的呀?”弟弟似乎生气了,胳膊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他认真地说,“唉,你不应该一个人跑来。”
我立即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来?你来,为什么不喊我一起呢?”
我鼓着腮帮子,一个人走在前面。突然,一条灰色的东西从我眼前穿过。
“啊,蛇!”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腿也不听使唤,不停地打着摆。以前,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蛇,虽说有些害怕,但那只是图片而已,而这是真正的蛇,有种被吓破胆的感觉。
弟弟蹿到了我前面,伸手去抓蛇。
“啊!”我尖叫着捂上了眼睛。
“没事了,蛇被我扔进草丛里了。”耳边传来弟弟的声音,我睁开眼,见弟弟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见弟弟一脸轻松的样子,我问道:“蛇不咬人吗?”
弟弟“扑哧”一声笑了:“蛇当然咬人了,不过刚才那是一条水蛇,听老人讲,水蛇是没有毒性的。”
看来是虚惊一场。
当我和弟弟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叔叔正朝着我们走过来。他一脸怒气:“谁让你们去杨树潭了?”
叔叔让弟弟站在阳光下罚站,而我则逃过惩罚。我回头望了一眼弟弟,嘿,那家伙竟然朝着我挤眉弄眼,全然不是被教训的样子。
下午,爸爸来了,我要回去了。
弟弟把已经清洗干净的蛇皮袋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满满一袋子的高苞。我准备说谢谢的时候,弟弟却转身回到了屋前的石凳上。
爸爸启动了车子,透过车窗,我看到弟弟还坐在石凳上,望着我们走的方向,一言不发。
我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
路上,我跟爸爸说了杨树潭的事情。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明年暑假,我带你和弟弟一起去杨树潭玩!”
爸爸还说,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关于杨树潭的秘密。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