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小鹏是同学。
　　她为我做过一件傻事：当时她在吃着一种不知什么药，那种药让她老无精打采的，不能陪我出去玩，于是年轻的我发了几句牢骚，结果那晚她吃了比平常剂量多三倍的药，睡到第二天中午还没醒来，吓得她室友把我叫过去，又叫来了校医。醒来后她得知自己闯了祸，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说她只想吃多一些药，让病快些痊愈，这样就能陪我出去玩，让我的心情变得好一点。
　　我跟小鹏分手，在毕业后的第三年。
　　说起来这其中有很多原因。
　　有异地恋的艰辛，有双方父母的压力，也有年轻时不懂爱情……
　　直到我相继又恋爱了两次，并跟X结了婚，偶尔我想起小鹏来，心里还是痛。这时再想起来，我觉得当年的我们还是爱得不够。
　　2003年秋天，我一个人去北京出差。一天下午，当我正百无聊赖地在地安门附近闲走时，突然看到了前方正目瞪口呆又悲欣交加望着我的小鹏。
　　她看起来变了好多，她的容颜，她的装扮……她看起来又丝毫没变，就是在人潮中，我也能一眼辨出她。
　　她是被单位派来学习的，明天一早就要飞回去。
　　那天晚上，我和小鹏吃了一顿饭。
　　吃饭的过程中，不知是不是彼此都没从久别重逢的惊愕中醒过来，我们的话很少。但我还是能从小鹏的眼里看出来，时间并没让她淡忘我。
　　临走的时候，我们互留了手机号和办公电话，还有QQ与Email。
　　我怕万一把她的联系方式弄丢了，还逼自己把她的手机号与QQ背得滚瓜烂熟。
　　2
　　这以后，除非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才会通过短信或QQ跟她联系，并且总是“你好吗”“最近怎样”的老几句。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打扰她，而且我们相互都有了家庭，就是联系紧密又能怎么样？
　　她应该也是这样。
　　将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便一直这样保持着联系。
　　一天晚上，家里没有其他人，我终于没能管住自己，给她发去了一句“我想你了”。做完这件事之后，我的整个人既懊悔又释然。
　　让我惴惴不安的是，小鹏一直没有回复我。
　　直到第三天下午快下班时，我才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竟然坐了27小时的绿皮火车，来了我所在的城市。
　　她说她一直在等我那句話，收到短信后就想办法跟单位和家里请了假，次日清早便去买了票，哪怕只买到一张普快的无座票。
　　她说她已经不顾一切了，不然再憋下去的话会发疯。
　　我在离家和单位都很远的地方给她找了住处。
　　然后同样不顾一切地跟她在一家酒店里，足不出户地待了两天两夜。
　　3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我和小鹏又以这样的方式见了几面。
　　大概是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吧，因为心怀对家人的愧疚与罪恶感，我和小鹏说好以后再不见面了。
　　那次见面，我们真是把它当成最后一次过的。
　　临分手的那一晚，我和小鹏都没睡觉。
　　小鹏打开了酒店房间里的所有灯，她说这样可以把我看得更清楚一点，记得更深刻一点，将来更不容易忘记我一点。
　　她还流了许多泪。
　　她说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从她眼里涌出来的泪就像别人的。
　　从我认识她起，她就是要强的人。毕业后我们决定分手时，她还眼中噙泪地笑着跟我说，“这样也好，以后就不用受你这个木头人的气了。”读书的时候，她总说我被书读傻了不解风情，因此总叫我“木头人”。
　　这之后，许多次我拿起手机想跟小鹏联系，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2009年春天，X突然提出来要和我离婚。我没有强求她，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她很快跟着一个被人称作“向老板”的男人出了国。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很低迷，烟抽得越发凶起来，一个人时也能把自己喝醉。
　　有一次，我醉得很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的手指都落在手机屏上了，最后还是没有拨出去。
　　我不想小鹏再为我哭得眼泪不像是她自己的。
　　我们都是成年人，应该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对自己这样说。
　　4
　　整个2010年，我都过得很孤独。
　　曾经有人试过跟我介绍对象，但我却提不起兴趣。
　　2011年元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小鹏的电话。她号啕大哭地告诉我，她的车刚才被一辆大货车撞了，车的后半部分被撞得一塌糊涂，所幸她的人没事……
　　后来她的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了，却说她意识到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脑子里想到的全是我。
　　她还哽咽着问我，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在一起？
　　她说既然人生苦短，我们为何可以理智到把自己唯一的那点真爱都剥夺了。
　　我想也不想地很冲动地回答她，“为什么不可以？”
　　然而人不能总是活在冲动里。
　　在接到小鹏电话的当天下午，我安排好孩子和工作的事，驱车一千五百多公里去了小鹏的城市。
　　一个半月后，小鹏又乘着出差来了我的城市。
　　也就是在这次见面中，小鹏的情绪又恢复到了之前跟我交往时的那种患得患失。
　　一会儿，她觉得人就是应该心疼自己真爱就是应该无敌。
　　一会儿，她又觉得人不应该只为自己而活，心里还应该装着他人比如家人。
　　第二天一早，她就买了回去的车票。
　　5
　　这样反复几次后，小鹏不知怎么想到一个主意。
　　她跟我约好了，每年抽时间找地方只见一面。
　　小鹏说，一年见一面就够了，太多了我们做不到，太少了我们又受不了。 　　早在我和她还是同学兼情侣时，在我们对未来的诸多想象里，便有一条是每年找个地方一起去旅行。
　　2012年，我和小鹏见面的地方是武汉。
　　我们住在武大附近，白天就穿着T恤、牛仔裤和球鞋，跑去武大里面溜达。珞珈广场、樱花大道、樱园宿會……这里到处都有我和小鹏曾经在大学时光留下的痕迹。
　　2013年，我和小鹏见面的地方是拉萨。这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小鹏有严重的高反，一路又吐又泻还发烧不止。可是她告诉我，只要跟我在一起，无论是去哪儿，不管遇到了什么，她都感觉很幸福。
　　2014年，我和小鹏去了香港。
　　让我难忘记的是，在油麻地一家名叫美都的茶餐厅里，因为遇见了一对白发苍苍但默契恩爱的老夫妻，小鹏竟突然为我的晚年担忧起来。她显得心事重重地说，以后我们还是不要交往了。她还让我不要东想西想，要找个女人，要对这个女人专心，这样人家才会对我专心。
　　为了缓和气氛，我油嘴滑舌地笑笑说，我心里只有你，怎么对其他女人专心？
　　小鹏竟厉声说，你要学会把我忘掉，我又不能陪你到老。
　　她这样刚说完，眼泪又汹涌地出来了。
　　从香港回来后，我没听小鹏的话，还是跟以前一样过日子。
　　我跟小鹏发信息、打电话，她刚开始不理我，后来到底没能拗过我。
　　我们又和好了。
　　6
　　如果没有2016年的那场大雪，我和小鹏会一直这样纠结和纠缠下去。
　　其实现在想一想，人这一辈子，能有个这样纠结和纠缠的人，真好！可惜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2016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见面的时间从夏天拖到秋天，又从秋天拖到了年底。这年我们约好的见面地是哈尔滨。
　　几乎从进入哈尔滨起，天色就阴沉沉地不好看。在小鹏的强烈要求下，我们在哈尔滨的首站是冰雪大世界。
　　冰雪大世界的冰雕真美。在那些晶莹剔透的冰雕作品前，我眼中的小鹏显得更加让人心动了。这时候自拍杆早流行起来了，我和小鹏自拍了许多照片。
　　从冰雪大世界出来，小鹏接了一个电话。
　　放下电话，她脸色凝重地告诉我，她要回去，她家里的那位生病了，病得很重，医生说需要赶紧安排手术。
　　我要陪她一起回去。她不肯，说我难得出来一趟，应该留下来替她走完这趟旅程。
　　我坚持陪她回去。她又突然发火了，她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心里乱得像团麻，你就不要再添乱了好不好。说完她大概觉得这样不好，对我解释说，跟家里那位在一起，想到我时她总有种罪恶感，她不喜欢带着这种感觉回去见即将手术的他。
　　小鹏走后没多久，那场大雪就来了。
　　我是湖北人，对雪不陌生，可是那场大雪还是把我震住了。从酒店的窗子望出来，整个世界都被雪埋葬了，街上、树枝上、屋顶上，沉甸甸的全是雪，并且雪还在铺天盖地地下。电视里的新闻说，雪让整个城市的交通都瘫痪了。
　　我给小鹏相继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后来干脆关机了。
　　我慌了。
　　7
　　半个月后，通过各种联系，我跟负责将小鹏从哈尔滨机场送去高铁站的出租车司机老关见面了。
　　老关说，从一上车起，小鹏就表现得很着急。大雪让她的飞机严重晚点了，不得已只得临时定了最近的一趟高铁票，她频繁地抬手看表，并且告诉老关她定的高铁还有多久就要开了。她还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老关，让他无论如何帮她一把。
　　老关还告诉我，那辆帕萨特迎面向他们撞来时，他听见小鹏在惶恐中叫了两个字。
　　他觉得这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我没有告诉老关，这是我的名字。
　　不是我有意对老关隐瞒，是我当时走神了。
　　我想到了以前小鹏号啕大哭地给我打的那个电话，她说当她意识到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脑子里想到的全是我。
　　我还想到了我和小鹏曾经一起在某个酒店房间里看的一部片子《玻璃之城》。这部片子里的男主和女主，跟我和小鹏的情况很像。在片子结尾处，这对情侣也死在了一场车祸中，在他们背着配偶与对方见面时。
　　我真后悔，没有将陪小鹏回去的念头坚持到底。
　　8
　　我和小鹏的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
　　但我还有一件事情不吐不快。
　　大概在2017年秋天的时候，我很凑巧地通过一个朋友得到了小鹏丈夫的消息。
　　那个朋友说，小鹏丈夫最近再婚了，新娘是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再嫁的，尽管新郎和新娘一再强调他们是在2017年春天认识的，但是那个孩子的眉眼与小鹏丈夫的相似程度，总让人觉得新郎和新娘的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