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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愚人的国度
考完高考后的暑假,高中同学会开成一次毕业旅行。
八月中旬的闷夏,虽说是集体出游但其实总是有那么十来个人已经随着六月硝烟提前散去了。而聊天时提及的八卦,当事人如果在场一般都会尽量给足对方面子,所以提前把头像调成灰色的面孔成了主攻场。
“回想起来其实有好多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当时不觉得呢。”女孩子们晃着清瘦的小腿坐在溪边。
“比如说?”马上有人引诱下去。
“运动会曹前跑三千米的时候直接冲过终点向六班的女生表白啊!”
“呵呵,这算什么?你不知道罗婷婷还给体育老师写过情书?”
“什么?!”一群女生都尖叫起来。
“吓,原来你们都不知道!我还以为那时候已经很轰动了呢!”
“哎呀……怪不得她那时候还去竞选体育委员!”好事者马上回忆起相关事宜。
好一阵笑闹后,大家揉着肚子躺下来休息。
“其实……还有些事情,当时觉得很有趣,不过现在想起来反而觉得有些奇怪的感觉呢。”又有人喃喃道。
“嗯,比如说?”
【一】
愚人的国度
开学典礼一切顺利。白衣黑裙整齐划一,女生脚踩一双乳白色漆皮鞋,没有过多装饰,笑容也像事前训练过一样,配合打在旗杆后的新学期标语刚好合适严肃活泼。
只是在从车棚出来时,事情才像败露了。
陈颖左右开弓,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那辆艰难地挪出来,哪知道车架太大,一不小心歪倒在另一侧,停放的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般倒下去。
出口处有几个本来已经骑上车的男生见状乐得起哄,被开学乌云遮掩住的玩乐天性瞬间蔓延开来。能埋怨谁呢,三个小时的报告听下来,直叫人站成兵马俑。
还好站队时认识的几个女生就在一旁,“笑什么啊,快来帮忙啦。”其中一个一面向那几个男生招手,一面和其他几个同伴赶过去帮陈颖扶车看来也是认识的。
“谢谢。”陈颖红着脸道谢,音量却低得好似根本没有发声。第一天就以这种方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窘得眼眉都不敢抬起来。
“有没有受伤啊?”另—个女生拉起她细细直看。
“你没事吧?”刚才笑话她的男生拖起最后一架自行车,也挠着后脑勺走过来关心。
“哟,这个时候你知道人道主义了?”先前招呼他的几个女生抢白他,又顺手推男生一把。力道不重,尾音上翘,大家都笑起来这样亲密的举动,谁不知道是那种关系啊。
果然,女生指指身后,“我的男朋友,肖秦。”然后又伸出手,“虽然刚才—起站队,但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呢。”
“不不,我知道你的。”陈颖慌忙把手也伸过去握一握,“你是杨佳媛。”
升旗时代表新生到主席台发言,一篇二十分钟的稿子背得声情并茂,滴水不漏,不是她还是谁。
“我好佩服,你的发言真精彩。”受助者认真地补充。
“呵呵,是肖秦写的稿子适合我。”说话的时候眼带眉梢,明显改变了说话对象,“不许骄傲哈,你的写作水平还是需要提高的。”这么一说围拢的人又笑起来。
陈颖这才敢随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肖秦高高瘦瘦,笑起来嘴歪在一边,却又不像会挥毫弄墨的人,心里不禁又多了几分敬仰。
“好啦好啦,是美女监制监督有功。”男生向前一抱拳,随即招呼着各方好友重新踩上脚踏车。
“真是没个正经。”杨佳嫒的语气像个结婚多年的主妇,看着赶去挣钱给夫人买LV的老公扬长而去。
过了两秒似乎才突然想起什么,“咦,你叫什么?”
【二】
愚人的国度
花了三十几万顶下一套五十平米的二手房,是老居民楼,地段不好,位于七拐八拐的巷子深处,是连吆喝着“磨刀-剪刀-菜刀-”的走摊小贩都不会光顾的荒凉位置。然而爸妈都认定十年后的拆迁赔款里会有这栋房子,于是狠心甩出毕生积蓄,彻底从乡下搬进了城。由于面积不大,装修时砌了几堵墙,好歹分出了两间卧塞,—个客厅。
“楼道走到底就是厕所,”当初卖房子的那家好像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一楼有公用澡堂,墙外面一架就是个厨房。”
“这几天看你脸色都不大对唉。”陈妈妈起身给家人盛冬瓜汤,—面询问丈夫。
“还能有什么不对,”陈爸爸像有职业病一样,饭桌下也蹬蹬脚,“天气热,都没几个出来逛街的。”
陈颖听言望望窗外,秋老虎盛行的傍晚,署气才散,风轻轻刮起来,被油烟熏得皱巴巴的窗帘也被掀起一角。九年前她刚上小学,爸妈商量完把她领到外婆家过年,结果背包一扛说走就走。这些年在外不易,打工攒钱,熬着受苦受难,最终祖祖辈辈只会种田的老爸竟也学会了开出租车,而妈妈受雇到玩具厂给毛绒熊塞化纤填充物。
“没几天了,天气预报说下周就下雨。”一碗冬瓜汤端到女儿面前,嘴里安慰着。
“简直和种庄稼一样,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陈爸爸看来也自己消化完这几天的不顺,眼睛继续看牢面前一台三十几寸的小电视。节目里正演着地球另一边的事情,那些高额头尖鼻梁的外国人嘻嘻哈哈地筹备着狂欢节。
“不要泄气啦,你看就算那么困难,颖子我们也带出来了。”女主妇手绕着丈夫的脖子,温柔地俯下身说道。陈颖见状连忙知趣地把碗一推,“吃饱了。”拖鞋—提,回房写作业。
拉亮白炽灯,坐到书桌前才又犯难。九月十三号,说早不早,说迟不迟,就连老师布置作业都不知该从何下手才够折磨。课没上几天,科任老师刚轮番自我介绍完,三天前马上就有家长指名道姓地提着礼盒送到办公室去。
“我们不兴这一套的,拿回去拿回去。”嘴里好似不高兴,脸上却堆着笑。
“哎呀,老师这就是生疏了。尊师重教嘛,自古我国传统美德啊。”看来做家长也要有好口才。
“这怎么好意思,我们都是对待学生一视同仁的。”
“老师想哪里去了,当父母的也只是一番心意而已。”
“嗨,你们太客气了。”身体向内一退,最终还是收下了。
陈颖自然也随众交了几块钱给班委,然后在贺卡密密麻麻的名字边上落了款。最终花束由班长副班长抱着送去了办公室,老师在一堆鲜花里像签单的顾客一样钻出来接受了这份礼物。上课前特意答谢了各位同学,表情还是很动容的,徐娘半老的面孔上有着平常不易看到的温柔,结束语“其实你们的成绩才是对老师最大的报答”刚落时,大家好似内心也受到极大震荡,纷纷站起来给老师鼓掌。
然而临放学时陈颖去补交贫困生绿色通道登记表,却听到这样的对话。
“马上又是中秋节了?”一个戴金耳环的年轻老师坐在椅子上一面拆贺卡一面问其他人。
“你呀,吃在嘴里望着锅里?”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三】
愚人的国度
“经纬度我从来弄不明白。”杨佳媛抱着手臂站在过道上和别人聊天。
“你不需要懂啦,”那个别人显然很懂行,“有人懂就行了嘛。”
“嗨!”对方其实内心是得到了极大满足,但嘴上—定说,“肖秦也学得不好啊。”
周围有个女生凑过来打趣,“哈哈,他不可能差好不好,天天要被你GPS坐标定位呢。” 女主角听了笑得更像朵开到茶蘼的花。
陈颖坐在座位上三心二意地抄写班费账目,阳光洒到课桌上,左手扶住笔袋,就刚好把光线遮了一半。像波音747要被成为空客霸王,就算没有多大意义,也会有些符合性质的定位会出现。班主任几乎想都没想,在陈颖把教室后的空塑料瓶挑捡到那个标上了“回收”的尼龙袋后,她长臂一挥,“既然陈颖同学有为了班级服务的热心,那么我们就让她担任清洁委员这个职务好不好?”根本不需要事前通知当事人一声,只是在放学前巡视班级的最后—分钟想起了。
“期末可以德育考评加分的。”同桌是这样给她解释。而事实上自从上一次班委选举以来,清洁委员的人选一直空缺。
陈颖很想把对话接下去有个转折,而话还没有出口,收荒匠就提着巨大的口袋出现在教室门口。 这个话题—搁就是半年。
“快春天了,我想去买双鞋子。”杨佳嫒恰巧坐前桌,政治课时把刘海往外一拔,胳膊撑在陈颖的桌上。
“那你就去买啊。”同桌正在课桌下噼里巴拉地打短信,明显只是想敷衍。陈颖抬起头来笑笑,脑海里诧异着“快春天”和“买鞋子”到底有什么必然联系。
“可是你们都不陪我去!”对方愤愤然地把身体往上—探,然后突然意识到还在上课,于是又迅速低下头来哀求说,“走啦走啦。”
“别,”同桌也不是一根普通的葱,“上次陪你去逛王府井,姑奶奶你光买件风衣就换了十几家,害得本小姐以后一看你那一款的风衣都忍不住想三鞠躬。”
“逛街的本质就是要逛嘛,”讲台上的老师刚好讲到生产材料的本质,“你想想爸妈挣钱也不容易,血汗钱抛出去当然要物超所值。”
陈颖倒停下了做笔记的手,继续听两人交涉下去。
同桌尖着噪音,“你个败家女人,上次买个饭盒就挑德国进口的,吓,你家枕头会生钞票,每天早上起床只要没尿床就可以从枕头下摸出一叠毛主席?”
“喂,何必一定要把我强行塑造成—个拜金女!”
“难道你不是?”同桌终于肯放下她的小辐射器,把手机往桌肚书包里一扔,“你衣柜里的衣服多得可以填平好几个希望小学的地基吧?”
“哈,你不去参加口才社的选拔简直是暴殄天物!”杨佳媛笑着向后冲好友一阵乱打,骚动引得政治老师不得不停下讲课,最终重重咳嗽—声。
四下果然就安静了许多原来打闹的不止这一桌。
“当真不去?”五分钟后纸条传过来了。
“您老人家就不要执意逼良为娼了嘛……”
“那你总要对我负责!”
那根不简单的葱翻腾着桌上的小纸条,表情像个二战时期的日本兵。她搓着手向四周张望了一番,四目相对,碰上陈颖专注听讲的面容。
“嗨,你后面不就—个现成的,居家旅游必备!
【四】
愚人的国度
早在还没有正式进城的时候,陈颖似乎也有那样的优越感。因为爸妈在外打工,每个月可以从外婆那里支出的零用钱比上高中的表姐还要多。放学跳完皮筋,她也总可以扮演大姐大的角色,在夏天烤化的柏油马路边,拖着好朋友的手,一口气买两三个雪糕。
那种有意无意间的得意,就像是贯彻了多年的方针,陈颖故意想做得低调,举手投足却又显山露水。
就像如今杨佳嫒站在面前,尽管对商场镜面能够把人照瘦的秘密心知肚明,但依旧把持不住一颗颤颤巍巍的少女心。陈颖真的怀疑,只要是挂出来的衣服,杨佳媛都有本事叫店员拿下来给她送进试衣间。
“可以了吗?”陈颖在不耐烦和顺从的语气间拿捏一番后,最终选择了后者。
“不行啦……这条裤子上不去。”听起来已经像面红耳赤挣扎过后的无奈放弃,然后对方从帘子里伸出一只玉臂,“换大一码的好了。”
“那么说,一你真的陪她去了?”化学课上同桌一面把时装杂志叠在一大卷试题下,一面问。
“别说得你像清白好人。”
“可不是吗,姐姐就像经营青楼多年的妈妈桑。”她丝毫不在意。
陈颖自讨没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牢五米开外的讲台。
“不过……”在化学老师写满半个黑板后终于还是问出来,“这是不是就是所说的购物狂?”
“呀?”头也没抬,“不是啊。”
“那又是为什么?”
同桌“哗”地一声把半页广告拉出来,“那依你看,每年那么多时装周又是为什么?”陈颖明显没有答案,“同学,要消费才能拉动经济,拆房子和盖房子一样都是可以贡献GDP的。就算这件衣服我只在商店里才敢穿出来,但是依旧不妨碍某些人把它挂进自己的衣橱啊,”说的时候往前一努嘴,“花车特卖里就算有物廉价美的货品,也是不可以明目张胆去扎堆的。因为只要往人群里一挤,价位就自动调转到手拎菜篮的大妈一级。”同桌说到这里顿一顿,发现对方的脸看起来似乎是刚刚嗅过了有毒气体,于是掐断还要继续滔滔不绝的话头,摆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懂?”
陈颖愣了一会儿,艰难地点点头。下课铃拉响时,她胳膊一拐,笔记本跌在地上,弯下腰时突然觉得很刺眼脚上那双打折时买的运动鞋,上面还粘着泥点。
“今天你给她灌了什么汤?”吃午饭的时候杨佳媛端着盘子挑近处的位子坐下来。
“谁?”女生毫不客气,直接夹走对方的一块红烧肉。
“还有谁,你亲爱的同桌呗!”
“哦……”意味深长地翻了翻白眼,“什么时候?”
“就化学课的时候啊,你以为我跟你讨论的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事?”
“这个呀,没什么啊,”又掠夺一块红烧肉,“稍微给她普及了一下以杨小姐为代表的富二代生活常识啊。”
“去死啦,”却又笑起来,“你不是吗?”
“NO,NO,NO……”女生摆摆筷子,“我家只是跟着先辈的足迹过个小康,上面不是指出了吗,几年后全中国人民都能实现奔小康,我没有你那么具有先进性啦。”
“算了……你觉悟这么低,”杨佳媛幽怨地吐出一口气,“本来有些事还想给你说的。”
这时食堂排队的人群里突然传出争吵声,又有人拉着对方衣领脸红脖子粗。等到双方终于动起手来,值班老师才跟着—群起哄的学生姗姗来迟。
女生看着眼前轰轰烈烈的闹剧,低头扒拉一口饭,最终抬起头感叹,“日子果然好无趣啊……”
【五】
愚人的国度
这两天右眼皮总是跳,傍晚热完饭,接到妈妈电话,说是给爸爸送完饭茌街上碰到熟人,要晚点回来。
作业写完也好一会儿了,扭开电视发现夜间新闻里正在演今天下午在高速路上发生的一起车祸,一辆超载运沙车行驶时发生意外,直接侧翻在一辆载客出租车上。现场采访里起吊车才刚刚把运沙车拖起来,它身下扁扁的出租车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是立体状态,遇难尸体抬出来时电视台还特意打上了马赛克。
看到这里,陈颖忍不住想叮嘱爸爸开车一定要小心,摸到手机,却犹豫了。对方可能正在行驶的路上,短信一响易分神。
然而此刻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
“在做什么?”是陌生的号码。
“请问您是?”客气地回复过去。
“肖秦。”
小小吃惊,“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呵呵,你干嘛那么客气。其实没有什么,就突然 想问候一下你。”
“嗯,我很好啦。你们呢?”
“我和杨佳媛?”
“还能有谁?”陈颖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回房时手机屏幕又亮起来。
“我们分手了。”原来这才是重磅炸弹!
躺在床上愣了快一分钟才反应过来,“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情?!”辗转反侧,干脆又坐起来。这次对方却始终没有回复。
是自己问得太突兀了吗,明明不熟,何必追问别人的伤心事呢,陈颖有些懊悔,又不好再次发短信过去,折腾了快半个小时终于打定主意保持沉默。
门口一阵窸窸窣窣的钥匙声,陈颖跳下床连拖鞋都没穿就奔出房间。“回来啦?”
妈妈上个星期才染了头发,在超市里挑的最便宜的染发剂,坐在房间里让女儿协助完成了任务。别人染好了金头发都显得很洋气,不知为什么妈妈却像更憔悴了。
“其实你何必追风嘛。”爸爸是这样评论的。
“我也不想染啊,是因为白头发多了,要是再用发现一根拔一根的老办法。估计我只能成秃子了。”妈妈回答他。
“是哪个熟人啊?我认识的?”陈颖抽出鞋柜里的拖鞋,红色的毛线鞋面已经掉色了,起了一些线球在上面,像蛤蟆背上凸起的疙瘩。
“唉……你怎么不认识,小时候他家就在街上卖面。”脸色却不是很好看。
“李叔?”
妈妈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坐到旧沙发上把头放平。天花板的漆每天都会剥落一块,茶几上总有一层白灰。
“歹势啦,一家人那么早出来打工,结果前几天他女儿在工厂被机器绞断了手指,”她伸出自己的手比划给陈颖看,“这么长一截。”
看得陈颖心里咯噔一下。
【六】
愚人的国度
三月才过去一半的时候,肖秦第二次给陈颖发短信,“有些时候真的感觉你很独来独往,为什么呢?”
当时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陈颖在水槽边冲着饭盒,口袋中电话震动起来提醒她有新信息。“你不是去参加交流生项目了?”是早上上学的时候才看到告示牌上的贴着一周前的红榜,对方名字排在倒数第三个。
“我们不在一个班,你也了解那么清楚哦!”
“不是,是因为你太显眼啦。”
“出镜率有那么高?”那边打来一个诧异的表情,小人张着“0”字嘴,眉毛往上扬。
陈颖脸上也露出一抹笑意,甩甩手,收拾着东西往外走。有时候报纸上宣扬科技很神奇,但其实真正神奇的是它已经平凡到让人感觉不到神奇。短信可以发来发去,偶尔还会谈得很深,可现实里照面,彼此打招呼连手都不知道该摆哪里。可是又有什么妨碍呢,电视里连更虚幻的网恋都报道过成功的案例。两个陌生人从拘谨地谈日常琐碎,谈天文地理,谈国际大事,发展到可以在短信里包含“怎么可以和异性说到这个”的邋遢话题。
“昨天体育课打了一节课的羽毛球,结果今天屁股疼。”发送的时候眼角也会不自觉地往下一耷拉,好像真的在撒娇一样。
“看你春风得意的,以前还尽说我爱遭辐射,想提前体验癌症。”自习课上同桌立起书在夹缝里画非洲图腾,—边画一边冷嘲热讽。
“我不像你,无时不刻。”
“鬼晓得你没有。”
陈颖心虚,盯了盯斜前排的后脑勺,刚想辩解什么,手中的小方形又“呜”地一声,抖动了—下。
“唉……”同桌夸张地模仿她的语气,“哟哟,无时不刻哟!”
陈颖脸—红,别过身去不再搭理。
直到这天放学回家时才对自己的居住环境吃了—惊。
老街从不掩饰它在城市发展进程中不合时宜的缓慢。在白天,除非是忘了拿东西而折回去的年轻人出现在巷口,否则满清遗老似的居民结构,真的容易让人误解这条简陋破旧的弄堂尽头座落的是一所养老院。
整个三月,陈颖都沉醉在用短信建立的友谊当中姑且先称它为友谊。就算是听秃顶的谢老师讲历史,谈到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代表团出使欧洲列国,使节用“始惊次醉终狂”来体现西方文明带来的冲击过程,陈颖杵着胳膊盯着黑板,都会无端联想到自己和肖秦某种类似地下党人的联络方式。
但是在新世纪来临前,地下党人的处境还是窘迫的。周末饭桌上,陈颖端着碗,一双筷子夹着一块排骨却迟迟下不了嘴。
“听说老汉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依我说……”妈妈从下午接完电话就显得有些担忧,张罗完一桌子饭菜,终于向丈夫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今年抽个时间回去看看?”“你大姐怎么说?”爸爸刨口饭,眼睛还是一刻不离电视。“大概是熬不过立夏了,”妈妈突然放下了碗,声音像张被拉满的弓,听起来又压抑又带着某种奇怪的饱和感,“我爸这辈子这么苦。”似乎是做了总结。
“那就……”男人眼睛瞄了一下一直在角落里不出声的女儿,“等五一放假你带颖子回去一趟,我不好调班。”顿一顿,“不要太担心了,生老病死的事,我们都要经历的。”
妈妈好像是对这个建议没有什么异议,眼圈红了一下,又迅速地深呼吸一口气,“你也知道我爸不容易。”
“不容易。”妈妈低着头又重复了一次。
陈颖以为往下还有对话,等了半碗饭下肚,却始终没有下文了。一直磨叽到吃完饭拿起抹布帮着收拾残局,陈颖才像无意想起那样,在水槽里冲刷提锅的妈妈背后轻轻喊了一句。
“怎么了?”女人仍旧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正卖力地擦拭着那口看起来黑黝黝的锅。
“学校说……明天要补交五十块的资料费。”陈颖注意到锅底,那里本来开了一道口,然而家里—直没舍得扔,上次拿到对街的店里修补了一番,虽说卖相看起来差了些,但好歹又是一口好锅。而此时,那块补上去的白铁却突然在水流下明晃晃的,刺眼。
“又交钱?”这回妈妈关上了水龙头,站直身子,方才哭过的眼睛显出质疑的神色。恰好爸爸走进来丢苹果核,“是你让她在城里读高中嘛,城里的孩子都是天天这费那费的,昨天我还送过好几个高中生去上补习班。”垃圾桶下方的机关一踩,果核入筐。
“唉。现在真是钱学森啊钱学生。”妈妈把两手的泡沫往围裙上一抹,转身到卧室拿钱。
“不容易啊。”陈颖隐隐约约听到她又感叹。
提着垃圾袋,一晃一晃来到巷口的垃圾堆放点,陈颖像在体育课抛铅球那样,努力把手中的物体往那堆小丘尽头抛去。裤子口袋里那五十块钱像发烫的一块铁,再犹豫就会毫不留情地灼伤她。陈颖愣了愣,站在苍蝇嘤嘤嗡嗡低呜的墙边,最终咬咬牙,向街道对面那家移动充值点走去。
“妈妈说外公病重了。昨晚上我做梦,像回到小时候,外公坚持驮我去赶集。”
“集市上人好多,外公说,小鸭子毛绒绒的,带给颖子养,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几块钱,又咳嗽,但那是他买旱烟的钱。醒来我就哭了。”
“好想回乡下,虽然确实交通差,物质也缺乏,但是好想回去看一看。”
“有时却又觉得这么想对不起爸妈,他们那么辛苦,好不容易把家搬进城了,我却闹着想回去。”
“像我这样不起眼又土气的女生,其实……真的很难融入到这个太过亮眼的世界。”
手指不停地敲打着键盘,眼睛里却开始含了泪。
“我觉得,你是唯一能了解我 的人。”
【七】
愚人的国度
整座城市似乎都开始全面进入雨季。
自从某天早上杨佳嫒出了电梯门又折回去,雨伞就湿漉漉的,从来没有机会折叠起来。地上很湿滑,因此只能推着自行车一路往下坡走。
当杨佳媛路过巷口时,注意到一盏被^丢弃的废台灯。台灯突兀地倒在地上,旁边本来有三个明显供不应求的铁桶。堆积成山的垃圾因为被雨水淋湿,气味令人作呕。杨佳媛捂着鼻子,努力克制自己胃里的翻滚,然后她犹豫了一下,努力在不熟练的车技和讨厌的臭味间做出选择。
当她摇摇晃晃的身影刚消失在初阳的白光里,一个穿着红色旧雨衣的人小心翼翼从巷口走出来。路面坑坑洼洼积水严重,幸亏早有好事的人垫出了一条由砖头铺成的小道。
“陈颖!”背后有人追出来,“你这孩子,丢三落四!”
女孩子赶忙跑回去接过来人手中的作业本,—面挥手“妈,再见!”
以前的物理老师人气其实并不高,三十几岁的老女人还总是穿一套粉色的职业装上课。但自从上个星期她包含着感动的泪水向全班宣布她将回家保胎待产时,所有人都发自肺腑地呼唤她留下来毕竟她从来不纠察是谁没交作业。而来顶课的老师不叫羊,那双胖脸上的小眼睛每天都瞪得收作业的科代表面色苍白。
“幸亏。”陈颖从书包里找出作业。组长从排头一路走到排尾,这—列的作业就摞在手上了。
“呼!幸好昨夭本小姐英明,提前把练习抄了。”同桌往后一仰头,像是在跟她说,又像自言自语,“结果晚上我爸带允去看歌剧。”
陈颖还没来得及搭话,杨佳嫒就夸张地回过头尖叫,“天啊,你说是《猫》?快说,是不是《猫》!”
同桌似乎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我爸同事送的票。”
“幸福啊!”杨佳嫒毫不掩饰羡慕,“报纸上说这次中国巡演的场次并不多。”然后突然发现在一旁尴尬的陈颖,“来来来,我来给你普及高级文明。”
接下来整个课间,都是杨老师精彩的艺术鉴赏课。
“你们知道的真多。”下午做题的时候,陈颖突然对同桌说。
“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嗨,那有什么。”同桌没料到她还在想上午的事情,本来还想嘲笑对方两句,转过头,发现陈颖已经再次低下头认真地计算椭圆方程,便知趣地住了口。
同桌朝窗外望去,那里有一座校园里的钟楼。因为高,常常有隔壁街区的鸽子飞过来小憩。
她突然心里有点感触,“可怜的猫,”脑海中依稀还有这么一句类似的台词,“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啊,猫。”
【八】
愚人的国度
“问题出在那天值日清洁排班上。”讲故事的女生煞有介事,脸上一惊一乍高考之后准都变得活泼。
那天轮到留下来打扫教室,本来可以做完份内就算数,结果组长有事要先走,嘱托同学顶班。陈颖敲敲打打地关好最后一盏白炽灯,好不容易等到戴红袖套的标兵检查完教室。
“同学,你有东西忘在那里了吧。”对方在计分本上写—个“优”,临走前提醒她。
陈颖疑惑地四处张望,这才发现黑暗中某处亮善微光。
“咦?”发光点在杨佳媛的抽屉。
陈颖站起来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教室后面有扇窗已经坏了好久了,报到门卫那里半个学期也没见派人来修。犹豫片刻后,她把杨佳媛的手机揣进了上衣口袋。
后来的事情每个同学都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的清洁委员阴着脸,像条光滑的鱼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进教室。中途有两个平时还谈得来的女生招呼她,“嘿,陈颖,没打伞啊?”却没有得到回应。起先还没有人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早读课时教室里总是闹哄哄的单词和文言文,没有人发现后座有一个位子是空的。
“难道是感冒了?”同桌指着空位子问,陈颖却冷笑着从书包里拎出一本英语书。“这几天天气不好。”同桌只能讪笑着给自己找台阶下,在张望一番确认老师不在教室里后,她迅速打了一条短信发送出去。几秒钟后,前几排的同学都听到杨佳媛的短信提醒诡异地在教室响起。
“你……?”同桌有些瞠目结舌,“声音是从你那里发出来的?”
好几个人都回过头来看好戏。
陈颖却依旧一动不动,只看牢手中的课本。
同桌突然像领悟了什么,匆忙掏出手机按了一串数字这次是语音电话,杨佳嫒的那首标志性手机铃声从陈颖的书包隔层里响起。
“白痴。”女生这次终于有反应了,她把书往桌上一扣,“都是白痴。”
四月初的早上依旧有些冷,座前的同学觉得有阵风从身边刮过,整个班在像瞬间被特殊仪器吸收了一切声音,变得安静异常。只见陈颖在众目睽暌之下爬上讲台,在巡视了一遍相处快一年的同班同学后,突然将一个白色的东西狠狠从高空掷了下来。随着塑料做的外壳迅速在地面炸开,女生们纷纷尖叫着躲避飞过来的硬物那是杨佳媛的手机碎片。
“你们都看不起我!”陈颖提高了几个分贝,发出像碎玻璃一样的声音,却没有更多解释。“我杀了她!她和她全部该死!”她突然喊起来。陈颖的双臂僵硬地停留在空中,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这种突发的事件让所有人都愣在原位,甚至没有人敢站起来。
后来她叉笑了一阵,最后像一副精疲力竭的皮囊,自己瘫软地走回座位。直到同桌大着胆子想过来拉她,她才又尖叫着跳起来“你也不是好东西!你跟她一伙的!”随后从课桌下拉出帆布书包,捂着脸跑出了教室。
正是早读结束要上第一节课的时间,电铃声在学校的走廊上尖厉地炸响。校门口有几个迟到的男生企图冲破值周标兵的阻拦,而陈颖却拽着书包往门外飞奔。她没有发现书包里的东西正在沿途掉落,书本,笔袋,草稿纸,还有她自己那部小巧而廉价的手机。那是她秘密的开始,也是终结。
陈颖的报复来得简单又直接。
那天早上,她从四点钟就神经质地起床在巷口等着。直到天微微亮时,杨佳嫒披着雨衣歪歪扭扭骑车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那头。陈颖从口袋里掏出—把图钉扔在面前的小路上,然后迅速躲进旁边的小店屋檐下。
之后听到呼喊的人们都往这边跑,他们怂着拖鞋,披着外套,明显还没有从梦里醒过来。两个女孩在雨地里扭打着,一个憋红了脸,像头发怒的狮子,她执意把对方推到垃圾堆里去,哪怕两个粗壮的男人想拉住她愤怒的胳膊也无济于事。等到杨佳媛尖叫着滚进泥泞的废墟,陈颖这才退后两步,冲着面前的女生喊道,“你了不得,会发短信给我!真了不得!”
雨开始下大了,谁也没注意到最后这个打人的闹事者竟然背起放在一边的书包去了学校。
“这么说……肖秦从来没有给陈颖发过短信?”旁边的女生想听到更确切的答案。
“哪里有。那都是杨佳嫒闹的把戏。”另一个人插嘴道,等到所有脑袋都转向她,她才慢条斯理说下去,“事后我去医院看杨佳媛,她才说她表姐是电信公司的,她不过偷偷去表姐电脑上下载了一个软件,之后她发给陈颖的短信都可以显示是肖秦的号码。”
“有这等事!”女孩子都很惊讶,“把自己男朋友也赔进去开玩笑?”
“本来也只是打算愚人节那天告诉陈颖真相的,哪知道那天会把手机忘在教室。”
“哇!愚人节哦!原来还有这么像小说的故事。”大家都感叹。
末了,环境突然安静了—会儿。
还是有一个女孩子忍不住问,“之后陈颖去哪里了?像他们传说的,真的是精神病院,还是回乡下读书了?”
“认真什么,只是一个故事啦。”好几个人嘲笑她的问题,女生也就讪讪地,打了一个敷衍主动聊起别的。
【九】
愚人的国度
五月的阳光温柔而耀眼,陈颖坐在火车上,身边疲惫的母亲已经睡着了。她望着窗外,南方的铁路旁种满了那种叫做向日葵的植物,它们昂着饱满的花盘,寸寸贪婪地吸吮阳光做成的甘露。
十六岁的陈颖没有听过愚人节这样一个节日,或许她以后能知道,如果还有以后。
陈颖打开窗户,风声像怒吼的野兽一样灌进车厢,冰冷的风舌舔舐着女孩的脸颊,却带着一股熟悉的乡土的芬芳。
“颖子,关上窗户!”过了好一会儿,陈妈妈被风从困意中吹醒,她恼怒地睁开惺忪的双眼。
然而眼前的座位是空的。
愚人的国度
考完高考后的暑假,高中同学会开成一次毕业旅行。
八月中旬的闷夏,虽说是集体出游但其实总是有那么十来个人已经随着六月硝烟提前散去了。而聊天时提及的八卦,当事人如果在场一般都会尽量给足对方面子,所以提前把头像调成灰色的面孔成了主攻场。
“回想起来其实有好多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当时不觉得呢。”女孩子们晃着清瘦的小腿坐在溪边。
“比如说?”马上有人引诱下去。
“运动会曹前跑三千米的时候直接冲过终点向六班的女生表白啊!”
“呵呵,这算什么?你不知道罗婷婷还给体育老师写过情书?”
“什么?!”一群女生都尖叫起来。
“吓,原来你们都不知道!我还以为那时候已经很轰动了呢!”
“哎呀……怪不得她那时候还去竞选体育委员!”好事者马上回忆起相关事宜。
好一阵笑闹后,大家揉着肚子躺下来休息。
“其实……还有些事情,当时觉得很有趣,不过现在想起来反而觉得有些奇怪的感觉呢。”又有人喃喃道。
“嗯,比如说?”
【一】
愚人的国度
开学典礼一切顺利。白衣黑裙整齐划一,女生脚踩一双乳白色漆皮鞋,没有过多装饰,笑容也像事前训练过一样,配合打在旗杆后的新学期标语刚好合适严肃活泼。
只是在从车棚出来时,事情才像败露了。
陈颖左右开弓,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那辆艰难地挪出来,哪知道车架太大,一不小心歪倒在另一侧,停放的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般倒下去。
出口处有几个本来已经骑上车的男生见状乐得起哄,被开学乌云遮掩住的玩乐天性瞬间蔓延开来。能埋怨谁呢,三个小时的报告听下来,直叫人站成兵马俑。
还好站队时认识的几个女生就在一旁,“笑什么啊,快来帮忙啦。”其中一个一面向那几个男生招手,一面和其他几个同伴赶过去帮陈颖扶车看来也是认识的。
“谢谢。”陈颖红着脸道谢,音量却低得好似根本没有发声。第一天就以这种方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窘得眼眉都不敢抬起来。
“有没有受伤啊?”另—个女生拉起她细细直看。
“你没事吧?”刚才笑话她的男生拖起最后一架自行车,也挠着后脑勺走过来关心。
“哟,这个时候你知道人道主义了?”先前招呼他的几个女生抢白他,又顺手推男生一把。力道不重,尾音上翘,大家都笑起来这样亲密的举动,谁不知道是那种关系啊。
果然,女生指指身后,“我的男朋友,肖秦。”然后又伸出手,“虽然刚才—起站队,但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呢。”
“不不,我知道你的。”陈颖慌忙把手也伸过去握一握,“你是杨佳媛。”
升旗时代表新生到主席台发言,一篇二十分钟的稿子背得声情并茂,滴水不漏,不是她还是谁。
“我好佩服,你的发言真精彩。”受助者认真地补充。
“呵呵,是肖秦写的稿子适合我。”说话的时候眼带眉梢,明显改变了说话对象,“不许骄傲哈,你的写作水平还是需要提高的。”这么一说围拢的人又笑起来。
陈颖这才敢随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肖秦高高瘦瘦,笑起来嘴歪在一边,却又不像会挥毫弄墨的人,心里不禁又多了几分敬仰。
“好啦好啦,是美女监制监督有功。”男生向前一抱拳,随即招呼着各方好友重新踩上脚踏车。
“真是没个正经。”杨佳嫒的语气像个结婚多年的主妇,看着赶去挣钱给夫人买LV的老公扬长而去。
过了两秒似乎才突然想起什么,“咦,你叫什么?”
【二】
愚人的国度
花了三十几万顶下一套五十平米的二手房,是老居民楼,地段不好,位于七拐八拐的巷子深处,是连吆喝着“磨刀-剪刀-菜刀-”的走摊小贩都不会光顾的荒凉位置。然而爸妈都认定十年后的拆迁赔款里会有这栋房子,于是狠心甩出毕生积蓄,彻底从乡下搬进了城。由于面积不大,装修时砌了几堵墙,好歹分出了两间卧塞,—个客厅。
“楼道走到底就是厕所,”当初卖房子的那家好像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一楼有公用澡堂,墙外面一架就是个厨房。”
“这几天看你脸色都不大对唉。”陈妈妈起身给家人盛冬瓜汤,—面询问丈夫。
“还能有什么不对,”陈爸爸像有职业病一样,饭桌下也蹬蹬脚,“天气热,都没几个出来逛街的。”
陈颖听言望望窗外,秋老虎盛行的傍晚,署气才散,风轻轻刮起来,被油烟熏得皱巴巴的窗帘也被掀起一角。九年前她刚上小学,爸妈商量完把她领到外婆家过年,结果背包一扛说走就走。这些年在外不易,打工攒钱,熬着受苦受难,最终祖祖辈辈只会种田的老爸竟也学会了开出租车,而妈妈受雇到玩具厂给毛绒熊塞化纤填充物。
“没几天了,天气预报说下周就下雨。”一碗冬瓜汤端到女儿面前,嘴里安慰着。
“简直和种庄稼一样,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陈爸爸看来也自己消化完这几天的不顺,眼睛继续看牢面前一台三十几寸的小电视。节目里正演着地球另一边的事情,那些高额头尖鼻梁的外国人嘻嘻哈哈地筹备着狂欢节。
“不要泄气啦,你看就算那么困难,颖子我们也带出来了。”女主妇手绕着丈夫的脖子,温柔地俯下身说道。陈颖见状连忙知趣地把碗一推,“吃饱了。”拖鞋—提,回房写作业。
拉亮白炽灯,坐到书桌前才又犯难。九月十三号,说早不早,说迟不迟,就连老师布置作业都不知该从何下手才够折磨。课没上几天,科任老师刚轮番自我介绍完,三天前马上就有家长指名道姓地提着礼盒送到办公室去。
“我们不兴这一套的,拿回去拿回去。”嘴里好似不高兴,脸上却堆着笑。
“哎呀,老师这就是生疏了。尊师重教嘛,自古我国传统美德啊。”看来做家长也要有好口才。
“这怎么好意思,我们都是对待学生一视同仁的。”
“老师想哪里去了,当父母的也只是一番心意而已。”
“嗨,你们太客气了。”身体向内一退,最终还是收下了。
陈颖自然也随众交了几块钱给班委,然后在贺卡密密麻麻的名字边上落了款。最终花束由班长副班长抱着送去了办公室,老师在一堆鲜花里像签单的顾客一样钻出来接受了这份礼物。上课前特意答谢了各位同学,表情还是很动容的,徐娘半老的面孔上有着平常不易看到的温柔,结束语“其实你们的成绩才是对老师最大的报答”刚落时,大家好似内心也受到极大震荡,纷纷站起来给老师鼓掌。
然而临放学时陈颖去补交贫困生绿色通道登记表,却听到这样的对话。
“马上又是中秋节了?”一个戴金耳环的年轻老师坐在椅子上一面拆贺卡一面问其他人。
“你呀,吃在嘴里望着锅里?”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三】
愚人的国度
“经纬度我从来弄不明白。”杨佳媛抱着手臂站在过道上和别人聊天。
“你不需要懂啦,”那个别人显然很懂行,“有人懂就行了嘛。”
“嗨!”对方其实内心是得到了极大满足,但嘴上—定说,“肖秦也学得不好啊。”
周围有个女生凑过来打趣,“哈哈,他不可能差好不好,天天要被你GPS坐标定位呢。” 女主角听了笑得更像朵开到茶蘼的花。
陈颖坐在座位上三心二意地抄写班费账目,阳光洒到课桌上,左手扶住笔袋,就刚好把光线遮了一半。像波音747要被成为空客霸王,就算没有多大意义,也会有些符合性质的定位会出现。班主任几乎想都没想,在陈颖把教室后的空塑料瓶挑捡到那个标上了“回收”的尼龙袋后,她长臂一挥,“既然陈颖同学有为了班级服务的热心,那么我们就让她担任清洁委员这个职务好不好?”根本不需要事前通知当事人一声,只是在放学前巡视班级的最后—分钟想起了。
“期末可以德育考评加分的。”同桌是这样给她解释。而事实上自从上一次班委选举以来,清洁委员的人选一直空缺。
陈颖很想把对话接下去有个转折,而话还没有出口,收荒匠就提着巨大的口袋出现在教室门口。 这个话题—搁就是半年。
“快春天了,我想去买双鞋子。”杨佳嫒恰巧坐前桌,政治课时把刘海往外一拔,胳膊撑在陈颖的桌上。
“那你就去买啊。”同桌正在课桌下噼里巴拉地打短信,明显只是想敷衍。陈颖抬起头来笑笑,脑海里诧异着“快春天”和“买鞋子”到底有什么必然联系。
“可是你们都不陪我去!”对方愤愤然地把身体往上—探,然后突然意识到还在上课,于是又迅速低下头来哀求说,“走啦走啦。”
“别,”同桌也不是一根普通的葱,“上次陪你去逛王府井,姑奶奶你光买件风衣就换了十几家,害得本小姐以后一看你那一款的风衣都忍不住想三鞠躬。”
“逛街的本质就是要逛嘛,”讲台上的老师刚好讲到生产材料的本质,“你想想爸妈挣钱也不容易,血汗钱抛出去当然要物超所值。”
陈颖倒停下了做笔记的手,继续听两人交涉下去。
同桌尖着噪音,“你个败家女人,上次买个饭盒就挑德国进口的,吓,你家枕头会生钞票,每天早上起床只要没尿床就可以从枕头下摸出一叠毛主席?”
“喂,何必一定要把我强行塑造成—个拜金女!”
“难道你不是?”同桌终于肯放下她的小辐射器,把手机往桌肚书包里一扔,“你衣柜里的衣服多得可以填平好几个希望小学的地基吧?”
“哈,你不去参加口才社的选拔简直是暴殄天物!”杨佳媛笑着向后冲好友一阵乱打,骚动引得政治老师不得不停下讲课,最终重重咳嗽—声。
四下果然就安静了许多原来打闹的不止这一桌。
“当真不去?”五分钟后纸条传过来了。
“您老人家就不要执意逼良为娼了嘛……”
“那你总要对我负责!”
那根不简单的葱翻腾着桌上的小纸条,表情像个二战时期的日本兵。她搓着手向四周张望了一番,四目相对,碰上陈颖专注听讲的面容。
“嗨,你后面不就—个现成的,居家旅游必备!
【四】
愚人的国度
早在还没有正式进城的时候,陈颖似乎也有那样的优越感。因为爸妈在外打工,每个月可以从外婆那里支出的零用钱比上高中的表姐还要多。放学跳完皮筋,她也总可以扮演大姐大的角色,在夏天烤化的柏油马路边,拖着好朋友的手,一口气买两三个雪糕。
那种有意无意间的得意,就像是贯彻了多年的方针,陈颖故意想做得低调,举手投足却又显山露水。
就像如今杨佳嫒站在面前,尽管对商场镜面能够把人照瘦的秘密心知肚明,但依旧把持不住一颗颤颤巍巍的少女心。陈颖真的怀疑,只要是挂出来的衣服,杨佳媛都有本事叫店员拿下来给她送进试衣间。
“可以了吗?”陈颖在不耐烦和顺从的语气间拿捏一番后,最终选择了后者。
“不行啦……这条裤子上不去。”听起来已经像面红耳赤挣扎过后的无奈放弃,然后对方从帘子里伸出一只玉臂,“换大一码的好了。”
“那么说,一你真的陪她去了?”化学课上同桌一面把时装杂志叠在一大卷试题下,一面问。
“别说得你像清白好人。”
“可不是吗,姐姐就像经营青楼多年的妈妈桑。”她丝毫不在意。
陈颖自讨没趣,只能转过头继续看牢五米开外的讲台。
“不过……”在化学老师写满半个黑板后终于还是问出来,“这是不是就是所说的购物狂?”
“呀?”头也没抬,“不是啊。”
“那又是为什么?”
同桌“哗”地一声把半页广告拉出来,“那依你看,每年那么多时装周又是为什么?”陈颖明显没有答案,“同学,要消费才能拉动经济,拆房子和盖房子一样都是可以贡献GDP的。就算这件衣服我只在商店里才敢穿出来,但是依旧不妨碍某些人把它挂进自己的衣橱啊,”说的时候往前一努嘴,“花车特卖里就算有物廉价美的货品,也是不可以明目张胆去扎堆的。因为只要往人群里一挤,价位就自动调转到手拎菜篮的大妈一级。”同桌说到这里顿一顿,发现对方的脸看起来似乎是刚刚嗅过了有毒气体,于是掐断还要继续滔滔不绝的话头,摆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懂?”
陈颖愣了一会儿,艰难地点点头。下课铃拉响时,她胳膊一拐,笔记本跌在地上,弯下腰时突然觉得很刺眼脚上那双打折时买的运动鞋,上面还粘着泥点。
“今天你给她灌了什么汤?”吃午饭的时候杨佳媛端着盘子挑近处的位子坐下来。
“谁?”女生毫不客气,直接夹走对方的一块红烧肉。
“还有谁,你亲爱的同桌呗!”
“哦……”意味深长地翻了翻白眼,“什么时候?”
“就化学课的时候啊,你以为我跟你讨论的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事?”
“这个呀,没什么啊,”又掠夺一块红烧肉,“稍微给她普及了一下以杨小姐为代表的富二代生活常识啊。”
“去死啦,”却又笑起来,“你不是吗?”
“NO,NO,NO……”女生摆摆筷子,“我家只是跟着先辈的足迹过个小康,上面不是指出了吗,几年后全中国人民都能实现奔小康,我没有你那么具有先进性啦。”
“算了……你觉悟这么低,”杨佳媛幽怨地吐出一口气,“本来有些事还想给你说的。”
这时食堂排队的人群里突然传出争吵声,又有人拉着对方衣领脸红脖子粗。等到双方终于动起手来,值班老师才跟着—群起哄的学生姗姗来迟。
女生看着眼前轰轰烈烈的闹剧,低头扒拉一口饭,最终抬起头感叹,“日子果然好无趣啊……”
【五】
愚人的国度
这两天右眼皮总是跳,傍晚热完饭,接到妈妈电话,说是给爸爸送完饭茌街上碰到熟人,要晚点回来。
作业写完也好一会儿了,扭开电视发现夜间新闻里正在演今天下午在高速路上发生的一起车祸,一辆超载运沙车行驶时发生意外,直接侧翻在一辆载客出租车上。现场采访里起吊车才刚刚把运沙车拖起来,它身下扁扁的出租车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是立体状态,遇难尸体抬出来时电视台还特意打上了马赛克。
看到这里,陈颖忍不住想叮嘱爸爸开车一定要小心,摸到手机,却犹豫了。对方可能正在行驶的路上,短信一响易分神。
然而此刻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
“在做什么?”是陌生的号码。
“请问您是?”客气地回复过去。
“肖秦。”
小小吃惊,“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呵呵,你干嘛那么客气。其实没有什么,就突然 想问候一下你。”
“嗯,我很好啦。你们呢?”
“我和杨佳媛?”
“还能有谁?”陈颖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回房时手机屏幕又亮起来。
“我们分手了。”原来这才是重磅炸弹!
躺在床上愣了快一分钟才反应过来,“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情?!”辗转反侧,干脆又坐起来。这次对方却始终没有回复。
是自己问得太突兀了吗,明明不熟,何必追问别人的伤心事呢,陈颖有些懊悔,又不好再次发短信过去,折腾了快半个小时终于打定主意保持沉默。
门口一阵窸窸窣窣的钥匙声,陈颖跳下床连拖鞋都没穿就奔出房间。“回来啦?”
妈妈上个星期才染了头发,在超市里挑的最便宜的染发剂,坐在房间里让女儿协助完成了任务。别人染好了金头发都显得很洋气,不知为什么妈妈却像更憔悴了。
“其实你何必追风嘛。”爸爸是这样评论的。
“我也不想染啊,是因为白头发多了,要是再用发现一根拔一根的老办法。估计我只能成秃子了。”妈妈回答他。
“是哪个熟人啊?我认识的?”陈颖抽出鞋柜里的拖鞋,红色的毛线鞋面已经掉色了,起了一些线球在上面,像蛤蟆背上凸起的疙瘩。
“唉……你怎么不认识,小时候他家就在街上卖面。”脸色却不是很好看。
“李叔?”
妈妈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坐到旧沙发上把头放平。天花板的漆每天都会剥落一块,茶几上总有一层白灰。
“歹势啦,一家人那么早出来打工,结果前几天他女儿在工厂被机器绞断了手指,”她伸出自己的手比划给陈颖看,“这么长一截。”
看得陈颖心里咯噔一下。
【六】
愚人的国度
三月才过去一半的时候,肖秦第二次给陈颖发短信,“有些时候真的感觉你很独来独往,为什么呢?”
当时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陈颖在水槽边冲着饭盒,口袋中电话震动起来提醒她有新信息。“你不是去参加交流生项目了?”是早上上学的时候才看到告示牌上的贴着一周前的红榜,对方名字排在倒数第三个。
“我们不在一个班,你也了解那么清楚哦!”
“不是,是因为你太显眼啦。”
“出镜率有那么高?”那边打来一个诧异的表情,小人张着“0”字嘴,眉毛往上扬。
陈颖脸上也露出一抹笑意,甩甩手,收拾着东西往外走。有时候报纸上宣扬科技很神奇,但其实真正神奇的是它已经平凡到让人感觉不到神奇。短信可以发来发去,偶尔还会谈得很深,可现实里照面,彼此打招呼连手都不知道该摆哪里。可是又有什么妨碍呢,电视里连更虚幻的网恋都报道过成功的案例。两个陌生人从拘谨地谈日常琐碎,谈天文地理,谈国际大事,发展到可以在短信里包含“怎么可以和异性说到这个”的邋遢话题。
“昨天体育课打了一节课的羽毛球,结果今天屁股疼。”发送的时候眼角也会不自觉地往下一耷拉,好像真的在撒娇一样。
“看你春风得意的,以前还尽说我爱遭辐射,想提前体验癌症。”自习课上同桌立起书在夹缝里画非洲图腾,—边画一边冷嘲热讽。
“我不像你,无时不刻。”
“鬼晓得你没有。”
陈颖心虚,盯了盯斜前排的后脑勺,刚想辩解什么,手中的小方形又“呜”地一声,抖动了—下。
“唉……”同桌夸张地模仿她的语气,“哟哟,无时不刻哟!”
陈颖脸—红,别过身去不再搭理。
直到这天放学回家时才对自己的居住环境吃了—惊。
老街从不掩饰它在城市发展进程中不合时宜的缓慢。在白天,除非是忘了拿东西而折回去的年轻人出现在巷口,否则满清遗老似的居民结构,真的容易让人误解这条简陋破旧的弄堂尽头座落的是一所养老院。
整个三月,陈颖都沉醉在用短信建立的友谊当中姑且先称它为友谊。就算是听秃顶的谢老师讲历史,谈到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代表团出使欧洲列国,使节用“始惊次醉终狂”来体现西方文明带来的冲击过程,陈颖杵着胳膊盯着黑板,都会无端联想到自己和肖秦某种类似地下党人的联络方式。
但是在新世纪来临前,地下党人的处境还是窘迫的。周末饭桌上,陈颖端着碗,一双筷子夹着一块排骨却迟迟下不了嘴。
“听说老汉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依我说……”妈妈从下午接完电话就显得有些担忧,张罗完一桌子饭菜,终于向丈夫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今年抽个时间回去看看?”“你大姐怎么说?”爸爸刨口饭,眼睛还是一刻不离电视。“大概是熬不过立夏了,”妈妈突然放下了碗,声音像张被拉满的弓,听起来又压抑又带着某种奇怪的饱和感,“我爸这辈子这么苦。”似乎是做了总结。
“那就……”男人眼睛瞄了一下一直在角落里不出声的女儿,“等五一放假你带颖子回去一趟,我不好调班。”顿一顿,“不要太担心了,生老病死的事,我们都要经历的。”
妈妈好像是对这个建议没有什么异议,眼圈红了一下,又迅速地深呼吸一口气,“你也知道我爸不容易。”
“不容易。”妈妈低着头又重复了一次。
陈颖以为往下还有对话,等了半碗饭下肚,却始终没有下文了。一直磨叽到吃完饭拿起抹布帮着收拾残局,陈颖才像无意想起那样,在水槽里冲刷提锅的妈妈背后轻轻喊了一句。
“怎么了?”女人仍旧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正卖力地擦拭着那口看起来黑黝黝的锅。
“学校说……明天要补交五十块的资料费。”陈颖注意到锅底,那里本来开了一道口,然而家里—直没舍得扔,上次拿到对街的店里修补了一番,虽说卖相看起来差了些,但好歹又是一口好锅。而此时,那块补上去的白铁却突然在水流下明晃晃的,刺眼。
“又交钱?”这回妈妈关上了水龙头,站直身子,方才哭过的眼睛显出质疑的神色。恰好爸爸走进来丢苹果核,“是你让她在城里读高中嘛,城里的孩子都是天天这费那费的,昨天我还送过好几个高中生去上补习班。”垃圾桶下方的机关一踩,果核入筐。
“唉。现在真是钱学森啊钱学生。”妈妈把两手的泡沫往围裙上一抹,转身到卧室拿钱。
“不容易啊。”陈颖隐隐约约听到她又感叹。
提着垃圾袋,一晃一晃来到巷口的垃圾堆放点,陈颖像在体育课抛铅球那样,努力把手中的物体往那堆小丘尽头抛去。裤子口袋里那五十块钱像发烫的一块铁,再犹豫就会毫不留情地灼伤她。陈颖愣了愣,站在苍蝇嘤嘤嗡嗡低呜的墙边,最终咬咬牙,向街道对面那家移动充值点走去。
“妈妈说外公病重了。昨晚上我做梦,像回到小时候,外公坚持驮我去赶集。”
“集市上人好多,外公说,小鸭子毛绒绒的,带给颖子养,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几块钱,又咳嗽,但那是他买旱烟的钱。醒来我就哭了。”
“好想回乡下,虽然确实交通差,物质也缺乏,但是好想回去看一看。”
“有时却又觉得这么想对不起爸妈,他们那么辛苦,好不容易把家搬进城了,我却闹着想回去。”
“像我这样不起眼又土气的女生,其实……真的很难融入到这个太过亮眼的世界。”
手指不停地敲打着键盘,眼睛里却开始含了泪。
“我觉得,你是唯一能了解我 的人。”
【七】
愚人的国度
整座城市似乎都开始全面进入雨季。
自从某天早上杨佳嫒出了电梯门又折回去,雨伞就湿漉漉的,从来没有机会折叠起来。地上很湿滑,因此只能推着自行车一路往下坡走。
当杨佳媛路过巷口时,注意到一盏被^丢弃的废台灯。台灯突兀地倒在地上,旁边本来有三个明显供不应求的铁桶。堆积成山的垃圾因为被雨水淋湿,气味令人作呕。杨佳媛捂着鼻子,努力克制自己胃里的翻滚,然后她犹豫了一下,努力在不熟练的车技和讨厌的臭味间做出选择。
当她摇摇晃晃的身影刚消失在初阳的白光里,一个穿着红色旧雨衣的人小心翼翼从巷口走出来。路面坑坑洼洼积水严重,幸亏早有好事的人垫出了一条由砖头铺成的小道。
“陈颖!”背后有人追出来,“你这孩子,丢三落四!”
女孩子赶忙跑回去接过来人手中的作业本,—面挥手“妈,再见!”
以前的物理老师人气其实并不高,三十几岁的老女人还总是穿一套粉色的职业装上课。但自从上个星期她包含着感动的泪水向全班宣布她将回家保胎待产时,所有人都发自肺腑地呼唤她留下来毕竟她从来不纠察是谁没交作业。而来顶课的老师不叫羊,那双胖脸上的小眼睛每天都瞪得收作业的科代表面色苍白。
“幸亏。”陈颖从书包里找出作业。组长从排头一路走到排尾,这—列的作业就摞在手上了。
“呼!幸好昨夭本小姐英明,提前把练习抄了。”同桌往后一仰头,像是在跟她说,又像自言自语,“结果晚上我爸带允去看歌剧。”
陈颖还没来得及搭话,杨佳嫒就夸张地回过头尖叫,“天啊,你说是《猫》?快说,是不是《猫》!”
同桌似乎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我爸同事送的票。”
“幸福啊!”杨佳嫒毫不掩饰羡慕,“报纸上说这次中国巡演的场次并不多。”然后突然发现在一旁尴尬的陈颖,“来来来,我来给你普及高级文明。”
接下来整个课间,都是杨老师精彩的艺术鉴赏课。
“你们知道的真多。”下午做题的时候,陈颖突然对同桌说。
“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嗨,那有什么。”同桌没料到她还在想上午的事情,本来还想嘲笑对方两句,转过头,发现陈颖已经再次低下头认真地计算椭圆方程,便知趣地住了口。
同桌朝窗外望去,那里有一座校园里的钟楼。因为高,常常有隔壁街区的鸽子飞过来小憩。
她突然心里有点感触,“可怜的猫,”脑海中依稀还有这么一句类似的台词,“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啊,猫。”
【八】
愚人的国度
“问题出在那天值日清洁排班上。”讲故事的女生煞有介事,脸上一惊一乍高考之后准都变得活泼。
那天轮到留下来打扫教室,本来可以做完份内就算数,结果组长有事要先走,嘱托同学顶班。陈颖敲敲打打地关好最后一盏白炽灯,好不容易等到戴红袖套的标兵检查完教室。
“同学,你有东西忘在那里了吧。”对方在计分本上写—个“优”,临走前提醒她。
陈颖疑惑地四处张望,这才发现黑暗中某处亮善微光。
“咦?”发光点在杨佳媛的抽屉。
陈颖站起来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教室后面有扇窗已经坏了好久了,报到门卫那里半个学期也没见派人来修。犹豫片刻后,她把杨佳媛的手机揣进了上衣口袋。
后来的事情每个同学都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的清洁委员阴着脸,像条光滑的鱼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进教室。中途有两个平时还谈得来的女生招呼她,“嘿,陈颖,没打伞啊?”却没有得到回应。起先还没有人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早读课时教室里总是闹哄哄的单词和文言文,没有人发现后座有一个位子是空的。
“难道是感冒了?”同桌指着空位子问,陈颖却冷笑着从书包里拎出一本英语书。“这几天天气不好。”同桌只能讪笑着给自己找台阶下,在张望一番确认老师不在教室里后,她迅速打了一条短信发送出去。几秒钟后,前几排的同学都听到杨佳媛的短信提醒诡异地在教室响起。
“你……?”同桌有些瞠目结舌,“声音是从你那里发出来的?”
好几个人都回过头来看好戏。
陈颖却依旧一动不动,只看牢手中的课本。
同桌突然像领悟了什么,匆忙掏出手机按了一串数字这次是语音电话,杨佳嫒的那首标志性手机铃声从陈颖的书包隔层里响起。
“白痴。”女生这次终于有反应了,她把书往桌上一扣,“都是白痴。”
四月初的早上依旧有些冷,座前的同学觉得有阵风从身边刮过,整个班在像瞬间被特殊仪器吸收了一切声音,变得安静异常。只见陈颖在众目睽暌之下爬上讲台,在巡视了一遍相处快一年的同班同学后,突然将一个白色的东西狠狠从高空掷了下来。随着塑料做的外壳迅速在地面炸开,女生们纷纷尖叫着躲避飞过来的硬物那是杨佳媛的手机碎片。
“你们都看不起我!”陈颖提高了几个分贝,发出像碎玻璃一样的声音,却没有更多解释。“我杀了她!她和她全部该死!”她突然喊起来。陈颖的双臂僵硬地停留在空中,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这种突发的事件让所有人都愣在原位,甚至没有人敢站起来。
后来她叉笑了一阵,最后像一副精疲力竭的皮囊,自己瘫软地走回座位。直到同桌大着胆子想过来拉她,她才又尖叫着跳起来“你也不是好东西!你跟她一伙的!”随后从课桌下拉出帆布书包,捂着脸跑出了教室。
正是早读结束要上第一节课的时间,电铃声在学校的走廊上尖厉地炸响。校门口有几个迟到的男生企图冲破值周标兵的阻拦,而陈颖却拽着书包往门外飞奔。她没有发现书包里的东西正在沿途掉落,书本,笔袋,草稿纸,还有她自己那部小巧而廉价的手机。那是她秘密的开始,也是终结。
陈颖的报复来得简单又直接。
那天早上,她从四点钟就神经质地起床在巷口等着。直到天微微亮时,杨佳嫒披着雨衣歪歪扭扭骑车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那头。陈颖从口袋里掏出—把图钉扔在面前的小路上,然后迅速躲进旁边的小店屋檐下。
之后听到呼喊的人们都往这边跑,他们怂着拖鞋,披着外套,明显还没有从梦里醒过来。两个女孩在雨地里扭打着,一个憋红了脸,像头发怒的狮子,她执意把对方推到垃圾堆里去,哪怕两个粗壮的男人想拉住她愤怒的胳膊也无济于事。等到杨佳媛尖叫着滚进泥泞的废墟,陈颖这才退后两步,冲着面前的女生喊道,“你了不得,会发短信给我!真了不得!”
雨开始下大了,谁也没注意到最后这个打人的闹事者竟然背起放在一边的书包去了学校。
“这么说……肖秦从来没有给陈颖发过短信?”旁边的女生想听到更确切的答案。
“哪里有。那都是杨佳嫒闹的把戏。”另一个人插嘴道,等到所有脑袋都转向她,她才慢条斯理说下去,“事后我去医院看杨佳媛,她才说她表姐是电信公司的,她不过偷偷去表姐电脑上下载了一个软件,之后她发给陈颖的短信都可以显示是肖秦的号码。”
“有这等事!”女孩子都很惊讶,“把自己男朋友也赔进去开玩笑?”
“本来也只是打算愚人节那天告诉陈颖真相的,哪知道那天会把手机忘在教室。”
“哇!愚人节哦!原来还有这么像小说的故事。”大家都感叹。
末了,环境突然安静了—会儿。
还是有一个女孩子忍不住问,“之后陈颖去哪里了?像他们传说的,真的是精神病院,还是回乡下读书了?”
“认真什么,只是一个故事啦。”好几个人嘲笑她的问题,女生也就讪讪地,打了一个敷衍主动聊起别的。
【九】
愚人的国度
五月的阳光温柔而耀眼,陈颖坐在火车上,身边疲惫的母亲已经睡着了。她望着窗外,南方的铁路旁种满了那种叫做向日葵的植物,它们昂着饱满的花盘,寸寸贪婪地吸吮阳光做成的甘露。
十六岁的陈颖没有听过愚人节这样一个节日,或许她以后能知道,如果还有以后。
陈颖打开窗户,风声像怒吼的野兽一样灌进车厢,冰冷的风舌舔舐着女孩的脸颊,却带着一股熟悉的乡土的芬芳。
“颖子,关上窗户!”过了好一会儿,陈妈妈被风从困意中吹醒,她恼怒地睁开惺忪的双眼。
然而眼前的座位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