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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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全福被枪毙那日,天降薄雪,覆在干枯河滩的卵石上浅浅一层。子弹击碎了他的头颅,浊红的血濡染惨白的雪的场面,给当时年轻的父亲留下难以忘却的记忆。时至今日,父亲跟我聊起几十年前轰动西水村的那桩大案,说到法场行刑时,眼神里仍闪露出一丝惊悸。这是我父亲多年来拒食血豆腐的根结所在。父亲说,王全福死在了他的名字上,人生下来就是受罪的,哪有什么福可享,还想把福享全。过于美好的名字把王全福命里瘠薄的福分吸去了,使他在刚满二十二岁之际,就轰然倒在僵硬的大地上,成为了一具尸体。
  据父亲所言,王全福没享过福,短暂的生命里充斥着苦难。他五六岁时拽着母亲的衣角踏进西水村,面对一哄而上嘻笑的人群,吓得躲藏在母亲身后,偶尔探出头怯怯地偷望一眼,很快又缩了回去。任谁也料想不到,这个瘦弱胆怯的孩子,日后会成长为跨省通缉犯。直到东窗事发,人们才想起,王全福的生父正是作为人民的罪犯被关押在监狱里,于是忍不住感慨喟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当年给王全福定罪时,这一信息成为重要参考。
  父亲重刑入狱,母亲生计无靠,被迫远走他乡,换一方水土讨生活。年幼的王全福被命运的洪水裹挟前行,他不过是无情浪头上一截随波逐流的草梗。西水村距他的家乡千里之遥,在后来的岁月里,单纯的王全福凭借对故乡模糊而破碎的记忆,一次次试图用自己的双脚走回那里。然而残酷的现实用一次次失败回击他,使他逐渐放弃了回家的念想。事实上,王全福不可能走回故乡,他根本不知道故乡在何处。故乡在他心中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他只知道,那里有疼他爱他的姐姐。
  母亲原本想带他和姐姐一起改嫁,但遭到了大伯的强烈反对。大伯决意要留下一个孩子,这于情于理都不为过。大伯只要全福的姐姐,不仅因为她已经能操持家务,而且将来出嫁还可换回一笔丰厚的彩礼。母亲不忍母女分离,只好苦苦哀求。母亲跪在大伯门前哭,姐弟俩抱着大伯的腿哭,伤心的眼泪不知道白流了多少。大伯的心肠仿佛铁石做成,丝毫不为所动。母亲哭够了,知道改变不了结果,就硬心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端来一盆清水,为姐弟俩洗干净哭花的小脸,又掏出一把梳子,给姐姐梳了两个顺溜的麻花辫子。母亲一使劲,把梳子掰成两截,塞一截在姐姐手里,说:“好好听你大伯大娘的话,妈妈会回来看你的。你要想妈了就看看这半截,妈要想你了就看看那半截。”姐姐又哭出了声,全福也跟着哭。母亲背起包袱,拉着全福就走。姐姐在背后哭叫得歇斯底里,母亲一步也没回头。
  母亲带着全福来到了西水村。饿不死的女人旱不死的葱,女人到哪里都能扎根开花结果。在中间人的牵引下,母亲很快嫁给了村西头的老光棍王举河。在一个简单而又正式的仪式后,王全福随母亲搬进了王举河寒酸破败的窑洞,从此管这个陌生的男人叫爹。
  王举河其时三十五六岁,正值壮年,有着牲口般的欲望和力气。他把无穷的精力疯狂倾注在全福母亲的身体上。折腾累了,他就看王全福不顺眼,刚开始是厉声训骂,后来就上了手。这一开打就收不住了,王举河高兴也打,不高兴也打;王全福有错也被打,没错也被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到后来就算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打。打孩子成了王举河如吸毒成瘾般欲罢不能的一项娱乐活动。王举河是个有仪式感的男人,悄悄动手是决计不肯的。王全福总是被脱光了绑在窑洞前的梧桐树上,麻绳勒得他动弹不得。王举河像戏台上抹了脸的净角一样唱念做打,再加上挨了鞋底的王全福吱哇乱叫,吸引得人群如见了磁石的铁屑般聚成了一垄。农村的日子乏味无聊,屁大个响动都能聚起一堆人。左邻右舍但凡走得开的,哪个不是扶老携幼来看。我父亲是这类演出最忠实的观众,总能占据前排最好的观赏位置。人聚得越多,王举河越兴奋,唱念做打就越起劲儿,高门大嗓声音豁亮,一会儿表他对这个外来种多好多好,一会儿表这个外来种多坏多坏,念白间隙就用鞋底抽得王全福的身体噼啪响,像极了锣鼓点的伴奏。王全福总要背靠大树,滋出几股焦黄的尿液。打得乏味了,王举河还会给王全福松绑,让王全福像小猴一样乱蹿乱跳,他在后面追着打。从始至终,王全福的母亲躲在屋里一声不吭,无论王全福哭得多么撕心叫得多么裂肺,她都不出来。
  人们散去,无不骂骂咧咧。骂王举河是畜牲,丧尽天良不得好死,那么小个娃,即便不是自己的种,怎么忍心下此毒手;骂王全福的母亲心肠狠,毫无人性,怎么有脸做母亲……骂来骂去,最终还是心疼王全福。一些心软的女人抹着眼泪感叹,这么小的年纪,若是守着亲爹热娘,哪个不是还吊在奶头上的奶娃子,怎么从小就受如此重的罪哟。命苦哟,命苦哟。农村人总能把一切问题归结到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的命上。
  我父亲和王全福年岁相仿,常在一起干活玩耍,对王全福性格的转变较为清楚。父亲说,起初王全福的确是胆小怯弱的,小伙伴随便喊一句“你爹来了”,都能吓得他筛糠似的抖上半天。几年后,这句话就不起作用了。王举河的鞋底教育让这个悲惨的少年快速成长,一次次的毒打逼得他不得不学会坚强甚至凶狠。大约十岁之后,王全福再没有哭过。被脱光绑在树上打,他疼得直叫唤,可就是不落泪;再后来,王全福连叫都不肯了,龇牙咧嘴怒瞪着王举河,使王举河的表演兴致减弱了不少。没有同龄人再敢像起初那样欺负他了,即使是年长五六岁的孩子,也不敢招惹他了。王全福打架时像一只狼,是穷凶极恶恨不得把对手撕碎的那种,无论敌人多么强大,他总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孩子们只是为一般胜负而战,他却是豁出命去拼,焉有不胜的道理。
  就在十岁那年,王全福说过一句志向坚定的话,也流露出他凶残的本性。有人问他长大后想干什么,他捏紧了小小的拳头,眼睛里升腾起仇恨的火苗,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杀了王举河全家。”那时,他已经不管王举河叫爹了。他说的全家,肯定包括王举河和已经出生的两个弟弟,但是否包括他的母亲,就不得而知了。从他早就不叫妈以及在母亲临死时的表现来看,他对母亲的憎恨,犹如蔓草在心底扎根滋长,早就蔓延得春意盎然生机勃勃了。
  据说这句话对王举河产生过震动,也对村里人產生过震动。等后来王全福犯案,人们又想起了这句铿锵有力的话,不由得又是一番感慨:你看你看,从小就想杀人,长大了能不杀人?果然是罪犯的儿子,长大了也是个罪犯呢!


  王全福的母亲叫琼珍,是一个苦命的女人。首任丈夫锒铛入狱,她像失根的蒲公英被风吹到了西水村。嫁给王举河后,她小心翼翼伺候着这个犟驴一样的男人,始终低眉顺眼轻声细气的,生怕哪不注意又触引火药桶爆炸。琼珍的肚子很争气,没辜负王举河不分日夜的耕作,进门四五年就收获了两个儿子。然而这并没让琼珍的地位改善多少,反让王全福的生存处境越发艰难。人口的增多,使本就贫穷的日子更加拮据。王举河为全家的吃穿发愁,脾气也就阴晴不定,揍起王全福来更加随心所欲。对于王举河的施暴,琼珍从不阻拦,或许是不敢,或许是知道拦也没用。她对全福的爱,仅仅体现在设法让他多吃点。背过王举河偷偷塞给他一块煮地瓜,就是这个母亲能给予他的最大恩惠了。
  王全福偷跑过很多次,他想跑回故乡找姐姐——姐姐是世上唯一让他想起来能感到温暖的人。他最近跑到二十里外的安定镇,最远到过一百六十里外的省城,短则跑出去三五天,长则跑出去一年多,最终都会像只扔出去的回旋镖,兜转一圈又回到西水村——不是被人送回来,就是被王举河找回来,回来后例行要挨顿揍。他最后一次逃跑是在十二岁的时候,这也是他跑得最远最久的一次。关于这次逃跑,我父亲印象深刻。那是一个美好的黄昏,红彤彤的夕阳悬挂在西山顶上,温馨的阳光穿透云层,播洒在生机盎然的大地上。我父亲站在村外的田里,闻着野花野草散发出的浓浓的甜香气息,望着西水村上空升腾起的袅袅炊烟,内心充满了欢乐。我父亲和小伙伴在构造陷阱,他们在一个流水形成的深坑上虚搭了些枝叶,再铺上一层伪装的青草。陷阱刚做好,王全福抱着三弟王全顺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二弟王全安。我父亲和伙伴们在陷阱上跑来跳去,诱惑着王全福兄弟。王全福显然看出了端倪,这算不上太难识破的把戏。五岁的王全安就很难识破了,他一脚踩在陷阱上,像只追逐落石的蝙蝠坠了下去。陷阱里很快响起王全安嘹亮而绝望的哭声。王全福冷冷站在一旁,作壁上观。我父亲和伙伴们自然要为心机得逞而高兴一番,他們都欣喜地看着王全安哭,没有人去援救。按照我父亲的设想,王全安应该越哭越无助,把求救的好听话说上千百遍,直到我父亲听得不耐烦,体会不到欢娱了,才肯救他。可是事与愿违,还没等到我父亲施救,王全安已经奇迹般地从深坑里爬了出来。他不恨我父亲,只恨王全福。他认定王全福是害他的同谋,可能还是主谋。他指着王全福说,我要回家告诉爹,让爹打死你。王全福这就来了气,他扔下怀里的王全顺,一把揪住王全安的脖领子,左右开弓抽了两个耳光。王全安哭得更响亮了。王全福说,在你爹打死我之前,我先打死你!王全福提起王全安悬置在陷阱上空,说信不信我再把你扔进去?王全安紧紧抓住王全福的胳膊,蹬腿求饶,尿水顺着裤管飞流而下。王全福把王全安扔在地上,王全安打了一个滚儿爬起,哭着往家跑了。王全福对我父亲说,家不敢回了,我要跑了。在我父亲的记忆里,王全福逃走时天边正盛开着绚丽的晚霞,他在我父亲等人惊讶的注目下,向着落日的方向跑去,很快消失在茫茫的暮霭斜晖中。
  王全福这一去,有一年多没回来。村里人都以为他死在了外面。我父亲为此内疚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年后的冬天,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轧着冻僵的马路驶入了西水村。在那个年代,汽车是非常稀罕的物件。这个会移动的绿壳子引起了村民的极大兴趣。汽车径直停在村委会门口。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押解着王全福进了村委会。警察和村长进了屋,人们就围着汽车看。大约过了一刻钟,村长又送警察出来。村长吆喝开人群,目送警察开车而去,然后朝爱管闲事的王二狗瞪眼,说:“看什么看,赶紧去找王举河,让这个狗日的过来领人!”
  王举河把王全福领回了家。似乎又不能说领,王全福梗着脖子走在前头,王举河在后面边走边骂。王举河不仅演戏有天赋,骂人水平也高,骂了一路,言词都不带重复的,让观者听得津津有味。回到窑洞后,王举河抖擞着一条手腕粗的绳索,要把王全福捆起来。王全福奔向厨房抄起切菜刀,一刀砍在捆了他多年的梧桐树上。无辜的树渗透出墨绿色的汁液,顺着树干流下。王举河见子忤逆,骂得越发响亮。可就连我父亲这样的孩子都瞧得出,王举河完全是装腔作势,内心早已怯了。具体表现为:骂声调门虽高,但底气不足。拿绳索的手抖得厉害,只敢站在原地骂,不小心还后退了半步。寒冷的天气,他额头上沁出了分明的汗。王全福倚着流血的树看王举河骂,脸上挂着些许比天气还冷的笑。王举河越骂越心虚,越骂越气短,任他再努力装腔作势,也明显是强弩之末了。王全福看够了,缓缓撸起左袖,右手拔刀,一刀拉伤左臂,殷红的血汩汩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王举河迅疾像入冬的蝉噤了声。王全福拿着刀慢慢逼近王举河,血红的胳膊吓得吊着鼻涕的王全安王全顺放声大哭。王举河慌乱地护住两个儿子,此时此刻,他一定想起了王全福曾说过的“杀了他全家”的誓言。在场的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可谁也不敢出头劝阻。王全福把王举河父子逼在了墙角,一场悲剧似乎不可避免。窑洞里突然爆发出琼珍的哭声。我父亲说,这是他听过的最为震撼的哭声。据他的描述,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树动风摇,树梢上停歇着一群麻雀,愣是凭空震落一只,小东西摔落在地,又惊慌地拍翅高飞。父亲的描述或许过多是他作为孩童天真虚幻的想象。王全福听到哭声后果真放弃了行凶,也可能他起初就没想杀人。他把菜刀架在王举河颤巍巍的脖子上,恶狠狠地说:“有种再惹我试试!”王举河勉强站立着,既不反抗,也不求饶。此后很多年,王举河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以致于王全福被枪毙后,无论村长还是李月容劝说,他都不肯去给王全福收尸。
  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后,王全福再没挨过打。这一年,他十四岁。


  西水村北靠大山,南依小河,风水料是不错。村名应与这条夏丰冬枯的河流有关,河水由东往西流,总让我联想起苏东坡的诗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不知老祖宗为村子起名时是否想到了这句诗。西水村地处偏僻,人员较少,土地贫瘠,人多穷困。好在民风淳朴,村人憨厚,几十年来鲜有案件。王全福案是该村首屈一指且空前绝后的大案。时至今日,村里老者提到王全福时,还要难过似的沉默一番,而后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我父亲说,讲王全福案,不得不提王孟秋和李月容。王孟秋我是记得的,面容极其丑陋,半边脸凹陷成坑,总让儿时的我联想到坍塌的菜窖。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斜吊着,惯于阴森森地看人;身体常年佝偻着,走路总是跛着一条腿。童年的我最害怕见到他,怕他远远胜过怕鬼。每次看见摇摇晃晃的他和一条老得摇摇晃晃的狗走来,我们都要飞也似地逃走,站在远处向他唱侮辱性的歌谣:死瘸子,丑瞎子,脸上是个烂摊子。我们还向他投掷土块。通常老狗会象征性地吠叫几声表示抗议,王孟秋则毫无反应,照常一瘸一拐走他的路。王孟秋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把我活活吓醒,很久不敢合眼。
  我父亲说,年轻时的王孟秋英俊帅气,喜欢他的姑娘为数不少。当年,王孟秋在安定镇上开了一家肉铺。王全福常去店里帮忙干活,不要报酬,给碗饭吃即可。一来二去,两人混得热熟。王全福心狠手辣,杀猪是把好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净利落。有一次,几个小混混上门闹事,多亏了王全福横刀立马,才保得肉店平安。王孟秋心生感激,也想仰仗王全福荫蔽,便提出与他拜把子。王全福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倒也心甘情愿。王孟秋选定吉日良辰,又请一位老人主持,二人便在关公像前焚香磕头,歃血盟誓,从此称兄道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王全福索性搬起铺盖卷住进了王孟秋的肉铺,从此懒怠回王举河的窑洞。王举河也不过问,眼前少了煞神晃悠,他正落个安心自在。王孟秋与王全福同吃同宿,一起杀猪卖肉,王孟秋时常给王全福几个零花钱,两人相处融洽、情同手足。
  如果不是王全福沾染上李月容,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王孟秋发现王全福溜进李月容家时,曾极力劝阻他。王孟秋说李月容红颜祸水,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还主动往里跳呢。王全福容不得王孟秋说李月容坏话,为此爆发了兄弟结义来的第一次争吵。后来,王全福去李月容家越来越多,回肉铺越来越少,兄弟情分渐渐生疏起来。
  李月容算不得正经女人,即使她最正经的时候,村人也说她不正经。原因无外是她长得太漂亮了,是异于農村人的漂亮。农村人谁不是皮糙肉厚、满面尘霜,唯独她身上白嫩白嫩的,日头再毒也晒不黑,农活再重也磨不糙。李月容不是本地人,当初是骑在王二驴的牛背上进的西水村。王二驴是个牛马贩子,走南闯北贩卖牲口,有次贩回个女人,就是李月容。李月容的出现引起了男男女女的议论,男人们咋舌艳羡,多好一块肉愣是落进了狗嘴里,王二驴艳福不浅哦。有的男人还替王二驴担忧,守着这样的女人还不得夜夜搂火,金刚身子也受不了,王二驴怕是命不长喽。女人们嚼舌诋毁,这女人一看就不正经,笑起来含苞花妖妖娆娆的,走起来风摆柳招招摇摇的,里里外外透着风骚,八成是个操皮肉生意的窑姐。有的女人还要啐上两口,怕是要污了西水村这块风水宝地。
  父亲说,直到李月容淹死在王全福坟前那口井里,村人也不知道她的底细。王二驴嘴严实得很,从不提李月容的过去。李月容也守着王二驴规规矩矩过日子。尽管男羡女憎,李月容这湖水全不在意外人的撩拨,始终平静得像面镜子。让李月容起了波澜的是王二驴,他的意外死亡像一块石头咣当扔进了平静的湖水里。喝醉酒的王二驴惨死在尥蹶子的马蹄下,结束了他不长的寿命。
  多亏大伯王大驴帮忙,李月容才度过埋葬王二驴的难关。对于一个守了寡又外乡来的孤苦伶仃的女人,难关就像搓衣板上的凸棱一道紧挨一道哩。眼瞅滚热的夏风吹黄了麦芒,收麦的重担又沉甸甸压在了李月容的肩头。李月容去找王大驴,王大驴说不急不急。等全村人开镰割麦了,王大驴还说不急。王大驴不急,可李月容急。李月容再急也是干着急。她就不是块儿干农活的料,手捏着镰刀像捏根棒槌,挥舞起来险些砍伤自己的腿。忙活一上午割不了一垄麦,割下的麦也只能堆在地里,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无法把麦子运回家。在农村没有男人的日子没法过哩。收麦是农村最累最紧急的活,伏天随便一场雨就能把一年的收成泡个稀烂。四周的地里全成了脚踝高的麦茬,只有李月容家地里还耸着密匝匝的麦秆儿。李月容举目四望,山坳里独剩自己还在割麦。人都在打麦场忙着脱麦了,自己还在为割麦着急。李月容又找王大驴,说:“哥啊哥,你再不帮我麦就全烂地里了。”王大驴说:“你莫急莫急么,再急也要容我把自家麦割完嘛!”李月容说:“我等得起怕是天等不起,来一场雨麦子就全糟了。你家的麦子割差不多了,你缓一两天脱粒,先帮我把麦子收回来吧。”大驴这才不情愿地答应了。
  大驴割麦是个好把式,镰刀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飞舞得活泼而流畅。刀头好似一张伶俐的嘴,眨眼间就啃光了大片麦子。大驴脱个光脊梁,露着结实有力的臂膀,搂、割、勾、放,动作轻快娴熟,汗水小溪一样顺着油光光的后背流进裤裆里。李月容也被汗水浸湿了衣衫,累得呼呼直喘。黑夜像顶帐篷,悄悄罩住了这片山坳。山坳太静了,反听得刀头啃麦子的声音咯嚓嚓响得夸张。东天升腾起一轮圆月,清亮的月色倒为割麦提供了便利。李月容想连夜割完,就对大驴说:“哥,咱们就着月光干吧。”大驴喘着粗气说,干,干。李月容又说,歇歇再干吧。大驴喷着热气说,歇,歇。李月容走到地头,举起水壶喝水,高耸的胸脯上下起伏着。王大驴从身后抱住了她,两只手箍得死死的。李月容一慌,水壶掉了地,干净的水淌在土地上成了泥。李月容死命挣脱,可挣脱不开。王大驴一用劲就把她撂翻,又把蓬勃的身体顶了上去。李月容说哥呀哥,你快起开,你可不能把我毁了。王大驴急嗷嗷地说,麦子,麦子金贵,可不敢把麦子毁了……
  王二驴家的窑洞成了窑子,这成为后来西水村公开的秘密。李月容称了女人们的心愿,果然成为了破鞋。女人们都为当初准确的判断洋洋得意,此后更加问心无愧“破鞋”“贱货”地啐。男人们躁动不已,破鞋总是让男人又爱又恨。李月容完全胜任了破鞋的角色,一旦迈过了羞耻心这道坎儿,后面的路似乎就没那么艰难。李月容可不是一般的破鞋,至少是个骄傲的破鞋。你说你睡她,她偏说她睡你。李月容看不上的男人,就是搬了金山银山来,也别想爬上她的炕头。她要是发起狠来,天王老子也敢拉来睡。破鞋谁不是悄声蔫气的,躲人还躲不及;她偏要光天化日下在外走,哪儿人多去哪儿,把俊秀的脸抹得白白的,把傲娇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女人要对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她愣是迎着目光走过来,非让你主动噤了口不可。   李月容承认自己贱,贱货就贱货吧,谁又不是贱货呢。那些道貌岸然的女人背地里就没干过犯贱的事?那些男人呢,爬上她的炕时谁不是一脸贱相。


  窗外飘起了雪花。天气就是天意,说下雪真就下起了雪。夜有些凉了,父亲起身往炉子里续些煤块儿,又重新坐下。我递给父亲一杯热水,请他润一润喉咙。父亲与我坐在炉边,继续讲王全福的故事。
  王全福是在安定镇的肉铺里得知母亲快死的消息的。王举河不敢来报信,便派了王全安来。王全安见了王全福,战兢兢叫了声“哥”。王全福正在剁肉,冷冷瞪他一眼,不言声,把砍刀和攮子磨得嚓啦响。王全安的声音更怯了,说:“妈要死了,她想见你。”王全福正剁肉的手停滞在半空,愣怔了一下,又继续挥刀剁在肉案上,把肉剁得支离破碎。王全安又说:“妈硬撑着不肯咽气,就是等你回去呢。”王全福还是不言声。王全安又说:“爹让我问你,你要是不回,能不能拿点钱给我?爹还说了,没有钱拿点肉也行。”王全福把刀狠狠砍在肉案上,狰狞着脸咆哮道:“滚!”
  瓊珍是瞪着一双大眼走的,村里人说,这叫死不瞑目。她在弥留之际,一直在等王全福。可左等右等,总也等不来。她手里紧紧攥着半截莫名其妙的断梳子,谁也取不下来,也没人明白是何意。最后关头,琼珍像哀叹似的长出了几口气,便永久停止了呼吸。
  王全福又在肉店里看到了王全安。王全安臂带黑纱,面容憔悴。王全福就知道母亲已经死了。王全安把半截梳子递给了王全福,说:“妈到死都攥着这截梳子,并让把梳子交给你,这是她的遗愿。三天后下葬,回不回来,你自己决定。”王全福手握着梳子呆愣了半晌。
  琼珍的尸体在门板上停了三天,王全福还是没回来。村里人都认为他不会回来了。毕竟他妈弥留之际他都不肯回来见最后一面,如今人都死了,更没回来的必要了。第三天正午,出丧炮一响,披素戴白的人们推着载有棺材的车子出了门。王全安扛着引魂幡走在棺材后头,王全顺又在王全安后头。两个孩子哭得泪流满面。看热闹的人群不远不近地跟着。送葬的队伍拐过一道弯,一旁的高坡上突然响起了唢呐声。唢呐声呜呜咽咽,颤颤悠悠,时而哀戚低沉,时而悲愤高亢,婉转纠结,直戳人心,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吹唢呐的就是王全福。或许是他觉得对母亲无话可说,便把心事吹成了曲子。唢呐是王全福喜爱的器件,吹得也像模像样。他最终还是赶来送母亲最后一程。他不穿孝,不磕头,不祭拜,也不流泪,像是与葬礼毫不相干,只站在高坡上使劲地吹。琼珍在她早已听不到的唢呐声里,被人们送进了温暖平整的墓穴。西水村人管死也叫安生。琼珍这个苦命的女人,历尽苦难来到西水村,为王举河留下两条根后,终于躺在异乡的黄土包下,安生了。
  按照王举河的说法,王全福就是在葬礼上看到了李月容,然后起了坏心。可我父亲说,这种说法不大可信,王全福站立的高坡离送葬的人群不近,尽管李月容很醒目,但要看清也并不容易。可王全福骚扰李月容确又是发生在葬礼后不久。接连几天晚上,李月容屋里的灯一灭,王全福就在窑洞外吹唢呐,吹的曲子跟葬礼上的差不多,悲惨得瘆人。李月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房中娇客的身子早也软塌塌的,行不得事。客人懊恼一番,咒骂几句,提起裤子走了。没有人敢去跟王全福这个愣头青较劲,谁都知道他除了唢呐不离身,杀猪刀也不离身。这种生死不惧鬼神不怕的主,真敢在你身上扎几个咕嘟嘟的血窟窿。王全福不避风雨,每晚必至,只要有男人进窑,他就可劲吹曲。后来,再没男人敢光顾这方乐土了。可以想象,有多少人恨王全福恨得牙痒痒。父亲说,这也是为何很多人愿意在那份置王全福于死地的请愿书上签字的原因。
  这天晚上,王全福又在窑洞外晃悠,李月容隔着花格子窗户唤他:“王全福,你进来。”王全福不肯进,杵在那里像根棒槌。李月容又唤。李月容唤了六七声,王全福才扭扭捏捏进了窑洞的门。王全福看见李月容斜倚着被垛,鬓发蓬松,身上随便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褂子,露出一钩月牙儿般的肩。李月容见王全福站住了脚,就奚落他说:“你还是个毛孩子呢就想弄这号事。不是我瞧不上你,我怕把你这个嫩瓜撅折了。”王全福低着头不说话。李月容说:“脱衣服上来吧,完事后赶紧滚蛋,以后少在外面吹丧气的曲子,老娘还没死呢!”王全福不动弹。李月容说:“你夜夜瞎吹,断了老娘的生路,都没男人敢来了。你以后想来也不能空手,少说要拿二斤猪肉。”王全福还是不动弹。李月容说:“傻站着干什么,脱衣服啊。你看看,我说你是个毛孩子吧,这号事还得我教你。”王全福小声地说:“我来……不是为弄那号事的。”李月容咯咯咯咯笑得轻贱,又说:“你是第一个进窑不为弄那号事的男人。既不为此,那是为什么?我料是没得罪过你,你为什么三番两次跟我过不去?”王全福嗫嚅着说:“我……不想……让他们……欺负你。”李月容正色道:“没有人欺负我,陪男人睡觉是我的命,你要睡就上来,不睡就滚蛋!”王全福说:“我不睡,也不让那帮男人睡,他们睡完你就糟践你是破鞋是贱货……”李月容的火像被风鼓了一下忽地蹿上来,她从炕上跳起,指着王全福骂:“我就是破鞋就是贱货,与你什么相干!我就爱和男人睡,关你什么事!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外乡来的罪犯的坏种!你是你妈死了都不肯回来看一眼的禽兽!全村人瞧你连阴沟里的狗尿苔都不如,你还有脸褒贬我,滚蛋!赶紧从我屋里滚蛋!”
  李月容痛痛快快骂了一阵。王全福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李月容骂累了,凌人的气势像息了风的帆松弛下来。李月容说:“你怎么不反抗?人都说你是凶残没人性的狼崽子,怎么今天成了小绵羊。来来来,拔出你腰里的刀,照我身上捅几下子。”王全福终于抬起了头,迎着李月容的目光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这样,若不是没有办法,谁肯轻贱自己?”一句话说得李月容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李月容伸过胳膊把王全福的头揽在了怀里。这个凶狠的男人被李月容的怀抱融化了,他声音呜咽地说:“我以后能不能叫你姐,你真的太像我姐了。”


  王全福光明正大地住进了李月容的窑洞。全村人以为他俩搞到了一起。不怪村人的思想邪恶,再正经的人也会这样认为。如此一来,王大驴的脸上挂不住了。之前都是夜里的事,夜里的事没人看见,就约等于没有发生。如今李月容光天化日之下把野男人招进了家,就是往他老王家的牌位上泼粪哩。二驴不在了,他作为二驴的亲哥不能不管。王大驴之所以要管,也是私心不忿,自从麦地得手后,他就再没沾过李月容的身子。尽管他急得抓心挠肝,恨不得像狗一样摇晃起尾巴求欢,可李月容就是不正眼瞧他。王大驴渐渐才体悟到,李月容是恨着他哩。   王大驴壮胆走进好久没来的院子,看见王全福正挥着斧头劈柴,明晃晃的斧刃发射出刺眼的光芒,王大驴费劲鼓舞起的气势顿时又虚了几分。他站住脚朝窑里喊,他婶子,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李月容在屋里答,有话进来说吧。王大驴说,进去不便,还是你出来说吧。李月容就从屋里出来了。王大驴故意躲开王全福,这才和李月容说话。王大驴说,他婶子,不是我当哥的说你,你得检点一些,村里人都在嚼你的舌根子。青天白日的招个野男人在家里,成何体统?别人说你,你可以不管,人家还指指点点戳我王大驴的脊梁骨哩,我王大驴可受不了!咱家祖祖辈辈都是正经人,你可不能污了咱家的门风,可不能往我那短命的兄弟脸上抹黑啊。李月容冷笑了两声,说你祖上正不正经我不知道,你正不正经我是知道的,现在想起二驴是你兄弟了?王大驴咳嗽两声,颜色稍变,说以前的事提它干嘛,现在你还是顾及一下你我的脸面吧。李月容说自从割完那季麦子,我的脸就不要了。你想要脸是你的事,我帮不了你。王大驴的脸就板了起来,严肃地说,既然这样,这几间窑洞我要收回。你是二驴的老婆,你可以住,但你带着野男人就不能住,你们趁早搬走。李月容说,我能住他就能住,他是我新认的干弟弟。弟弟住在姐姐家,有何不可。王大驴说简直笑话,你弄二两棉花去村里纺(访)一纺(访),看谁不说你俩是奸夫淫妇。李月容反问道,奸夫淫妇?你看见了?他们谁看见了?我自己什么样儿我心里清楚,用不着听别人胡说!王大驴还要再说,李月容却喊起了全福,全福你快点劈,劈完把院子扫一下。王全福丢下斧子,抄起扫帚,瞪着一双凶眼走过来。王大驴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父亲说,全村确实没人肯信他俩是清白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犹如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男人又不是柳下惠,而是一个雄性激素分泌旺盛的潜在罪犯;女人又不是贞节烈女,而是一个堕入风尘经营皮肉的贱货破鞋。他俩在一起能清白?说破了大天也没人信。直到王全福尸横滩头,李月容抱着他破碎的头颅放声哭喊,人们才终于肯相信他俩是清白的。谁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撒谎。父亲说,有时我们认为别人污浊,真可能是我们的心污浊了。
  王全福要和李月容过日子,就要想法挣钱糊口。他再不肯无偿给王孟秋干活了。王孟秋也是小本经营,雇用不起他,便任他出去做事。王全福闲暇之余,常到肉店帮忙。王孟秋对他也不错,时常送些猪肉和下水。王全福手头紧时,常来肉铺借钱,王孟秋也不介意,多少都给,也不催说还。兄弟间相处不错,只是从来不提李月容。自从那次争吵后,两人都有意回避这个话题。王全福不懂生产,没心情也没能力伺候那几亩黄土地。村里怨恨他的人多,没人肯拉他搭帮干活。王全福只能一个人在外面飘。他具体在做什么事,无人知晓,连王孟秋都不清楚。村里人见他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又不见王全福做具体事,就怀疑他在外面干了犯法的勾当。要么爬梁,要么剪径,总归是伤天害理要遭报应的事情。这正好符合大家对他一成不变的预期:这个罪犯的儿子,迟早要成为罪犯的。
  那年秋天,全国兴起严打之风。村长托人给王全福带话,说王大驴要告他,劝他快逃。王全福果真动了逃跑的心思。只因这一跑,才引发出那场牵扯西水村人神经的惊天大案。
  王孟秋的肉铺对面是家包子铺,老板姓胡,因经常从王孟秋这里买肉,彼此十分熟识。这天天刚麻麻亮,胡老板就起床忙活,却意外发现肉铺的门敞开着,店里却空无一人。这引起了他的警觉。既然開门就该有人,既然没人就不该开门,开门不见人,这不是王孟秋的风格。胡老板便从肉铺进到院子,径直到卧室找王孟秋。见到王孟秋那一刻,真把胡老板吓了个半死。王孟秋歪斜着倒在炕上,脑袋浸泡在一汪血泊里,半边脸似乎挨了重击塌陷下去。胡老板直唬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从屋里滚爬出来,嘴里迭连叫娘。胡老板慌忙报了警,警察到后才发现,王孟秋并没有死。王孟秋在医院昏迷了七天七夜,在医生都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奇迹般地醒了过来。等他意识清楚后,警察询问他凶手是谁,他果断而坚定地说出三个字:王全福。
  据王孟秋回忆,那天夜里,王全福跑来找他借钱。王全福找他借钱是常事,他基本上有借就给,还或不还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可这次王孟秋犹豫了,因为王全福借的不是小数目,这笔钱沉甸甸的,他舍不得。王孟秋说,当时柜子里确实有这么多钱,可那是他留着买猪的钱,他不可能给王全福。王孟秋思量再三,最终拒绝了王全福。王全福显得很着急,说他真的急用钱,日后肯定奉还,看在结拜一场的情分上,无论如何帮他一把。王孟秋咬着牙坚称没钱,王全福一时性起,抄起院里的斧头就要砸钱柜。王孟秋挡在钱柜前面,指着自己的头说,来,往这里砸,你不砸了我休想碰钱柜。王全福扬起斧头真要砸,王孟秋昂着头就是不退让。兄弟两个大吵了一场。这一点胡老板可以作证,他听见兄弟俩吵架,还专程过来劝解。胡老板夺下王全福手里的斧头,扔到了院子里。胡老板指着堂上的关公像说,你们不做兄弟了?之前发的誓都忘了?二人这才收敛了些怒气,各在椅子上坐下来。胡老板说,这就对了嘛,兄弟兄弟,千万不能伤了和气。有事好商量嘛。王全福问王孟秋,当着关老爷的面,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到底借不借?王孟秋咬咬嘴唇说,无钱可借。王全福说既然如此,那就告辞了。王孟秋拦住了起身要走的王全福,说深更半夜的你上哪去?要走也得等天亮了再走!胡老板也在一旁劝,王全福就回了心,说留下就留下。王孟秋又对胡老板说,老胡,去弄两屉肉包子来,这小子准没吃饭!
  王孟秋说,王全福吃完包子,两人就上炕躺了,因心里都怀着怨气,也就懒怠说话,各自裹着被子睡了。后来,他被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见黑暗里一个人影在砸钱柜,他刚喊了一句“全福”,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击,昏死了过去。
  警察到西水村捉拿王全福。我父亲作为民兵,带着警察到二驴家的窑洞里搞了一番无用的搜查。一切迹象表明,王全福和李月容早就畏罪潜逃了。王全福的逃跑更加佐证了他犯下的罪行。公安局将他列为跨省通缉的要犯,四五个月后,他就在邻县一处小煤窑落网了。


  面对公安的审讯,王全福铁嘴钢牙,拒不承认伤害了王孟秋。李月容探监的时候问王全福,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干的?王全福这个钢铁一样的男人急红了脸,他隔着铁栅栏抓住李月容的手说,姐,别人不信我就算了,你怎么能不信我?我王全福横竖是条汉子,是我干的我就敢承担,可不是我干的凭什么硬栽我头上?李月容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不是你干的?王全福就看着李月容的眼睛说,姐,真不是我干的。李月容用力握了握王全福的手说,好,我相信你!   按王全福所说,当晚他确实去找王孟秋借钱,也跟王孟秋吵了一架,还吃了胡老板送来的肉包子,又躺在王孟秋的炕上睡了一小觉。但他毕竟有心事,睡得不沉,时间不长就醒了,听着王孟秋在黑夜里发出浑厚的鼾声。王全福有些恨王孟秋,他知道柜里有钱,王孟秋就是见死不救。曾有些瞬间,他确实有砸锁取钱的念头。但他最终还是顾及兄弟情义,哥哥不仁,自己不能不义。既然不肯帮忙,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王全福轻轻穿好衣裤,悄无声息出了门。至于谁伤害了王孟秋,他一概不知。
  王全福的这番话,除了李月容,又有谁肯信呢。所有证据显示,王全福具有重大作案嫌疑。你来就是为了借钱,最后锁头砸坏,柜子里的钱被抢走,不是你干的还会是谁干的。如果不是你干的,既然睡下了,又为何半夜偷偷溜走?又为何潜逃外地,不是畏罪是什么?王全福百口莫辩。在公安看来,他不过是百般抵赖死不认账罢了。这也算正常,死不认账的人他们见得多了。无论王全福多么激烈地反抗,多么诚恳地辩白,在审讯人员眼里,不过是罪犯怕死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最正常的条件反射。
  那份请愿书无异于在王全福后背推了一把,加速了他坠向死亡的深渊。在那样的年月,即使没有请愿书,王全福可能也无法逃脱被枪毙的命运。而有了请愿书,王全福的死更如铁板钉钉。得知王全福不肯认罪,王孟秋的母亲找人写下请愿书,历数王全福的种种不良,请求政府给予严惩。孟秋娘拿着请愿书,挨家挨户请人签字。李月容听说后,也挨家挨户走,坚称王全福是清白的,劝大家不要签字。李月容大声呼喊着:人命关天呐!手下留情呐……李月容这个即使做了破鞋也高傲的女人,终于低下了她的头颅,平静地接受着所有的讥讽辱骂。这个很少掉泪的女人,跪在西水村每一家的门口哭泣。她从村东哭到村西,从早晨哭到黄昏,似乎想用哭泣感化西水村人的心肠,用眼泪为王全福换回一条命。这一切是徒劳的,一个破鞋为自己的野汉子求情,这卑贱的眼泪能博得多少同情呢?
  王举河率先在请愿书上签了字。王大驴也签了。出于各种原因,签字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全村只有极少数人没签字。这件事后来成为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西水村人的心上。“我爷爷也签了吗?”我问父亲。我父亲点了点头说,签了。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眼里的王全福就该是真实的王全福。请愿书是什么?是民意!民意不可违。在严查严办、从重从快的原则下,王全福被核准了死刑。据说,李月容为救王全福,做过不少努力。她在县城找人求情,还不止一次到省城上访。可像她这样卑微的女子,哪有力量去挽狂澜。坚硬的现实面前,她不过是处处碰壁罢了。除了痛哭流涕,她真的无能为力。
  执行死刑前,李月容最后一次探望王全福。李月容眼含热泪,摸着王全福的脸说:“全福,我没本事,救不了你!”
  王全福用手擦去李月容脸上的泪水,说:“姐你别哭,我不怕死,死了倒也安生了,省得在这世上受罪。”
  李月容拉起王全福的双手,按在自己温软的乳房上,说:“全福,你摸摸我吧,我好后悔,我早该让你做回男人,你活了一场,可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要死了!”
  王全福说:“姐你說啥呢,你是我姐,这辈子是我姐,下辈子还是我姐。”
  李月容说:“你拿我当姐,我却没拿你当弟。我的这颗心早就给了你,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你会娶我,可是我等不到那天了。”
  王全福的眼泪刷地一下出来了。他说:“姐啊姐,你怎么那么傻呢。我看见你就想起了我的亲姐。我就想保护你,像保护我的亲姐一样。我不怕死,我就怕我死了没人保护你,西水村的人又欺负你,我不想你再受他们轻贱。”
  李月容说:“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懂。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让他们轻贱了。你要不信,我回去就拿刀把脸划了。”
  “姐,我相信你!”王全福紧紧攥住李月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有半截梳子你收好,我姐拿着另一半,如果有一天她找到了西水村,你把她引到我和我妈的坟前,让我们见上一面……”
  枪毙王全福是在农历九月的一天,我父亲记得那是刚收完秋不久,村人都还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西水村很多人去县城参加公审大会。那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刮着令人脊背发冷的风。公审大会现场热闹非凡,墙上张挂着醒目的标语,会场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前面的人席地而坐,后面的人便站直了看。我父亲当时就站在后面的人群中,为了能看清楚,他不得不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像一截悬挂起来的腊肠。一辆警车嚣叫着驶进了会场,后面跟着一辆接一辆的大卡车。车头上都竖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牌子,书写着“刑车”两个又黑又粗的毛笔字。卡车上排列着两行警察,犯人们被五花大绑,每人脖领子后头插着一块高耸的亡命牌,牌上书写犯人的名字和罪行,名字上又勾划了醒目的叉。犯人们大多面色如土,唯独王全福气宇轩昂。他在卡车上引吭高歌,又唱又跳。我父亲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后来听人说,是唱的《窦娥冤》里的选段。犯人被提搂上公审台,摆成了一溜。有几个犯人早软瘫成一坨泥,无法站立,硬生生被两旁的民警架着;其他人大都低着头,身子哆嗦似筛糠。王全福精神抖擞站在台上,在他人的映衬下,仿佛土鸡群里冒出了一只高傲的仙鹤。公审公判大会开始了,人们耳朵里听着宣判声,眼睛都在犯人的脸上来回扫描,不想错过他们临死前哪怕一丝的神情变化。天空中稀稀落落洒下些盐粒状的东西。昂首向天的王全福最先发现,他大喊一声“下雪了”,紧接着又连呼冤枉。九月雪毕竟比不得六月雪,九月虽说也很少下雪,但降温有早晚,即使落点雪也算不得异常。王全福的喊冤声干扰了大会的进行,两旁的民警不准他喊。不准喊冤,王全福就骂,骂天骂地骂昏官,骂两旁张牙舞爪的狗腿子。民警用铁丝勒紧了他的嘴,王全福骂不成话,只能像狼一样嚎叫。王全福在台上又蹦又跳,又上去两个民警才勉强把他摁住。王全福的身体剧烈扭曲着,扑腾得像条被兜在网里的鱼。我父亲看到,王全福的嘴角被铁丝勒出了血。我父亲还看到,王全福越抗争,围观的人越兴奋,越觉得没有白来。人们都夸王全福性烈,是条好汉,言语中流露出对他的崇敬。   审判大会结束,犯人们又被押上刑车,游街示众,最后驶向刑场。我父亲没有跟着游街,他早早赶到河滩等候。盐粒似的雪已经像白色床单遮盖住了浊乱的河滩。罪犯押到后,跪倒在大大小小的卵石上。有人把屎尿拉在了裤裆里,现场弥漫着臊臭味儿。王全福不肯跪,也不肯背对枪口死,他站得挺挺的,瞪大眼珠子望着行刑的人。行刑的可能是个新手,他慌得手直颤悠,半天不敢开枪。一个老道的人接过他的枪,骂了声废物。或许是嫌王全福站得太直了,第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右腿。王全福晃悠一下,差点跌倒,但他重新站稳了。第二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脑袋,王全福仰面朝天摔倒了。子弹在王全福头上画了一个句号,他苦难的一生结束了。
  人员散去,家属上前收尸。李月容抚尸痛哭:“全福啊,你一回男人没做就走了哇……”


  行刑前,李月容找过王举河,让王举河给王全福收尸。李月容说,你是王全福的后爹,是他的家属,政府通知家属收尸,就是通知你去哩。王举河说我不管,他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他爹。李月容说,真的假不了,黑的白不了,是他爹就是他爹,你抵赖不掉的。王举河说,他连他亲妈都不认,还能认我这个后爹。当初他差点一刀宰了我,我还去给他收尸?李月容说,甭管之前有什么过节,人都死了,还争个什么劲儿?看在他妈的面上也该葬了他。王举河说,要葬你葬,我管不着!李月容说,你当我是求你呢?是政府通知你去,你爱去不去,没有你,王全福照样埋进土里!
  李月容用一辆平板车,把裹着草席的王全福拉回了西水村。村里人大为惊叹,这个柔弱的女人,究竟哪里来的力气,能拉着一具尸体,越过路上的沟沟坎坎。王举河不让王全福进祖坟,李月容就在一块荒坡上刨了坑,把王全福埋进去,坟前还立了一块碑,用朱漆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冤枉。李月容坐在坟前说,全福啊,你说你怕静,害怕一个人在地下冷清,我给你吹唢呐,唢呐一吹就有响动了,你就不怕了。李月容死命吹,吹得唢呐震天响。李月容吹不成曲调,吹得死难听。
  每天清晨,村外的荒坡上都会响起刺耳的唢呐声。清晨的寂静凸显得唢呐声更加嘹亮。村里人都知道李月容又在坟上吹唢呐呢,又在给怕静的王全福闹响动呢。后来,人们像习惯了庙里的晨钟一样习惯了唢呐声,虽说有点刺耳,但有个响动也好。
  不得不说,李月容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很多人认为,这个习惯了操持风月的女人,早晚会顶不住生活的艰辛而重操旧业。一些色心不死的男人,企图在夜里抹黑爬上李月容的炕,但都被明晃晃的杀猪刀吓了回来。据说李月容不是装样儿,是真砍人。人们不禁又感慨,这个骚狐狸,跟狼住了一段时间,也变成狼了。
  李月容的日子过不下去,开始了乞讨生涯。沦落为乞丐的李月容死要面子,不吃西水村一粒粮食。她拉着棍子在附近村镇走街串巷,有时也有人雇她干一些零碎活。日子就这样马马虎虎往前过。在风霜雨雪的无情侵蚀下,李月容老得特别快。几年的光阴,她像是老了几十岁。当初那个娇滴滴的美人,成了令人叹惋的老太婆。头发花白了,脸上皱纹也布满了,当年勾魂的水蛇腰也佝偻了。她顽强地活着,仿佛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每日清晨,凌乱的音符随着清冽的晨风扑向村庄,流淌到大街小巷,流淌到每家每户,流淌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人们就意识到:李月容,那个不肯吃西水村粮食的倔强女人,还活着呢。
  几年后,一辆警车驶进了西水村。村长在高音喇叭里播报召开村民大会的通知。在破旧的戏台中央,临时摆起了三张桌子,村长和两位警察坐在桌子后头。戏台下全是或站或蹲的村民,稀稀拉拉约有百十来个。村长对着话筒重重咳嗽一嗓子,喇叭里传出浓重而悠长的余音。村长说,村民们,让我们欢迎县公安局陈局长讲话。村民有的鼓掌,有的傻笑,嘻嘻哈哈的。陈局长接过话筒说:“西水村的村民们,大家好!今天我们专门过来,就是给王全福同志平反来了,还王全福同志以清白……”陈局长感情真挚地讲了一大段话,讲清了案件始末。原来,公安在审讯新落网的犯人时,有一人供认了杀害王孟秋的案子。当然,他并不知道王孟秋没有死。那天凌晨他路过安定镇,见肉铺的门开着,便起了图财的心。门之所以开着,是因为王全福刚从肉铺离开,忘了把门关死。歹徒进入肉店,东翻西找,也没找到钱,就摸向了后院。进入卧室前,他特意拣起院子里的斧头壮胆。他蹑手蹑脚进了屋,听见一个男人强劲的打鼾声。在他找钥匙开锁的时候,惊醒了炕上的男人,男人支起头喊了一声,他一斧背砸在主人的头上。主人头破血流昏死了过去。意識到杀了人的歹徒不敢久留,慌忙用斧头砸开了柜上的锁,把里面的钱款悉数卷走。歹徒供述的情况与王孟秋所讲高度吻合,王孟秋受的也是钝器伤。更关键的,歹徒供述出埋斧之处,公安干警按照地点去挖,真就挖出一柄带有干涸血渍的斧头。
  陈局长讲完话,对着台下的村民深深鞠了一躬,为他们犯下的错误忏悔。陈局长直起腰,又讲:“车子往前走,人也得往前看,人死不能复生,无论我们怎样后悔怎样弥补,也不能挽回王全福同志的生命。我在这里给大家道歉,给王全福的亲属道歉,一会儿我还要到坟上给王全福同志道歉,我们再不会让这样的悲剧重演。我们愿意对王全福的亲属进行适当经济补偿,也算告慰王全福同志在天之灵。”
  圪蹴在后排的王举河哭嚎起来,一边嚎一边往台上扑,口里声声唤着:我那冤死的儿啊……


  村长在前带路,村民在后跟随,陈局长和同事来到王全福的坟前。碑上血红的“冤枉”二字,刺得在场人的眼睛很不舒服。村长说赶紧把碑刨倒,冤屈都昭雪了还立什么碑。陈局长说既然立了就留着吧,也是个警醒。陈局长在坟前烧了一包黄纸,敬了三根烟,奠了三杯酒,又让人在坟前燃起一挂鞭。鞭炮被炸得粉身碎骨,燃起的硝烟慢慢聚集纠结,形成一团阴沉的云气,笼罩在坟头上空。陈局长对着坟堆朗声说道:“王全福同志,你是冤枉的,让你受委屈了,我们来给你道歉了。”说罢规规矩矩鞠了四个躬。有清风徐徐吹来,坟顶上凝聚的烟雾渐渐消散不见了。王举河跪在坟前,抱着鲜红的墓碑放声哭喊。
  据说,得知王全福被冤枉的消息时,王孟秋正靠着石头垒砌的院墙晒太阳。他抱紧相依为命的拐杖,合上了那只孤独的眼睛,把残缺的头颅抵在凸起的石头上。许久,脸上流下一行清晰的眼泪。   父亲说,王举河家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借此机会咸鱼翻身,成为村里光景最好的人家。王举河不是什么善茬儿,像一条死皮赖脸的狗咬住政府不撒嘴。他通过胡闹乱告,为两个儿子安排好了出路。政府赔偿了一万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王举河用这笔钱起了五间高大亮堂的砖房,还给王全安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王全顺被安排进了县陶瓷厂,从此成为工人阶级,在县城安家落户娶妻生子,成为西水村人羡慕的有头有脸的人物。
  李月容第二天才得知消息,她跑到坟上痛哭了一场。她像疯了一样,趴在坟上哭一会儿,拿起唢吶吹一会儿,哭完了吹,吹完了哭,边哭边吹,边吹边哭。哭声搅合着唢呐声就传到了村子里。村人以前听着唢呐刺耳,现在听着惊心。一声声唢呐像一下下锤击,敲打在人们不得安定的心上。
  这几年,李月容很少在村里露面。倘若不是每天清晨吹唢呐,村里人都会忽略了她的存在。王全福冤屈昭雪后,李月容就在村里满大街转悠,逢人就说,王全福是冤死的,他死得屈。人就附和她说,对,死得屈,政府给他平反了。李月容又说,我早跟你说他是冤枉的你不信,这回信了吧?人又附和说,信了信了。李月容又说,当年的请愿书上,你家签字了吧?人就道歉说,是,当初不知道真相么。李月容又说,当初我劝你别签你不听,看看,你冤杀好人了吧……
  王全福冤枉昭雪,算是安生了,整个西水村却再不得安生。村人白天都不敢上街,怕遇见在街上转悠的李月容。李月容街上见不到人,就去家里找,看见谁家门开着,她就站在门口找人说话。主人请她进来,她不进去,只说问一句话就走。李月容就问:“那份请愿书上,你家签字了吧?”主人就尴尬地道歉,对不起,没想到会是这样。李月容说:“你看看,我不让你签你非签,怎么样,你冤杀好人了吧。”到后来,家家户户白天也紧闭着门。街巷都空荡荡的。村子里没有了欢笑,甚至没有人大声说话,安静得像一座荒坟。
  父亲说,女人有时倔起来,真是可怕。李月容执着地从事着她的工作,清早去坟上吹唢呐,然后出村讨饭,回来后找人说话。不管人们向她赔多少情道多少歉,丝毫无法融化她心里冷冻已久的冰山。她逢人总要冷冷地问那两句话:你家签字了吧?你冤杀好人了吧?人们看她可怜,悄悄往她院子里放些吃食。这个倔女人就是不吃,宁可讨饭也不吃,宁可挨饿也不吃。那些吃食就在院子里静静地腐烂发霉,最后招来一群群蚊蝇虫蚁。李月容心里冻结着对西水村的恨哩。她说到做到了,到死都没吃西水村一粒粮食。
  一年多后,李月容死在了王全福的坟附近的一口井里。李月容的死的确让整个西水村舒了一口气。谈到李月容的死因,我父亲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自尽,也有人说是意外失足。这两条似乎又都说不通,李月容要想死,早就该死了,没必要等到现在。多苦的日子都过来了,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死?要说意外失足,这条路她走了成千上万遍,闭着眼都不会走错,怎么会失足掉进这口显而易见的井里?要说说不通,似乎又都能说通。人要想自尽,哪有什么道理。过去不想死,偏偏今天就想死,不就死了吗。说什么道路太熟不会走错,将死之人魂魄大都离了窍的,会被鬼勾引着走,该是井里死的,鬼前拽后推也要把你弄到井里来。我父亲说,人都死了,谁还争究那么多。
  李月容的葬礼成为西水村历史上最风光的葬礼。西水村人重死不重生,不论活得多么艰难,只要死后有个气派的葬礼,人就说这辈子没白活,再苦再累也值了。村长亲自主事,用公家的钱为李月容治丧。村长定的标准就是尽可能风光,这是李月容生前绝对想不到的荣耀。李月容穿着凤冠霞帔,躺在上好的棺木里,接受着全村人的祭拜。出丧时,八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抬着棺材走在前,村长带着全村人跟在后。无论老幼,一律穿孝带白。打花圈、黑帐的队伍排成了长长的两列。炮仗接二连三在空中炸响,落下的炮皮纸屑随处可见。纸钱撒得漫山遍野,初春复苏的大地上像落了一场干净的雪。送葬的队伍蜿蜒出二里地,人们都低着头,不哭泣也不说话,只是机械地往前挪步。两班吹鼓手一前一后卖力地吹着,忧伤的曲子在送葬的队伍里游来荡去。人们把李月容和王二驴合葬在翻修一新的墓里。数百人对着坟墓磕头,跪在地上白花花的一片。村长跪在坟前高喊:安生吧,安生吧,愿长逝者的灵魂,在这片宽厚的土地下安生吧!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父亲揉了揉眼睛,连打两个哈欠。父亲说,王全福和李月容都死了,故事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人死了倒也安生了,活着的人罪业才重呢。王孟秋伤到了脑神经,落了个终身残疾,到死都是孤苦伶仃一个人。王全福有冤尚能昭雪,王孟秋的冤屈又该向谁诉呢。李月容心中有恨村人帮她消解,王孟秋心中的恨又该谁来消解呢。皆因王孟秋还活着,活着,就该受你未完的罪。
  父亲说,起初,王孟秋从不到王全福的坟上去。昭雪前,可能是憎恨王全福。昭雪后,可能又愧对王全福。后来岁数大了,心结也就开了,过去的事就不太计较了。王孟秋经常带着一条狗,到王全福的坟上坐一坐。王孟秋背靠着鲜红的墓碑,掏出怀中的酒壶,不时抿上一口。他在坟前一坐就是半天。除了王全福的坟,他确实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后来,王孟秋也死了,也葬在这片土地里了事。
  “那块刻着‘冤枉’的碑还在吗?”我问。
  “不在了,刨掉了。连王全福的坟一起刨掉了。”父亲说。王全顺离开了黄土地,住进了城,从鸡窝里起飞,落在梧桐树上成了凤凰。日子越过越好,王全顺就生了感恩之心。如果不是他那冤死的哥,他指定还在西水村打光棍呢,怎么会有现在的一切。王全顺就和他爹王举河商量,想把王全福迁进祖坟,免得飘荡在外做孤魂野鬼。王举河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是不答应。王举河死后,王全顺又和王全安商议,起初王全安不同意,坚持按他爹的意思办。王全顺就去找村长。村长非常高兴王全顺能有此想法。村长指着王全安的鼻子骂了一通。王全安被骂得低了头。后来,村长主持了一个隆重的迁坟仪式,把王全福迁到了王举河和琼珍的墓前。这还不算,王全顺还央求村长主持了一个过继仪式,把自己的二儿子过继给王全福。如今,王全福名义上有了后人,也算续了香火。王全安王全顺一年几次上坟烧纸,把王全福的坟打理得很好。人死后能有人烧纸,就是最大的福了,还奢求什么呢。
  “那块碑最终到哪里去了?”我又问。
  父亲摇摇头说,不记得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能记得那么清楚。当时是村长组织人刨的坟,碑也是一起刨倒的。村长说既然冤枉都昭雪了,坟也归宗了,这块碑就别要了,竖在祖宗的坟前像什么话。王全安和王全顺都同意。碑去哪儿了倒没人在意,兴许就随便埋在哪块土里头了。
  我沉思片刻,又问:“村长为什么要给李月容办那么风光的葬礼?”
  “良心不安呗。”莫说村长,当时全村人都觉得愧对李月容。这也是大家都愿意参加葬礼的原因。尽最大力量给李月容一个好的结果,对全村人的良心是种安慰。你以为葬礼真是给死人办的?葬礼从来都是给活人办的。李月容刚死时,西水村确实很不习惯。清早没有唢呐声总让人觉得生活缺了些什么。而人又是最善于习惯的,随着时间点点滴滴地流逝,人们早淡忘了曾有的唢呐声和那个倔女人。淡忘是必然的,谁会老惦记一个死人。村长弥留之际倒是提起过李月容,那时他已经没了气力,说话含含混混,说不清楚。村长的儿子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听了半天,一直听到村长咽气。村长的儿子说真听不清楚,偶尔听清个一词半句,也全是胡话。
  我和父亲没了言语,在炉边默默坐着。炉子在努力地燃烧,试图驱散雪夜的严寒。可冬夜毕竟很冷,在气温骤降的威力下,炉子这点微薄的热气显得有些虚弱。我的手脚虽能感受到些许温暖,但后心却觉出了凉。父亲应该也感受到了寒冷。他叹了一口气说,活着不易。
  父亲去睡了,我却不愿躺下。我裹了一件大袄出门。门外雪正下得肆意张狂,地上的积雪已经厚得没过了脚踝。我仰头望天,见黑天白地之间,仍有无数的暴风雪呼啸而来。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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