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是时代的总装工”(评论)

来源 :鸭绿江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jcdst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诗歌是时代的回响,是时代的折射,也是时代的音符和时代的旋律。
  刘镇组诗《矿山云烟》,见于《鸭绿江》1964年第五期。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新中国工业化建设蓬勃发展的年代。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那是一个让人荡气回肠的年代,那是一个需要诗歌的年代。三个五年计划,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一穷二白的面貌。工业化的号角最早在辽阔的大东北嘹亮地吹起。一群又一群满怀革命理想的热血青年,从祖国的大江南北,共同奔赴这片神奇的黑土地,来实现他们振兴中华的宏伟抱负。大东北,是新中国工业兴国的起点,因此沈阳也被称为“共和国的长子”。工业诗歌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应该说,工业诗歌是中国现代诗歌重要的组成部分,其突出的文学史意义不言自明。于是,我们在很多工人诗人的笔下,看到了一线车间里翻飞四溅的钢花,建筑工地上直耸云天的塔吊,荒野的油井里喷薄而出的滚滚原油……这样一些唯美而闪烁的意象,被工人诗人们敏锐地发现并捕捉到,他们为之欢呼,为之鼓舞,为之吟唱!
  那是一个英雄主义的时代,那是一个爱国主义的时代,那是一个集体主义的时代,那是一个公而忘私的时代!刘镇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语境下,开始了他自己极具感染力的时代吟唱。这份饱含着激情和梦幻的歌唱,是理想的歌唱,是青春的歌唱,是大工业时代心灵的歌唱!
  《矿山云烟》是一组不折不扣的抒情诗,但是诗人不在抒情的层面做过多停留,而是直接透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来抒发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慨。这其中,既有浓郁的家国情怀,更有对劳动者发自肺腑的生命礼赞,还有对大工业时代的无限憧憬和敬畏。工业诗歌取材大多是第一劳动现场或劳动现象,意象的指向性非常明确,主题也极其鲜明:讴歌新时代,讴歌劳动模范,讴歌英雄人物,发掘真善美,把劳动者心胸的壮美情怀总装到社会主义建设的奔腾年代。
  看到天,
  就看到工厂烟囱的缕缕烟,
  穿过山,
  就看到公社的一片好庄田……
  诗人满含着对矿山的丝丝深情,展开自己的联想。一块矿石,一把铁锹,一朵云霞,一个炮眼,都幻化成诗人心底里的生命意象,让他笔下的大矿山落地生根、熠熠生辉!诗中有很多瑰丽的意象,有很多亮丽的句子,有很多非常接地气的叙述语言,这些都让他的组诗在闪烁着烟火气的同时,又充溢着浓郁的理想主义情怀。诗人徜徉在他自己的文字里,很多现实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被他撷取到诗歌文本里,化作了他对一个个普通劳动者的赞歌。
  恨不得把山连根揪,
  抖尽石头,
  恨不得把山捏在手,
  重搓个擎天铁柱,
  矿是他身上骨……
  意象的叠加,并没有让刘镇的诗歌有一点点的突兀和陌生化,相反由于他的语言充满了张力,反而更加彰显了文本的诗性效果。这是刘镇先生二十六岁的手笔,不得不钦佩他结构意象、组织语言的能力,更钦佩他叙述节奏的节制,一组完整的矿山组诗,抒情主导着整首组诗的推进,但叙事成分也贯穿其中,而且不落俗套,形象生动,细节细腻。
  转过去一个战斗的早晨,
  又接上一个战斗的夜晚,
  转过去一个战斗的夜晚,
  又接上一个战斗的白天……
  诗歌洋溢着热情,而且是火山爆发一样的激情。古人云:诗言志,文以载道。在诗歌中,一定要贯穿创作主体的思想感情和生命表征,一定要投注诗人自己独有的生命体验。矿山云烟,是诗人刘镇的记忆之河,其中浸染着他对大工业时代深邃的情感追忆。所以,一旦他走进自己的文本,走进这条清澈的记忆之河,他的语言便如同汩汩泉水,一路欢歌地流淌开来。
  千座山,万道水,齐把手扬,
  给我铁,
  给我钢,
  给,给,给,
  装,装,装!
  为了强化诗歌抒情的效果,刘镇采用了大量的排比句来增进主体情愫的递进。这种递进式的句子,源于苏联马雅可夫斯基的句式,一层一层递进,一层一层加重语气,最后形成一种抒情的合力。应该说,刘镇将这种推进演绎到了极致。在阅读他的文本时,我甚至都感受到了一种爆破感和强大的语言气流,一阵一阵向心灵袭来。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强音,这是那个时代才能发出的抒情音符!
  刘镇十五岁离开他的江苏老家,来到工业重镇沈阳,成为一名骄傲的钳工,并且在这里结婚生子,利用业余时间从事诗歌创作,直到1980年才调入辽宁省作家协会,成为一名专业诗人。他一生中的大多数时光尤其是青春年华,都是在工厂和车间里度过的。因此,铁西区工人村那些大工业时代的意象,就是他闪烁的青春意象。他有生活,有体验,有激情。工业题材,是他一生中最熟悉的题材。工业原型就是他的记忆原型!
  组诗《矿山云烟》是一组抒情短章,但是由于刘镇深入细致的前期体验,他的抒情言之有物,抒情之中有故事、有人物、有情节。《矿与石》一诗中的矿工出身的工程师、《矿山的怀念》中的张大锹、《山中》的祖孙两人,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矿山人,他们有血有肉,他们棱角分明。他们是那个时代的化身,但是他们的身上也无处不闪耀着诗性的光辉。詩人以诗意的笔触走进他们的心灵,以诗意的语言描摹他们的心灵,以诗意的视角透视他们的心灵。在这样诗性十足的叙述里,诗人分明已经走进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并且和他们深深融为一体。
  一天装车三十三,
  去如风,来如电,
  他整个身子啊,
  火一般!
  这就是刘镇诗歌的叙述模式,看似在讲故事,实际上却对人物给予诗意的观照。人性的光辉,人性的温暖,人性的张力,在他的笔端,一点一滴闪烁出来,如同烛光一般,把那个远去的时代静静照亮。
  诗人还强调无所不在的在场感。在场感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也是一个空间的概念。在叙述学的层面,它的核心含义是:通过过去的蕴藉而打开现在的一种努力。在诗歌创作中,它不仅强调彼时,更加强调此时。矿山矿石是这组诗歌特有的审美意象。它们不仅仅是具体的物象,也是诗人用心体验的审美对象。面对这份洗涤灵魂的辽阔,刘镇不愿意让自己的关注视野离开一秒钟。主体情思犹如一眼眼泉流,满含着对这片情景无尽的眷恋。   呵,采,采,采,
  呵,战,战,战,
  我的钢铁弟兄啊,
  钢铁好汉,
  莫怪咱嗓眼里头硝烟重……
  这种四处弥漫的在场感,强化了诗歌的抒情意蕴,增强了诗歌的心理深度,是对主体表达的一份用力的提升,很好地表现出了刘镇作品独一无二的诗意品格。应该说,在场感不仅仅强化了我们阅读时的紧张感,也把阅读时的心理期待很好地彰显出来。
  大工业时代没有身份识别的困惑。工人,是一个非常响亮的称谓。工人,意味着主流的价值认同。所以工业诗歌才能成为一种主流的创作体裁,并且诞生了一个特殊的作家团体:工人诗人。因此,那个时代的“我”,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我”,而不是现在文本叙述里的“小我”。这个“我”,可以是我自己,但更多的是指代“我们”。矿工也是,更多的不是指代某一个矿工,而是指代整体的矿工们。这就是那个大工业时代的文化叙述,也是文学叙述。它属于宏大叙述,属于非个体叙述,属于崇高叙述。在刘镇的《矿山云烟》里,我们随处可见这样的叙述风范。
  山上、山下,
  青一片呀红一片,
  山里、山外,
  亮闪闪呀沉甸甸;
  哪座矿山不够咱干上十年啊,
  干上百年。
  “咱”,就是咱们矿工的集体称谓。“咱”的自豪,就是咱们矿工们的整体自豪。寻找集体记忆和集体精神,是21世纪的文化乡愁和文化还乡。面对当下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强烈的疏离感,面对人自身的孤寂和失落感,刘镇的《矿山云烟》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大工业时代的光与影,也不仅仅是那个时代的吟唱与颂歌,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文化记忆——我们也曾经如此地亲近过,我们也曾经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我们也曾为了共同的理想而无比纯粹过!
  最后还要说一说《矿山云烟》的语言。诗人的首要任务,就是要让自己的分行文字进入语言。可以说,诗人与语言不断纠缠的过程,就是诗歌文本生成的过程。每个诗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语言特质,刘镇也不例外。通过组诗《矿山云烟》,我们可以窥见刘镇鲜明独特的语言风格。首先是澄澈而明亮,语言非常有画面感,有感召力,有穿透力,这与他从小热爱绘画或许有直接的关联吧;其次是语言非常简洁明快,长短句结合,以短句子为主,句子和句子之间疏密有度,读起来朗朗上口;最后一点是诗人的语言非常有韵律感,有内在的节奏感,很适合朗诵和吟唱。诗人闻一多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倡导新格律诗,就是要求诗歌要具备这种形式上的美感。
  风萧萧呵,云烟稠!
  斑斑华发呵,风里抖。
  笑看盘山道上机车去 ,
  忽地,转过头,
  大孤山矿千万吨,
  可咱真正为祖国采块矿,
  还是从一九四九……
  
  这就是典型的刘镇式的诗歌语言,语言单纯明媚,有歌谣一样的旋律,有歌词一样的节奏,甚至有一定的平仄对仗。在空间秩序上,非常注重现在和过去的比较,通过回溯来彰显大工业时代的雄伟巨变。
  诗歌《矿山云烟》写于1964年,距今已经五十六年了,工业诗歌已经不是当下的主流创作,创作风格和格调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刘镇为大工业时代俯拾一代人生命岁月劳动场景的激情和使命,依然让我们肃然起敬。
  *刘镇发表在《文艺红旗》1961年2、3期合刊的一组诗歌标题。
  【责任编辑】  洪  波
  作者简介:
  李大为,1968年生,大连民族大学新闻系副教授,出版学术专著3部,发表評论100余篇。
其他文献
浩然曾经在较长一段时期成为中国“唯一的一个作家”,诞生于这一时期的《艳阳天》《金光大道》等作品也成为浩然的标签和代名词,这样高度符号化的后果其实就是对其认识和评价存在着很大的历史局限性。浩然的艺术生命周期很长,需要对其打通进行全盘的考量,才能获得较为客观公允的评价。在浩然文学创作的早期和晚期,都诞生了不少的作品,且整个风格有一定的延续性。尤其是新时期以来,整个文坛活跃起来,浩然也在继续他的书写。这
期刊
1  他和她相对而坐,一个在椅子上,一个在床上。房间被电水壶的噪声充满。他坐在床上,因为没有靠背,便佝偻着腰,像是在接受讯问。她斜倚着扶手,左手放在右膝上,右手叠在左手上,头略略前倾,盯着他。而他正盯着轻轻颤动的电水壶,想着该如何婉拒她同游大洋山的邀请。  他和她应该算是笔友,都是应邀来参加这次采风的。在成为笔友之前,他跟她就吃过几次饭。其中某一次,她丈夫(曾经的)也去了,全程揽着她的腰,很亲密的
期刊
理解黎幺,一定要从他的《山魈考残篇》开始。这部长篇在结构上戏仿的是文献学学术专著的形式。通常来说,随着语言的铺展和篇目的增多,描述对象的意义会有逐渐增殖、明晰的过程。而这部小说恰恰把语言的积累和文献的增多,展现为意义逐步衰减乃至虚无的过程。这样的“虚构”所带来的阅读感受,是很难用简洁的语言向别人来传达的。那种高妙需要沉浸到文本中的叙事、思辨脉络中去感受,正如有些奇幻只有那些主动接受施巫的人方能体会
期刊
吴文莉用八年时间写作《叶落长安》,她通过讲述一群河南人逃难至长安城后的艰辛生活,表达了对长安城这座古城的无尽爱意。在那又脏又窄的锦华巷中,以郝玉兰和梁长安为代表的两代人,以极强的韧性努力奋斗着,尤其郝玉兰一家的奋斗史,正是当时河南难民群体的富强史,也可以说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文章中提到长安城的小东门、钟楼、城墙、回民坊、广济街和革命公园等地方时如数家珍,作家把对长安城的喜爱之情深深地浸润在了小说
期刊
主持人语:  1978年12月,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刘镇诗集《红色的云》。这是1964年该社准备出版的《晨号集》的修订本(后因故未出),“除最后一辑外,多是文化大革命前的部分习作。有些篇选编时稍微做了修改润色。”(刘镇《红色的云·后记》)诗人方冰说:“1961年3月,当刘镇同志的第一组诗(指《咱们是时代的总装工》——笔者注)在辽宁省《文艺红旗》(《鸭绿江》的曾用名)上发表的时候,我读了以后,心里真是
期刊
1  “白磷弹在冬夜里爆炸。一团团白光拖着浓烟,从高空落下,照亮了漆黑的大地,到处是发白的红色。刚才还刀割一般寒冷,现在却好似在沸腾的钢水里,无法睁眼,无法呼吸。熔化的白磷仿佛浓油到处流淌,把幽蓝色的冰面烤出水桶粗的窟窿,将老杨树拦腰烧断。厚厚的积雪瞬间蒸发,裸露出大片大片焦土。   一股白磷落在穿黄军装的士兵后背上,吱吱作响。浓红色半透明汁液蒙着蓝色火焰,不停地迸溅,一下子烧穿了薄军装,又蚀进皮
期刊
1  陈培浩:2006年,奥尔罕·帕慕克获得当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在他追求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帕慕克在中国的知名度和认可度非常高,即使是在诺奖作家中,他也是中国文学界最认可的那一批之一。2008年,帕慕克受邀访问中国。那一次,帕慕克在北大、北大附中、上海等地举行了演讲。莫言、陈众议、陆建德、陈晓明等中国作家、学者、评论家参加了帕慕克研讨会及文学对话,其后上海
期刊
1  小说中爱人不告而别的逃离,常常会给故事带来真空,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叙事装置。不告而别的逃离比死亡更让人抓狂的地方是它仍然留有希望,依然有回来的可能。霍桑的短篇小说《威克菲尔德》讲述的就是这样的事件,主人公不告而别,在家附近租了房子,用二十年的时间每天看着被自己抛弃的妻子,看着那个熟悉的家,二十年后重新回来,继续当他的好丈夫直到去世。  就是这样一个可以一句话说完的故事,霍桑用非常酷炫的叙事技
期刊
《慢读与快感——短篇小说十三讲》是刁斗的随笔新著。作为热衷于文本实验的小说家和资深的小说读者,在这本书里,刁斗为读者讲述了来自十三种语言的十三个短篇,其间充满睿智独到的经验之谈与释疑解惑的引经据典。值得玩味的是,《慢读与快感》中的作品解读不按常理出牌,不像在有些小说家那里,光接受技艺的剔刀庖丁解牛;相反,它常常离题、打岔、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习惯性地游离到小说之外,即便言归正传了,其字里行间的语意表
期刊
陈培浩:先谈谈今年我们这个对话栏目——小说家与小说观,由一些重要小说家的写作,引申至其小说观乃至小说诗学,进而探讨小说的多种可能性,这可能是这个栏目的初衷。  王威廉:小说家给人的印象一般是以故事为主,其思维方式也大多是感性的,但是我们知道,现代以来的很多大作家本身就是思想家,“小说家与小说观”便蕴涵着人生、历史、诗学乃至小说的哲学,谈论这些话题应该会对我们今天的文学富有多方面的启示。第一期我们聊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