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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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警察敲门的时候,已是黄昏,警察的后背和大盖帽顶上落满了酱红色的夕阳。
  “实在不好意思,还要等一会儿!”电视台在姚成田家采访还没结束,戴黑框眼镜的记者委曲求全地劝说警察保持耐心,而那位看上去就脾气不太好的警察早已失去耐心,他吐掉了嘴里的烟头,声音却冒着烟:“太阳马上就落山了!”
  门关上了。两个警察被堵在门外继续抽烟,门外一棵风烛残年的老槐树在夕阳下漏洞百出。
  摄像机灯光很刺眼,反复转动的镜头将三间门窗腐朽并且弥漫着霉味的老屋扫了个底朝天,戴眼镜的记者将话筒伸到姚成田的鼻子前:“最后一个问题,顾老头女儿扔下你跑了,你为什么每天还要陪他喝酒呢?”姚成田鼻子很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说他不喝酒就活不了!”
  后来,暮霭就淹没了村庄。
  警察几乎是撞门进来的,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警察用非常凶的口气对电视台眼镜记者说:“你们这是妨碍公务,懂吗!”
  见过世面的眼镜记者被激怒了:“采访‘庐阳好人’是市委定的,你们干扰采访就是对抗党的领导。”
  “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姚成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劣质香烟,抱歉地给警察递烟,那位小警察推开姚成田伸过来的胳膊:“添麻烦倒没什么,你要是给我们添一桩案子,今天的采访就太滑稽了!”
  “庐阳好人”候选人姚成田因涉嫌一起凶杀案被警方传唤。
  留守少妇刘秋兰死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快一个月了,案子还没破,惊魂未定的村民们噩梦醒来窗外依旧一片漆黑,他们睡在无边的黑暗里,心里怦怦乱跳。案发现场没有打斗迹象,门窗也没有被撬动的痕迹,看家狗“大黄”当天夜里只叫过一两声,相当于狗在跟熟人打招呼。警方断定:熟人作案。
  郊区分局警方先后传唤并留置的六个嫌疑人包括那个在村里收购鸭毛、牙膏皮、空酒瓶的王麻子,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死活不认账,王麻子只承认收破烂路过建筑工地工棚花二十块钱嫖过一次暗娼。市局刑侦支队出马后,姚成田才被瞄上,郊区分局局长说《庐阳日报》刚刚报道过姚成田为顾老头养老送终的事迹,不可能涉案,市局刑侦专家公事公办地教训分局长:“你这话像一个家族族长说的,而不像一个公安局局长说的。既然案发当晚姚成田给被害人打过一个电话,必须传唤!”
  端午节一过,乡下的蚊子和苍蝇都活了,姚成田是在苍蝇和蚊子的前呼后拥下被推进审讯室的,可直到后半夜,他和警察之间依旧僵持不下:“春上我去溫州找老婆,刘秋兰借我一百二十块钱路费。我打电话还钱,可电话没打通!”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老警察拍响了桌子:“电话没打通,所以你就去了她家。”姚成田在强光下眯着眼很困难地为自己辩护:“刘秋兰又没逼我还钱,去她家干嘛,改天见着给她就行了。”脾气不太好的警察这次没发脾气,他用嘲讽的口气挖苦姚成田:“跟我绕圈子?你要是能把我绕进去,警察这碗饭就是你吃的,我去你打工的窑厂掼砖坯!”他吐出一口破碎的烟雾,“你白天不还钱,非得要晚上十点二十六分打电话还钱,这时候乡下连鸡鸭都睡了,就你没睡。你知道刘秋兰单身一人在家,她家的狗是你开春送过去的,连‘大黄’的名字都没改,跟你比哥们还熟。你老婆跑了一年多了,你又不是太监,对吧?”
  墙上电子钟的时针已越过凌晨四点。
  屋外的月光早已没落,屋内的灯光像刀子一样在剥着姚成田的皮,疲劳、饥饿、恐惧,轮番袭来,他有点绷不住了,脑子里一团浆糊,浆糊里还掺进了许多地沟油和老鼠药,姚成田干旱的喉咙里像有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蚂蚁张牙舞爪地爬行着,空虚的胃里痉挛不止。
  脾气不太好的警察说:“天快亮了,我们该去睡觉了!”他对身边做记录的小警察说:“给这家伙‘加点餐’,启发启发他!”
  小警察走过来反剪姚成田双手,轻轻往空中一提,姚成田粉身碎骨的尖锐与刺痛从头到脚,历史书上和影视剧中闪过的无数个叛徒,此刻是那么亲切而温暖,他感到脸上流出的不是汗,而是淋漓的血。不到一分钟,姚成田就哆嗦着、抖动着粉身碎骨的声音招了:“我交代,刘秋兰是我害死的!”
  小警察松开姚成田,脾气不太好的警察迅速冲过来给姚成田卡上手铐:“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才像个‘庐阳好人!’”
  小警察回到桌子边,坐定,拿起笔,很是兴奋:“说吧,4月28日晚的作案经过!”
  姚成田还没来得及说,审讯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铃声紧急而疯狂,响得人心惊肉跳。小警察接了电话后,脸色刷白,他跟脾气不太好的老警察耳语了几句,老警察攥紧拳头砸了砸自己坚硬而糊涂的脑袋,吼了句:“活见鬼了!”
  一案两凶。
  姚成田是第二天下午五点二十分放出来的,郊区分局局长拍着姚成田软弱无力的肩膀安慰道:“我们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姚成田没说话,他仰着脖子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天空,天空铺满了血红的晚霞,不远处的麦田上漫过来一阵风,风把天吹暗了,一只弱不禁风的虫子撞到了姚成田脸上。
  2
  酒鬼顾老头死后,姚成田卷起铺盖住到了打工的窑厂里,窑厂老板赵堡跑路前给姚成田打电话让他看守三孔土窑和四间瓦房,瓦房里有一个大彩电,一个不制冷的空调,还有一张破了皮的真皮沙发,赵堡说如果讨不到砖瓦款,就将窑厂的这些家当卖了抵他工钱。
  今年老天吃错了药似的,才过了端午,空气泼了汽油一样烧着了,一早阳光凶猛,姚成田是在回老屋拿夏天套头衫的半路上卷入一场意外冲突的。
  车闸失灵的破自行车在经过吴启春家门口时,屋里扔出来的一口铁锅砸中了自行车后座,车头一歪,撞到了门前的一个废弃的石碾上,姚成田踉跄着跳下车,只听到屋内的摔锅砸碗的声音以及叫骂声、哭声比屋外的阳光更加凶猛。
  这是4·28凶杀案告破后的第三天。村里留守的一些老人和妇女捧着早饭碗,在吴启春门前的歪脖子柳树下很压抑地小声说着话。姚成田问怎么回事,他们捧着空碗说:“刘秋兰被害死了,总得让娘家人出出气。”   三天前两组办案刑警对凶手认定争执不止,都认为自己拿下的才是真凶,争抢凶手跟争抢荣誉一样激烈,争到下午的时候,送到省里去比对的DNA结论终于出来了,凶手是刘秋兰同村的吴启春,案发现场的烟头、枕头上的头发、床单上的精斑是吴启春留下的,物证与口供严丝合缝。
  姚成田挤进光线阴暗气氛恐怖的屋里,见刘秋兰娘家纠集来的一拖拉机愤怒的亲戚和来路不明的打手正在吴启春家里尽情地冲砸摔掼,吴启春老婆胡文娟坐在四分五裂的米缸边上哭得一脸的眼泪鼻涕,屋里遍地碎碗、烂锅、破罐子,一个老式落地电风扇已拦腰踩断,一口摔不碎的铝制钢精锅被踩瘪成大饼状,灯泡也碎了,地上还散布着前一天吃剩下的腌咸菜和土豆丝,一些胆大妄为的蚂蚁和苍蝇冒着生命危险正在满地的肮脏中大吃大喝。
  一个嘴有些歪的男人恶狠狠地踹了胡文娟一脚:“你他妈还有脸哭,找根绳子去上吊吧!”而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却不声不响地抱起床头的21寸彩电正准备往地上摔,胡文娟冲上去一把抱住男人的腿,“求求你,家里被你们砸光了!”姚成田冲上去以胸脯抵住男人抱着的电视机:“一人犯事一人当,胡文娟又没犯案,你们还让不让人家活?”嘴有些歪的男人从后面揪住个子矮小的姚成田的头发,轻轻向下一拽,膝盖往后腰一顶,姚成林一个后仰,跌坐在地上,几个比胡文娟更加无辜的蚂蚁死在了姚成田的屁股下面,姚成田跌倒的同时,电视机在地上碎了。
  姚成田爬起来掏出口袋里按键不太灵光的国产手机,安慰着浑身发抖的胡文娟:“别怕,我来报警!”
  胡文娟抹着眼泪,死死攥着姚成田失控的胳膊:“不要报,吴启春把刘秋兰害死了。我认命!”
  突然那位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目光停留在姚成田脸上不动了,紧接着神情扭曲着亢奋起来:“大前天我看见你被警察抓进去的,你他妈的不是小偷,就是抢劫的,到这儿来冒充好人了!”
  围观的村里的老少爷们一脸的麻木和无动于衷。
  在乱糟糟的打砸声中,被暗算了的姚成田捂着疼痛的腰悄悄地溜出门外。回老屋的途中,他听到一路上风声鹤唳。
  姚成田回家拿了套头衫后,枯坐在霉味深厚的老屋里抽了半包烟,然后搬起屋里最值钱的18寸“凯歌”电视机,绑到自行车后座,直奔胡文娟家。
  打砸抢的一车人已走了,胡文娟脸上的泪痕还没风干,她望着姚成田像望着绝望的海难中飘过来的一根救命稻草:“没人帮我,就你帮我说了几句公道话!”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胡文娟不要电视机,姚成田将电视机垛在开裂的柜子上:“窑厂有彩电,这机子放在家里也没用。”
  姚成田说完就出门骑上车迎着热得有些过分的阳光,直奔两公里外的赵堡窑厂,倚着门框的胡文娟看到阳光下姚成田和地上的影子一同狂奔。
  3
  麦子熟了。庐阳河两岸是铺天盖地的金黄,太阳升到头顶,无风的麦野上麦穗噼噼啪啪爆响开裂,阳光下姚成田闻到了面粉的味道。
  姚成田参加“庐阳好人”表彰大会和吴启春凶杀案一审判决是在同一天。
  市政府大礼堂热闹得像举办集体婚礼,姚成田手捧镀金的“庐阳好人”奖杯,市长又多此一举地给他披上烫了金字的绶带,姚成田面对着长枪短炮的狂轰滥炸,做梦一样恍惚,他唯一记住的是市长的手像棉花一样柔软。
  在另一个格调和表情同样冷酷的空间里,市中院法官击槌宣判:“吴启春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法庭里一片喧哗,吴启春撩起铐紧的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叫着“冤枉”。
  姚成田捧着镀金的“庐阳好人”奖杯回到庐东镇,已是下午,镇党委钱书记率镇政府一干人马在门口迎接姚成田凯旋,鼓掌、獻花、握手,气氛相当夸张,姚成田觉得镇里书记的手跟市长的手差异很大,握起来粗糙而生硬,像握着一块砖坯。
  庐东镇地处城乡接合部,治安混乱,镇里每年案件上百起,镇政府土头灰脸的,出一个“庐阳好人”,是给镇里脸上贴金,还相当于给镇里平反。
  镇政府特地开了庆功座谈会,镇上开商店、办作坊、卖农资的小老板们全都来了,钱书记过于激动,讲话时脸涨得通红,像是喝进去了半斤多白酒:“顾老头死的时候拉着姚成田的手说他是活菩萨,而我要说,姚成田是活雷锋!”
  参加会议的镇上的小老板们都言不由衷地纷纷表态要向姚成田学习,而姚成田对奖杯、绶带、鲜花和掌声比较麻木,本以为“庐阳好人”多少能奖励点现金,可一分没有,镇上庐峰酒楼老板表示要奖励姚成田二百块钱,而且当场就掏了出来,姚成田只是象征性地谦虚了一下,很麻利地接过钱,迅速塞进了口袋里;开商店的老邵答应会后奖励姚成田两袋洗衣粉、三块肥皂,还有五把牙刷;卖农资的秦光辉要奖励姚成田一袋化肥,或者一桶“呋喃丹”农药,姚成田说年前忙着找顾小琴,田已撂荒,化肥农药就不要了。
  晚上庆功宴在镇上的庐峰酒楼开席。钱书记手捧酒杯挨桌敬酒,来到姚成田面前时,他端起的却是一杯茉莉花茶水,钱书记一脸迷茫:“报纸上不是说你每天陪顾老头喝酒嘛!”姚成田说:“大夫说喝酒祛风湿。没办法!我不喜欢喝酒。”曹镇长给姚成田倒了一杯酒:“今天大喜,不喜欢也得喝两杯,凑个热闹!”姚成田僵立在钱书记曹镇长中间,像一截木头桩:“头昏。我真的不能喝!”场面有点尴尬,其他几桌的参会小老板都劝姚成田:“书记镇长为你摆庆功宴,今天就是老鼠药,你也得喝一杯!”姚成田还是不喝,喝多了的镇政府高秘书一把打掉了姚成田手里的茶水杯子,脸红脖子粗:“姚成田,给你点颜料你就开染坊了,钱书记曹镇长敬酒都敢不喝,镇政府要是不给你报材料,你就是庐阳坏人。你比杀人犯吴启春好不到哪儿去!”他将一杯白酒顶到姚成田嘴边,逼他喝下去,姚成田脸上源源不断地冒出冷汗,喉咙里不停地作呕,可呕吐不出来,他抹着额头上的汗,表情先是抽搐继而是痉挛。钱书记给自己下了一个台阶:“姚成田今天够累的了,天也太热!”
  庆功宴散伙后,拿了二百块意外奖金的姚成田到镇上加油站买了一百块钱柴油,他打算给胡文娟家手扶拖拉机加满油,帮着收麦子。   乡村颠簸的土路上,姚成田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桶柴油,车龙头上挂着奖杯、洗衣粉、肥皂和五把牙刷,叮里哐啷地往窑厂赶。漆黑的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麦野上一片寂静,姚成田听到了黑暗中麦子成熟的声音。
  4
  乡下一场雷暴雨足以毁掉乡下人的一个季节。抢收麦子跟抢劫银行差不多,下手要快,出手要狠,三五天必须颗粒归仓。
  也就三天,庐阳河两岸大片的麦田被割了个精光,一望无际裸露的麦茬渲染着收割后田野的空旷与虚无。第三天傍晚,被汗水湿透了的胡文娟割完自家的最后一把麦子后,一屁股跌坐在麦田的垄沟里,人晕了过去,她的身体与黄昏的天空平行,被阳光烫伤的脸色像麦穗一样枯黄,帮她收麦子的姚成田跑过来将塑料壶里的凉开水倒进胡文娟的嘴里,接着就用力掐胡文娟的人中。
  醒过来的胡文娟哇哇大哭:“吴启春,你把我害苦了!”
  麦收结束后,村里有人看到姚成田在胡文娟家田头运秧苗和抛秧,但也没人当真,更不会往男女关系方面去想。姚成田除了政府给他一个“庐阳好人”的空头支票外,穷得叮当响,孤儿,也是弃儿,光棍养父死了后,三十多岁花钱买了个头脑不太好用的顾小琴,还搭了个患风湿好喝酒的顾老头,不到八个月,老婆的被窝没捂热,被浙江的一个卖渔网的小贩子拐跑了。这个身世卑微个头矮小的三等残废,就像是被扔在路边的一个空酒瓶,没人在意过,他帮胡文娟干活顶多是显摆一下“庐阳好人”的招牌,相当于自己给自己脸上搽了点粉。
  胡文娟家秧田“了秧”那天,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天黑透了,水田里的青蛙和蛤蟆在新鲜的水田里咕咕地叫闹着。姚成田到胡文娟家推自行车准备回窑厂,胡文娟拦住他:“要么你就收工钱,要么你就在这吃晚饭,这几天晚上老是有人敲门,我怕!”姚成田说柴油钱我收,工钱不收,“麦子行情不好,吴启春上诉还要花钱请律师。”胡文娟一提起吴启春情绪很抗拒:“我不请律师,一命抵一命,他自作自受!”
  姚成田临走的时候跟胡文娟一再强调,要上诉,争取不要枪毙吴启春。
  王麻子是在第二天黄昏时分到窑厂的,那时候姚成田正在土窑边上清理水沟,一缕残阳照亮了姚成田半边黝黑的脸。
  王麻子手里拎着一瓶“庐阳大曲”还有半袋花生米,说要请姚成田喝酒,姚成田说不喝。王麻子情绪败坏地对姚成田用酒瓶敲击着窑厂办公桌:“你今天这个怪相,不是酒量下来了,而是缺女人。可我要告诉你,胡文娟你不要动!吴启春还没枪毙,打人家活寡妇的主意,你算什么好人,坏蛋一个!”
  胡文娟到镇上的油坊榨油,顺路到窑厂给姚成田送来了一袋面粉和两条已经死了的鲫鱼,胡文娟见屋里很乱,就帮着清扫着屋里的废纸盒、香烟头、蜘蛛网、破草帘:“半夜里敲我门的不是鬼,是王麻子,你说我怎么办?”姚成田眼睛望着门外空旷的天空,杂乱无章的烟雾笼罩着他无动于衷的脸:“报警。”胡文娟扔下手中的扫帚:“我想把他杀了,然后跟吴启春一起坐牢,一起被枪毙!”
  姚成田被女人极端的情绪刺痛了,于是,故作勇敢地放出豪言:“我去找王麻子,他要再敢半夜敲门,我捅了他!”
  他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去找王麻子,纠结了好几天,终于编了几句条理不清、逻辑混乱的短信发给了王麻子:“胡文娟良家妇女,妇女儿童不容侵犯,你要是再敢夜里敲门,大牢里见。”短信没落款,王麻子也没回。
  5
  刘秋兰被害两个多月来,姚成田从来不敢面对月光,还有酒,没人知道他的夜晚和白天实际上已经被月光和酒绑架了。
  在等待王麻子短信的那个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姚成田被大好月光击穿了,浑身筛糠一样抖作一团,他僵硬着手关上门,又迅速拉灭电灯,然后坐在黑暗中抽烟,风吹日晒的廉价木门好几处裂缝,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姚成田手指一阵抽筋,香烟滑落到了地上,他听到了身体里有类似于骨头断裂的咔咔声,恐惧中他哆嗦着手又拉亮电灯。昏黄的灯光将月光逼到了门外,可心里还是一气乱跳。
  4月28日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姚成田骑着那辆铃铛生锈的自行车到市区耀武印刷厂讨要砖瓦款,坐过八年牢的厂长黄耀武叫他将一桶色拉油两袋米还有一条腌制的咸狗腿送到茂林小区,不然一分钱别想要。姚成田二话没说蹬着自行车将粮油和狗肉送到十里外的茂林小区六楼606,一个穿一身庸俗睡衣的年轻女人开门,竟然对着姚成田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狗娘养的,肚子搞大了,躲著我,想溜,没门!”
  一头雾水的姚成田仓皇逃回耀武印刷厂,脸色蜡黄的黄耀武扔下手中的电话,眼中暴跳着坐过牢的凶光:“你真是个二百五,叫你送点东西过去,还把咪咪惹生气了!”姚成田想着自己是来讨要砖瓦款的,只得忍气吞声,他给黄耀武递上一支廉价香烟的同时随手递上一张欠条:“黄老板,总共是三千四!”黄耀武一甩手将香烟和欠条全都扫落到地上:“我他妈的欠赵堡的钱,你算他的哪门子孝子贤孙,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姚成田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借来给老头看病还有买棺材的钱到期了,都没还,我也是没办法。”
  姚成田推着铃铛生锈的自行车盲目地走在挤满了虚假广告的大街上,满脑子里跳动着那个叫咪咪的女人狰狞的头发和黄老板又黄又黑的牙齿,在电信大楼的一处阴影下,他突然感到腿脚酸软,胃里咕咕怪叫着,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午饭,抬起头,太阳已经西沉,电信大楼的钟声响了起来,僵硬的时针指着下午五点。这时,一个穿着白底蓝格学生装的女孩突然抵在了他的面前:“大哥,能不能借给我二十块钱?”姚成田很怀疑地看着女孩,没说话,女孩说自己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跑了一整天,工作没找着,下公交时钱还被偷了,没钱买票回家了。这是一个常见的很老套的江湖故事,姚成田没有被打动,他神情麻木地说:“我中午饭还没吃呢!”女孩见姚成田霜打的一样萎靡,很失落地转身就走,姚成田架起自行车,喊道:“站住!”女孩转过头,姚成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碎的票子,抽出一张,剩下的全塞到女孩手里:“给你十七,我得留两块钱买碗面条!”女孩有些蒙,她接过钱没有道谢,只是说你给我留一个电话或者给一个地址,“我会把钱还你的”。姚成田知道不会还,就顺水推舟说:“不用还了!”   浑浑噩噩的姚成田在长江路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吃了一碗面条,喝光了碗里的面汤,肚里充实了许多,想抽烟,烟盒和口袋都空了。正准备回去,电话响了。
  黄耀武打来的,他叫姚成田立即到“淮上酒家”喝酒,说要先付一些砖瓦款。
  “淮上酒家”一个装饰考究的小包厢里,黄耀武一个人喝闷酒,姚成田一进来黄耀武就将三百块钱大钞拍在桌上一堆鸡鸭骨头边,然后又倒满一碗“庐阳大曲”推到姚成田面前,姚成田有点恍惚,有点理不清头绪。脸色喝得青黄不接的黄耀武将姚成田按到椅子上:“妈的,咪咪骂我不讲情义,你看这三百大钞,可是真的?我请你喝的酒,可是真酒?”姚成田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激动,将一茶杯白酒直接倒进了喉咙里。黄耀武又给姚成田倒满一碗白酒,硬着舌头问:“你给我说老实话,咪咪是不是婊子!”姚成田拼命摇着头:“我不知道!”黄耀武又喝了一碗酒后突然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大把:“她跟我要20万分手费,我到哪儿弄去,咪咪这个臭婊子,良心被狗吃掉了!你说,她是不是臭婊子?”姚成田看白天那么凶狠的黄耀武此刻像一块豆腐,三碗白酒下去后,头晕脑胀的姚成田附和着黄耀武,嘴里流着哈喇子附和:“咪咪是臭婊子!顾小琴也是臭婊子!”
  回窑厂的半路上自行车胎漏气,瘪了,气筒在老屋里。回到潮湿而发霉的老屋,喝多了酒的姚成田口干唇裂,想喝水,水缸是空的,灶台上还剩有大半瓶高粱酒,姚成田抓起来猛灌两口,更渴了。姚成田出门的时候手里抓着酒瓶,而忘了拿打气筒,自行车也扔在了门外。那天晚上,姚成田跟黄耀武空前绝后地喝了五碗白酒,人被酒精点着了,脑子里火光冲天,踉踉跄跄地走在乡间的田埂上,姚成田看到了村子里摇晃的月光起雾冒烟了,他喝了一口白酒,定了定神,月光像是被泼翻了的面粉四处弥漫,一派粉碎。
  姚成田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在粉碎的月光下给刘秋兰打电话,嘶哑的声音里酒气冲天:“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有钱了,一百二十块,一分不少,现在就还!”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姚成田手里抓着酒瓶,踩着一路粉碎的月光,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站到了刘秋兰家院门前。见大门紧闭,姚成田就用酒瓶拼命地砸门,而油漆严重脱落的木门纹丝不动。姚成田对着木门亢奋地吼叫着:“刘秋兰,还你钱!”院子里的“大黄”听出了姚成田的声音,象征性地叫了两声,沉默了。
  狗叫声停止的时候,姚成田站在粉碎的月光下,恍惚中看到刘秋兰家墙头上有一大口袋面粉重重地摔倒在墙外地上,姚成田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些,面粉口袋突然站起来,穿过粉碎的月光直奔屋后的树林。姚成田大脑一个激灵,似乎有些知觉了,这袋面粉是一个小偷,不是来偷粮食的,就是来偷刘秋兰的。
  这时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整个村庄都已经睡着了。
  6
  夏天来了,水稻在阳光和水的沐浴下茁壮成长,姚成田出门打工的想法也跟稻田里的水稻一样日渐成熟:到浙江打工去!
  一连好几天,月亮按时升起,在河流与田埂相互穿插的稻田上空,面粉一样粉碎的月光漫天泼洒,天空雾幛缭绕,紧接着是白布迎风鼓舞,灰雾和白布铺满月夜时,村庄和田野就像阴魂不散的墓地,没有一点声音,连蛙声和蝉鸣声也噎死在粉末中。出门打工,他对外说是找顾小琴,内心里是为了逃离4月28日夜里的月光,也许浙江那里的月光跟庐阳的月光不一样。
  而路费一直没凑齐。
  夜幕降临,姚成田坐在开裂的办公桌前,反锁屋门,将月光全部锁在门外,然后打开抽屉翻赵堡留给他的一百多张欠条,翻了好几遍,选美一样地选中了庐西富财包装厂厂长冯德富。
  富财包装厂蜷缩在庐西镇一条电线私拉乱扯的巷子里,像一个潜伏的特务,姚成田推着自行车进去,没看到富,又没见到财,只是鼻子里灌满了一股酱油的味道,隔壁造假酱油的作坊生意红火。厂子已倒闭的冯德富翕动着患了感冒的鼻子:“钱一分没有!”他指着身边戴着眼镜的冯彬,“我儿子正在帮我打官司,要是能追回欠款,我一定还。三角债比三角恋还要害人!”姚成田说:“给个二三百也行。”冯德富不停地搓着空荡荡的双手:“兄弟,你要是遇上官司,我儿子帮你打。律师费八折,七折也行!”说着就将儿子冯彬推到了姚成田面前,冯彬法学硕士刚毕业,有律师证。
  姚成田没要到钱,却给胡文娟带回了一个律师。
  跟胡文娟簽好了委托书,姚成田在村口砂石路上送走冯彬,正准备回窑厂,王麻子蹬着三轮从一条小路上飞快地斜插过来:“姚成田,你给我站住!”王麻子将三轮车车斗抵住姚成田的自行车前轮胎:“短信是不是你发的?”姚成田点点头,王麻子狠狠地踹了一脚自行车轮胎,“你是胡文娟什么人?威胁我,恐吓我,我他妈的不是吓大的。早就看出了你是一个踹寡妇门的坏人!”姚成田觉得自己为胡文娟出头的理由确实不够充分,就好言相劝王麻子:“胡文娟家里刚遭了难,本来就吓得掉魂了,你还半夜里去敲人家门,让人家的日子怎么过?”王麻子一脸不在乎:“胡文娟掉魂了,我去陪她,给她送魂去,有什么不好的。你老婆跑了,可毕竟有老婆,我没老婆,我敲她门正常,你敲她门就是流氓。”
  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姚成田接到了胡文娟打来的一个电话,她说好几个晚上了,半夜敲门声果然没有了,“你是不是把王麻子捅了?可千万不能再弄出人命来,吃不起官司!”
  一个礼拜后的早晨,冯彬打电话叫姚成田一起去看守所,姚成田说不能去,上午有人上门来讨债,还威胁说要放火,把窑厂几间瓦房放火烧掉。
  其实,姚成田就是去了看守所也见不到吴启春,但他还是不想去庐阳市区。凌乱而破败的窑厂办公室里,姚成田关着门坐在白天的黑暗中抽烟,他闻到了屋里蜂窝煤炉的煤烟味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姚成田将打火机按着,看着一绺生动跳跃的火苗,久久不愿松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想放把火将这几间屋子连同他自己一起烧成灰烬。姚成田之所以五六岁就愿意跟着养父姚箩筐学喝酒,是因为酒喝下去后,眼前闪耀着红光,喉咙里跳跃着火焰,脑子不做主,许多忧愁和烦恼都飞到天上去了,而如今天上上不去,地上也站不稳。   姚成田在没有光线的屋里不停地胡思乱想,这个极其无聊的上午他没能等来上门讨债的,却等来了一位上门还债的。中午时分,敲门声惊心动魄,姚成田打开门,他被一股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还没看清站在面前是谁,一个跟刘秋兰差不多嘹亮的女声惊叫了起来:“果然是你!”
  来人是4月28日跟姚成田借钱的女孩,女孩大惊小怪地看着姚成田:“起初看报纸上照片有点像,后来看到电视新闻报道后,我跟我爸說,那个叫姚成田的庐阳好人肯定是你,不然你不会借给我钱的。”
  借钱的女孩叫罗琳,马坝镇的,她从一个塑料小包里掏出十七块钱,“我要是不来还钱,你就会把我当成骗子。”
  姚成田将罗琳让坐到沙发上:“我说过的,钱不用还。”
  罗琳穿了一件水红色连衣裙,她把钱压到茶几上的烟灰缸下面,然后将一根新鲜的黄瓜塞到姚成田手里:“自家种的,没打农药。”
  罗琳莫名地兴奋激动着,说东道西,问这问那,而姚成田没心思跟罗琳探讨人生的价值以及世上究竟好人多还是坏人多这些大而无当的话题,勉强混了个初中,也没水平探讨,他只是顺便问她工作找到了没有,罗琳说还了钱,见了“庐阳好人”,明天就去广西北海投奔一个同学,加盟美国“纳米海藻”营销团队,“全球最流行的金字塔式销售,做得好,一个月能挣好几千。你守着窑厂一分钱工钱都没有,不如跟我一起去北海吧!”
  姚成田说马上要去浙江打工:“老婆跑了,到浙江去找老婆。”罗琳说:“老婆跑了,就是不想要你了,你找她干吗?”
  这样的对话显然无法进行下去。
  姚成田骑着自行车将罗琳送到镇上的汽车站,汽车发动后,姚成田将十七块钱扔到车窗里的罗琳怀里:“我说话算数,不要你还的。”
  罗琳显然被“庐阳好人”再次打动,她对着车窗外的姚成田大声喊道:“找不到老婆就去找我,我在广西等你!”
  7
  不到一星期,冯彬把上诉状写好了,他要去征求胡文娟意见,胡文娟叫他找姚成田。冯彬见到姚成田很激动:“证据链的漏洞太多,多亏你仗义。真不愧是‘庐阳好人’!”姚成田并没有激动,他很平静地听着年轻的冯彬在烟雾呛人的咳嗽声中叙述案件的真相。
  郊区中学的学生以农民、工人、商贩、社会闲杂人员的子女为主,教学质量比教学楼更差,学生不到游戏厅打游戏,就到街面上去打架。刘秋兰在郊区中学成为明星,除了长得漂亮,主要是歌唱得好,“五四青年节”一曲《征服》震得全场鸦雀无声继而是掌声雷动,从此获得了“小那英”的称号,全校男生苍蝇一样围着她,上学路上有人给她塞纸条和卤鸡蛋,食堂打饭有人给她拿饭盒,有人给她占座位,值日的时候还有人帮她擦黑板,胆小的吴启春只能远远地望着,心里莫名地自卑。酝酿了整整一个夏天,十六岁的吴启春终于鼓起勇气悄悄地塞给刘秋兰一张那英的VCD专辑《征服》,不愿被征服的刘秋兰看了一眼,往吴启春怀里一扔:“盗版碟,两块五一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好意思拿出手!”不好意思的吴启春脸上一阵阵发烧,爸爸肝癌晚期,这两块五毛钱巨款还是每次给爸爸抓药时零零碎碎扣下来的。
  郊区中学的明星梦是虚幻的。刘秋兰没风光一年半载,初中毕业了,她和吴启春、姚成田、郭新河等一大帮乡下来混日子的孩子一起没考上高中。自我感觉优良的刘秋兰不愿出门打工,在家里呆了几年后,手艺没一个,歌声也荒废了,二十一岁那年由父亲做主嫁给了私下开鞭炮作坊的郭老贵家儿子郭新河,郭家在乡下是有钱的户,结婚时家里给他们盖了四间大瓦房,两间厢房,还有一个比监狱围墙还要高的大院子。刘秋兰在郭家过着大小姐和阔太太的生活,可三年没到,好日子到头了,郭老贵鞭炮作坊炸死了两个装药师傅,家里赔了个精光,郭老贵坐牢,郭新河去了苏州的工厂打工。刘秋兰成了穷人的时候,吴启春发达了,吴启春靠在市区倒卖地沟油买了手扶拖拉机,买了彩电、冰箱、电风扇,还成了村里第一个用煤气罐的农户。
  吴启春经常在夜深人静给刘秋兰打固定电话,虚情假意地问寒问暖感动了孤独而空虚的刘秋兰,刘秋兰家电话欠费隔三差五就停机,刘秋兰叫吴启春帮他家交三十块钱电话费,吴启春不干,他以挥金如土的口气说:“我给你买一个手机,电话费我全包。”吴启春跟刘秋兰是在送“爱立信”的那天晚上上床的,他对律师冯彬说:“我不爱她,但我绝不会害她,毕竟在床上滚过三四年。”冯彬在看守所铁窗的阴影下问吴启春:“刘秋兰是不是逼过婚?”吴启春说去年他们偷偷去北京看奥运村鸟巢和水立方的时候,刘秋兰在旅馆的床上逼着吴启春跟她一起私奔,吴启春没干,他说刘秋兰没生育,自己家有孩子,跑不起,那天晚上,遭到拒绝的刘秋兰要从宾馆楼上跳下去,吴启春死死拉住了她,最后她将一只刚买的北京烤鸭扔到楼下,事情才平息。
  4月28日那天晚上八点多钟,吴启春将最后一大桶地沟油送到市里的“听风酒楼”,刘秋兰电话来了。吴启春从市里匆匆骑着摩托车赶到刘秋兰家快十点了,两人做完了常规动作后,吴启春点燃了一支烟,刘秋兰斜躺在吴启春浸透着烟味和地沟油味的胸脯上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吴启春说不知道,刘秋兰对着吴启春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说是他们相好四周年纪念日,吴启春说我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住,哪能记得四年前的日子,刘秋兰又在吴启春的胸口揪了一把:“你们男人都是吃里扒外的骗子,家里骗老婆,外面骗相好的。”吴启春有一种被戳穿了的痛苦,于是反唇相讥:“都是俗人,没那么多的纯情。当年你是怎么腌臜我的,你说我是癞蛤蟆,这天鹅肉却吃上了,不是想来的,是天鹅自己送上来的。”刘秋兰一脚将吴启春踹下床:“你给我滚。不离婚,再也不许你踏进这个门。小人!”吴启春也被激怒了,想起十六岁时心灵所受的伤害与尊严被践踏的痛苦,他爬起来,扑到床上,将刘秋兰按倒,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我是小人,你是穷人,你是贱人,知道吗?”刘秋兰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她像一只坐以待毙的小鸡,绝望地从喉咙里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有种,你就掐死我!”听了这话,吴启春失控的手发抖了,毕竟这个女人这几年心思全都放在自己身上,他松开双手,像一架报废的旧自行车,神情涣散地抚摸着刘秋兰受伤的脖子:“对不起,我承认,我确实是一个小人!”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像是敲门,更像是砸门,声音激烈而疯狂。刘秋兰和吴启春都吓傻了。院子的大门已经被堵上了,冷静下来的刘秋兰叫吴启春翻墙头出去。墙头太高,吴启春翻墙头过去的时候,重重地摔到在地上,像是一大口袋面粉从墙里扔出来的。
  冯彬从一个绿皮文件袋中抽出一叠写满了疑惑的纸张,对姚成田说:“案件疑点最起码有以下几处。”
  吴启春最初的口供說刘秋兰是被他掐死的,但法医尸检证明刘秋兰脖子虽有勒痕,但不是窒息死亡,刘秋兰是脑后受外力击打致死的,也就是被砸死的,吴启春直到最后才招供是用砖头砸的,为什么前后口供不一?刑讯逼供,屈打成招。吴启春也是这么说的。
  虽说DNA证实现场的生物检材都是吴启春留下的,但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是必然的凶手,致刘秋兰死亡的砖头在现场找到了,而上面并没有留下吴启春的指纹和其他痕迹,吴启春招供是用报纸包住砖头砸死刘秋兰,显然不合情理,也不合逻辑,现场烟头、头发、精斑那么多铁板钉钉的痕迹都没掩饰,怎么突然最后想到了用报纸包砖头,吴启春是被逼得生不如死的时候,胡乱说的。那么包砖头的报纸在哪儿呢?如此关键证据居然缺少固定物证,起诉书根据嫌疑人的口供加上主观推断,就草率定案,当然要上诉。
  吴启春和刘秋兰当晚是有争吵,也遭遇了逼婚,但也就是口头争执,情绪冲突,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算吴启春不计后果地要置刘秋兰于死地,完全可以直接掐死她,何必又多此一举再改用砖头砸,先掐后砸,自找麻烦,无法解释。所以,我的推断是,这个案发现场后来一定有个第三人存在:“凶手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第三人。”
  一审死刑判决书认定,人证、物证、口供环环相扣,现场没有发现第三人的痕迹,所以刘秋兰死亡就是吴启春一人所为,先掐后砸是矛盾升级,翻墙离开是吴启春情急之下的狗急跳墙。
  姚成田在冯彬漫长的叙述过程中不停地抽着烟,好几次,他站起身在破沙发和办公桌之间来回踱着步子,像是配合冯彬在思考,又像是按耐不住情绪激动。
  冯彬问姚成田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意见,姚成田又拔出一根香烟,点着火,说:“我不懂法律,只要吴启春不枪毙就行!”
  年轻气盛的冯彬说:“我要的结果不是判不判死刑的问题,而是吴启春无罪。”
  姚成田问:“有几成算数?”
  冯彬说:“难度很大,但我不会放弃。”
  姚成田将抽了几口的大半截香烟吐到地上:“冯律师,要是难度大,太麻烦,是不是就不要上诉了?”
  冯彬很奇怪地看着姚成田:“律师干的就是麻烦事。是你要我来做代理律师的,钱也是你出的,你把这人命关天的案子当儿戏!”
  姚成田理屈词穷地应付了一句:“钱不是我出的,是赵堡的砖瓦款。”
  外面起风了,后来电闪雷鸣,天空被雷电炸碎了,黑暗提前笼罩了庐阳城乡,那天晚上,没有月光。而姚成田却清晰记得,这一天是阴历十五,应该是满月当空的日子。
  8
  窑厂已死,三孔土窑和四间瓦房是窑厂留下的遗产,更像是墓碑。
  要不到砖瓦款,姚成田只好卖窑厂的电视机、空调和沙发,尽快凑足路费走人。可挨家挨户问了好几个村子,没人要。他很不情愿地找到了收破烂的王麻子,王麻子见了姚成田不谈收旧家电,劈头就骂姚成田:“你这个不安好心的王八蛋,挑拨我跟胡文娟关系,我给她一千块钱买衣服,她凭什么不要?”
  姚成田想卖旧家电,就压低嗓子跟王麻子解释:“我马上都要去浙江了,也许一辈子就死在那边了,我犯得着跟你过不去吗?”姚成田讨好地给王麻子递去一根烟,王麻子接了烟,情绪松弛了许多,他把腿跷到茶几上,黑牙咬着香烟:“彩电八十,空调五十,沙发嘛,没地方回收,我自己留着,给十二块钱。”姚成田觉得王麻子分明是在讹诈,是在欺负自己,他气得脸色发青:“大彩电五千多买的,还有空调、真皮沙发,一万多块钱的东西,你就给一百多块钱。心太黑了!”王麻子用肮脏的皮鞋底踢开了茶几上的一个塑料杯子,站起身:“空调不制冷,沙发皮破了,彩电现在都流行液晶平板的了,你这棺材一样电视机谁要?要不是看你没路费可怜,一百多块钱我都不出。再加你五块钱,卖不卖?”姚成田说:“不卖!”
  三天后,姚成田跟镇政府看大门的老焦成交了,彩电五百,空调二百,沙发八十,光棍老焦最近要跟一个寡妇结婚,二手男女配二手家电,恰到好处。姚成田将彩电、空调、沙发送到镇政府大门口,遇到了正准备出门的庐东镇党委钱书记,钱书记了解了情况后,以非常焦急而武断的语气说:“你不能走,你是我们镇的金字招牌,我们不能把一个‘庐阳好人’逼得背井离乡。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直接跟我说!”
  最终钱书记拍板,由镇政府担保,协调镇上的农村合作银行,贷款五万给姚成田,窑厂恢复生产。
  贷款下来后,钱书记握着姚成田生硬的手高度总结说:“你不仅要做一个道德模范,还要努力做一个经营模范。”
  姚成田没说话,连客套的感谢话都没说,拿到五万块钱贷款跟吴启春拿到死刑判决书的感觉是一样的,他要离开庐阳,庐阳却像一座监狱,将他密不透风地囚禁在里面。他脑子里短暂地冒出过一个念头,带着五万块钱,像赵堡一样消失,像风一样无影无踪。可他觉得,要是那样的话,有点对不起钱书记,钱书记对自己太好了,“庐阳好人”就是钱书记做主叫他当的,尽管他不想当,但钱书记的好心他用鼻子都能闻出来。
  五万块钱如同五万枚炮弹,一出手,天崩地裂,所向披靡。有了钱的姚成田感觉很奇妙,一个招呼,当初散伙的窑工们都来了,掼砖坯的、装窑的、烧窑的、注水的、收柴草的,三十多农民工,一天之内,全部到位。姚成田免费给每人先发一包烟,一条毛巾,并说好工钱按月结算。而窑工们到窑厂一见到姚成田就忍不住笑,他们一时无法理解姚成田居然当上了窑厂老板,当初姚成田跟他们一起掼砖坯时,没人看得起过他,只是觉得他很可怜,除了一身死肉,卖苦力,没有半点手艺。姚成田问老周笑什么,老周说:“笑老母鸡变成鸭!”   姚成田靠着现成的炉灶,原班的人马,不到一个月,三孔土窑冒烟了。
  吴启春案二审法院没有在证据上过多纠缠,故意杀人的性质不变,但吴启春没有事先预谋和策划,属于激情杀人,主观恶性程度不高,故改判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冯德富到处炫耀儿子冯彬劫法场救活了吴启春,而只有胡文娟知道吴启春的一条命是姚成田救下来的,胡文娟拿到判决书后酣畅淋漓地大哭了一场,然后主动要求到窑厂来烧饭,说是用打工的钱还律师费,姚成田说你来烧饭可以但用工钱抵律师费不行,最后双方各让一步,胡文娟到岗。
  吴启春改判后,姚成田不知是窑厂开张太忙,还是神经过于兴奋,他有一个多月没看到月光,所以也就没有了月光粉碎的恐惧与战栗,他似乎觉得4月28日晚上的一切已经在窑火中烧成了灰烬,并随着窑烟在天空里化为乌有,他甚至都有点想喝酒了,然而这种忘乎所以的念头没有一支烟工夫就熄灭了。一个空气沉闷的黄昏,姚成田正在指挥一辆农用车装砖瓦,郭新河跑过来指着姚成田劈头就嚷开了:“律师是不是你花钱请的?”姚成田强词夺理地回答:“是赵堡花的钱。”接着他本着息事宁人的思路对郭新河说:“你来窑厂上班吧!”郭新河踢开脚边的一块碎瓦片:“做梦!你帮着杀人犯说话,你就是杀人犯!”
  碎瓦片飞到了姚成田的膝盖上,疼痛锥子一样刺进骨缝里,他向后一个趔趄,他看到十五的月亮提前从窑烟的后面升起来了,那种铺天盖地的粉碎,扑面而来,膝盖往上,胸闷心抖,喘气断断续续:“你听我跟你解释好不好?”郭新河愤怒地丢下“不听”二字,拂袖而去。
  姚成田本想对他解释,吴启春不一定是真正的凶手,4月28日那天晚上现场应该有第三人,因为刘秋兰遇害后院子的大门是开着的,他亲眼看到吴启春是翻墙逃走的。但他要是说自己看到的,那第三人就是他姚成田,自己反而说不清了。
  第一炉砖瓦出窑的那天中午,胡文娟在镇上割了八斤肥肉,肥肉烧冬瓜,姚成田很满意,说:“吃好了,出窑有力气!”
  屋内的肉香和屋外窑烟的草木香混合在中午的空气中,很吊人胃口,姚成田在食堂帮着胡文娟往一个木桶里盛饭,胡文娟在一大锅肥肉中找到了一块瘦肉,她用筷子夹起来:“瘦肉太少,就这一块大一点。来,你吃吧!”
  在锅灶一旁装饭的姚成田被突如其来的筷子和肉吓住了:“我不吃,给窑工吃!”
  胡文娟固执地将筷子伸到姚成田嘴边:“你看你眼睛通红的,熬夜看窑火,太辛苦,快吃了!”
  罗琳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她看到胡文娟夹着瘦肉的筷子正停留在距离姚成田嘴巴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见有人进来,姚成田和胡文娟都惊住了,胡文娟夹肉的筷子悬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倒是罗琳很轻松地对姚成田喊叫着:“姚哥,老婆找到了?”
  姚成田和胡文娟两人异常尴尬,面面相觑,第一句话不知怎么开口。
  平静下来后,一切才变得清晰明朗。
  胡文娟是窑厂烧饭的,不是姚成田老婆,罗琳说她被同学骗到广西搞传销,八百多块钱扔进水里了,逃回来后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在报上看到了“庐阳好人”姚成田把窑厂盘活了,没打招呼就直奔过来了。罗琳说话不会拐弯,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没去投奔我,所以我就来投奔你了!”
  姚成田面露难色,他说自己这儿是个窑厂,都是农民工,大学生养不起,乡下蚊子又多,罗琳说:“我本来就是乡下的,没那么娇惯,工钱你能给多少就给多少。”
  胡文娟见这个女孩这么不顾一切,就有些迷惑了:“姑娘,你到这来究竟图个什么?”
  罗琳风轻云淡地说一句:“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图他是庐阳好人呀!”
  开饭了,食堂里锅碗瓢盆喧哗一片,工友们围绕着一大桶米饭和一大锅肥肉吃得争先恐后、热情高涨,罗琳看到少数人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到了饭碗里。
  窑烟正在慢慢地熄灭,烟越来越少,门外的天空越来越大。
  9
  赵堡逃跑的导火线是砖瓦卖不掉,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也是从美国的砖瓦卖不动开始的,以姚成田的水平和见识当然理解不了什么叫美国次贷危机,也不太明白什么叫中国的城镇化和房地产,可他接手窑厂后,却明白了什么叫“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秋风起的时候,每天到窑厂来拉砖瓦的拖拉机、农用车堵满了窑前狭窄的砂石路,全是拎着成堆成捆的现钞来提货,镇上的远大仪表公司为了提到砖瓦还私下里塞了一条红塔山香烟给姚成田,第一场秋风吹来的不是枯黄的落叶,而是哗哗作响的票子,他没想到挣钱原来这么容易。
  郊外一望无际的稻田收割干净的时候,姚成田五万块钱贷款还清了,顾老头看病和买棺材的五千六百块钱欠债也还完了。胡文娟主管食堂,罗琳当会计,老杨当窑工的头,老周是坯料的头,小蒋负责四乡八村收购柴草,砖瓦价格涨了20%,员工薪水涨30%,平均八百多块,最多的拿到了一千块,老杨说薪水都快跟副镇长差不多了,小蒋说扯淡,副镇长喝酒抽烟都不花钱,账不能这么算。
  姚成田还完贷款的那天,刚好有两孔窑的砖瓦已经烧熟,为了庆祝姚成田无债一身轻和第二天出窑,姚成田让胡文娟在镇上买了三只鸡、十斤肉、五斤鱼,晚上给窑工加餐。下午,在厨房帮着杀鸡宰鱼的罗琳给镇上的顺天烟酒商店打电话,叫店里送四箱白酒“庐阳大曲”到窑厂,胡文娟见罗琳自作主张买酒,她手攥着放了血的鸡脖子,语气平淡地提醒罗琳:“花钱的事,你最好事先跟成田说一下!”没心没肺的罗琳抹着一手鸡毛,举重若轻地说着:“姚哥那么忙,用不着征求意见的。”胡文娟说:“成田不喝酒的。”罗琳站起身:“他不喝,工友要喝的呀,听老周说姚哥酒量跟武松一樣,八碗不过冈。胡姐,你看,我这件衣服怎么样?”思维乱跳的罗琳让胡文娟评价她新买的鹅黄色的秋装。
  窑厂食堂原先是一间仓库改造的。太阳落山后,几张开裂的方桌子上堆满了酒肉,姚成田看到桌上垛着的“庐阳大曲”,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胡文娟看出了这一微妙而短暂的表情,她在围裙上擦着油腻的手,轻声问:“小罗替你当家了?”罗琳端着一盆鱼过来听到了,就呛了胡文娟一句:“不是我替姚哥当家了,是我替他买酒了。这么隆重的会餐,哪有不喝酒的!”   姚成田在鱼肉的气息中平衡着胡文娟的焦虑:“以后买鱼割肉不要跟我说,食堂你做主,只是地沟油不要买。”
  窑工们喝酒的热情远远高于吃肉的兴趣,上桌的白酒没几个来回,就掀了个瓶底朝天,酒桌上肉香弥漫、烟雾缭绕、猜拳行令、大声喧哗,闹哄哄的场面像是农民起义一样混乱不堪,酒一喝多,你追我赶地失态,有人筷子掉到了地上,有人将香烟拿反了点火,还有人将肉往鼻孔里塞。当姚成田给每人发五十块钱香烟费的时候,酒桌上失控的气氛火爆到极点,老周将满满一碗白酒塞到姚成田手里,一只手拿起筷子敲着桌上的肉碗,一只手高扬着五十块钱大钞:“大伙共同敬小姚一碗酒,下个月给我们发六十!”窑工们端着酒大呼小叫着围过来,东倒西歪逻辑混乱地嚎叫着:“喝了这碗酒,下个月发九十九!”姚成田放下酒碗:“我早就戒了,你们喝!”老杨拽住姚成田胳膊,硬着舌头吼叫着:“姚成田,你他妈酒缸里泡大的,不能当了老板,就脱离群众!喝!”众人起哄着:“喝!”酒又被强行端到了姚成田的鼻子下。
  姚成田浑身汗如雨下,他哆嗦着推开酒碗,随手捧起桌上的一大碗米饭,向众人求饶:“不喝酒,罚我吃饭好不好?我吃三大碗饭!”没等大伙儿同意,姚成田一口气将桌上的三大碗米饭风卷残云般地卷进肚里,最后一口饭咽下去的时候,眼白直翻。又有人叫嚣着:“吃六碗!”姚成田从桶里又盛了一碗,豪情万丈:“吃就吃!”谁知刚扒了一口,咽不下去了,腮帮子鼓得像青蛙肚子。胡文娟悄悄地从姚成田手里夺走饭碗,毫无说服力地对着众人说:“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
  见姚成田如此狼狈,大伙很开心,老周笑嘻嘻地端了一碗酒过来:“吃不了六碗饭,就喝酒!”梗着脖子的姚成田涨红了脸说:“我宁愿喝老鼠药,也不喝酒。”喝醉了酒的小蒋突然从墙角拿来一个印有死人骷髅的瓶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姚成田面前:“早上刚从镇上买的,菜地用的‘敌杀死’,比老鼠药味道淡,喝!”
  姚成田抓过瓶子,打开盖子:“喝就喝,大不了一死!”
  农药瓶子接近唇边的一刹那,罗琳冲过来,夺过农药,狠狠地摔到地上,瓶子碎了:“你们疯了!谁要喝酒跟我喝!”说着,端起桌上的一碗酒,咕咕噜噜地一口气倒进了喉咙里。
  罗琳扔了酒碗,瘫倒在地。
  一群酒疯子们都傻了。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肉味、酒味、烟味、农药味在不可理喻的空间里无声地弥漫着。
  屋外天色已晚,月亮升起来了,姚成田又看到了粉碎的月光向屋内漫过来,月光像是被“敌杀死”浸泡过的,恶毒而恶心地钻进了姚成田的胃里。姚成田一阵猛烈地干呕。
  10
  第二天没人提及姚成田喝农药的事,窑工们都以为姚成田是吓唬他们的,甚至就是他即兴表演的小品,只有姚成田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喝“敌杀死”的心情和动作无比真实,所有人都喝醉了,他没醉。
  那一瞬间,姚成田觉得窑厂借的五万块贷款已还清,自己欠的债也一分不剩了,老婆找不到,老屋里的人也死光了,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在姚成田偶尔丰富的想象里,他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后半夜来到这个世界的,母亲是被歹徒强奸后生下他的,他是个孽种,被抛弃是必然的,所以,没必要也不想寻找亲人。
  瞬间的感觉固执而冲动。罗琳夺下农药瓶子摔碎后,姚成田在刺鼻的农药气味启发下,他如梦初醒地意识到欠债还没有还完,4月28日那个夜晚就像深刻的刺青一样,抹都抹不去,豺狼虎豹的刺青是刺在人的胳膊上和胸脯上的,而姚成田的刺青是刺在心脏里的。
  在许多空洞而仓皇的日子里,姚成田努力回忆着那个夜晚的每一个细节,然而这就像将一袋粉碎的面粉还原成一袋麦子一样非常困难,那天他喝得实在太多了,所以,他不断地努力地说服自己,自己回忆起来的所有细节都不真实,都是假的,都是酒醉了的幻觉。
  可自4月28日之后,姚成田一闻到白酒的气味,就反胃、恶心、要呕吐,曾经嗜酒如命的味觉里,酒比老鼠药更恶毒、更可怕、正因为4月28日喝醉了酒,才给刘秋兰打了电话,才抓着酒瓶砸刘秋兰家门,才看到了一口袋面粉摔到了墙头外面,才发现月光发霉变质,一派粉碎。
  所以,没人知道,姚成田拧开“敌杀死”往嘴里倒的时候,他已经无法说服自己了,他已经无法逃离和假设4月28日那个夜晚与他毫不相干。时间已是秋天,秋天所有的庄稼都被撂倒了,姚成田也在秋风的浩荡和无情中被撂倒了,撂倒后,“敌杀死”像亲人一样温暖而亲切。
  姚成田用酒瓶猛烈地砸着刘秋兰家院子里的门,叫嚷着还刘秋兰钱,而刘秋兰打开院子大门的时候,姚成田已经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但很奇怪,他记住了院墙上滚落的那袋面粉,而且坚决地认定那袋面粉是一个男人。
  刘秋兰问姚成田这么晚来干什么?
  姚成田手里抓着酒瓶东倒西歪地嚷着:“我,我就不能来看你嘛!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因为酒喝得太多,姚成田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刘秋兰也没听出什么意思来。
  刘秋兰不想让姚成田进门,可姚成田很粗暴地挥舞着酒瓶开路,穿过院子直闯刘秋兰家堂屋,堂屋里亮着白晃晃的日光灯,低柜上的电视机里正在播一部虚情假意的爱情电视剧,一个涂着血腥口红的女人吊着一个玩世不恭男人的脖子在抒情:“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搂着你的时候,你却惦记着你口袋里的手机。”姚成田没听懂当然也没听见,心虚而头脑简单的刘秋兰站在电视剧的背景中,非常愚蠢地说了一句:“姚成田,你想怎么样?”
  姚成田先问你家里有烟吗,刘秋兰说没有,姚成田说烟味这么重,怎么会没烟呢,刘秋兰急了,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姚成田,我不怕你發酒疯!”
  姚成田用喝空了的酒瓶敲着桌子,血红的眼睛死死地咬住头发松散、衣衫不整的刘秋兰,像是审讯犯人一样:“老实交代,那男人是谁?”
  刘秋兰理了理混乱的头发,看着毫无理智的姚成田,反击说:“你是我什么人呀?谁让你管那么多了?”
  姚成田用酒瓶狠狠砸了一下桌子:“郭新河让我管的。郭新河在外面不要命地打工挣钱,你在家不要命地偷人养汉!还有顾小琴,跟一个卖渔网的贩子跑了。”   在姚成田咄咄逼人的压迫下,刘秋兰由心虚变成了胆怯,她看着眼前的姚成田突然有些害怕和恐惧起来,手足无措的刘秋兰踌躇了好半天,突然将压在桌上咸菜碗底下的一张收据递到姚成田面前:“今天刚卖的菜籽,桑木榨油坊的,后天就能拿到钱,一百八十块,都给你!千万不能跟郭新河说!他要是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姚成田用酒瓶挡开刘秋兰递过来的票据:“我不要!”无计可施的刘秋兰侧身强行将卖菜籽的收据塞到了姚成田的裤子口袋里,姚成田一无所知,直到许多天后,他才发现这张收据,才回忆起下面的情节是这样的。
  姚成田径直走向刘秋兰的房间。烟瘾上来了,他想进房间找香烟,姚成田毫无理由地认定刘秋兰不给男人备烟,男人也会在床头丢下半包烟,站在房门口,姚成田哆嗦着舌头对刘秋兰吐出几个僵硬的音节:“你,你不进来,我怎么,怎么到手呢?”他还做了一个招手进来的姿势。
  刘秋兰脸色铁青,她由恐惧而反生出拒绝和愤怒,她指着姚成田破口大骂:“姚成田,当初看你可怜,我借路费给你去找老婆,找不到老婆就深更半夜到处去砸女人家的门,你个活流氓,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什么东西,想占我的便宜,没门,我就是跟猪狗上床,也不跟你这个三等残废胡搞!”
  姚成田没太听清楚刘秋兰骂的每一句话,但他听清了他最不愿听的几个词,活流氓、什么东西、三等残废、猪狗不如,这几个词汇就像硫磺、芒硝、硝酸钾、黑炭混在一起,一搅拌,炸了。
  姚成田一个字没说,他攥着酒瓶从门边走到刘秋兰身边,刘秋兰毫无防备地看着她:“姚成田,我再跟你说一遍,打从读小学起,我從来就没正眼看过你,今天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你到床上去!”
  姚成田依然不说话,他眼前晃动着两个人影,一会儿是刘秋兰,一会儿是顾小琴,姚成田扬起手中的空酒瓶,想将两个不待见他的女人分开,一个横扫,酒瓶在冰凉的空气中划出一道血腥的弧线,只听到“啊”的一声尖叫,刘秋兰像摔在墙头外的那袋面粉一样,瘫倒在地。
  姚成田没觉得现场有什么后果,他只是觉得将两个女人分开了,眼不见为净,转身就走了。姚成田离开的时候,手里依然抓着酒瓶,酒瓶完好无损,也没有一丝血腥。
  最后一击的酒瓶出门扔到哪里去了,姚成田再也记不起来了,案发现场应该有姚成田的脚印,可第二天一早邻居发现刘秋兰死了后,村里人抢在警察之前都来了,现场一片混乱,物理痕迹几乎全被破坏,而留下的吴启春的烟头、头发、精斑等生物检材,成了铁板钉钉的证据,侦查的现场与姚成田无关,警方没发现第三人的蛛丝马迹。
  姚成田曾想过会不会有第四人,打刘秋兰主意的男人肯定不止一个,这个当年郊区中学的破落明星,曾给那个无限自卑的学校和许多男生带来过许多不切实际的空想,如果有第四人紧跟着进去过,那么姚成田就无关紧要了。
  几个月里姚成田虽然努力推断着其他可能性,但他依然记得刘秋兰倒在桌腿边的细节,她“啊”的一声惨叫短暂而急促,声音里流露出死不瞑目的委屈与不甘,而且她是随着他酒瓶横扫而瘫倒的。姚成田抹不掉这些细节,这些细节像烧熟的砖瓦一样坚固,二审判决书姚成田看到了,刘秋兰是被外力一次性击打而死亡的,没有二次击打。
  姚成田自窑厂会餐抓起农药瓶的那一刻起,他的内心里就不再打算为自己喝醉酒后记忆模糊、细节失准、真假两可而掩饰和辩护。
  树上的鸟儿和叶子一起在萧瑟的秋风里颤抖,冰凉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从田野上吹过来,窑烟在风中涣散着破碎,那天,站在三座坟墓一样的土窑的阴影里,姚成田擤了一把鼻涕,他知道冬天实际上已经提前来了。
  11
  窑工们早出晚归,罗琳家远,窑厂收拾了一间仓库做宿舍,姚成田仍然睡在办公室旧沙发上,虽说还有一间烧窑窑工夜里轮流睡觉的宿舍,而真正固定的宿舍实际上只有姚成田和罗琳两人的。孤男寡女住一起,没事也会有事,只是罗琳比姚成田小了十一岁,叔叔辈的,何况一个是青春烂漫的女大学生,一个是比文盲稍好些的又矮又土的农民,窑工们没多想,反倒是姚成田多心,罗琳住进来没一个礼拜,姚成田就找到胡文娟:“你住到窑厂来,晚上陪陪小罗!”胡文娟满口答应:“小丫头年轻,不懂事,你现在跟吴启春差不多,口袋有钱了!”姚成田苦笑了笑:“你想哪儿去了!”
  窑厂晚上大把的空白时间,会计罗琳要到办公室看电视,胡文娟烧饭累了要睡觉,胡文娟陪了几次后就有点撑不住,罗琳说:“胡姐,反正你不喜欢看谍战剧,我跟姚哥一起看!”
  一次看电视的时候罗琳对姚成田说:“‘庐阳好人’是不是成了你的包袱?我发现你太谨慎了,谨慎得有些紧张。”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姚成田慌忙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然后又搬起一大块三合板,迅速将窗户挡了起来,罗琳很迷茫地看着姚成田,一时摸不着头脑,罗琳看着紧张得冒汗的姚成田:“姚哥,你这是怎么了?”姚成田抹着脸上的虚汗说自己得了一种病,不能见到月光,罗琳说,那不是病,那是一种心理障碍,“你老婆是不是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跑掉的?”姚成田说是的,罗琳说我估计也是受了这个刺激。姚成田又说:“你是大学生,懂的多。不能喝酒得的是什么病?”罗琳说:“胃病,胃溃疡!”姚成田说:“那我就得了胃溃疡!闻到酒味胃就要炸。”电视上两个正在办案的美国警察已经潜伏到了海岛上大毒枭的窗子下面了,窗外海上升起了一轮明月,姚成田一抬手,立即按下遥控器,屏幕上警察和月光都消失了。
  门外急促的敲门声,罗琳开了门,胡文娟说罗琳丢在房间里的手机响了,她送手机过来的,见屋内有些鬼魅,就用很怀疑的目光推敲着两个人:“看电视关着门干吗?连窗子也堵上了!”
  罗琳解释说:“姚哥有病。”
  姚成田抢上来说:“我没病!”
  胡文娟很揶揄地看了一眼表情茫然的罗琳说:“恐怕是你有病吧!”   第二天,罗琳在镇上买了一大块黑布,又找到裁缝店做了一个黑色窗帘,回来后,罗琳叫胡文娟帮她一起将黑窗帘挂上,食堂里正在做饭的胡文娟手里拿着汤勺:“是成田叫你买黑窗帘的?”罗琳说不是,胡文娟转过头,将脑袋埋在锅灶的油烟里:“马上要开饭了,我正要烧菜呢。你去找成田吧!”
  罗琳去窑口找到姚成田,两人用螺丝固定好拉杆,再将黑色窗帘挂上,挂好后,姚成田拍着一手黑灰:“小罗,你真心细。将来谁找到你做老婆,祖上积德。”
  罗琳很轻松地说:“现在的男人基本上都是坏人。我到广西搞传销,你知道是谁骗我的吗?前男友!”
  第二天羅琳又跟着胡文娟一起到了镇上,胡文娟买菜,罗琳买药。胡文娟问罗琳为什么要买药,罗琳说:“姚哥见到白酒就反胃,你没看出来?”胡文娟说没有,她有些狐疑地看着罗琳:“你好像对成田太上心了吧!”罗琳说:“上心就对了,他是我们老板,他要是得胃癌死了,我俩饭碗就没了。”在镇上的三岔路口,胡文娟不着边际地问了罗琳一句:“姚成田有老婆,你不晓得?”罗琳在一口沸腾油锅前停住脚步,买了两根炸得金黄的油条,塞一根给胡文娟:“我晓得。他老婆是花钱买的,没户口,也没拿结婚证,假老婆,无效婚姻。你要是跟死刑丈夫离婚,嫁给他,合理合法!”胡文娟攥着油条:“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做不出来。再说了,姚成田跟顾小琴办过结婚酒席的,就是两口子。”
  王麻子是在胡文娟去镇上买菜的时候来到窑厂的,他没找着胡文娟却见到了姚成田,姚成田现在对王麻子一点都不反感,站在缭绕盘旋着滚滚钞票的窑烟下,他已经有足够的自信宽恕和原谅王麻子的挑衅和无礼,“进来抽支烟,喝杯茶,黄山毛峰,今年的新茶!”姚成田客气地招呼着王麻子,一支上了档次的“玉溪”烟递了过去。王麻子一脸麻子涨得通红:“姚成田,你他妈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霸占了一个年轻的小丫头不算,连胡文娟这样的二茬女人也不放过!”姚成田心平气和地说:“老王,你高抬我了!”王麻子吐掉嘴里的烟头:“把两个女人全都弄到窑厂陪睡,太他妈贪心了。为什么我给胡文娟发短信,她不回?郭新河逼着胡文娟赔钱,她一分拿不出来,是我他妈的两肋插刀见义勇为的,知道我掏了多少钱吗?”姚成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王麻子已将人力三轮换成了三轮摩托,王麻子离开窑厂时,站在摩托车马达声里对姚成田甩出一句:“姚成田,你不就开一个窑厂吗,老子马上到市里去开公司!你个小瘪三,整天想坏我的好事,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庐阳坏人!”姚成田对着王麻子阳光下远去的背影,苦笑了笑,心里说:“我连命都不想要,还想要什么女人!”
  许多个夜不能寐的夜晚,姚成田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庐阳。
  窑厂在秋天的阳光下装窑出窑,砖瓦紧俏,连没烧熟的残次品都被一抢而空,姚成田望着欣欣向荣的窑厂,觉得这是外国的窑厂,很遥远,很不真实。他知道自己挣钱不是靠经营、靠管理,而是靠政府、靠运气,三十多年穷困潦倒,霉透了,最缺钱的时候,挣不到钱;不想挣钱的时候,钱长腿,自己跑过来了。可钱救不活酒量,也纠正不了月光的颜色。
  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发了疯似的大兴土木,姚成田转让赵堡窑厂消息一出,同样遭遇疯抢,“乡下开窑厂比城里开窑子还挣钱”,这话是黄耀武说的,黄耀武是第八个来收购窑厂的。姚成田报价五万,经过一轮又一轮加码,黄耀武涨到六万。他将先前欠的三千多块砖瓦款一把拍在姚成田面前的桌上,又深情地回忆起4月28日晚上“淮上酒家”请姚成田喝酒的动人情景,希望姚成田能看在4月28日喝了五碗酒的份上,将窑厂转让给他:“我是个粗人,但讲情义,那天晚上我给咪咪三百块钱打胎,她不要,不要我就给你了!”姚成田觉得这个给了他三百块钱的人实际上已经将他打入了三百层地狱,那天晚上黄耀武虽然没有恶意,但他却在那个晚上结出了恶果。他不想把窑厂转让给黄耀武,于是吞吞吐吐地说着:“赵堡欠的工钱,银行的钱,还有高利贷,三十多万,六万不够的!”黄耀武气得鼻子上冒油:“窑厂又不是你的,你拽什么拽?你是不是要我把赵堡欠三陪小姐的坐台费也一起还了?”姚成田表情猥琐地乞求着黄耀武理解:“黄大哥,黄总,我答应过赵堡处理窑厂后事,等我把赵堡欠的钱还完了,再转让给你,好不好?”
  就在姚成田为转让窑厂焦虑不安的时候,出价比黄耀武高的人出现了,国庆节那天上午,一个手腕上套着金链、腋下夹着黑色真皮公文包的老板开着“本田”轿车来了,他见了姚成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拍了拍鼓鼓的黑色公文包:“里面十好几万,窑厂我吃定了!”他和姚成田坐在一起抽了一支烟,喝了半杯茶,六万五,成交了。就在姚成田跟老板握手庆贺的时候,办公室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警笛声,姚成田脸色刷白,握手演变成了攥手,老板抖开姚成田死死不放的手说:“要是命中注定来抓你的,你是躲不掉的,慌什么!”罗琳进来了,她问姚成田:“怎么警车开过来了?”姚成田交代后事一样对罗琳仓促布置着:“工钱结了后,给郭新河家五万,其余还剩大概有两万多,给胡文娟一万五,给你八千。”买窑厂的城里老板坐在破了皮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吸着一根雪茄,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汪死水。
  警车停下来后,鱼贯而入的警察冲进屋里,极其准确地扑向雪茄老板,并迅速拷上手铐,警察拖一包棉花似的将老板拖出屋外塞进警车,警笛一拉,警车呼啸而去。前后时间不到一分钟。
  蜂拥过来的窑工和姚成田以及罗琳都傻了。
  罗琳问姚成田:“姚哥,你那么紧张,交代后事一样,好像来抓你的一样。”
  姚成田抹着汗湿混乱的头发:“警察经常抓错人。”
  第二天,庐阳各大媒体都报道了,前来买窑厂的老板叫何源,是庐阳第一大毒枭,他想通过买窑厂来洗钱。
  国庆节假期还没结束,黄耀武找来了律师冯彬说情,冯彬对姚成田说,客观公正地估价赵堡窑厂,三孔土窑,加四间破瓦房,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万,黄总给六万,我觉得是可以接受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对当老板毫无兴趣的人,窑厂转给黄总会经营得更好。冯彬帮过姚成田的忙,要是吴启春被枪毙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活到现在。警察的突然闯入,让姚成田对脚下的这块土地更加恐惧,必须走,四万也卖,想通了的姚成田说:“我听冯律师的!”   双方约定第二天带现钱过来签约,地点定在镇上的庐峰酒楼,黄耀武说签完了喝酒。姚成田说,不行,不到酒楼,就在窑厂签。
  黄昏降临后,没有夜班的窑工们正准备收工回家,姚成田想跟大伙做个交待,自己要去浙江边打工边找老婆,窑厂转让后大伙继续在这打工,都跟黄老板说好了。
  可人还没聚齐,一辆桑塔纳轿车在暮色中的窑厂食堂门口刹住。
  镇党委钱书记来了。不再漏风漏光的窑厂办公室里,钱书记非常明确地告诉姚成田,窑厂不能卖,你不能走,你将一个倒闭的窑厂盘活,而且还带领三十多乡亲共同创业致富,你现在不仅是“庐阳好人”,还是庐东镇的“致富能手”。钱书记拍着姚成田的肩膀说:“区电视台、电台、报社要联合采访你,时间定在后天上午,下个星期五镇里召开‘致富能手’表彰会,这回有奖金,一人五百。”
  钱书记根本不是来跟姚成田商量的,而是来宣布决定的。姚成田觉得这个世界上谁都能得罪,但不能得罪钱书记,他活这么多年,没人关心过自己,只有钱书记把自己当儿子待。
  窑工们只知道镇上的领导来了,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踩着漫天暮色回家去了,一路上风声不止,秋天在风声里长途跋涉。
  12
  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窑厂依旧每天冒烟,蓝天下飘来的云和烟混为一谈,三孔土窑就像三架取款机,源源不断地往外吐钱,取钱连密码都不需要。姚成田事后一想,守着这么个窑厂却要转让,人们会在不可思议中对他进行全方位推敲,这反倒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姚成田有时候抓起农药都敢喝,有时候又想逃离庐阳的月光;有时候像革命烈士一样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有时候又像叛徒变节者一样胆小如鼠苟且偷生。进入秋天,姚成田在那间办公室兼卧室的屋里主要任务是收钱、抽烟、胡思乱想,想到腿和脚趾抽筋的时候,他就没命地喝水。
  以前胡文娟每天给办公室送一瓶开水,国庆节后每天送两瓶,姚成田看出了开水的变化,问怎么了,胡文娟说:“你胃不好,要吃药。”姚成田有些急眼了:“谁说我胃不好了?”胡文娟说罗琳都给你买药了,姚成田下意识地打开抽屉,几盒名字很古怪的胃药还没拆封,姚成田说:“那是小罗胡乱说的,我没胃病!”胡文娟说:“你是不是被这个小丫头迷住了,什么都听她的。”姚成田岔开话题:“过两天中秋节了,明早买菜顺便给每人买两包月饼、一瓶麻油!”
  一个星期前的那天晚上,姚成田和罗琳在屋里看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屋外秋天泛滥的月光铺天盖地,姚成田让罗琳关上门窗,屋内暧昧的空间里,罗琳坐在没卖掉的长沙发上边嗑瓜子边看电视,姚成田一如既往地坐在边上的方凳子上,罗琳看了姚成田一眼:“三人沙发坐两个人,难道会出人命?规定‘庐阳好人’不能跟人合坐沙发了吗?”姚成田敷衍了酝酿已久的一句话:“坐沙发,腰疼。”罗琳一把拉过姚成田:“坐沙发腰受伤,我送你去医院!”猝不及防的姚成田一下子撞倒在沙发上罗琳的怀里,自顾小琴跑了后,他第一次零距离闻到了女性的气息,罗琳柔软的腹部和乳房像是风起云涌的泡沫,淹没和窒息了姚成田的呼吸,他从沙发上触电似地反弹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是大片的仓皇与烦躁,他终于知道,在月光和酒之外,还有零距离下女人的身体,如炸弹,如毒药。罗琳看着身心俱碎的姚成田,很是伤感地说:“姚哥,你真的有病!”
  一个阳光苍白的中午,离午饭还有一会儿,姚成田让罗琳把隔壁厨房烧饭的胡文娟叫过来,他打算把苦思冥想了好几个晚上的决定向她们宣布:两人全部辞退,窑厂换成清一色男人。
  办公室里的气氛像是医院的病房,姚成田还没说完,罗琳就打断说:“姚哥,你有病,我不能走!”姚成田将抽屉里的三盒胃药扔到罗琳面前:“我没病。我不是不能喝酒,是不想喝酒,根本不是胃病。”罗琳撕开一盒药的封套:“姚哥,你赶我走,行!一人喝一瓶酒,不,半瓶,你把半瓶白酒喝了,我立马就走!胡姐,拿酒去,厨房碗橱里有。”
  胡文娟一时不知所措,姚成田摆摆手,意思是不要拿。姚成田避重就轻,诉苦说:“我不是无情无义,实在是窑厂是非太多。王麻子找我来闹事,还在村里到处放风,说我霸占了两个女人,村里也就有人说我有钱就学坏了。我真是冤呀!”
  胡文娟说窑厂靠家近,方便照应家里的农活,外面打工的活也不太好找:“等我找到了下家,我就走。”
  罗琳接上去说:“我不走!我又没犯错误,凭什么要走!”
  胡文娟说:“死皮赖脸没意思。”
  小姑娘罗琳说话从来就是张口就来:“不是死皮赖脸,而是他开除我俩不合法!”
  姚成田其实是一个没有什么坚定立场的人,也是一个没有什么能力处理复杂事件的人,世面见得太少。见场面如此僵持,他只得说:“好了,好了,你们都不要走了!”
  当天下午,姚成田来厨房交代第二天出窑多买五斤肉,正在洗碗的胡文娟甩了甩手上的油水:“村子里那么多人,没人帮我,你为什么要帮我,现在又要赶我走?”姚成田关掉还在漏水的水龙头:“我从小就是没人帮的人,当年在郊区中学受人欺负,王小龙嘲笑我是野种,吴启春把王小龙嘴打出血了,赔了三块五毛钱药费,一分没让我出。”
  胡文娟听明白了:“我不连累你,明天我就不来了。”姚成田说:“你不来才连累我,小罗一个女孩在窑厂住,我八张嘴也说不清呀!”
  胡文娟声音像酸咸菜:“你跟她一起住不就没闲话了,你现在也有钱了!”
  姚成田拿过胡文娟刚洗的一个碗,说:“你以为这碗跟刚出窑的时候没两样,其实已经两样了,只是你看不出来。”
  胡文娟觉得姚成田说话像发高烧说的胡话,一个字都听不懂。
  媒体联合采访得很失败,姚成田一口咬定说没想过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这三十多个窑工都是赵堡欠工钱没还清的,还有就是借过钱给他出门找老婆的。這些内容报纸电视里都没报道出来,不过那些掺了水的报道中有一点是真的,他确实在帮赵堡还债,姚成田说“窑厂是赵堡的,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句话也被删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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