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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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沿着坡道俯身冲下,轮子发出“嗞嗞”如蜜蜂振翅般的低鸣,用额头撞开密集的风,耳边呼啸过青草摩擦的沙沙声。夏杏葵松开双脚,脚踏像船桨一样划着。故意扭动着车头S形前进,呜哇呜哇的尖叫声沿路飘洒。
  午后二时。就这样一个人情绪高涨、心情不错的夏杏葵小姐,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新鲜采摘的野花盛满了车篮子,车子一颠,就掉下来一朵。蓝色的小花,永恒的勿忘草。
  进入平地后,开始全速追赶着前方层积云投下的大片影子。强烈的光线四处反射穿插。万物似乎经过了曝光处理。夏杏葵拐入小巷,像水一样向前流去。
  穿着浅色夏服的学生顶着一头乌黑的乱发,半睁着朦胧睡眼在校道上懒散前进。夏杏葵把车锁在残旧的铁棚里,理了理头发,抱起蓝野花爬上二楼,侧身走进教室,机警得像一只野猫。在众人“你看又来了”的异样目光下,她把奶茶瓶里凋谢的花倒进垃圾桶,插上蓝色的勿忘草,置于窗边融入阳光中。
  邻座上的男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黑发上的光圈像美丽的冰彩虹,发梢随风散动,窗纱一般轻盈。夏杏葵一直相信,那轻描淡写的一瞥,是默默的郑重的招呼。开学那天人头攒动,她趴在公告板前默默地念了一声他的名字,眼睛瞪得滚圆。
  梁雅树。
  她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伸手点了一下这个名字,就点中了他凉凉的指尖。少年深邃的瞳孔明亮清澈,嵌在秀气的脸庞上,近在咫尺,轮廓纤毫毕现。深刻双眼皮和浓密睫毛分毫不差,只是嘴角咬碎了十几岁的青涩,下巴的线条也凸显了出来。
  两人的目光架接了一道云彩桥,循着记忆的绿光可以找到梁雅树那部分。遥远而清晰,那些岁月的童话。夏杏葵还没来得及思量相认的模式,少年便抽回目光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于是至今,开学两个星期后,他们还不曾有过对话。
  并没多大关系,因为梁雅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
  半米的距离,刚好是魔法所及范围之内。梁雅树受了魔法的作用,由六岁变成十六岁,长手长脚,下巴尖尖。不再是一米高的、长着圆滚滚的脑袋和眼睛、脸上总有一抹刮伤般的高原红的笨小孩。夏杏葵记得那个时候的梁雅树,总是跟邋遢的自己一起被捉弄、被取笑、被罚。两个人站在教室外面,因为不可爱不乖巧,被剥夺了听课的权利。
  有时候乌云密布,天空降雨,屋檐下雨水涟涟。意识不到情况有多糟糕的两个人。也不觉得孤独和难过,湿润的风拂过脸庞,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在张开嘴巴用力呼吸。梁雅树还没有现在那么沉默,他颤抖着喉咙,吐出稚嫩的童音:“呐,为什么他们要用大头钉穿过金龟虫的脑袋?”
  他心爱的金龟虫被几个男生抢了,用大头针钉在公告栏上。他跟他们拉扯起来。而夏杏葵。是因为卷子没有签上父母的名字。
  “那不是脑袋,是肚子。”夏杏葵断然说。她一头又粗又短的头发,浓眉大眼,是个乱糟糟的小女孩。
  “它死了吗?”梁雅树可怜巴巴地问。
  “谁知道呢。”
  梁雅树紧闭双唇愣愣地盯着湿润的泥土,有蚯蚓爬上来透气。空气被洗刷干净后,一切明净。夏杏葵猫着腰,投入雨过天晴的世界。这个尚有彩虹出没的时代,金边把云彩包裹起来。梁雅树瞪着眼睛,看夏杏葵潇洒地远离规定的位置,连忙拽住衣角问,你去哪里?
  不干你的事。夏杏葵骄傲地扬起额头,开始了流浪生活。
  可以带上我么?求、求求你了……小小梁雅树踮着脚尖,前倾着短短的身子。
  夏杏葵一副大姐头的样子,审视着对方闪烁的眼眸,默许地点点头。她带着梁雅树翻过学校的矮墙,两人屁颠屁颠地走向秘密宝地,低着头在垃圾堆里寻寻觅觅。一次两次。无故就沉迷了,往后就常常逃课去寻宝。彩色粉笔头、没有头的娃娃、大号弹珠、木质纽扣……被遗弃的旧物让两个小孩无比富足。肮脏的小手为对方抹去彷徨,傻傻的就笑了。
  六岁的梁雅树不会大吵大闹。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样子,以夏杏葵所不知晓的信仰,执着地跟随着她一起被垃圾烘臭,一起享用垃圾鬼的外号。一年级刚读完,夏杏葵就因为爸爸一句“不想孩子一副农村娃的模样”而举家搬到城市去,和家具一起被扔到卡车上,她看着梁雅树慢慢缩成一个点,一眨眼就消失了。她把头埋在手臂里,糊糊涂涂就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就这样受了城市熏陶十年的夏杏葵,没有幸运地被岁月揉搓成楚楚动人的少女,反而保留着儿时的那点毛躁。她托着腮帮子懒散地在书上打着彩色的圈圈,毫不在意地把头发挠乱,表情也不生动可爱。她偶尔向着梁雅树瞄上一眼,感叹着这家伙的眼瞳还真是够柔和的,毫无攻击性,也丝毫不受污染。
  忽然英语老师叫了梁雅树的名字,全班肃静,他连忙巍巍颤颤地站起来,望着老师一脸茫然。
  “请列举make up的所有意思。”苦瓜脸老师干巴巴地说。
  梁雅树半张着嘴,一副懵懂无辜的模样。夏杏葵一边笑着,一边把笔记本上花花绿绿的一页撕下来,贴在书架上用笔戳了戳。梁雅树木头般地对着纸上的内容一气从头念到尾。动听的少年音回荡在教室上空,风扇吱呀吱呀的响声,后山沙沙的竹叶声,是夏杏葵听过的,最优美的乐章。
  2
  书架上贴着彩色的卡通便条,被风扇吹得像蜻蜓的翅膀般振动着,上面的“谢谢”每一笔梁雅树都落得郑重其事。放学铃声意外的长。吵吵嚷嚷地持续了半分钟。周三,夏杏葵抄起扫帚就往公区里拖,梁雅树默默跟在后面。一组七个人,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三下五除二就把规定区域收拾干净。一片巨大的椰子树叶脱落了,夏杏葵一只手拖着叶子,一只手提着垃圾篓,满头大汗地往垃圾池跑去。
  偏偏轮到她倒垃圾,偏偏垃圾池远在千里,她自认倒霉地避开同学们揶揄的目光,猩红将她双眼刺得酸酸胀胀的,模糊了前路。突然手里的垃圾篓轻了,她抬眼看见梁雅树染了色的脸,他涩涩地说,我帮你吧,就拖着垃圾篓走在了前头。
  白色夏服灌了风,鼓鼓的背影像要随时飘起似的。
  “小葵……”梁雅树回过头说,发丝盖在脸上,睫毛却异常清晰,“一直都在这个城市吗?”   被叫小葵的女生抿嘴笑了,无故地透着某种释然,“嗯,就是这么回事了。”她说着,把椰子树叶甩进垃圾池,然后和男生合力把满满的垃圾篓倒扣在池里。
  “想不到梁雅树也渐渐长成一个擅长读书的人了。”她拍拍手把垃圾篓收回来,无意中瞄到了垃圾池里一双黑色的耳朵。“是黑猫么?”她喃喃说着,伸手把它从恶臭中解救了出来。原来是兔子,切。她把它丢给梁雅树,说给你好了,转身就走。
  “那个,是爸爸出了钱把我安置进来的,他说他受够了凉石镇的简陋,城里才是美女云集的地方。”梁雅树有点焦急地解释道。
  “有钱人就是方便啊,祝你早日找到后妈。”夏杏葵稍稍回头说。
  “读书什么的我还是不擅长啊,到现在还是不擅长。”他不死心地说:“反而是小葵,突然就变成了优等生。”
  “才没有‘突然变成’这么幸运,只不过是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罢了。”夏杏葵砸着嘴否定道,走出几步见梁雅树还没跟上来,忽然就像小时候那样,招了招手说,走吧。然后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他。
  突然就变成了优等生——听着像是某种抛弃。但夏杏葵还是很愿意成为梁雅树人际关系的唯一一个成员,被他依靠着。为了不让他一直一个人,英语模拟对话的时候跟他组队,做实验的时候跟他一起把试管里的东西倒来倒去,把细胞切片放在显微镜下看个究竟,把电线连好点亮小灯泡。梁雅树画的细胞可爱极了,好像在动,在分裂。
  “一个细胞就是一个个体,出生死亡,跟人一样。”他说。
  “等到科学足够发达,一个细胞就可以培养成一个人了哦。”
  “就是所谓克隆人?”梁雅树把器材清洗干净,凉凉的水在指间流淌。
  “嗯,就算是禁止,也一定有人偷偷地做的,这就是人类呢,人类最喜欢掌控别人了。”夏杏葵有板有眼地说。
  “但是,谁想要作为克隆人出生?自己不过是别人身上的一个细胞什么的,差劲极了。”
  夏杏葵淡淡地笑,“是啊……话说我们干嘛要讨论这么高端的问题?这种事让我们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慢慢考虑去吧。糟糕,下一节是体育课,得赶紧了。”她说完,领着梁雅树在走廊上跑起来。
  高中生的体育课,散漫自由。做了形式上的准备运动,慢跑两圈,学习一种球类。全程不过是二十分钟,剩下的二十分钟花在“分头练习”上。女生们三三两两地围着开口水战,男生吵吵嚷嚷围着一个球转。跑步的是外星人,所有人窃笑。夏杏葵坐在跑道边上。看着梁雅树围着球场一圈一圈地跑。
  同样不太擅长扎堆的夏杏葵,似乎有点懂梁雅树的执念,默默欣赏着他一点点变得湿润的头发,和张弛有力的肌肉。一年级时他就开始每天跑两千米。“爸爸说跑步有益健康。”他满脸严肃和信奉,百分之一百听爸爸的话——坚持锻炼,摄入足够元素,禁止垃圾食品。他像个营养师和生物学家,对食物的营养成分倒背如流,对人体的构造原理了如指掌,以极其严谨的态度治理自己的饮食,重视自己的身体。
  夏杏葵知道他爸爸是怎么对付他的,跟对夏妈妈的毒打不同,采用的是幽禁,没日没夜的幽禁。所以一年级那时,梁雅树就常常无故缺席,三两天,甚至一个礼拜。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是没人在意,顶多会拍拍胸口,松一口气说还好我爸爸不这么对我。于是类似主仆的父子关系就建立了,可幸的是梁爸爸似乎对健康以外的东西都不太关心,所以梁雅树吊车尾的烂成绩,一塌糊涂的人际关系,都被置之不理。
  是好爸爸,还是坏爸爸,谁都说不准呢。夏杏葵沉思着,回过神来梁雅树过度充血的脸背光对着她,汗水顺着发梢滴下来。他弯着腰停在那里,喘着气问,在想什么呢?
  她笑着,瞟见他指间套着的时钟戒指,黑白两种颜色,占据了食指和中指。黑色的是她在垃圾堆里找到的,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的她把戒指往身上擦了又擦。梁雅树说借给我看看好不好,她也藏着不给他碰。直到分别那天,她才塞给梁雅树说好了,给你好了。
  其实那个时钟戒指从来就没走过一步,也不适合六岁小孩的手指佩戴。
  梁雅树为它添了一个伙伴。白色的,走得很准。见夏杏葵的目光热切,他把白色的时钟戒指取下来说,给你。夏杏葵接过来,小小的戒指精致得很,如同水晶一样折射着光芒。滴答滴答,隐约的时间脚步声。梁雅树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低头把玩着鲜嫩的草,身体一个劲儿地发热。有人来来回回地颠打排球。他们的视线。默契地跟随着排球。一下下地划弧度。
  “暑假就要到了。”他说。当所有人都关心全级排名,关心文理分科,他的话更像一个纯粹的学生。
  “每天午睡醒来后吃西瓜或雪糕,晚上趴在窗台前一边数星星一边看小说,早上趁着太阳还没有出来就骑着自行车去山丘上摘野花……”夏杏葵把暑假生活描述了一遍,看到了美好生活的轮廓。
  “宅。”梁雅树进行了一个字的精辟概括。
  “那你又怎样?”夏杏葵不服气地反问。
  “就……无所事事地滚来滚去……”
  “你可不是宅那么简单,简直是一条虫子。”她洋洋得意地笑起来。
  “那一起做花敷屋好不好?”梁雅树认真地问。
  她微微愣了一下。随后默默地点了点头。曾经最爱的花敷屋,在胸口绽放了无数次,终于要重新扎根泥土,摇曳婀娜身姿了吗?
  3
  所谓花敷屋,是指花儿像真菌一样疯狂生长。诡异阴森看似闹鬼的屋子。
  六岁的梁雅树曾经在凉石镇的某个山丘上找到一间破旧的小屋子,凭借着惊人丰富的花草知识,建造了花敷屋。颓废、破败、昏暗,毫无生命迹象,被遗忘抛弃的角落里,绿得发亮的叶子缠绕着朽木,一簇簇红的粉的黄的紫的鲜花压断屋梁。最美的是紫阳花,会因为酸碱度而改变颜色的紫阳花,一个花球会有好几种颜色。这些颜色都是粉色系的,粉白、粉红、粉蓝、粉紫,全部都是梦的颜色。
  夏杏葵之所以喜欢蓝色的勿忘草,是因为那种小花,跟紫阳花有那么一点像,却又朴素得多。养成了摘野花养在奶茶瓶里的习惯。大概是对花敷屋的怀念吧。   因为花敷屋被小朋友们发现之后,就被恶意毁坏了,之后她就转学,再也没有回过凉石镇。
  期待着暑假的到来,然后暑假就终于在夏日炎炎中温柔地冒了出来。
  头一天到花敷屋劳作,梁雅树背了一身的装备。尺寸不一的铲子、锄头、浇花桶和瓢子。他带了一大袋种子,教夏杏葵分辨的知识和栽种的技巧。风吹着竹林发出的沙沙声,是覆盖在心的鳞片脱落的声音。所有烦闷都瓦解,泥土的味道,鸟和蝉在高空中吵嘴。两个人背对着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下午的时间慢悠悠的,夏杏葵盘腿坐在草地上。端着梁雅树带来的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阳光下梁雅树仿佛是透明的,像水母,一只会唱歌的水母。他清清的少年音唱:节奏不一的,我们的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和冬天的声音重合了……她从来没听过的旋律,每一个音符的跳跃,都很新鲜。
  时间充足的时候,会骑着自行车沿着公路去远方。对于身体一直被困在十几平米的房间里的孩子,一直渴望远行的灵魂。终于灵肉合一了。她带梁雅树去采摘勿忘草,下坡的时候教他张开双脚,教他S形前进。
  “梁雅树,我们去旅行好不好?”夏杏葵追赶着他说,“春天去踏青,夏天去海边,秋天去爬山,冬天……冬天去……”
  “泡温泉。”梁雅树的声音飘了起来。“去哪里?”
  夏杏葵仔细想了起来,梁雅树的背影说:“去厦门,去鼓浪屿好不好?小葵知道吗?那里的小巷深处有很多异域风情的小店,一定是猫的栖息地。”
  “什么时候?”夏杏葵绕到他前面问,“呐,我们去好多好多地方好不好。看各种风景好不好?”
  “我会去的。如果小葵不在身边,我就准备很多空白的明信片,画当地的手绘寄给你好不好?”
  夏杏葵听得双眼发光,举起小指说,说好的哦,我们拉钩。梁雅树笑着伸出手,一边勾着夏杏葵的手,一边大声喊她的全名,夏杏葵,心情真好呢。
  远远看去,是两个孩子迎着阳光,手拉着手向前滑行。一个颠簸。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缩起手,因为差点撞到一起而呜哇叫着。
  4
  高二按照文理和名次,把学生打得七零八落。再重新分配。夏杏葵升入了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文科重点班,从此之后就不见了梁雅树的身影。
  高二开始了只有半个学期,阴盛阳衰的高二十二班就发生了政变。夏杏葵趴在桌子上,看女生们造反。女生们说数学老师不会教学,总是教给她们考试用不着的解题方法。足够聪明和骄傲的她们。希望把数学老师踢出高二十二班。
  数学老师是个考高级精算师失败的老头子,他可能觉得这些聪慧的女孩子能完成他的梦想。但是所有人,关心的都不过是一年半后的高考。
  “你们班是因为男生太少,才会这么凌乱的,所以比起换老师,我决定给你们班调来几个男生。”年级主任一副“真是败给你们了”的样子,逃出乱哄哄的教室。第二天。来自隔壁班的四个男生便搬着自己的家当,伫立在教室门口。
  梁雅树伸着脑袋,对着门边的夏杏葵笑了。他藤蔓似的闪进课室,把书桌搬到夏杏葵旁边,回应她惊奇的目光说,老师问谁愿意调去十二班。没有人肯来,我就壮烈牺牲了自己。
  “够可怕的吧,这里。”夏杏葵咯咯笑起来。
  “我是来照顾你的,我来了就有人帮你垫底了。”他边收拾东西,边竖起V字手势。
  窗边闪过一个男孩子的脸,一只手摸了摸夏杏葵的脑袋,动作缓慢暧昧。夏杏葵扬起脸,冲他孩子气地笑笑:“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梁雅树愣愣地瞄一眼不讨人喜欢的入侵者,向着夏杏葵俯身探问,你交男朋友了?
  “嗯,有什么不好吗?”夏杏葵收拾好东西,把椅子一推,“走了哦,明天见。”然后消失在后门。
  梁雅树失神地望着门口框处的那片蓝天,低头翻开绘本书,指尖刮过彩页,眼瞳染了伤风瞬间失焦。指间剩下孤零零的时钟戒指,依然不走一步。
  剪了短发的夏杏葵亦步亦趋地跟在男生身边,走在放学的路上。平时不多话的她。在微妙的气氛烘托下,更是紧闭双唇。稍显疲惫的大眼睛低垂着,百无聊赖地踢开脚边的碎石,她显然还没有适应新角色。
  就因为在回家的路上被莫名其妙地拍了一下肩膀,而一头扎进所谓恋爱的漩涡,听起来大概不太讨人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吗?”风吹开男生浅色的额发的时候,耳骨上扣着的一个个小环折射着疼痛。没有羞涩。直勾勾的眼神。
  “嗯。”她拘谨地抓了抓书包带。保持距离走了一路。
  到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家门口停下来说我到了,男生哦了一声,拐弯不见了。第二天依然等在那里,穿着秋服,敞开领口。夏杏葵拿不准那种感觉。但很自然地就走了过去。然后微微笑了。“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范逸司。”他回答道。她弱弱地“啊”了一声,没有任何接话的技巧。
  “和我交往好吗?”以平淡的语气说出来这句话,夏杏葵觉得这个简单的疑问句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于是点头答应他。好像一直在等待着。没有规定人物和场景。只要这句话就够了。而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也全权交给对方做决定。男生也不拉她的手,也很少花时间举行类似约会的活动,但会跟朋友说“这是我女朋友”,放学会把脑袋探进教室。
  走到路的尽头的时候,就俯身吻她。
  对于夏杏葵来说是如临刑场的举动,她闭着眼睛迎合对方,祈求时间过得快些。完了之后嘴唇还不敢动,僵硬地勾勒一个微笑,然后目送对方离开。
  交往意味着要接吻,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夏杏葵无法伸手推开。是不是所有人接吻都不快乐的。那为什么人和人之间要接吻呢?
  5
  梁雅树的疏远,或许是因为第三者的介入,或许是因为夏杏葵的爽约。约定周三放课后到后山去照料花敷屋,已经三个星期没有去了。梁雅树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审视打满叉叉的试卷,她默默看在心里,却把“不如我帮你补习吧”吞咽下去,任其腐烂在体内。   已经开始了吗?只要对方一转脸。自己就软弱地背过身。她本来是个野孩子,会逃课,会吵嘴,会打架,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收拾东西出走。她总是随时准备出走,不太懂得为了谁,一直守候着。
  就算一直很想踏入花敷屋,背叛者却失去了立场。带着愧疚和对花敷屋的思念。她每天跟在范逸司身后一边度量他的脚步,一边怀疑恋爱的意义。结伴放学,然后在分别的时候亲吻,每天单调地重复着的内容,一般人都会感到幸福吗?
  夏杏葵开始恐惧起来,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欺骗光临教室门口的男生说,我要留校赶作业,你先回去吧。
  那是她当了学生十七年来,头一回留校,打破了不为学习牺牲一秒钟课余时间的原则,居然为了逃避交往两个月的男朋友。
  课室里剩下零星几个人,都是留校吃饭的。梁雅树漫不经心地翻动着彩色绘本,面对谎话连篇的夏杏葵不闻不问。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呆坐到教室里又重新填满了学生。
  “梁雅树?”她借着人多混乱,迟疑却又吐字清晰地唤他的名字。
  “嗯?”梁雅树干巴巴地应答后,她却被堵得慌。咬着唇,她最终却缄口不语。事到如今。她一定不能安慰些什么吧?他的瞳孔里常常放射出一道陌生而尖锐的痛,那么清晰。是什么抽空了他,让他失去了重心和焦点?
  一定不是一个高中生应该经历的,可以想象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这么笃定,夏杏葵自己也不太清楚。密集的恐惧感在胸口汹涌,像墨汁一样喷射在眼前。遮掩了阳光。枯燥冷漠的美式英语盘旋在沉闷的天花板上,夏杏葵粗鲁地拆开一袋面包塞进嘴巴里,有点想作呕,执起笔开始在练习书上勾选答案。
  她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英语,憎恨磁带里十年不变的声音,痛斥被学习无情垄断的青春。她想摔了笔抓起梁雅树带他出逃,至于去哪里她不知道,也不清楚怎么去改革生活。
  只知道梁雅树也一定拥有相同的愿望,一定懂得其中的快感。
  一只有力的手擒住夏杏葵的手臂,另一只手飞快地从后面紧紧揽着她,将她从范逸司手里抢过来,把她纳入自己怀中。快速毫无迟疑的、轻盈而一气呵成的动作,梁雅树对惊魂未定的敌人说,范逸司你滚。以后不要再碰她!
  那是夏杏葵第一次对范逸司说不,不要亲吻。然而却被对方拉扯住,一边承受路人轻贱的目光,一边红着脸气若游丝地抵抗。男生的手力量之大,好像强力黏胶一样粘附在她手腕上。“无赖”好想冲口而出,给对方肮脏的字眼,却因为男朋友的身份,无法狠下心来。就在她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梁雅树冲了出来。
  “夏杏葵你一脚踏两船?”范逸司成功扮演了受害者的角色,咬牙切齿地转身愤愤而去。
  路边剩下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目光却无法相接。原来梁雅树也会用力去争,也会歇斯底里喊,也舍得空出一个怀抱。夏杏葵喜欢他的拥抱,正想沉醉沦陷的时候,却被松开了。体温渐凉,她被骂了一通——为什么要被这种小角色占便宜,为什么要逼自己受委屈。
  “没错我是笨蛋。已经无可救药了。但是……”夏杏葵莫名就湿了眼眶,“我很不受欢迎,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说过喜欢我,但是他说了。我,我很高兴,这些难道是我的错吗,我……”
  “谁说没有人喜欢。”梁雅树打断说,“我喜欢,我喜欢的……”
  越发微弱的声音。他无力垂下头。夏杏葵想听接下来的话语,却渐渐变成了一场僵持。又是这种失神,为什么?好像说就算喜欢也不能怎么样,不会顺理成章地交往,不会幸福,不会有未来。
  “已经没所谓了。”梁雅树忽然抬头苍白地笑了笑,慢慢变得模糊和透明,“随便怎么样都可以。”
  “欸?”夏杏葵立得笔直,无法追逐他远去的身影。她看到他所处的世界裂开了。开始一点点崩坏。某种毁灭性的答案,尽管意义未明,正在进行吞噬和伤害。
  她擦干枯死在眼角的泪水,像流浪的小猫一样呆在路边。
  6
  夏杏葵经过单车棚的时候,发现黄花槐开了满树。她眯起眼睛笑着,小声说:“你真漂亮。”挑起车头挂着的书包,“咚咚咚”地沿着楼梯爬上去。今天,要给梁雅树一个灿烂的笑,和元气的问候。尽管以后一直都是退缩的性格,但这次,她不想移开脚步。也不会像上次对待同桌那样,僵持到最后无所作为。因为是梁雅树的话,她一定不会放手。
  但是梁雅树的座位是空的,黑色兔子无精打采地挨在教科书旁,离上课只有一分钟了。
  “梁雅树呢?”她问同桌。
  “谁知道。”基本上没有人真正关心这个问题。
  老班踏着铃声走进来,依然是那张苦瓜脸。她用怪异的眼神扫了一眼梁雅树空空的座位,语气沉重地说,梁雅树同学因为心脏问题从今天开始就不来学校了,虽然时间很短,大家要珍惜和他一起的回忆,更加努力地学习吧。
  全班有一半同学直了直腰,回头望了一眼梁雅树的位置。或许稍有温热,或许想说什么,但所有想法和情绪,都在瞬间熄灭。夏杏葵像僵尸一样,耳膜嗡嗡作响。她想起了小时候梁雅树的缺席,他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珍惜回忆?只有回忆了吗?
  梁雅树比任何人都重视肉体,他的心脏。应该比任何人都健康。
  老班抓紧时间地讲起她的英语来,好不容易才熬到下课铃响。夏杏葵赶紧追着她跑出了教室,问梁雅树生的什么病,住在哪家医院。“你就先管好自己吧,你这样下去可是考不上重点的哦。”老师拉长着脸低声说。“梁雅树的家人强烈要求保密。保证他好好接受治疗不受打扰。是眼下对他最有好处的。”
  问不出丝毫,对方的神情却不从容。夏杏葵很惊讶,她放弃了追问。已经看出了倪端并且暗暗下了决心,当天放学就开始了以学校为中心的医院大扫荡。那都是技术活,医院的管理很严格,一般人不准在里面溜达。刚开始失败的时候很多,一间医院要花掉很多天来突破,一个月,两个月,夏杏葵几乎逛遍了市内的医院,都没有见到梁雅树的半个影子。反倒是进出医院变得轻车熟路,就像出入自家一样。   是谁安排了梁雅树的出现,又设定了十七岁的消失?为什么挣扎着不放手的只有她一个人?电话号码似乎被废掉了,没有任何回应,梁雅树的座位被撤出了高二十二班,仿佛一开始就没有来过一样。
  夏杏葵把黑兔子偷偷藏在了抽屉里,一边问梁雅树你在哪里?一边等着他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是一个隐蔽的日光倾泻的白色房间,光仿佛在把细菌和希望都统统射死。帘子拉了一半,透过密实的玻璃,梁雅树苍白的身躯,虚弱得如同一片纸。一种异于疾病的东西,在他身上深深扎根,吸允着他的鲜血和精气。他被白衣人围着弄疼,被医疗设备穿透皮肤,双目无光,奄奄一息。
  夏杏葵站在玻璃前,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一切。医生的眼镜反射着一束冷光,吓得她浑身哆嗦,连忙像燕子一样落到垃圾桶和墙角后,缩成一个球形,才躲过了医生神经质的目光。她死死地用手指掐住双臂,为了不哭出来。是有什么正倾泻而下,比寂寞和绝望更可怕。
  那根本不是治疗,是摞取,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这里并不是医院,是从他们常去采集勿忘草的那个山丘上可以看到的、建在城市外围的封闭房子。难怪她扫荡一无所获,最后得来却全不费功夫。
  静静的沉在底部的振动,一辆绝对不会在这个小城出现的加长版豪华轿车停在前面的空地上。几个穿笔挺黑西装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主诊医生连忙出门迎接。
  “情况怎么样?”带头的一个西装男问道。
  “很好,但是必须尽快动手。少爷那边恢复得不错吧?我希望这两天可以动手。”医生低声说,但一字一句都灌进了夏杏葵的耳朵里。
  “这恐怕有点赶。我们不希望让少爷作为转移方。”
  医生的脸色很难看,“这边根本不可能移动!要是你们不信任我这边的技术。我也没话可说。但是他的生命力极弱,要移动的话恐怕会死在路上,这样就做不到你们要求的活取。”
  “好吧……”西装男妥协道,“我们明天转移到这边来,希望你能立刻动手。”
  西装男带着他的一帮子手下,钻进车子里轻盈地走了。夏杏葵看着医生死白的背影,无法得知事情始末。但是她知道。他们很明显就是在瓜分梁雅树。
  但是从头到尾,梁雅树的爸爸都没有出现过。
  就像梁雅树压根就没有过爸爸一样,没有人理会他,照顾他,保护他。夏杏葵挨在厚厚的后墙上,想着被困在围墙内奄奄一息的梁雅树,因为害怕出声而用力地咬着手指,失控地哭泣着。
  7
  沁凉的夜,白色月光泼在床边。
  夏杏葵的耳边不断回响着“死在路上”“活取”这些字眼,窝在被子里发着抖。六岁的又圆又短的梁雅树,跑步的梁雅树,种花的梁雅树,执着地解释着什么的梁雅树,沉默的失神的梁雅树,虚弱的梁雅树,层层重合起来,密集地敲击着她的心脏。
  明天动手,这是那帮人交涉的最终结果。她吃力地爬起来,看着那轮冷清的月。仿佛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过不了今晚了。至于是什么原因,谁过不了今晚,她全然不知道。双脚软软着地。她随手拿起外套穿上,就连滚带爬地走出了房间。
  世界仿佛在人们熟睡之间,一分一秒地毁灭、崩坏。夏杏葵爬出了客厅,跪着“咔嚓”开了大门的锁。黑暗蔓延,她小心地把门带上,深深吸口气,一咬牙“咚咚咚”地疯跑起来。一分钟都不可以怠慢,她承受着沉重的呼吸,沿着空荡荡的街道,跑过一盏盏寂寞的路灯。
  她跑到了白天的那家医院,爬墙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摔倒在地上。白色的房间现在已经被黑暗吞没,居然还有看门的人。只是那个人毫无戒备,低头睡得天昏地暗。她蹑手蹑脚开了门爬进了房间。
  弥漫着呛鼻的消毒药水味,吊瓶挂在床脚,浅蓝的液体泛着冷光。医疗仪器正运转着,滴滴地规律地响动着,氧气瓶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梁雅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夏杏葵碰了碰他冰凉的手,就像碰到尸体一样。
  “梁雅树。”她俯下来轻声唤他。抓着他肩膀小心地摇了摇。
  梁雅树动了动。在月色下睁开了圆圆的眼睛。他看见夏杏葵模糊的轮廓瞳孔深处微微颤动着,吃力地皱着眉头。
  “小葵。”他的声音被氧气瓶吸走了,剩下微弱的尾音。
  “我们走吧。”夏杏葵凛然地笑着说,“去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寂寞的地方好吗?”
  他把氧气罩取下来,坐起来的时候因为疼痛湿了眼眶。“鼓浪屿吗?”他天真地说,仰脸笑了。鼓浪屿并不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神圣的地方,不过是一个风光稍美的海滨小城罢了,在梁雅树的心里却是拥有一切美好的圣地。
  “走吧。”夏杏葵咬着唇说。
  “嗯。等等我。”梁雅树低头一气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皮肉撕裂却不呻吟一声,被夏杏葵抓起手,努力地走到门边。连骨头都是软的,夏杏葵紧紧牵着他的手,确定看守人还在安心地打盹,两个人猫着腰离开了病房。
  就像那时一起罚站,夏杏葵带着他逃出学校的围墙,一起去流浪,一起去捡破烂一样。夏杏葵像女强人一样把他拉了过去,茫然地朝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跑去。医院所在的地方很偏远,一会儿他们便看到了一座又一座的小山丘,他们曾经在那里采摘过勿忘草。
  要去哪里呢?她并不知道。手中的梁雅树又湿又重,她听见他费力的呼吸,仿佛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剧痛。她什么都不敢想,也不敢哭。只是死命地拉着那只手,一直一直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盆大的月亮就在前方,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地方,却无论怎么走,都无法投奔它的怀抱。梁雅树忽然腿一软摔倒在地上,无论她怎么扶都站不起来。“用点力,拜托。”她托着他的腰,跌坐在草地上。
  “对不起。”梁雅树喘着气艰难地说,汗水浸湿了整张脸,因为痛苦和呼吸扭成一团,“对不起,只能到这里了。”
  “怎么会这样?梁雅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像个不了解世界的小女孩,缩在梁雅树身边问着。
  “我是一个细胞哦,小葵,我只是一个细胞。”他苍白地笑着,“爸爸收了很大一笔钱答应把我健康养大。现在时候到了。他们要我的内脏,我的肾都已经被拿走了。”   克,隆,人,吗?夏杏葵捂住了嘴巴,想起了梁雅树爸爸对他的调教,只有身体,只重视身体,一切都得到了解释。人类真的在做这种事,他们圈养复制品,让复制品匆匆看一眼这个世界,过完成长期然后没有自我卑微地死去。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夏杏葵颤抖着说。所以才会失神,才会崩坏,“为什么不逃走?”
  “爸爸……他没有工作,他什么都不会做,我如果走了,他会饿死的。”梁雅树温顺地说,“他需要这笔钱。”
  “我不想让他后悔养育我。”最后他淡淡地说,费尽了所有生命力虚弱地笑了。
  想被爱,就算牺牲性命。夏杏葵掐着手指嘤嘤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梁雅树抹着她的眼泪说,小葵不要哭,以后不要说自己没有人喜欢了,我喜欢你的哦。
  眼泪模糊了眼前,她看着梁雅树越来越苍白,变成了死灰色。那双没有温度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说,虽然就要被人拿走了,但这是你的。
  夏杏葵赌气般地,死死咬着唇,眼泪啪啦啪啦地往下掉。她想让梁雅树看见她长大的样子,不逃跑,不退缩,就算哭也不出声,就算疼痛也要坚强。她只是不要梁雅树死,不要他难过。
  “我可以亲你吗?”梁雅树吃力地问。
  “嗯。”她重重地点头,看着梁雅树清清的脸,温柔的脸,不受污染的脸,一点点地靠近。她很想给他一个笑容,眼睛一眨却全是泪水。他们第一次靠得那么近,而且还在越来越近,近得气息撩在皮肤上,近得要投进对方眼底的潮涌。他们都轻轻闭上了眼睛。
  柔软得将人融掉的亲吻,他们认真地亲着彼此的唇,贪婪地收纳着每一寸细微的爱意。梁雅树动了动嘴唇的时候,他喘了一口气哭了,眼泪滑下来流入了他们的口腔。
  原来这就是接吻,夏杏葵知道了人类为什么要接吻。她希望时间能永远停止,就像他们找到的,再也不走的时钟戒指一样。
  梁雅树慢慢地软软地在她怀中滑了下来,没有了呼吸,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她扶不住他,抱着他一起倒在草地上,刚好枕在蓝色的勿忘草上。她把脸埋在他的软绵绵的尸体上,一直哭泣。
  月光打在梁雅树透明的脸上,四周一片静谧。
  尾声
  夏杏葵去中央图书馆找关于花草种植的书,在上面找到了勿忘草的培植方法。她高兴地捧着书走出图书馆,想起被她打理得很繁盛的花敷屋,满意地笑了。放眼望向对面马路的时候,她看见了梁雅树。
  那个长着梁雅树的脸、拥有梁雅树的肾脏和心脏的少年,散发着和梁雅树截然不同的气息。梁雅树只有一个,夏杏葵想着,立在那里温润地笑了,静静看着少年坐上了一辆小轿车,绝尘而去。
  梁雅树说男生要长一个很棒的身体,他说想去看各种各样的景色,他说谁都不想作为一个细胞活着,他说想爱,想被爱。梁雅树最后被他爸爸接走了,那个男人越过医院后面的山丘,说小雅我们回家了,然后用有力的双手抱起了他。
  梁雅树只有一个,他来的时候六岁,走的时候十七岁,他的生命很短很匆忙但都用来爱人了。夏杏葵会因为他的爱,活得很好很好。
  她想着这些,颠了颠怀中的书,迈步向花敷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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