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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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加冕影帝的消息从法国传来。是在我们相识的第十年。回国后他立即上了一档全国知名的访谈节目,女主持人谈笑风生,问他此次巴黎之行,可有满载而归。
  一室的灯光都落在他身上,随性的白衬衫衬得他眉目疏朗,却已不再是当初那翩翩少年郎。他沉默半晌,忽然说道:“多年前,曾答应过一位故人,要带她去法国实现一个心愿。”
  主持人深谙世事,笑着点点头便移开了话题。
  我无力地捂住脸,任泪水似大雨,滂沱而下。
  原来他还记得。
  一
  十岁那年夏天,是记忆中少有的闷热。午后的日光似燃烧的琉璃,汹涌浩荡。分明有风吹过麦田,却被空气凝固了,教人无法察觉。我站在外婆身边一下一下地摇着蒲扇,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她坐在竹条编的藤椅上缝衣服。我瞧不出是什么模样。可是知道那是给我的。白色的亚麻布落在外婆青筋突兀且粗糙的手上,有种道不出的温柔。
  “明月该回来了罢。”外婆忽然出声道。
  我点点头,然后站起走到门边。我轻轻地拿下门栓,将门推开一个口子。毒辣的日光争先恐后地挤进来,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还是被抓住了。
  我不喜欢和人说话,整日整日呆在屋子里,外婆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外婆害怕我太孤单,正好赶上隔壁杜阿婆的外国狗产了五胞胎,她便把最小的明月讨来给我做伴了。可是似乎就连明月也嫌弃我的沉默寡言,一有时间就往屋外跑。
  过了晚饭时间。还没见着明月胖墩墩的身躯。我开始不安起来。“我、我、我……我去找它。”
  太阳落山得晚,六七点钟整个村子还一片热闹。女人们粗着声音招呼自家人要开饭了,男人抖了抖烟斗,扯着嗓子应道:“哎——”。鸭子也被赶上了岸,嘎嘎叫得不情愿地摆着身子。
  我有些窘迫地加快了脚步。想要叫明月,却又没有胆量。村子里的小孩。很少有我这般胆小的。无论男孩女孩,他们都敢在涨潮的时候跳下渠河里打水仗,过年的时候站在大马路边摔鞭炮。我一不留神踩到一滩积水,泥泞溅到我的小腿上,我却不以为然。
  人还未到杜阿婆家,就已经听到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听外婆提起,杜阿婆本姓刘,嫁到杜家后从夫姓。上一辈本是大地主,后来被陷害抄家,一家人生活清贫。杜阿婆的二儿子十分争气,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大学生,毕业后赶上好时候投身商海,狠狠捞了一盆金。后来杜阿婆其他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去投奔了二哥,多次想要接杜阿婆去城里享清福,她性子倔,死活不肯。于是后来送了她两只法国狗做伴,也就是明月的父母了。
  我朝杜阿婆大门的手柄敲了两声。
  门很快“吱呀”一声打开了,晕黄的灯光窄窄地流了出来。
  很多年后,我才终于明白,那个缓慢的瞬间,改变了我的一生。
  开门的是名我素未谋面的男孩子,模样大约比我长两三岁,穿黑色宽松的T恤,衬得他皮肤更加白皙如瓷,他有一种很干净的味道。他和村子里的男孩子,阿六瘦子黄麻子他们都不同。可是在见到眼前的这个男孩子之前,我以为所有的人就应该是那副模样,不外乎脏兮兮、长手长脚、眼神混沌、说话粗鲁。原来我们只是一群长歪了的瓜枣。
  他犹如六月天里忽如其来的闪电,惊得我等妖孽现出原形,无路可逃。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抿着嘴不说话。我看到了自己被洗得泛黄的外衣和被日光曝晒过的皮肤,指甲里还有一层污垢。
  我正尴尬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他脚边出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啊,小家伙,我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指了指他亮布运动裤边的明月。
  他大概明白了,蹲下身温柔地抱起小明月,小家伙在他怀中打了个滚。“它是你的狗?”
  我点点头,可是想起它本应是杜阿婆的,于是我又摇摇头。
  他宠溺地揉了揉明月的头,“它叫什么名字?”
  “明、明、明……明月。”
  “真好听。”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明月。连“谢谢”都没有说。就慌不择路地跑走了。清冷的月色跟在我身后落下一串的光,林间有晚风吹过,如影如梦。
  二
  我闷不吭声地吃完饭。利索地收拾好桌面。将碗筷放进小盆子里。揭开水槽的盖子。一大坛子的水倒映出了我的模样。飞蛾不断扑在头顶的灯泡上,让本来就黯淡的光线更加低沉,我瞧不清自己的模样,就弯下腰离水面更近了些。
  身后响起了外婆和蔼的笑声。
  “过几天赶集的时候,我给律儿买面镜子去。”
  “不、不、不用了。”
  我挥了挥手上的木瓢,然后舀起一汪水开始洗起碗来。
  “咋啦?”外婆关切地问道。
  我想了想,便把今天去找明月时遇到的事情告诉了外婆。她闭着眼睛想了想,然后拍了拍手掌道:“一定是杜老二家的淮远了。杜婆婆给我提过的,那娃娃得了支气管炎,城里空气不好,就送来这里过暑假了。”
  我点点头,忍不住添了句:“他、他、他……他真真漂亮。”
  哪里想到第二日,明月又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我有些恼它,决定撒手不管,可是我不敢顶撞外婆,我自幼未见过父母,他们在外地打工,每半年寄钱回家。人却再没有回来过了。是上了年纪的外婆辛苦把我拉扯大的。外婆待我很好,我也因为一些原因早熟得快,从来不忤逆外婆。
  我正准备动身出门去寻它,杜阿婆却亲自来了,她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皱纹都堆到了一块儿,“哎。玲芳,带着阿律一起过来吃晚饭呀。”
  玲芳是外婆的名字。
  我们在杜阿婆家的院子里吃的饭。夜来香已经开过了,路上隐约能够闻到一点点残留。杜阿婆院子里种了槐树,枝繁叶茂,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杜阿婆和外婆轻声地拉着家长,在这样宁静的夜里增了几分温馨,杜淮远坐在我的对面,他并未如我想像的城里人一般娇气。盛了两碗饭,还将素菜汤喝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后,杜淮远找了一处还算明亮的地方拿出一本书来看,我虽然好奇,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就只站在他的身旁,用余光偷偷地瞟。他像是瞧出了我的小把戏,
  “啪”地一声合起了书,将封皮递到我眼前。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金庸先生和他的《神雕侠侣》。   我摇摇头,表示不懂。
  “会识字吧?”见我点了点头。杜淮远就将书塞进了我怀里。“喏。”
  我错愕地接过书,指肚轻轻摩挲过崭新的封面,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谢、谢、谢、谢谢。”
  一字一字,十分艰难。
  他并未放在心上,冲我温柔地一笑。
  大抵一座城市。能在顷刻坍塌。
  晚上搀扶着外婆回到屋内,我佯装睡下后拿出手电筒躲在被子里,一字一句地开始读起他给我的书。遇到不会的生字就胡乱地猜,倒也能读懂个大概。我看得好生有趣,竟然忘记了时间,困了就揉揉眼睛继续看。
  我深深地被武侠世界吸去了魂,十岁的我,当时的世界只有外婆、明月和四季交替的麦田。鲜衣怒马,快意恩仇,那个世界深深震撼了我。
  小小的杨过挡在小龙女面前道:“我愿替她去死。”
  原来世人所谓爱情,便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声长长的鸡鸣声起,我恍若未闻,合上书时酣畅地伸了一个懒腰,无意向窗外望去,天竟然开始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来,成了一道天然的帘,连续不断,随风起伏。
  我跳起身来,也不顾一宿未眠,穿上衣服后抹了一把脸。外婆已经在庭院里佝偻着背喂鸡了。
  “外外外、外婆。”
  “早饭在桌上呢。”
  如同平常一样的清晨,我却觉得心里有什么情绪快要爆炸开来。
  干完活后我向外婆请示,也不顾外面哗啦哗啦的雨,伞也没拿就将书抱在胸口跑去杜阿婆家了。杜淮远一脸惺忪地来开门。柔软的头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可他却是无论何时都那样好看的。
  “我我我我,我看看看……完了。”
  “啊?”他被吓了一跳,仔细打量了我的黑眼圈,“噗嗤”笑了一声,“快点进来,下着雨呢,小心被淋感冒。”
  我跟着他进了屋子,他丢了一条浴巾在我头上,我有些畏手畏脚地按照他的指示坐在凳子上,布鞋底上的泥在他打扫得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异常刺眼,我羞愧得低下头去,搭在我头发上的浴巾也顺势向下滑,杜淮远眼尖手快,接住了。
  我还来不及开口道谢,他就顺手为我擦起头发来。只听得窗外雨水匆忙行走,滴答滴答,心也渐渐地由不知所措变得安宁祥和。
  我想,终有一日,青春老去,时光燃成灰烬,我仍然会记得的,曾有一个人,如此温柔待过我。
  我渐渐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披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杜淮远背对着我,开着台灯在看书,听到动静后转过头笑着问我:“醒了?”
  我点点头,指了指他桌子上堆着的其余几本书,他扬起眉毛问我:“还想看?”
  “后、后后,后来,发生了,什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他却卖了个关子,又问我:“你喜欢谁?”
  “杨杨杨、杨过。”
  是啊,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杨过呢,他聪明机灵,玉树临风,重情重义。
  “我也喜欢他,”那时的杜淮远也不过十一二岁,眼睛里透着孩子般的光亮,“我现在在看《射雕英雄传》,郭靖也很厉害啊!”
  “他他他。他好笨!”我笑道。
  “那是英雄气概!”他不服气。
  “杨过好!”我忽然大声说道。没有一点结巴。
  一时间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张律,”杜淮远看了我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什什么?”
  “你能每天都来这里为我念一段书吗?”
  “不不不,不行,”我脸红着摇摇头,“结结结巴。”
  “你答应我,我就把剩下的书都借给你看。”他倒是开始和我讨价还价,“张律,勇敢一点,我不会笑话你的。”
  我的身上有很多伤疤。那是被同村的孩子用石头砸出来的,曾经受到的嘲笑和伤害就如同一只毒蛇,小口小口地麻痹着我的周身。所以我拒绝与这个世界接触,它排斥我,我便不再靠近它。
  虽然嘴里没有答应杜淮远,可是第二天我帮外婆做完工后,又急不可耐地去找他。雨大约是在夜里停的,草和树叶上的露水比往日要多,沉甸甸,摇摇欲坠。
  杜淮远让我给他念的书是路遥先生的《人间》,我花了整整一个暑假才将它完成。长大后我又买来路遥先生的《平凡的世界》看,盛誉满堂,给我的震撼却不及当年那本薄薄的《人间》。开篇柳青的那段话,我用了一生去验证它的至理。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感谢上苍给予我的一切,阳光雨露,草木花朵,大地麦田。感谢上苍让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是他们带我走到了今日。
  当我终于念完全书的最后一句话时,杜淮远笑着为我起立鼓掌。
  “张律,你看,你做到了。”
  在杜淮远的帮助下,两个多月的训练让我说话不再那么吃力。他正在收拾东西,听说下午他父母就要来接他回去上学了。
  那已经是八月的尾梢,我换上了外婆为我新缝的白布裙,洗的时候用栀子花浸泡过,便留下了一点点的香味。
  “你,”我顿了一下,将架子上的书递给他,“明年还来吗?”
  “来,”他眯起眼睛笑起来,将书放回原处,“这些都是留给你的,女孩子,多看点书总是好的。”
  我和杜阿婆将他送到村子的大桥外面。刚刚退下的潮水,留出一串墨绿色的苔藓。
  “明年夏天,我们一起游泳吧。”我跟在他的身后轻声说。
  三
  我在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读完了杜淮远留下来的书,并且买来了格子本工整地在上面写好了每一本书的读后感,想到来年夏天时给他看。
  那似乎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但是在第二个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又觉得其实过得很快。他长高了很多,皮肤越发白皙,头发长长了,站在堤坝边的柳树下冲我挥手。
  “嗨,张律。”
  杜淮远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明月洗澡。
  “拜托,怎么能这么脏。”他好笑地逗逗明月,接来一盆水。用木瓢浇水在它身上。我有些紧张地站在一旁给他递肥皂,他的手上全是泡泡。
  “听说明月是法国狗耶。”我忽然想到。
  “嗯。”他没有抬眼,继续认真地给明月洗澡。   “法国很远吗?”
  “嗯。”杜淮远点点头,“在西欧,和我们隔了整整一个大西洋。”
  “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啊。”他低声笑了笑。六月阳光落在他思考的侧脸上,我们蹲在二楼的平台上,身边的树林里传来连绵不断的蝉鸣和鸟叫,“有埃菲尔铁塔,有蓝色海岸,有莱茵河。法国是个浪漫的国度。”
  他开始零零散散地向我描述他所知道的法国,我一脸憧憬,不禁喃喃自语道:“真想去看看啊。”
  “好啊,我带你去。”他笑着接过话来。
  “真的吗?”我拍拍手笑起来,“我想要带明月一起去,那里是它的故乡啊。”
  “那就一起去吧。”
  我伸出手来:“那要拉钩钩的。”
  他也将沾满了肥皂泡泡的手指伸出来,用温暖的小指勾上我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昔日的笑靥与约定,等再回首时,已是百年身。
  他果真同我一起去河里游泳,我从小熟谙水性,在水里比杜淮远更滑溜,但是他游泳的姿势很好看,央求他教我,可是打小就用的习惯老是改不过来。学不会我们就改比抓鱼,一下午的成果放在桶里提回去让外婆熬汤给我们喝。
  不游泳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去爬树抓蝴蝶。他从城里带来了游戏机,插在电视机上就可以玩,我们一人拿一个手柄打游戏。
  魂斗罗、超级玛丽、雷霆战机。
  和两个人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含着加盐冰棍打游戏的背影。
  “笨蛋,你要向前走啦。”
  因为杜淮远一直冲在前面,所以很快失去HP挂掉了,躲在他身后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脸无可奈何地夺过我的游戏手柄,教我道。
  我记得的。
  直到现在,你所告诉过我的话。我都统统记得的。要向前走,不管未来是否还有你。
  最后一个一起度过的夏天,是在我十五岁那年。
  杜淮远带来了一群城市里的朋友。四名和杜淮远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背着画板和相机,也是干净的面庞,唯一的一个女孩子穿着白底红花的长裙子,头发慵懒地绾起来,手腕上系了一串铃铛,走起路来会碎碎的响。
  他们视乡村为稀奇之物。很是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们的青春似乎是长手长脚的。哪里都可以去。
  自从和他们一起后,杜淮远和我疏远了许多。
  每次去找他,他都和他们一起画画、拍照片、做作业、玩电脑或者打扑克。我曾经偷偷从打开的房门里望过他们,可是还没等他们发现我。我就自己先跑开了。
  他们偶尔会主动找上我。因为他们想要自己下锅做食物,可是又不太懂灶台的用法,买菜和做饭之类的也会麻烦我。那个穿长裙子的女孩还会将她带来的红茶叶和牛奶一起煮,说是奶茶,下午的时候和饼干一起吃。
  她偶尔会和我一起聊天,大概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笨蛋吧。她似乎很喜欢杜淮远,一直向我打听他的事情,可是对于他的喜好,我知道得并不多。
  “学校里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呢。”她和我一起坐在草地上。她说话的时候。随意地扯了一根草缠绕在手上玩。
  “他那个人,对谁都很好的样子,但是又似乎没有谁是特别的。”
  “马上就要升大学了啊,如果不和他念同一所大学的话,以后就没办法再见面了啊。”
  “我真羡慕你啊。”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没有尝过情爱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
  我觉得似乎开始回到十岁以前的夏天。
  只有外婆,明月和我的夏天。
  可是那时候,外婆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家里安装了电话。父母有时会打来一两通,可是我甚至连他们的样貌都不太能记得。知道外婆生病后。他们往家里寄了一笔钱,我知道他们出门在外也是艰难的。
  那就是我和杜淮远的世界。我日日为柴米油盐算计,他却吟诗作对,赏花听曲。
  做完暑假作业后。我在附近的镇子上找了一份做收营员的兼职,第一天傍晚回家的时候经过杜阿婆的门前,里面在生火,大约是在烧烤,我听见女孩子唱歌的声音。头顶夜空繁星点点,我靠在门外静静聆听。
  我想起他教过我唱的第一首歌。
  “张律。我教你唱歌吧。以后我给明月洗澡的时候你就唱给它听好了。”
  “我不会唱歌啦。”
  “所以才要教你啊。”
  我在自己朦胧的泪光中轻声哼起了那首歌。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我想起你曾经和我一人一半分着吃的棒棒冰。
  “多少平日记忆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
  我想起你背着跌倒的我回家的下雨天。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承认,我只是你记忆里的一个地方。
  四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满十五岁了。外婆为我煮了一个红鸡蛋,在脸上来回地滚,还有一碗长生面,热腾腾的还冒着烟。
  吃过早饭后,我习惯性地向门口望去。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出现在这里。祝我生日快乐。不过今年,他或许已经忘记了。
  我去帮外婆喂牲畜,外婆今天精神很好,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我们那时候满十五岁啊,可是有讲究的。”
  原来是封建村子的迷信,但凡女子满十五,就要在当日夜里去林子的河里洗月光浴,洗尽前尘往事,祈求下半生健康安好。
  我不禁笑出声来,不是因为乡俗鄙陋,而是原来十五岁,就是一个小半生了。
  大约是从四五岁才有记事的能力,十年的时光,能有什么作为?
  我忽然觉得胸口发闷,莫名其妙地寡欢。和明月戏耍一番也提不起精神,便又回屋子里睡觉了。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不知道怎么的,外婆早上的话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开始有一个胆大的想法。
  我将洗发露香皂和换洗衣服放在口袋里,然后探头给外婆说“我出去散散步”。走到湖边时,淡黄的月光落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植物的香味让我的身体为之一震,只有片刻的犹豫,我就脱去了衣服走进水里。
  清凉的水渐渐漫过我的身体,渐渐习惯了水温后我开始张开手臂,迎接月华。
  我闭上眼睛,静静感受水在我身上流过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我身后忽然传出一道声音——
  “张、张律?”
  是杜淮远的声音。我被吓了一跳,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他站在湖岸的边缘,周围是高大的灌木丛,还是少年人的身形,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不用低下头,我也能知道他所看到的场景。
  湖水漫过了我一半的大腿,月光照耀下的,我的胴体。
  他连忙抬起头遮住双眼,向我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等我一下。”我淡淡地开口。
  然后双脚在水里拖着一路走到岸边,慢慢地擦干身子换好衣服,这才走到他背后轻轻拍了他一下。
  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
  “我都不介意,你一个大男生紧张什么?”我“噗嗤”笑了起来。
  “原本是有事要告诉你,阿婆说你出去散步了,我到处找你,没想到……”他满脸通红地向我解释。
  “你找我什么事?”我打断了他的话,低下头,踢开了脚边的一粒石子。
  “啊,也没什么,”杜淮远挠了挠后脑勺,“我们大概明天就要走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粒石子滚到黑暗中去。咕咚咕咚。
  “比往年都要早啊。”
  “马上升高三了,学校要补课。”
  “哦。”隔了几秒钟,我才发觉这样的回答似乎太冷淡了,又补充道:“要加油啊。”
  “嗯。”
  一直走到我家门前,他才停下来,从一直背着的包里拿出一个礼物盒:“生日快乐。”
  我将它抱在胸前。在杜淮远的示意下拆开了包装盒,是本沉甸甸的书,《唐诗宋词》。我轻轻笑起来,他没有说话,我用手轻轻地抚摸过书皮,抬头问他:“你明年还来吗?”
  每一个夏天,我们要分离的时候我都会这样问他。
  “来。”他的回答从未改变。
  我第二天没有去送他。或许是潜意识里我并不喜欢他的朋友们,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和杜淮远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还有那个长裙女孩,她以为我和杜淮远只是恰好认识。虽然事实也只是如此。
  反正我们还会再见面。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可是我却忘记了,命运从未让人称心如意。
  九月的时候,外婆在住了几十年的家里被门槛绊了一跤,立刻被送往县里的医院,然后转送省医院,抢救无效。
  母亲在电话里哭到近乎晕厥,父亲夺过电话,对我说:“我们马上回来。”
  离家十几年,他们终于肯回来了。
  他们回来那天正好赶上丧宴。我穿一身白衣。衣袖上别了一朵黑色的花。我不知该以什么表情来对待他们,扯了半天也扯不出一个笑容。
  处理完外婆的后事,他们说要带我走。我有过两三日的抵抗,最后在他们的哀求下终于点头答应,我打包了所有的衣服,那些都是外婆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我留了一张纸条给杜阿婆。让他来年交给杜淮远。其实我想了许久都不知道该写什么,便想起曾经在同桌的少女杂志上看来的一句话一
  一见杨过终身误。
  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但是他是我的杨过,我知道的,此生再无人能比得过他。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着他。可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小龙女。
  我或许是郭襄,杨过许过郭襄三个愿望。
  我跟在父母的身后抱着明月走了。
  没有回头。
  就算我回头,也看不到你了。
  五
  父母在广州打工,这座城市大得让我瞠目结舌。地铁里永远挤满了人,大街小巷里都是我听不懂的粤语。这里的男孩子比不上北方的高大,女孩子也小巧玲珑。新的学校里我陆续交了朋友,可是算不上要好,能够说话而已。我们一家三口挤六十平米的小房子,有钱人开上百万的跑车。这里物欲横流,充满野心和欲望。
  三年后我考上一所二本的学校,就留在广州。
  上了大学,竟然开始有男孩子向我搭讪,我早已经洗去了刚来时的土气,我买过一条印着大花的长裙,试图绾起已经长长的头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思念如泉涌,竟然吞噬了我的全身。
  “再见。”我对自己说。
  我越发地不喜欢夏天,拒绝与外界接触,整日扎起头发窝在房间里上网看动画片,他送给我的诗词,每晚睡觉前我背一首,如今,到了底,又重头开始背。
  而这时的明月已经很老很老了,它开始走不动路,吃不下东西,我抱着它去诊所里看医生,对方无奈地冲我摇摇头。我抱着它慢慢地走回去,路上隐约能够闻到桂花的味道。
  “明月。”我紧紧地抱住它,生怕它就此消失掉,路灯落在我的身上,夏日的夜晚竟也冷得出奇,“我想回家了。”
  明月似乎读懂了我的伤心。嘤嘤地趴在我怀里。不断地用头往我身上蹭,想要安慰我。
  我想回家了。
  想要回到十几岁的夏夜,有外婆,有杜淮远,有明月,我们坐在庭院里啃西瓜,吐了一地的西瓜籽。外婆的蒲扇一摇一摇,倒也没蚊子敢过来了。
  忽然。明月开始兴奋地狂叫起来。我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是广场中央的大屏幕,正在直播一个有名的访谈节目。
  坐在浅色沙发上的男子英气逼人,他半垂着眼睛,睫毛落下一片阴影,终于开口道:“多年前,曾答应过一位故人,要带她去法国实现一个心愿。”
  七年未见。他的声音已如岁月般温和圆润。
  明月的叫声引来周围人频频回头。恐怕让他们诧异的,还有我满脸的泪水。
  “明月,明月。”我慢慢蹲下身来,“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我想起记忆里自己幼稚的声音。
  “我想带明月去。那里是它的故乡啊。”
  一转眼,我们都已背井离乡,漂泊在外。天南地北,究竟何处为家。
  那晚回到屋里,我开着灯,像儿时一样光着脚坐在地上,从冰箱里拿出一支棒棒冰,和明月各自一半。它舔了口后便没有了胃口,跑进我的怀里,找到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慢慢睡过去了。
  如外婆一般。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轻声为它唱起每次洗澡时都会唱的歌。
  “池塘边的榕树下,知了在声声的叫着夏天。”
  那是哪一年的夏天。
  穿着白衬衫的杜淮远拉了一张木椅在槐树下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旁。有清风吹过,有白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脸颊上,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拂去。
  我看着他的脸。
  然后弯下身。
  在他的唇上,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一下。
  彼时。日光温柔。天空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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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指因常年为客人染发而着了颜色,刚开始是黄褐色,后来成了深棕色,像老年斑一样,洗不掉。现在指尖停留在客人的发梢,这是个年轻的男子。他要求染红,我建议他在发尾镀一层薄薄的黑。他却执意要红得不能留一点儿余地。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放低了手中的书,许我从镜子里看到他,那是一张东方人完美的脸型,说不上来的舒服。这时被冷落的染发膏突然掉下去滴到了他的书角,我连声道歉。他向我举起了书,带着和他的容貌不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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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心底里讨厌火烈鸟安安。只因她是火烈鸟。  “傻啊!你也是火烈鸟。”有时候我也讨厌巫女雪。因为她能看穿我的心思。  “才不是……”安安是巫师从人间带回来的火烈乌。而我是魔法世界里的“各种蛋”孵化出来的,我和这儿土生土长的鸟儿一样,属于“各种鸟”。  人间的种子生活在土地里时,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植物,在这儿。各种蛋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鸟,不同的是,种子“出生”之后就知道答案,而我们,到成年时才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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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就是,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的真相。  1  大一正式上课,大山色咪咪地盯着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生偷偷问我,你猜她叫什么?  我说,我要是能猜出来就不用上学了,直接上天桥算命就能养活自己。  他说,有道理,那就不用算了,下课帮我要来她的电话吧。  下课后我俩尾随她从教室走出来。时间紧迫,我们正商量着怎么上去搭讪。就在楼梯口,女生的书突然掉了下来。我转过头微微一笑,大山马上会意,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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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别人的花园里遇见过那个世界。它伸长手臂,发着光,問我怎么已经长大。  世界长眠于童年的宝藏中。  若贸然开启,脱离了尺寸的世界还愿不愿意带我回到小时候。  可惜我还等不到巫女的魔法,辛杜瑞拉的舞鞋也不过南柯一梦。我早就远远离开彼得潘。  梦境都像魔法。回不去的地方都叫童年。世界不愿对我开口。我也没有握住世界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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