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城市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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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过去的500年间,我们见证了一连串令人惊叹的革命。地球在生态和历史上都已经整合成单一的指数。——《人类简史》
  一 我
  鼓手总在夜幕深锁才开始击打他的架子鼓。其实我也不确信,到底是他还是她。从窗外传进来的音律,狠劲、激越,带着披头士式的“交响摇滚”,感觉是位年轻的乐者。鼓比琴、箫有格调,明亮、畅快,即便忧伤亦是大张旗鼓,加上贝斯和电吉他两种乐器组合,可以形成最美的音乐织体。母亲不以为然,她担心两岁悠悠的睡眠,对这样的喧嚣很排斥,总在我耳边叨念。
  我认定这是我与母亲的代沟,她嫌厌的我却喜欢。比如今晚,倚着书桌或者美人靠,塌陷在鼓声里,听着通通通如心跳的旋律,聒噪的摇滚慢慢变成舒缓的蓝调,感觉自己就是一棵百年老树,盘桓在熟悉的土地上,把根扎进泥土里。这似乎是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让人满足。其实母亲忽略了,窗外不止鼓声,还有汽车的马达、人群的嬉笑、端茶倒水的买卖,碎银子一般叮叮当当。偶尔有尖锐的鸣笛呼啸,是一群富家子弟寻求刺激的摩托赛车。摩托赛车只有天气晴好的夜晚才会出现,急剧和碰撞撕裂着本来还算安稳的大地,似乎很不和谐,倒也没有感觉到异样。润滑是一种假象,摩擦才是主流。
  在各种声音的交汇中,这个城市依然好好活着,荒寒的夜色才显示出足够的安全。
  这是城市之心的开合。白日里,人流、车流、尘土和遮住蓝天的高楼大厦,一幅忙乱和焦虑的面孔。晚上松弛,老城闲逛在夜色中,一如宽衣大袍的道士。白天奔忙,人与城市是游离的。只有夜晚,人与这座城市贴合得没有缝隙。关在暗夜里,点一炷“祥吉堂”的水沉香,烟雾昏昏然,感觉世上的万福不过如此。
  到底是富奢的给予。看不见白天的混沌,除了听觉富有,夜晚的光线亦是有节制的。高高的路灯投向马路和人行道,照见路边恍惚的树影,那些簇拥着归家的人影朝着某个方向在移动。人影在移动,大地是静止的。一静一动之间,悬浮着灯光。灯光朝着我半开的窗户射进来。循着光线我可以看见阔大的市民广场,陷在光区的凹格子里,如一片见不到底的沼泽。四周高楼围合,金顶披光,数不清多少小山似的大厦排兵布阵。楼房越盖越高,体量越来越大,城市中心稀缺的空间挤压成一团。
  近处。透过光线正好可以看见对座房子的屋顶、屋檐和漏进居室的灯光。硬山顶的屋梁聚集着暗蓝色的琉璃瓦,把一束束光线分开了,形成有规律的蓝光带,妖冶、清冷。居室的灯光晃在纱窗上,有时候可以看见主人,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蜷在窗台上的一只野猫。野猫闻风而动,贼亮的双眼像暗夜里的一把刀,见着杀伤力。小区里没有老鼠,这只野猫一定是功臣。
  这里的屋宇都是联排,五六层高,一二层为店面,楼上是原住民的家居房。原住民大部分是乡下进城的第一代淘金者,如今成为城市多金的主力军。一二楼店面商户的结构相对复杂,美容院、美甲店、国学私塾、书画培训中心、金融机构、眼镜店、私家菜馆、养生馆、服装店……林林总总,不慌不忙。在外人看来,这不算什么,而土著的乡人知道:这座城市除了分明的专业市场,就是整齐划一的专业街。只有这里的情景,是不一样的,各种商肆无原则地混装在一起,简直没有道理。
  母亲来敲门,叮嘱我早些睡觉。她对我码字这一嗜好爱深恨切,爱的是母亲欢喜这些没来由的想法可以变成文字,让我爱叨唠的性格在文字里潜伏。恨的是眼见我视力一天天差下去,脸色灰暗苦涩。我嘴上“诺诺”应着,其实还是由着自己,直到倦怠。心理学家说,这是病,得医治。
  湖清门,小城中最幽古的老地名,就在我住的楼下。这一处小商品源头的热土,穿针走线,把小小的县城带向世界瞩目的巅峰。上世纪七十年代,土地资源匮乏的乡邻,手提肩扛在这里驻扎,以物易物,实现人生第一次拓疆。而后一代一代的生意人,争先恐后在商贸轨道上领跑。这传奇式的历史,就发生在我的楼下。我对这片土地充满感情,它带着的国际身份散布在每位乡民的血液里,让我们热血沸腾。而湖清门作为旧时七大古城门之一,曾经鸡毛换糖的盛景,县志就有详细记载。在这里,所有的营生都与经商有关。一次去北郊莲塘村采访第一代小商品传人,那些起家做泥哨、圆珠笔、小刨子的老商户,最年轻的已有六十多岁。在当时他们因窘迫而没能上学,不得已做点小买卖,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惊慌中,与湖清门有了交集。提到过去,没有人哀怨,更多的是感激。那是一代勇敢又善良的淘金者,他们带着这个城市的血性和温暖,打下了江山,“无中生有”“无奇不有”“莫名其妙”“点石成金”,成为市场发展的主体。他们,对湖清门这块土地有着特殊的情怀。我的父母没有这样的经历。父母自小生活在城市西部资源丰沛的区域,在父母给我灌输的成长历程中,这样的困顿,他们从来没有过。我所有的理解来自第三人的叙说。这些叙说带给我不仅新奇,更多的是喟叹。
  这不算久远的历史,却已经隔着一代两代人。如今只有泥土下面躺着的泥土,还惦记着岁月的车轮一代代迭更,直到面目全非。小城一日日变化,房屋、路面,配套的公园,日新月异,厚积薄发的实体经济交付给了基础建设。现代化工业进程把“生态和历史都已经整合成单一的指数”,数据化是一个标签。新式的样貌不见得比旧式好,可我们总是喜新厌旧,拿着城市的样式做着翻来覆去的新事。至少现下,你已经无法从任何片段中觑见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了。
  其实我不关心这一些。风掠过城市上空,对面屋顶那一小簇杂草摆来摆去,像是法国梧桐和狗尾巴草。鸟儿飞翔,落下了种子,不经意间生根发芽。风停了,它就站在那儿,像卫士。没有人会关心它们的存在。
  母亲起夜,再次走过我的书房,她又开始说叨我。想想是该睡了。夜晚深邃不见底,蝼蚁碌碌,看不清楚哪里是清晨的方向。而前行,总要伴随着休憩和整装待发,我们不能一步跨过去。
  鼓手已经停歇,那个叫“麦田音乐体验中心”的门店哐当关上,只有一盏橘黄色的路灯依然悬挂在门前。
  二 朝阳门
  我从乡下进城有些年头。那时候朝阳门是朝阳门,与乡下任何一处祠堂、院门没什么两样。沿着金山岭石阶缓步上行,有一家卖布料的小门店,里面放着各式洋布和土布。除了挂在墙上的高档布料,更多的布料一卷一卷横躺在玻璃柜面上。掌柜是个戴眼镜的斯文老太太,一手捏着根米长的木尺子、一手拿着画粉,待顾客选了样,说了尺码,她便用尺子定了长短,按下画粉,拿着酱红色大剪子咔咔两下,开个口子,然后用手撕到布料门幅尽头。嘶嘶声过后,你要的面料就剪好了,不多也不少。那会的面料棉麻居多,纤维颗粒大,路径分明,好撕拉。画粉有白色、粉色和奶黄,都是顶顶好看的颜色,黏在布料上,轻轻一弹,就掉了些,还有一些留在上面。   买好的布料就这样被大娘或者大婶抱着回家。至于路上的景象,大抵是邻居看见新置了布料,都要打开看看花式,问问价码,侃侃给谁置的新衣裳。等布料到裁缝店,又是新一轮的问问花式问问价码,裁缝师傅还关心今年新流行的款式,连衣裙或者套裙,详详尽尽说与东家听。总之,买一块布料是件大事,邻里街坊都要说一说看一看。成了衣,在哪个姑娘或者婶子的身上,继续重复同样的话题。当年我那套最时尚的绿丝裳、条子裤就是从这里采购。绿裳是类真丝面料,不起皱,绚丽滑溜。裤子是黑白条子麻料,东洋风,有些狂放不羁。上世纪90年代上大学,这是很时尚的打扮。淳朴的母亲为了我能够体面些,硬是挑选最昂贵的面料给我置办新裳,想着女儿在北方上学能够风风光光。那日母亲决定买布料,便带着我,依稀记得还有二姑、二姨等亲戚,几个婆娘们对着布料指手画脚,好似家里很大的事体,最后母亲依着我选了绿色。上世纪90年代还缺乏色彩,绿色活泛,又不轻佻,我自己觉得妥帖。衣服是小城最著名的裁缝师傅定制的,样式如现在谍战片里女特务的造型,威整有风情,还有些民国范。
  金山岭至顶,再往下,就进了城。东区以及东部乡下老百姓都从此门入,到篁园路区块采购物料,这就是负有盛名的朝阳门。金山岭也不算多大的岭,十余米落差,在城区中,这样的高度到底有些特别。据祖辈论起,朝阳门是个“利市”门,历史上官员升迁、百姓嫁娶都会途径这里,寓意步步高升,或者“朝阳”二字有兴旺的联想。朝阳门的名望当然不止表面的词义,有“家学”渊源。据上世纪80年代《义乌县志》记载:“旧城原有城门七,各有城楼:东曰朝阳门、东北曰卿云门、南曰文明门、西曰迎恩门、西北曰湖清门、东北曰通惠门、北曰拱辰门。19世纪大多坍塌。1949年解放时,朝阳门、文明门尚存,但城楼早塌坏,拱辰门只剩门壁。文明门和拱辰门壁亦于上世纪60年代相继拆除。”朝阳门始建于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近500年历史。1949年尚存,这实在是一件让小城人动情的旧事。我晓事时,城门已然不在了,金山岭还在,正是新旧交替的辰光。旧的依然旧着新的开始盘旋在城市的视野,在当时,到底是旧景占着上风的。我们算是半新式的人,骨子里还隐约着旧风尚。
  那会的古井,还在出水。城门的遗址,尚有文字残垣,写着“朝阳门遗址”。“遗址”二字让人寥落低沉,到底还有念想,旧城也还活着。你不要朝着新城走,迂回到黄大宗祠或者就近的小道,就可以穿越到《太平春事图》描绘的货郎盛世。《太平春市图》是清代御用画家丁光鹏描绘浙中地区新春时节乡间欢乐的景象,主要片段是货郎担,游人市贩、竹篱人家、松树桃竹,那是明清时期的遗存。明清到底也近了,作为朝阳门,可以找到更远处的对接,据记载:“公元前222年,秦将王翦平定江南,在吴越两国旧地建会稽郡。郡内建县,其中以颜乌墓所在的今稠城为中心设邑。命名‘乌伤’,旨在旌表颜乌孝德。”又“乌伤县境,北接诸暨,西南邻太末(今龙游),包括今金华下辖八县(市)及仙居、缙云部分。为今天义乌全境面积十倍。”旧时乌伤,不仅城廓广袤,历史的线条亦是粗壮,它的起点显然不是一座小城,朝阳门亦不是一个普通的城门。
  关于历史的行进,所有的徘徊和踟蹰都是情不得已。
  金山岭摊平的那一天,1988年,睡梦中的人们还没有醒来。城市面临东扩。老城区最大规模的一次拆迁就那样催生了一个新兴城市的未来。几度兴废,动迁的方案一个又一个,城市更迭犹如置换新衣裳,换了帽子得换上衣,换了上衣得换鞋子。2013年,新建二十多年的朝阳门迎来第二次换颜,在烟火浓浓的清晨彻底与过去告别。这一次,人们没有睡去,很多人伤感不已。乡愁随着一扇旧城门的瓦解,飞离了故乡。城邦的重置和兴旺总是与血肉分离相纠葛。不是硝烟的战争,而是取舍和放弃,谁也不能决断未来,只有唏嘘。到底谁是谁非,说不清。
  母亲经常带着悠悠在马路边散步,数百米的县前街,连着朝阳门。这是一段传奇的马路,盛大的城市花园包围着政府大院,政府大院有着经久的年份。坊间传言这地底下修行着助推市场发展的神龙,不能动迁,怕触了龙威。微风习习,空气里有清香,那棵大院内的老樟树,几经荣枯,越来越茂盛。按照小城人的说法,樟树健在,三十年的市场就不会倒下,小城就有未来。
  母亲的惋惜是一些旧年景不在了。她与两岁的悠悠说着旧事,如同说着书中的小童话。悠悠自打出生,一直被动接受着我朴素的旧情怀,我为她阅读古典,哪怕《诗经》也好。我相信旧时的盛景需要一脉相承,如源源不绝的井水,断了就续不上了,这是我的执拗,在孩子身上亦不愿意放弃。这份执拗,与整体无关。
  很长一段时间,我排斥沿着朝阳门下行。在茂盛法国梧桐的树荫下,曾经的小卖部、皮件店、阿七理发店、最早的卡拉OK厅,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们是一个理想,在旧人的心里筑梦。而90后的孩子们,已经不计较这些曾经传名的古迹了。
  三 大安寺塔
  有塔的地方就会有水,这符合阴阳学。大安寺塔坐落在绣湖北岸,朝阳门以南,天光塔影,叠石理水。塔是静物,周遭宽大的水域,是动景。近处杨柳、冬青、无患子、鸡爪槭,密密簇簇的矮丛,远处拱桥和明清仿古建筑,形成密不透风疏可走马的大意象。这是城市中心的表征,是设计师的匠心。绣湖公园在规划时不仅考虑了南疏北密的格局,水域和山石亦有独到的安排。大安寺塔作为重要的历史遗存,是绣湖的重要节点,它的周边做了精心的构思。它的古老,有理由成为绣湖区域的王座。
  古绣湖,又名绣川或绣川湖。义乌旧县志载:“绣湖,县治西有湖,广数顷,群峰环列,云霞掩映,烂然若绣,湖因以名。”宋元间湖区曾构亭榭,植花木,游赏之地,凡二十四处。明清有驿楼晚照、烟寺晚钟、花岛红云、柳洲画舫、湖亭渔市、画桥系马、松梢落月、荷荡惊鸥八景。“烟寺晓钟”是古绣湖八景的重要一景。有塔有寺,不需要借助典籍传播,小城以老旧物件的方式说明着自己的年岁。
  对一个城市而言,一座古塔往往是建筑地标。大安寺塔因大安教寺而名。清嘉庆《义乌县志》又云:“县西一百五十步。绣湖心之柳洲。旧为尼寺,名普安,在县东北一百五十步,唐咸通八年建,宋治平赐额。”尼寺于北宋大观三年改为僧寺,大安寺塔于北宋大观四年建造,后寺毁塔存。大安寺塔是小城的地标。   一般古塔与佛教有渊源,用以供养佛陀头发、指甲来表达对佛陀的崇敬,或者用作安置佛陀涅槃后佛骨舍利。大安寺塔或许是一个例外。义乌学者金佩庆先生通过“宗谱说”“墓志铭说”“万立志含糊说”(金佩庆《对大观四年“造大安寺塔吴圭出资”文献的考辨》)的考辨,大安寺塔身份依然无法确认。又有传说是镇魔塔,镇的是水牛精,水患。在古时,天灾人祸常有,以塔镇邪是常事。这些并不是最要紧的。作为古塔本身,它是一个族群的回忆,传递的是信仰美学和建筑美学。明义乌吴余庆有诗句:“云锦重湖烟水平,僧钟隔岸晓闻声”,可以想象当时的古塔景象,不逊西湖亭台楼阁。
  而富有趣味的是,在破解大安寺塔身世之谜时,砖铭上刻着许多吴氏字样。民间传说大安寺塔是吴氏夫人为了纪念吴氏而修建的祭奠塔。这多少有些悲情的唯美。一位忠贞的女子,为了爱情,以建筑的方式保留了这份念想。留下的不是繁文缛节,而是壮观的建筑符号。或许,是宗教的威严保护了它。从形制上看,大安寺塔为楼阁式砖木结构,六面五级,佛塔建制。古籍记载:“其中设梯以通上下层各有门,外列阑干,可凭可眺,遇岁时必然烧蜡炬。”古塔初成,遇岁时必然烧蜡炬,雕梁画栋、飞檐挑角,悲情的结束,是精美的开始。
  所有的假设都换不回曾经,只有古风的气息透过斑驳的塔身,越来越醇厚。塔侧有一棵双色碧桃花,映照绣湖水岸,在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花枝繁盛,开成佛莲的样子。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座爱情塔。
  城市的居民都是爱情的见证者。在熙熙攘攘的庸常日子里,这里是最热闹的去处,不管季节。纳凉、赏花、听风、观雪,每一个季节都有它的应景。来得最多的,是年轻的三口之家和古稀老人。年轻的三口之家坐在塔边的基地上,轻言细语说着贴己话,或者一家三口绕着塔身,逆时针行走,锵锵锵把地上的尘土扬起。孩子嬉闹,在古老的坚固的泥胚前,年幼的生命以纯真的方式望向久远的传说。那些古稀长者,四五人围坐在铁树边,喝茶、唱戏、打牌,谈谈退休工资,淡然地如一盘正在下着的围棋。他们的棋面布满了黑白子,他们知道结局和走向,依然津津有味地把残局下得一丝不苟。
  千年的老木料开始腐烂,塔身日有残损,一片一片被风刮了下来,一些落在了地上。腐木的黑和芳香,吸引着蚂蚁团团。只有扎在墙土的那一截木梁,是不会腐烂的。它们被紧密的石土簇拥着,不被氧化而保留了下来。每一天总有一些具体的物象在消失,一些在重构。我们观望一座古塔,犹如关照自己的生命。如果木片能够复活,历史就可以回归,这不可能。所有美景不止是自然法则的布道,还有人性的栽植。而古塔,更是神性的指示,砖石、木料、泥沙,都关联着一千多年前的宋代。白骨可以化作一抔黄沙,念想却不会绝望。
  它的存在,不仅仅是一座古塔。
  四 烧饼阿姨和睡在墙根的男人
  城中人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动词。
  我住的楼下有一个卖烧饼的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设的摊。她的所有买卖只有一架三轮车,车上装着一米多高的烤炉,烤炉边放着面团、干菜肉、小水桶,顶上一把硕大的遮阳伞。这流动摊点,想来总是不长久,这不经意,似乎有些时间了。起初烧饼三元一个,买的人不甚多,后来五元一个,买的人多了起来。肉价没涨,面粉价也没涨,烧饼涨价了。这样的涨价不伤大体,大家都觉得心安理得。
  总是很多人排着队。有别致的女人和有教养的男子。女人看上去有不错的职业,发饰精美,衣着光鲜,还有淡淡的香水味。男人开着豪车,穿polo衫,整齐的西裤。买饼的女人和男子不言不语,依次候着。卖饼的阿姨不紧不慢,一个一个捻着出炉。空气流畅,有相互守候的默契。这买卖的诚意都在一个饼的味道上了。很多时候,我们见着食物各种异端吃法,只是图个新奇,回头来,依然会念着传统的美味,来熨帖身体本源的需要。一个烧饼不再是一个烧饼,在城市现代化进程超越我们生命速度的时候,企及老物件已然很难,一个烧饼会让我们忆起童年。孩提时代母亲的吃食都是手工做的,擀面杖、米筛、铜刨子等传统工具才有用武之地。母亲用它们给孩子们做吃食,时间、心意和原始材料的获取,看似唾手可得其实精心准备。母亲不厌其烦,孩子们吃的随意散漫。这份散漫随着成长并没有丢失,如同老牛反刍,一直在身体的某个部位,被烧饼之类的事件激活。
  一些下班的车子陆陆续续回到小区。阿姨停下手中的活,善意让着道,指挥车辆顺利通过,她对自己的阻碍总是抱着谦虚谨慎,她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上,惴惴不安。她告诉我,并不是一贯相安无事,待执法人员过来,她是要离开的,有时候,不得不花些费用取回没收的器具。她的难,说出来的时候似乎是轻松的。湖清门是最繁华的城市之心,可以做点营生,方便住户和租户,大家都有心照不宣的感恩。
  阿姨圆脸,约略四十岁,长发,刘海随意挂在额前。她总是笑眯眯打量路过的行人,似乎引你前去购买。其实都是自己的心在作怪。买不买与她无甚关系。晚饭后路过摊点,阿姨身边偶尔会有个七八岁的小男生,小男生在看书。阿姨坐在台阶上,殷殷切切看她的小男生。即便买烧饼的人上前,阿姨亦不愿抬头应事。你只顾自己付钱抓两个烧饼离开。这一刻的阿姨,专注在孩子的世界里。我们不清楚她到底过得好不好,她的男人很久没有出现过,她总是一个人。
  一日,有男人来。男人坐在阿姨烧饼炉后面,憨憨不言语。问阿姨,说是男人平素做点小活计,今天得闲,过来看看她,并不刻意来帮衬的。阿姨的笑容很灿烂。她捻了几个饼,淡黄色面团,裹了香葱干菜肉,搓圆,用掌心揉扁,一一贴在炉膛上。两分钟后,炉膛嗤嗤嗤冒烟,干菜肉和面片的香味就散发出来了。熟了的烤饼装在不大的牛皮纸袋里,露出三分之一的饼面,拿着刚刚好。纸袋上写着“缙云烧饼”四个小字,淡灰色。她把饼递给客人,甩了甩被汗水贴着的发梢。身边的男人朝着顾客笑笑,笑容是腼腆的,好似大家本来就是熟识的。
  他们相对坐着,一言不发。我发现屋檐下的阿姨,肤色白净、高鼻梁、柳叶眉,还有一颗点在眉心的小黑痣。第一次近距离看着这样的美,在不经修饰的普通女子身上,那么动人。   多少晨昏,都是平淡得留不下记忆。而傍晚的烧饼店,是一件例事。我突然担心它的消失,如同担心那个寄信的绿邮箱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原始寄信的地方。
  楼上有一大片空地。两个男人躺在墙根,盖着花格子被,塞着耳机听着摇摆音乐。说是摇摆,是两人的架势很亢奋,笑容变形。夜色不甚黑,阳台亦不甚洁净,二三十岁的他们竟然在天光下躺着,这引起我的好奇。一日路过问起,是不是赶早收工了。其中一人回答“没活干”。我觉着他们与我开着玩笑,调侃罢了。生计中的艰难,能够沉着面对不容易,笑着面对,需要多么阔大的心怀?楼下店铺不停换店主,一年到头都在装修,生意的艰难日甚一日。这个国际化的小城,美元换汇、中东战乱、石油之争,都会带来漩涡式的变化。说得自豪点,小城是世界经济的晴雨表,而事实是,外向度高的经济体,到底也是脆弱的。
  他们大概是楼下的装修工,活计太辛苦,早点歇着亦是寻常理。第二天出门上班,日上三竿。见他们躺在原地,依然戴着耳塞在听音乐。那会天正雨,惊雷声声,水流倒灌进了檐下。墙根的男人往里缩了缩被子,继续躺着。之后很多天,他们就躺在那里。他们大概躺了一个季节。
  周末早晨,蝉鸣惊醒,夏天的热闹不经意就到了。我选了个隐蔽的角度往楼下看,正好看到他们躺着的空地。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高的圆圆胖胖,不像体力活的伙计,矮的相对年轻,戴着近视眼镜,斯斯文文。八点半,店面陆续打开,他们慌乱起床,叠被子、理席子,把一个花枕头塞进被子。这些家什就放在一个宽大的蛇皮袋里。忙好后,他们用铁钩子把蛇皮袋放到空调外机的旮旯处。这些动作前后不到五分钟,颇有部队行军的速度。他们置放行李的地方隐蔽,挨不到雨水,又不被人发现。剩下贴身的毛巾和衣物,装进一只黑色双肩背包。做完这一切,他们才洗脸,就着店面门口的水龙头,哗啦哗啦,湿了一地。想起来,偶尔夜半有水声,估计是他们就着水龙头在洗澡。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小区的时候是理直气壮的。傍晚不到四点,两人回来了。一人蜷曲在墙角抽烟,另一人捧着盒饭,似乎是捡来的剩食。那人面对墙根吃的急,躲躲闪闪。很多天,我刻意从他们身边走过。抽烟的男子朝我笑笑,看似精神不太正常,或者本来就如此。这样的猜想让我惶然。事实上,他们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有规律,不容置疑。
  这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我思忖他们的家人和父母。牵挂是一条河,我们换着渡口,而绝然不会离开这条河。对一户小小的家庭而言,每一份存在都不可缺席。这个燥热的夏天,树上除了知了,还有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麻雀每天来,每天都停在同样的树梢上,一只、两只、很多只。麻雀说不了话,可是麻雀是不是也是一种不能解释的隐喻?
  湖清门的早晨只有忙碌。我一直被这样的心事纠结着。到底是生活逼迫着我们向前还是情感催促着我们上路。有些悲情的人生,一开头就是自我放逐吗?关于人们、关于麻雀。
  五 清洁工和豆蔻姑娘
  故乡不能选择。而选择了一条远行的路,注定义无反顾。
  湖清门的清洁工相对自在。公共区域的活由住户和租户大包大揽,基本不需要清洁工操持,整个小区如同独门独户的自家院子。书榭门口种植了紫竹、桂花、幸福树、蔷薇,大大小小的盆栽。美甲店的庭院布置了小桥流水,在近乎拥塞的空间里藏着秘密花园。至而现代派的涉古造型美发店,配置了休憩的座椅,阅读书籍放满了木格子书柜。
  住在这里,外面的气息是进不来的。小狗懒洋洋地躺在露台上,贵妇犬、蝴蝶犬、吉娃娃,各种小型犬,跟花草一样无拘无束,不知主顾是谁,相关无关的人都可以供养。而主人并不计较他们的宠物吃了谁家的食粮。
  闹中取静?也不全是。隔壁就是高墙大院的政府机关,所有闻风而动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的传播者主要是房东。这里的房东大都上了年纪,退休或者颐养在家的妇人,除了收取水电费,就是拉拉家常。拉家常亦是细活,税赋调整、市场不景气、重大交通事故、官员任免都是他们的谈资。这些都不能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国际化的都市让乡民有了国际视野,时政、经济、文化,他们无所不谈,如同皇城根脚下的出租车司机,外地游客一上车,动辄谈谈国计民生。
  这里的清洁工没什么粗活。她们名正言顺衣着干净。小区不大,清洁工就两人,细皮嫩肉,胖嘟嘟的,戴着项链、耳环、手镯。有时候一人独自在那里打盹,一打盹就一晌午,也不见管事的来督促,她们自顾自地从日中消遣到月华初上。有时候两人坐在乒乓球桌上,东扯西拉,小区的居民习以为常。她们的家乡话像是河南话,也可能是江西话。混熟了,她们就坐在书榭门口,逗一逗小蒙童。在湖清门,随便扔垃圾是不可能出现的事。偶尔孩子们不小心扔了垃圾,长辈会迅速打扫战场,决然不可以让人感觉自己没有教养,哪怕对方是身份卑微的清洁工。
  清洁工在不在,似乎没多大的关系。
  大雨过后,清洁工倒是有活计了:清扫积水。这二楼的商埠什么都好,就是常年有积水,令人极度嫌厌。说起来这里是小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不可以有如此低级的设计。好在小城晴日多,下雨的日子毕竟鲜见,骂骂咧咧的时辰亦不见得多。
  清洁工挽着裤管,包着毛巾,戴着仿巴宝莉的口罩,扫积水。她们不像干体力活,有些儿松弛,有些儿轻慢,扫水本来不是多大的活,一会就忙完了。积水过后,她们橘黄色的工作服沁出细细的盐花,脸上也挂了汗水。这时候,你知道她们是清洁工。许多发现都是不经意间,比如我们以为没有活计的清洁工,其实每天都要倾倒十几只垃圾桶的垃圾,一一拖到中转站,忙碌自然不会少。你发现这个秘密后,露台上,十几只橘黄色的垃圾桶变得那么醒目。
  母亲说,她们闲着的时候,会到书榭找本书翻翻。她们应该念了一些书。她们拿书的姿势很用心,不像看故事,而是逐字逐句,每一页翻动缓慢。在她们的世界里,书籍和读书人是尊贵的。
  美是懂得和创造。
  豆蔻姑娘是美甲店的员工,美甲店就在书榭对面。这是一个装饰古典的门店,流苏窗帘,欧式接待台,波西米亚地毯。相较于以前搬离的婚纱店,美甲店显得高贵,格格不入群。店里有咄咄逼人的香水味,清高拒人。店名叫“琉花”。
  豆蔻姑娘到底青春年少,穿件白T恤都是动人。她们忙完细腻的修甲活计,其余时间都在门口的藤椅上吃点心、吃水果。有时候彼此抹抹指甲油。门店外墙缠着一壁圣诞树,圣诞树上挂着彩灯和铃铛,夜色一起,灯光就迷离闪烁,这多少有点怪异。几棵高大的幸福树,挂着装饰性的草编鸟笼,鸟儿不会来,蜜蜂倒有不少。估计是幸福树下的野蔷薇和牵牛花吸引了它们。豆蔻姑娘扎堆聚在幸福树下。
  她们最多的是时间。
  她们的时间用在了时尚的谈资上,声音轻细温柔,不像湖清门的房东,大大咧咧。她们唇红齿白,上挑的眉型,睫毛和眼线是半永久纹绣的样式。今年流行一字眉,姑娘们正琢磨把绣好的眉型洗了,换成一字眉。时尚是耗人心力的,要赶趟,得付出时间,还有金钱。她们刚刚自给自足,奢侈的消费在心里打转,大手大脚断然不敢。偏远的老家有父母需要赡养,还有弟妹在读书,都得她们去操持。一次无意问起她们起居,姑娘们不语,那个年长些的店长告诉我,她们是两三人集中居住,三四十平米的农民房,一月五六百,环境自然不敢奢望,便利倒是有的。做指甲这行当,看着光鲜,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除去自己衣着打扮,攒下的闲钱并不多。
  看她们干活的样子,有职业的历练。白色店服,套着一件黑色的围裙,围裙镶蝴蝶边。她们埋头修指甲,护甲工具十多件一字儿排开。这多少与她们的年龄不相称,过于老道。那些没根据的颜色和拼图犹如指甲上的凤凰,在姑娘们的巧手下,一笔一画,翩然起舞。一个会生活的女人,需要一双有面子的手,即便再苦劳,双手可以掩盖沧桑。她们,是美丽双手的绘画师。想来,成为画家并不要紧,传递美倒是一门生活艺术。
  豆蔻姑娘打羽毛球,引得路过的男生驻足调侃。姑娘不是为了打羽毛球,她们在设计一个未知和期许。90后的孩子心里已经装着很多秘密,这年轻的腰肢是动人的杨柳风,多么合时宜。在城市之心这块版图上,她们本来是过客,而此刻,她们以主人的方式生活着。
  天光落尽,她们跟清洁工在聊天,聊得热火的时候感觉是从一个家乡过来的,亲密无间。
  夜晚耽于某个空间,听听低音大鼓的协奏,音色、力度、速度,这不再是有限的娱乐。“麦田音乐体验中心”玻璃门内,几把电吉他悬挂着,架子鼓发出土黄色的光。我看见一座城市从黑压压的夜色中赶来。
  忽远忽近,而你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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