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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锦巷对面,那幢门上写满“拆”字的老院子里,女孩拿了大扫帚正在扫地下的花瓣。每年四月,那棵粗大的梨树都会开满花,雪白的花朵连成一片,远看就像一把白色大伞。
揉了揉双眼,我确定没看错,那女孩是班里刚刚转学过来的沈梨白。
小秋说,沈梨白是他表姐。她家里出了事,以后她要跟着他家生活了。小秋的父亲是她舅舅。
那晚,我无聊地呆在阳台上看星星。对面那间房子门窗大开着,屋里的情形被正拿着望远镜看星星的我一览无遗。沈梨白正在梳头,拿着一把大大的木梳子从发根轻轻往下梳。她头发可真长,足足到腰际还要往下一些,像一匹黑段子。梳完头,她就对着镜子跳起舞来。看得出来她根本不会跳舞,只是随着音乐随意晃动身体而已。
原来每个人都有寂寞的时光。
从那以后,我每次在班里或者锦巷遇见她,总想起那晚她拙劣而自恋的舞蹈,然后嘴角忍不住地向上扬起。
当我跟沈梨白提到这件事时,她羞得两颊绯红,像两个小红石榴一样可爱。沉默了一会,她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呀,你看星星应该往天上看,怎么看到我屋里来了?”
这个让我一时语塞的问题,我确实早就思考过。但是一直也没想明白那晚我怎么会偷窥起那几间平房。“我知道了。原来你是个冒充天文爱好者的偷窥狂。”
“切,总比某些对着镜子跳舞的自恋狂好吧。”她听到这话,便握起拳头,一双小粉拳把我的衣服擂出一道道褶皱。我赶紧告饶:“自恋无罪,偷窥有理。这样可以了吧?”
沈梨白笑起来有个很好玩的习惯。每次笑到最后,她都会张大嘴巴,朝我吐一下舌头。这一次,没等她反应过来,我的嘴唇便像封条一样,结结实实地封住了她那张大的嘴巴。
二
那一年,17岁的我其实并不是个好孩子。我只是成绩好,就无奈地被世人认作是好孩子。我偷母亲的菜钱买烟抽,半夜躲在被窝里看黄色小说。最牛的是,我在认识沈梨白10天后就吻了她。
沈梨白说,今年的四月,是她见过最美的人间四月天。
虽然我对类似这样的小调调不以为然,但我还是学着她的语气往下说:“因为我在四月的尽头等你。”她做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你可真酸啊。”
我说:“我再酸,也不如阿火酸。”
我知道,阿火也喜欢沈梨白。
阿火的真名叫杜德明。他染了一头红发,从鬓角到头顶一溜烟地向上梳,整个脑袋看起来像一支火把。从此被人叫做阿火。他抽烟、打架,欺负女生,无恶不作。锦巷附近的居民,没有不知道阿火的。那些老太太一提起红头发阿火就说:“哎呀,那个小赤佬……”
阿火的恶名并没有吓到沈梨白。她是锦巷里唯一敢激怒阿火的人。
那天阿火的摩托车停在她家院门口时,她正在院子中央那棵粗大的梨树下洗头发。阿火伸手去摸她的湿漉漉的头发:“美女,我帮你洗吧。”“滚开,红毛怪!”接着她把一盆洗头水泼过去。阿火湿淋淋得愣在原地,像个落汤火鸡。“再来闹事,还泼你。”
阿火气得几乎跳起来,指着沈梨白大叫:“臭丫头,你火哥可不是被吓大的。”
“什么?火锅?哦,我知道了,你是被煮大的。”
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连最怕阿火的小秋都笑得前仰后合。阿火灰溜溜地走出院子。我记得那天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沈梨白,你等着,我早晚会让你爱上我。
三
光阴似箭。
的确,光阴很贱。前一秒还欢天喜地,下一秒就使人哭笑不得。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情形。包括我和沈梨白。
我报考了上海的大学,并顺利录取。沈梨白却落榜了,亦不打算复读。她说舅舅同时供她和小秋两个人读书,实在太辛苦了。
我问她到底怎么打算,她总是一脸茫然,追问急了,她就哭。哭得梨花带雨,眼泪滂沱,最后发疯似的往外推我,“苏翰,你走吧。再也别来找我了。”过不了一会,她又抱着一只大梨跑来我家,笑得像朵花:“给你,可甜了,今天刚摘的。”
谁知道,这竟是我最后一次吃她亲手摘洗的梨子。
那是我在青城度过的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坐火车去上海。和沈梨白约好,还在锦巷深处那间快要坍塌的石头屋子里见面。父母睡着后,我悄悄从阳台爬了出去。那个热气腾腾的夜晚,我靠在爬满苔藓的石头墙上等了一夜,沈梨白也没有来。
我必须在父母睡醒之前赶回家去。天刚朦朦亮的时候,我就赶紧从锦巷的这头往那头跑。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
阿火说:“傻小子,别等了,沈梨白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了。”如果不是惧怕阿火的拳头,我真想大笑出来,让整条锦巷的人都听到我的笑声。可是下一秒,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阿火从身后拿出来一团毛茸茸的黑色东西,仔细看了下,是女孩的辫子,足足有两尺长,编成一根粗粗的麻花辫,还别了一朵梨花形状的发卡。
我记得沈梨白前几天还说她想剪头发的。她说头发太长了不方便,还说她舅妈说的,她没考上大学,都是梳头的耽误工夫了。
我认得那只梨花发卡,是我送沈梨白的。可是阿火说,她在和他谈恋爱,还把剪下的辫子送给了他。
我不相信那红毛怪的话。可沈梨白的的确确放了我鸽子,还是在那样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很多天以前就约好的,她要在我离开前整夜都和我在一起。可她让我空等了一整夜,那一夜比一生还漫长。无论如何她都没有理由。
我和青城告别的清晨是以奔跑的姿态结束的。热得如火如荼的清晨,我受到18年来最大的羞辱,我第一次变得那么勇敢,一把推倒一脸得意的阿火,疯了似的一口气跑到沈梨白住的小院门口,用石头在那里刻下:沈梨白,我们分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天亮后,父母叫了出租车送我去火车站。我抱紧行李,怎么也不肯走。离开车还有15分钟的时候,我被父母生拉硬拽地拖到出租车上,路过那个门上写满“拆”字的小院时,我看到梨树后面躲着一个短发女子。车子驶出锦巷的时候,女孩从树后走了出来,隔了长长的巷子,我仍看到她脸上晃动蜿蜒的泪水。
四
再见到沈梨白也是在四月。也许这是天意吧。在四月开始,十年以后,又在四月里结束。
09年春天,我来青城出差。当初的锦巷已经作为民俗街被保护起来,成为青城最热门的旅游景点之一。那晚我沿着锦巷溜达,随意走进一家店铺。那家店开在街角,店面不大,店名就一个“梨”字。我走进去,花花绿绿的民族服饰映入眼帘,一条孔雀蓝的蜡染长裙吸引了我的目光。嘉慧一直都想要一条这样的裙子,今天终于被我寻到了。嘉慧是我现在的女友。
我立刻拿起那条裙子示意要买,女老板兼店员正坐在柜台后面看书。听到我的声音时,她肩膀一抖。她抬起头,我看到那张脸,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上冒。
是柜台后面的沈梨白先叫出我的名字。我说:“梨白,这些年还好吗?”她不回答,也不看我,只是语无伦次地说我看中的那条裙子怎样好,质地好,做工好,从苏州进的货。
她帮我包好裙子,送我出门,一直送到宾馆门口。我们并肩沿着巷子走,巷口那棵老梨树还在,她显得特别兴奋,拉我过去,她说:“你看,这里就是我舅舅家,现在只剩这棵树了。”
五
三天后,我再来锦巷的那间店里,来与梨白告别的。
我发现店里多了一件画满京剧脸谱的长衫,我说:“这件衣服很另类,我很喜欢。只是不知道适不适合嘉慧”。沈梨白问我嘉慧长什么样子。我说和你很像,她就低了头,我瞥见了她羞红的脸颊。她说:“那我帮嘉慧试试吧”。
衣服的拉链有些问题,她拨弄了很久都没拉上。我走过去,很自然地把那条卡住的拉链向上拉。手碰到梨白裸露的后背时,我感觉到她瞬间的颤栗。然后,她的身体像一枚单薄的晚秋的叶子,在我的手上瑟瑟发抖。我寻着她的唇,霸道的气息循过来,不容置疑。我看到梨白用她纤细的小脚勾上了店门。
隔了十年的光阴,我们终于又纠缠在一起。身体滚落到地上时,货架上的衣服也噼里啪啦往下落,狭小的屋子里一片斑斓,我们就在这锦绣斑斓里飞驰。
一生巨响之后,那道薄薄的木头门被人砸开。破门而入的是阿火。他一进门,就把我抵在墙角:“小子,原来是你。你强奸我老婆,我要告你。”我看着旁边的沈梨白,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衣服,走到柜台后面,点了一根烟,镇定地抽起来。
旁边的阿火继续跟我讨价还价,他说:“小子,十万,就十万,否则你就等着坐牢吧”。我终于明白,我遇上了“仙人跳”。我自以为是、自导自演的这场暧昧游戏,原来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好,十万就十万。反正这辈子就嫖这一次。”一字一字从我咬紧的唇齿间迸出,我恨得几乎咬破嘴唇。
我开了支票,阿火拿在手里,笑声像只刚下完蛋的母鸡。
我走出屋子的时候,正在抽烟的梨白剧烈地咳嗽起来。隔着氤氲的烟雾,我看到她脸上的泪。只是我不知道,她是被烟呛到了,还是别的什么……
六
没想到竟然会在上海遇到小秋。已经十多年没见了,我几乎认不出他。他出差来上海,碰见正在淮海路陪女友逛街的我。他一眼就认出我,隔着街道喊,苏翰哥。
我们喝了很多酒,两个醉了的男人,脑袋耷拉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胡侃。说到青城,说到锦巷,我们就一起沉默了。过了很久,小秋问我:“你还记得沈梨白吗?我那个长头发表姐。”我说忘了,心口却突然一疼,像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小秋一个人继续喃喃道:“她太可怜了。嫁给阿火那个畜生。就在去年4月,被阿火逼着敲了什么人一笔钱。后来阿火因别的事进去了,把这事也交代出来。法院因她是被阿火逼迫的,只盼了她一年徒刑,最近就快出来了。”
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绪,就像面前这杯酒,三分失意,三分苦楚,三分清冷,剩下一分,大概是怀念吧。小秋彻底醉了,我把烂泥一样的他塞进出租车时,他忽然哭起来。他说:“苏翰哥,我对不起你。当初我若不做那件事,梨白姐也不会这么惨。你去上大学之前,那晚是我趁梨白姐睡熟了,把她辫子剪下来给了阿火。她后来失约,是因为出门时被我妈发现,我妈怕她出事才不许她半夜三更出去。第二天早晨,她本来是要去送你的,可她看到门口的字,哭了很久。我知道那是你写的。是阿火逼我的,他说我要不做他就打死我。后来阿火一直缠着梨白姐,你又不理她了。她死了心,才嫁给阿火……”
说到最后,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车子沿黄浦江快速行驶,耳边嗡嗡的声响让人眩晕,我分不清那是车外的风声,江水声,还是小秋接下来的忏悔。
七
第二天,没有任何交代,我就坐上去青城的航班。
曾经浪费的时光,用下半生去补偿。曾经错过的爱情,用下半生去填满。梨白,我们还不晚。
锦巷深处,那间叫做“梨”的店面还在。我走进去,迎接我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中年女店主告诉我,这间店铺是她不久前盘过来的,前任店主不知什么原因坐牢了,上个月刚放出来,可出来没几天就割腕自杀了。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样走出那间店铺的。我想,我一定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游移出来。我走到锦巷尽头,那棵老梨树还在。只是没有梨花,晚了便是晚了,下半生也填满不了。就像这花,晚了就结成果子了,朦朦八月天,梨子饱满得比心脏还大。
手机突然响起,是小秋的短信。
苏翰哥,其实昨晚我没醉。我只是不敢面对你,也没敢告诉你,梨白姐已经死了。阿火把当年那件事告诉了她,结果第二天她就……
没有梨花白,有梨子也好。我摘了最大的一颗,狠狠咬了一口,那味道,比爱情还苦涩。
文字编辑/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