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里的某一日，我突然觉得如果再不买房，这辈子就被噪音毁了。
　　10多年前住进月亮院，初夜，看着窗外闪烁的万家灯火，我和妻子相拥而笑：咱终于有自己的窝了。那几天，屋内温馨，楼上楼下静谧，新生活如此美好，我以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不久，灾难就降临了。白天装修，电锯挠人。即使到了周末，非作业日，人家照装不误。当我气鼓鼓敲开一扇扇铁门，看到的人无一丝愧疚。即使报到物业部，消停数分钟后，噪音再起。到了夜晚，楼上乱动，楼下动乱。我每天被楼上的崽子弄得接近神经衰弱，晚上回来不到九点就上床假寐，期望能把熊猫眼圈消一点，可楼上躁声依旧，各种声响滚滚而来，我只好又往耳朵里塞上棉花，在近乎麻木的状态下，捱到十点多，楼上的重型武器开始狂轰乱炸，“嗵嗵嗵”，“咚咚咚”，“哐哐哐”。拖东西的，摔家伙的，二崽子尖利的口哨配以四川老婆子悠长凄厉的调子，整个世界压向了我。
　　这就是我必须面对的夜晚。
　　写信，恳请照顾，贴在人家门前，无回音。
　　敲门交涉，相当淡定：我们很注意啊！
　　找物业，哈哈哈哈：我们去说说看。
　　我惧怕黑夜的来临。
　　有一天深夜，酣睡间被一阵乒乓声惊醒，凝神谛听，好像来自斜上方。披衣找寻，果然是2308。我从门缝里听到激烈的吵架声，一对年轻夫妻正在战斗。男的打麻将晚归，女的便歇斯底里大发作，将电视机、菜刀诸物摔在地上。敲门，男人开门向我致歉。看着他绝望的神态，我的心瞬间软弱下来。
　　从星期一到星期一，没有一天例外。上帝造完了万物，都要歇一天，楼上的生意夫妻造了两个儿子，却没有一天安宁，可以把他们家称为世界上最大的噪音工厂。他们在家里置放爆米花机，嘴馋了，便随时开动机器。
　　一天晚上，我穿着睡衣站在客厅，等上面安静下来；我穿好外套，随时准备冲出去；一次又一次。我如果找到原谅的理由，就平息了身体内的暴动。
　　但今晚显然不行。十一点半了，很重的东西砸到天花板上，我蹦了出去。
　　敲门，无人理睬，再敲，始有声息，重敲，门才打开。
　　老婆子一见我，身子就往回缩，而且想把门关上。
　　我说：为什么还不安静？
　　回答：没办法。小孩子喜欢往地上扔东西，否则会哭的。
　　我说：早就让你们铺地毯，为何不铺？
　　答曰：没有那个想法。
　　门砰地关上了。
　　我告诉她，我要报警。老婆子嘟囔着，你喜欢你报好了。我知道，她的女儿女婿躲在里屋，他们不敢正视我，想用老人家捣糨糊。一次，晚饭时间，楼上砰砰跳跳，上去一看，男的正和大儿子玩篮球接力，也似乎通情达理。但第二天，他们家照样发出折磨神经的噪音。我有时想想，也不能全怨他们，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无礼的环境里，不知道尊重他人为何物。
　　警车来了，我带着高大威猛的警察走到2308室门前，警察敲了好久，门才打开。
　　老婆子还是那句话，小孩子，我们没得办法。那个眉眼活泛的女人轻盈地飘到警察眼前：我们明天就搬走了。警察本来还想多教训几句，一下子被噎住了。报警的时候，我就明白，他们其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在解除道德约束后，法律成了无根之木，不会有人在意它的存在的。
　　我也目睹过蛮力的胜利，深知恶的威力，多少次我也幻想自己揣了把凶刀，冲上去，只一亮相就搞定他们。但我知道，那只是一场春梦。因为从小我就是一个乖孩子，这辈子只能做一个威胁不了任何人的良民。
　　生意夫妻走了，据说买了一套更高档的房子。一番装修后，又住进了新主人，他们发出崭新的噪音。几轮下来，我已麻木了。现在楼上住了几个小伙子，半夜打游戏、唱歌，楼下女老外定期聚会，啸鸣喧哗。这个塔楼，在路人眼里巍峨堂皇，于我却是一座活地狱。多少个不眠之夜毁了我的容颜，眼圈四周浮起不堪的色块，后来，我躲进了办公室，试图修复芳邻们给予我的损伤。老婆时常发出伤心的咏叹：上帝啊，你为何让我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人？
　　四处看房之际，新“国五条”出笼，心头一紧，赶紧高价在郊区抢购了一套顶层板楼。我给中介的要求是，顶层板楼。我问房主的第一句话是：晚上安静吗？人家扑哧乐了，你是作家吧？我是编剧，是图清净才买的顶层啊。说真的，这房会带给你好运。有位编剧告诉我，他在五年间，从副导演升为导演、制片人，赚足了银子，如今住进了价值不菲的别墅。
　　顺制片人的手指看过去，夕阳嫣红，宛如我初恋女子的面庞。
　　我想，从此该过上月光般安静的日子了吧。
　　责编 /杨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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