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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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熬 药
  
  他总在深夜里熬药。
  满满一大瓮的清水,放入干褐如树根的玄参,连翘是一种 素黄色的花,怪模怪样的知母……最后加一味荷叶。新鲜的荷 叶是浓郁的深碧色,脉络分明,到夏天过尽就凋成枯白,现在 是冬天了,从密封的柜子里取出来,沙沙地响,像是藏了许多 的蚕子。
  荷叶是最后加的。
  所有的药材都作一炉,色与味混了,熬出来的药汁里全然 没有荷叶的清香,但是他说,加了和没加不一样,有心的人能 够尝出来。
  我不是那个有心的人。
  我只在窗外看他守着火炉,微弱的火光在黑夜里劈啪,一 朵一朵的灯花,结了又灭。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也许他皱了 眉,又或者没有,也许他半阖了眼,等文火慢慢地熬……熬的 是时光,或者是人。
  熬药最是急不得。
  夜很长,然后天慢慢就亮了。
  熬好的药汁是浓黑色,端方冷冽的涩香,因没有人喝,天 明的时候连渣倒在木槿树下,日子长久,园中的花树分外葱茏, 花期也比外头的久一些,见过的人都说,太师府上的花开得真 好。而他只笑一笑,从容答道:“木槿朝开而暮落,其为生也良苦, 早知易落。何如弗开?”
  他逐渐学会朝廷的对答礼节,学会这样文绉绉地说话,学 会进退得当,在他的身上,我几乎找不出曾经落魄江湖的痕迹。 连我都找不出,这世上,怕是再不会有人记得。
  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不快活。我于是常常想起,菩萨 诞辰,平城的贵族会到水边放生,得了自由的鱼儿摆尾而去, 那一刻它们多么快活,而他是囚在笼子里的鹰,被剪了翅羽, 再也飞不起来。
  青璃是他的翅羽。
  苍蓝的天空浮起暗色的云,一层一层铺排开去,如鱼鳞泛 着灰白色的光,天就快要亮了,仍有最后一颗暗淡的星子留连 不肯离去,也许是她的眼睛。我努力想要想起她的脸,可是总 也拼凑不全。那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他说她来自江湖,可 是并不像是江湖人,她没有江湖人的硬气和锋芒。
  我以为江湖人习惯的是醇酒热血,快意恩仇,所以她应该 转身离去,留一个决绝的背影供后人凭吊和追思,但是并没有, 她死了。
  她死在很多年前一个有雨的晚上,大雨哗哗哗哗,像是永 远都下不完似的,鲜血化进雨水里,淡漠成胭脂的颜色,灯花 枯落,她身边空无一人。我总觉得她最后一定是一个伸手的姿 势,拼命地想要留住些什么——是留住苟延残喘的性命,还是 当初粉红黛绿的容颜,又或者,是那个曾经信誓旦旦与她同生 共死的男子?
  但是当我推门而进的时候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和那个雨 夜一样冰凉。
  苍青色的脸,苍青色的衣裳,苍青色的冰凉。以后的许 多年里这个颜色被彻底地摒除出我的生命,但是每一晚每一 夜,每一个时刻,又都流淌在我的灵魂里,永不能磨灭。
  是她的怨恨吧,我想。
  这时候药已经熬好,他起身斟药,一偏头,我没躲得及, 于是他看到我。他的面上掠过一朵惊异,但是他的手还是很稳, 浓黑的药汁稳稳注入绿玉斗中,然后他抬头再看了我一眼,说: “你来了?”
  这三个字中,却是半分惊讶的意思都没有,就仿佛他知 道我会出现在这里,我迟早会出现在这里,就像我迟早能够 知道我与他之间所有的隔阂,原来是生与死。
  生与死的距离,有时候只是一个瞬间,有时候却是漫长 又漫长的一生。
  
  开 始
  
  我被他的目光从角落里逼出来,在他的注视中走近去, 盯着绿玉斗中浓黑的药汁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仿佛在问: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做 什么?清晨湿润的凉风里没有痕迹地开败一朵花,一个叹息 的手势坠落。我叹一口气:“我知道你在熬药,可是府里并没 有病人——你为谁熬药?”
  这样问,仿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深夜里袅袅升起袅袅融 去的药香——其实我只是笨拙地想要掩饰我在药房外枯守了 多少个夜晚。
  他伸手摸摸绿玉斗的底,微微皱眉,又抬头对我笑一笑, 解释说:“还有点热,得先搁一搁。”那样郑重其事的神情, 就仿佛斗中之物最后的归宿不是后院的木槿,我觉得一股热 气从丹田升起,忍不住冲口而出,重复道:“你这是为谁熬药?”
  “青璃。”他终于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在多年以后。 “她死了,她早就死了。”我大声喊出这个事实。有下人 被惊动,看这情形又不敢走进来,只远远瞧着,好奇和兴奋 的目光。
  都被他挥退,也许明日京都即将传遍,所谓的鸳鸯爱侣, 原来只是一个传说。
  传说就传说吧,披着这层外衣,已经捱了很多年,很多 个日夜我都以为自己捱不过去,然而,人永远比自己知道的 要更能忍一点。
  他捧着热气腾腾的药,沉吟许久,忽然问我:“阿蘅,你 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每个人都有许多的过往,于是每个人都有许多的故事, 如我,如他。
  我并不是不知道他的过往。
  乾化七年,边境上打了胜仗,皇兄 欢喜非常,以捷报遍示群臣,说等前线 将军归来,会加官进爵,大赦天下。
  当然这一切与我毫无关系,那时候 我只是从筵歌殿走到园子里去,正是金 秋,园子里开满了金色的菊,隐约记得 有诗人说过,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 后更无花。
  起了风,风里坐一个锦衣女子,走 近了,认出是沈皇后。 皇后是前朝的人。 兵荒马乱的年代,一座城池的得失, 甚至是一个国家的覆灭,都只是指掌之 间,你永远猜不到它的下一任主人是姓 李还是姓王,不过现在,它姓元。 皇后曾经是这座宫殿的宫女,据她 自述,她是前朝沈将军的女儿,自幼进 宫,在宫里长大,城破之后沈将军一家 下落不明,有人说是死了,又有说,沈 将军在敌国为将,意图复辟,但终不确 切,而皇兄也顶住所有的压力,立她为 后。
  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即便是皇 后,也常常免不了骨肉分离。皇兄重金 召赏,但是已经失踪十余年的人,哪有 这么容易被找到?应该是死了吧——否 则谁肯放弃唾手可得的富贵? 沈皇后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值 得这个位置。
  我这样想,因为当时我终究还是太 年轻。 许多年以后我苍老的目光穿过氤氲 的药香,看见当初纯白色的容颜,一步 一步踏在风里,一步一步踏在缤纷的落 英里,一步一步走近青芷园,走进我不 能把握的命运。
  沈皇后坐在紫藤树下,面前摆了一 盘棋。紫藤花落尽,叶子倒还繁盛,棋 盘上黑白棋子清冷如玉,我不擅此道, 但仍然能够看出,是一副残局,皇后就 坐在这副残局面前,以手支颐,许久, 都没有动一动。
  我行礼道:“娘娘。”
  她看见我,眼睛忽然亮起来,她说: “阿蘅许久没有来过未央宫了。”
  我说:“皇兄和娘娘国事繁忙,作 小妹的,哪能轻易打扰。”
  沈皇后轻笑一声:“自家人,这样 拘谨就没趣了,阿蘅,明日皇上在临 湖殿设宴,你也来吧,整日坐在深闺, 好端端的公主都快闷出病来了。” 我素喜静,但是皇后亲口相邀, 也不是我能够回绝的事,于是便应了。 皇后还不放我走,携我的手在青芷园 慢慢地走,菊花开得很盛,但是大多 都是黄白二色,素净的黄,素净的白, 我喜欢,沈皇后却更中意碧莲池里的 莲,只是这时节,莲已经凋尽了,一 池碎萍,皇后指着它们说:“没有根的 人,就像这池中的萍,不知道哪一日, 会被风吹到哪里去。”
  我忙安慰她:“娘娘贵为一国之母, 天下仰仗,连这等无知之物也得到娘 娘怜惜,真的是皇兄的福气。”
  她轻巧地笑一笑,状似无意:“阿 蘅今年满十五了。”
  我没应声,风凉凉地吹过去,皇 后随口提起,说有一名少年将军,英 勇了得,明日还朝,也会来参加临湖 殿的设宴。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微抬了面孔看 着即将西沉的霞,霞光被风一丝一丝 地抽去,她的面孔里有细微的喜悦, 就仿佛树林里挂了许多的金铃,风吹 过去的时候,满林子清凌凌的声音, 就仿佛血液里奔腾着欢喜的眼泪。 她说那个少年将军原是将门之后, 因故流落江南,吃了很多苦,最后才 得以从军,得到一个晋升的机会。
  是在莲叶田田的江南吗?我恍惚 地想,就仿佛他站在我的面前,银色 的铠甲,艳红如血的披风被风吹得极 远,面孔自然是英俊的,作为一名将军, 英俊之外的英武会从眉宇之间逼人而 来,如凛冽的刀光,但眼睛一定是温 柔的。
  “他姓沈。”皇后巧笑倩兮。
  我失口道:“这么巧,和娘娘同姓 呢。”
  皇后默笑不语。她布下的天罗地 网,徒劳挣扎的已经是我。
  那一晚做了许多的梦——每一个 少女都会做这样的梦吧,有年少英俊 的少年走近,温柔地注视我,我总记 得他穿白衣,他说他姓沈,但是醒来 之后,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的面容。 其实我应该忘掉这个梦……只是 有人不许我忘。
  
  校 场
  
  我第一次见到沈暄,是在临湖殿, 女眷的席面前挂了琳琅的珠帘,风从 湖上吹过来,珠帘乱响,间隙中能够 看见帘外穿梭的身影,我只认得皇兄, 其他的,可以按服色分辨出官阶,但 大多都是垂垂老朽,忽然有绯色身影 急急过去,那身影格外的挺拔,我不 由地多看了一眼。
  “他……就是沈将军。”皇后的声 音里有微微的颤抖——也许是高兴? 我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她神色已经恢 复平常。宫里的女人都有这种本事, 只是我仗恃皇兄的宠爱与公主的身份, 那些龌龊阴暗的后宫事,能不知道便 装作不知道。
  宴罢,移驾校场,皇兄特嘱咐了 要我同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已经 过及笄之年,皇兄要为我择驸马,也 是应当之事。
  于是与皇后同乘,车轮辘辘,铺 天盖地的旌旗,被风吹得猎猎直响, 我想起遥远的战场,那里的风应该比 平城要烈上许多吧。
  我知道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更 何况身为皇室中养尊处优的女子,但 是皇室中的女子也和男子一样继承了 祖先骁勇善战的血液,有时候它们会 沸腾,会煎熬,会让我怀念骨髓里记 录的那些战场和鲜血。
  我看兵书的热情甚至胜过《闺 训》——纸上谈兵也是一种兵,不是 吗?
  一路乱想,已经抵达校场,设三关较高下,比如射箭,比 如兵器较量,再比如兵法较量。参赛的都是青年才俊,而我总 在想,哪一个是战场归来的沈将军呢?
  远远设了箭靶。掀起珠帘一角,远远看见几个身手矫捷的 少年骑马前奔,有的是在中途回头一箭,有的静立在原地,弓 拉十分满,又有人,在他人射出之后忽地一箭追出,后发先至。 皇兄在车外问我:“阿蘅,可有中意的?”
  我讷讷不能答,沈皇后却笑笑吟吟问道:“哪一位是这次 砍了南军首领的沈将军?”
  “哦,那个穿白衣的,你看,才上场呢。”皇兄指点,果然 见一白衣少年,十分英挺的一个背影,闲闲地拉开一张弓,松手, 弓如流星,中了靶心。
  这一路的少年,都是训练有素,没中靶心的不多,中靶心 的里面,他也算不得出色。
  微微有一点失望。
  沈皇后忽道:“臣妾有一个请求,不知道皇上肯不肯答应。” 皇兄对她,自然是有求必应,当下换过骑装,戴上帽子, 忽然就变成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她说她年幼时候曾得父亲指点, 练过一路箭法,想下场一试。皇兄让她选弓,她居然也选了出 名硬的一张大弓,我和皇兄见了,都忍不住暗叹一声:果然将 门虎女。
  她骑马下场,取了五支箭,弓拉圆满,五箭齐飞,竟是一 支衔着一支,离弦而去,每一支都正中靶心,每一支又都把前 面一支撞下靶子,最后留在靶上的,就只有最后一支箭。满场 喝彩,只有沈将军的眉眼动了一动。
  皇后到沈将军面前,道:“将军自问能否?”
  沈将军默不作声地垂了眉眼,取了十支箭,莫说是我,连 皇兄也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十箭齐发,如流星赶月,竟是如法 炮制,支支中心,那一刻他周身仿佛泛出一种光华来,那样倨傲, 又那样沉静,就如同我梦中的那个少年。
  这样神俊的箭法,怪不得能于千万人中取上将头颅。 如果说先前场中人还能喝一声彩,见此,竟是半点声音都 没有。
  皇兄催马上前,正要嘉奖他几句,他却忽然抛了弓箭,神 色黯然地站在那里,他问沈皇后:“阁下是不是……也姓沈?” 语音里的震颤,竟与皇后一般无二,我忽然明白他的身 份——他姓沈,他是将门之后,他曾落魄江南……是,他一定 就是皇后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皇后抱住他失声痛哭,左右亦伏身助哭,一时校场上的英 武都作小儿女悲戚。
  我远远只看着那个背影,恍惚地想起昨晚上的梦,再说一 次,其实我是该忘掉的,只是一个人动心,往往不需要什么理由, 那些心思忽然就长出来,顽强如野草,茂盛如野草,又或者, 如星火燎原。、
  皇兄问我沈将军如何的时候,我便只低一低眉,说:弓箭 甚好。
  于是次日,皇兄下旨赐婚。
  
  一 年
  
  我总是在想,他有没有拒过婚?一定是有的,只是我不 知道,就如同我不知道后来皇后如何说服他将我迎娶进门。
  那是乾化八年开春,如果在江南,应该会有缠绵的雨, 雨中开出大朵大朵丽色的花,如果出太阳,应该有粉蝶翩翩, 他与青璃成亲的时候应该是这样的,而我的婚礼,在干燥的 平城,飞了满城的杨柳与轻絮,满城锦绣,满城欢天喜地的红, 满城的烟花,绽放,又凋零。
  我在成亲三个月之后知道青璃的存在。
  一年十二个月,原来我们伪装的恩爱也只有一年,这一 年里他陪我踏青,为我画眉,同我说起郊外新开了什么样的花, 或者在下朝的时候带一只会婉转歌唱的鸟儿回来,挂在回廊 下面,如新开了一朵嫩黄色的小花。
  他没有再上战场——因为身份已经不一样了,他是皇后 的弟弟,公主的丈夫,他被留在宫里做侍卫长,大家都心知 肚明,只是暂时的,他很快会得到擢升,得到荣华富贵,得 到这个乱世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安稳与幸福。
  是的,那时候我以为我是幸福的,我以为他也是幸福的, 我们的幸福会如同这个王朝一样,长长久久地存在,然后长 长久久地流传下去,就像梁祝是一个悲怆的背影一样,有一日, 我与他的名字,会成为幸福和恩爱的代名词。
  我一厢情愿地这样想,甚至忽略了他常常皱起的眉。 春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满城的落英缤纷,缤纷就仿佛蝴 蝶,沈暄心不在焉地说今日要去筵歌殿值夜,我替他准备好 衣裳,叮嘱夜凉,若是冷,就叫小兵回来取衣裳,又叮嘱说 皇宫重地不比寻常,不要掉以轻心,他心不在焉地应了我, 心不在焉地出了门。
  他出门我才发现他连腰牌都没有带,急急追上去,然后 我发现他去的不是宫里。
  我努力想要想起那一刻自己是怎样的心情,是否轰然一 声如同地裂山崩?还是说,整个世界忽然就安静下来,安静 地仿佛亘古以来就已经存在的事实,我需要的只是面对? 我悄悄跟在他的后面,绕城行了大半个时辰,已经到郊 外了,青青的草没过马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仿佛是溶进 了那个无边无际的黑夜,黑夜里我追逐他的身影,然后看到 清净的庭院,院中温馨的光,窗纸上一双剪影依偎,她也许 是在对他笑。
  我总觉得那一日我是推开了门的,推开门,用极冷极冷 的目光注视这一对男女,如果目光可以化作飞刀,也许他们 都死过很多次了。我听见自己用冰寒的声音问他:“为什么 ……会这样?”
  只是我的臆想,我并没有推门进去,我甚至没有出声, 只静静地转了身,回了家,无边无际的黑夜温柔地裹住我, 我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
  人在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忧愁?我不知道,但是我,是在 那一刻。
  他在次日天明回来,仍穿着整齐,面容上微微的疲倦, 其余,就都和往常一样——也许本来就一样,他不会是第一 次去看她,也应该不会是最后一次。
  那时候新房的喜气都还没有褪尽,我忽然,觉得十分荒唐, 命人将红纸、喜字、对联,以及所有让我想到成亲那一日的事, 通通都换掉,我处在一个纯白的世界里,我以为会安心和欢喜, 但是实际上,我面对一堆残破的锦缎痛哭失声。
  原来一个人伤到极处的时候,连哭泣都没有声音,眼泪 像是某种极廉价的东西,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又滔滔不绝地 干涸,干涸的眼泪只留下痕迹,是一种极淡极淡的黄色,有 轻微的涩味。
  他每日都天黑就出去,天明才归;我每日,也都是天黑 出去,天明才归。
  不足一月,竟然憔悴不能看,而他毫无察觉。我想,这 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他少一件衣,我会时时挂在心上,而 我憔悴到连旧时的衣裳都支撑不起,他仍一如既往地对我笑, 嘱我多吃,他的眼眸如我梦中一样温柔,可是那样温柔的眼 睛里没有我的影子。
  藏在他眼睛里的是谁?我日比一日地渴望知道真相。
  
  青 璃
  
  “她叫青璃。”沈暄再一次摸摸绿玉斗的底,药汁装在这 样好看的容器里,如碧波荡漾,“我在江南遇见她。我知道你 曾见过她,然后她死了,可是至始至终你都没有问过我,她 是谁,她算是我的什么人,阿蘅,你连一次都没有问过我。”
  “有这个必要吗?”我无限疲倦。
  “有,如果你问我,我会告诉你,她是谁。”
  “那么我问你,她是谁?”我轻轻说出这八个字,然后 自己先笑了——多么荒谬的一件事啊,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 她早就死了,骨头都化了灰,灰撒进江河里,他找不到她, 他再也找不到她。
  我想要仰天狂笑一声,可是笑不出来,面上冰凉冰凉的 两道痕提醒我,其实那是我一直都不能释怀的往事。
  只是,不能又如何?
  他端起绿玉斗,浅尝了一口:“那是很多年前,很多很多 年以前了,我的父亲死在江南,留我一个人在江南漂泊,在 江南最冷的时候,风和雨都如针一样往骨髓里钻,我找不到 新的活干,只能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不停地走动, 希望不要冻死,可是这样的情形,不是冻死,就该饿死了。 那一年最冷的一个晚上,我看到破庙里的火光,有劲装女子 坐在火光里,灼灼的焰火舔着她的眉,看起来倔强和骄傲,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她留我与她分食她的晚餐,我问她为 什么收留我,她说,江湖规矩,见者有份……” 那应该是很漫长的一段往事了,他说的时候回忆就是他 眼里的光,那光芒一片一片如星光跌落,如尘埃漂浮,如波 光绮丽,如月色宁谧。
  是他这样遇上她,她爱上他,因为他,她离开江南,投 身从戎,经历多少生与死,鲜血中滋生的爱意,然后有一日, 他娶了她。
  一个平民的亲事,必然没有我出嫁时候的风光,然而烛 火之中看着彼此的眼睛,都如月华皎皎。
  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也是他一生中最痛的伤,因 为在他回朝以后,在他富贵以后,在他加官进爵以后,她不 在他的身边,他成为她手中的风筝,他到哪里都摆脱不了她 的目光。
  他心甘情愿,就如同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地伤,心甘 情愿地痛,三个人的结,如孽。
  直到有一个晚上,下很大的雨,他照例去看她,进门, 就只见一具尸体,冰冷如那个雨夜——他的妻杀了他爱的人。 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人杀了他一生一世的伤,于是每一 个晚上,他都在这里,深黑的夜,深黑的药,熬去的岁月, 熬伤的人。
  “我记得我们进城的那一日,我与青璃去护国寺上香,她 在佛前许愿,我问她许了什么愿——你知道她许了什么愿 吗?” “她许了什么愿?”也许是同生共死,又或者此情不渝, 所有相爱的男女都会许下的一些誓言,再烈性的江湖女子, 再安静的深宫公主,都逃不过的宿命。
  “她说:永不相负。”他大笑,笑声凄厉就如同负伤的兽, 整个太师府都被这笑声震慑,屋顶的寒鸦嘎然叫了一声,振 翅远走——也许是,连它都已经无法忍受。
  沈暄再一次举起绿玉斗,仰面,一饮而尽。
  殷红的血就从他的嘴角一丝一丝地渗出来,渗透整个苍 白的面庞,我抓住他的手,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许多年以后才饮毒自尽,为什么不在春暖 花开的那一年就随她而去?
  “因为我负她。”他闭上眼,从此我再看不到他的眼睛,“我 负她,这许多年的煎熬是她的惩罚,让我用了这么久的时光 才配出当初致她于死地的那一种药。阿蘅,你不知道,江湖 人有江湖人的生存方式,宫里的毒未必就奈何得了她,只是, 她已经不愿意再在这个世上,继续面对我。”
  我明白,她要的是他的灵魂,洁净如新雪,那是一个江 湖女子最后的尊严;而我始终与他相守,哪怕只是一具躯壳, 也要生生死死地留在身边,那是一个宫廷女子最后的妥协。 可是……我到底没来得及告诉他,杀死青璃,是沈皇后 下的手,不是我。
  只是,是或者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划破手指,挤出一滴血,狠狠按在嘴唇上,殷红如一 颗痣,我发誓:“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先于她找到你,所有你 欠我的,请一次还清。”
  他含笑说好,咽下最后一口气。满世界都静下去,荒凉 的静,荒唐的静,荒谬的静,所谓天长地久,原来尽头是地 老天荒。
  荒凉或者只是心,或者。
  
  尾 声
  
  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年以后,草长莺飞的江南,有这 样一个女子,她总在找那个唇上有血印的男子,她说他是前 世的爱人;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唇上有血印的男子也一样在江南, 寻寻觅觅,找一个许多年前他负过的女子,因为在她佛前发 誓永不相负的时候,他应诺,如有违誓,生生世世都不得解脱。 也许会相遇,也许不会,古老的寺中佛祖慈祥地看着跪 在面前的每一个人,一缕青烟,袅袅升上去,袅袅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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