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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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我们很难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声音那样小,大概是普通人音量的十分之一。每当她被老师点起来发言,定然是全场安静。大家都屏气凝神,集中注意力想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因为通常点她起来答题的老师都会紧接着做一件事情:请另一位同学“复述一下孙妮同学的回答”。
  这样的音量注定了她无法融入集体的喧嚣—集体要么是喧嚣的,要么就是沉默的。一旦有人开口说话,全班就像一壶坐在火上马上要烧开的水,在顷刻间沸腾起来。当然,“集体”的概念只存在于下课之后,一旦上课铃响起,我们便各自为政。
  初二下学期,某个阳光普照的午后,她踩着午休结束的铃声走上讲台。“转校生”,多么偶像剧式的词,我幻想着,一个桀骜不驯的帅小子,一个我行我素的冰美人,抑或一个不通人情的天才少年,都会是一块巨石砸破冰面,一滴颜料晕染一碗清水。我强撑起困意,抬起眼皮望她一眼:平平无奇。遂又趴回桌面睡觉去。
  我们睡眼蒙眬地等着她发言,然后例行公事地鼓掌。忽然间,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钻进耳朵里,一个激灵,所有人都清醒了,比最大声的闹铃还要有用。大家都将身子前倾,像是黑板上写着一道升学必考的高分大题。
  时至今日,我依旧找不到一个词去形容她的声音,“清风拂柳”这个词太美,“蚊声嗡嗡”又颇为怪异,“细语呢喃”则显得暧昧。但正因此,之后很长时间里我时常会想起她,会斟酌那个还未有定论的、恰如其分的形容词。也许当某天灵光一现找到了,挂念也就到了尽头。所幸还可慢慢再寻,慢慢再想。


  起初我与她并不怎么说得上话。初中女生有自己的小团体,经过前两年无数次的分拆重组,已基本定型。下了课和谁聊八卦,和谁同去洗手间,陪谁去小卖部,都是固定的。和某位从如胶似漆到争吵决裂到和好如初又到形同陌路的有过,与某位自始至终未言语一句的也有过。这些有缘无缘大部分是随着老师调配座位而产生的,只不过我与她从不曾坐得近过。
  某一日放学,临出校门时,她忽然推着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
  “我有事要告诉你。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要告诉你。”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有人说你坏话,我在厕所听到的。”
  她从来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性情,说出这些话时,她的表情像是比自己嚼人舌根更觉羞愧。
  “谁?”
  “我不认识。”
  “讲我什么?”
  她不出声。
  “讲啊!”
  “侮辱诽谤,何堪一听。”她说,“反正我不信。”
  我决定把她们找出来。她记住了她们的声音。下课后,我们常一起去洗手间守株待兔,或在走廊上巡回,辨认我疑心之人。
  “如果找到了呢?”她问我。
  “是误会,就解释清楚;是恶意中伤,就追究到底。”我回答。
  但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我们没有任何线索。我的那口气渐渐消了,不再执着于为自己平反。而坦率地讲,她实在算不得一个有趣的朋友。她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又没有自己的主见,胆子还很小,从不与人辩驳。而我习惯与人聊天形同辩论,与她着实话不投机。故而在临时组建的“战时同盟”瓦解之后,我们又回到平淡如水的同学关系。
  往后學业渐繁,言谈更少,直到初中毕业。我们各奔东西,有了新的旅程和伙伴,慢慢与过去断了联系。


  再次得知她的消息,是在7年之后,临近春节的某一天。
  她的名字出现在一条众筹平台的募捐链接里。她已经切除了子宫,但癌症再次复发,手术及后续治疗费用需要几十万元,家中还有残疾的父亲和幼妹。她还不到20岁!大学没念完,为贴补家用打了好几份零工,每一天都忙到昏天黑地,最后在路边疼痛昏倒,醒来时已被病魔判处极刑。
  那些描述苦难的字眼从募捐介绍里爬出来,在我脚边集合,一个叠一个爬高,上升到我的膝盖,我的腰,我的脖子,最终与我的双眼齐平,压迫着我。我知道—又或许我根本无法知道,同情、悲伤,旁观者所有的情绪,根本比不上亲历者的千万分之一。我隔着屏幕遥望已觉得胸口沉闷,那么她呢?
  照片里是她日常生活中的样子,她和家人,她和朋友,她穿着军训服装,她在阶梯教室与朋友谈笑。和我的生活又有什么两样呢?从前觉得,致人死亡的疾病离年轻的我们无限遥远,如今警醒,并非他人恰巧不走运,而是幸运暂时地关照着我们。
  我找到她的联系方式,再三思量,打了过去。我报出自己的名字,听见她在电话那头温和地笑出声。
  我小心翼翼地同她聊天,斟酌词句,内心煎熬。她忽然说:“我那时很喜欢你,很希望可以和你成为朋友。”
  她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来,声音轻柔,说那些我并不怎么记得的事。说我在课堂上与老师据理力争永不服气;说我面对班上恃强凌弱的男生面无惧色豪气冲天;说我们一起路过操场时,篮球砸到她而肇事者不道歉,我发狠训人又将篮球丢远;说我胆子大,说我底气足,说我说了她不敢说的话,做了她不敢做的事。
  我一时哽咽,无言以对。几次张嘴,也想说一说对她的记忆,说我也很喜欢她,说她也曾叫人印象深刻。
  我说不出。我未曾将她如同朋友一般存入心底。
  初中的同学们因她而久违地集结在一起,为她发动捐款,也躲在屏幕后回忆往昔,追忆青春。聊着聊着,不知谁说起她转学到我们班那天的情景。
  那天下课后,教室里正此起彼伏地热闹着。呼喊、追逐、嬉闹、喧嚣,像是为了彰显存在感,一个人的声音总试图盖过另一个的。她插不上话,就静静地在座位上坐着。忽然,她身边的人好像问了她一句什么话。   接着,她骤然成为世界的中心。从她所在的那个角落开始,一种神奇的默契蔓延开来,静默如水波般层叠有致地扩散。不知不觉我们都安静下来,像发觉老师悄然立于门后那般。直到有人意识到这场面太过奇异,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回想起曾听过的一个故事:无论贴多少“请大家脚下留情”的标语都会被人踢坏的铁门,换成脆弱的玻璃门之后,反倒可以安然长存。那些年少时扯破了嗓子想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如今大家根本无从记起;但那个用小小的气声讲话的人,却如同一道抓痕落在心里。
  后来我偶尔在微信上和她聊天,听说她手术还算顺利,也约定好等她痊愈就去看她,一起回我们的初中去。我们没有再聊起当初的“战时同盟”。我想那个“背地里说我坏话的人”,或许只是如同调配座位一样,是我和她产生交集的一个契机。
  再后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家人回我消息。她有时已经睡着了,有时去做某种检查了,之后又有一场手术。那年春节结束之后,我又忙碌起来。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凌晨,我躺在床上玩手机,刷到她的微信“朋友圈”,一个激灵坐起身。
  是她妹妹发的,说她已于昨日去世,多谢大家关心。


  晴天霹雳。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切实嗅到死神的气息,惶惶然不知所措。
  我还没来得及去见她,没来得及回忆起她最闪耀的时刻,没来得及亲口对她说“我觉得你也很厉害啊”。
  初中同学在群里为她哀悼。因为她,七零八落的我们又重新有了交集。一位曾有几分交情但已许久不联系的同学突然私聊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关于你的。我曾在厕所里听到有人说你坏话。”
  我心里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不止一次。但最后那次是初三上学期。”
  原来确有其事。那时我与她的“战时同盟”早已瓦解。
  “讲我什么?”
  “讲你性格乖张,讲你目中无人,讲你两面三刀,讲你勾三搭四……你还要听?我翻翻成语词典再给你寻。”
  我气笑了。
  “看见是谁了吗?”
  “我当时在隔间里,没看见是谁。我总是等到她们离开了才敢出来,怕对方是我认识的,且知道我与你交好……我没胆子出来帮你消灾挡难。”
  对话框提示“对方正在输入”,于是我静默地等。
  “但最后那次,她们讲着讲着,隔壁忽然插进来一个声音,平地惊雷一般,吼道:‘她才不是那样的人!’你不知道那个瞬间她有多威武,整个世界都清静了,真叫人忍不住拍手称快。”
  我顿住。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那样的声音。明知是扯破了嗓子在喊,但发出的声音还是很小;虽然声音那么小,但就是把其他所有声音都镇住了……是她吧?”
  还能是谁呢?还有谁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那样微弱的声音;而即便声音微弱,她也还是用尽力气在说。那个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没有主见、不敢同人辩驳的不起眼的女孩子,曾经鼓足了勇气维护我。
  她暗淡地中途出现,又先于我们悄然离场。可她并非从不曾散发光芒。
  眼下又是一个冬春之交,我被困在家中,近两个月足不出户。起初我惶恐、愤怒,情绪反复,后来浑浑噩噩。直到今天我又想念起那个我无法形容的、能让喧闹平静下来的声音;想起那个下午,当她开始說话时,教室里默契地安静;想象自己躲在厕所的隔间里,默不作声忍受着旁人的窃窃私语时,那个声音突然跳出来,发出渺小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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