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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身皮肤值不少票子，光滑得赛过丝绸，相比那双不由自主射出两道冷光的眼睛，起码要年轻三十岁。她还拥有一副魔鬼身材，分辨不出哪些部位是自己的，哪些部位又跟皮肤一样、是从捐献者那里移植来的。手指上一枚钻戒亮得刺眼，足够把这身皮肤晒成小麦色到处秀了；还有一枚戒指大得吓人，能把那枚钻戒当点心一口吞了。
她自报名叫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她。干我们这一行，假话早就听惯了，到最后，除了自己确知的事实，你会假设别人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不过，她看上去挺配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这个名字的①，就姑且信之吧。
再说，我也需要有活儿干。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她边说边摆弄一只我干十年也买不起的手镯，“我担心死了，就怕他出什么事，马斯特斯先生。”
“叫我杰克好了。”我说。
“你觉得能帮我这个忙吗？”她换了个坐姿，身下的椅子即刻调整到位，轻柔地围拢在她身上。我嫉妒这把椅子。
“我可以试试，”我答道，“但实话实说：警察手头的资源要比一个私家侦探丰富多了。你联系过他们吗？”
“就是警察让我来找你的。我肯定他不在奥德修斯星②，已经走出了警方的管辖范围。一位叫塞利娜·埃尔南德斯的热心警官推荐了你。”
没错，这的确是塞利娜的风格，好让我记得请她吃饭。
“好吧，”我说，“先做个记录，免得我记差了。”我打开电脑。
她差点笑出声。“这一定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了吧。还能用？”
“凑合。”
“干吗不买台新的？”
“我喜欢用老爷货。”我说，“能再说一下他的名字吗？”
“安迪。”
“年龄？”
“十九。”
“到了这个年龄，去阿尔比恩星团的任何一个地方法律都管不着。”我指出，“就算我找到他，要是他不愿跟我回来，我也没辙。”
她抽出一厚沓钞票，凡是喘气的见了都会闭上嘴巴。“你有本事，会想出办法来的。”
我忍住没有猛扑上去，勉强抑制着兴奋之情，伸手把钱拿了过来。大部分是民主信用币①，还有一些外伦敦镑、玛丽亚元②和新斯大林卢布。
“我有本事，”我重复着她的话，一面把钱划拉进桌子抽屉，“会想出办法来的。”我顿了一下，“你有他照片吗？全息图或肖像照都可以。”
她把一个小记忆盒搁在桌面上，打开。半空中顿时映出一个帅气的男孩子形象，蓝眼睛，棕色卷发。
“这个我能留下吗？”我问。
“当然。”
“能给我一份他朋友的名单和联系方式吗？”
“他朋友不多。”她答。
“女朋友呢？”
“当然没有，马斯特斯先生。”她干脆地说，“他还是个孩子。”
这孩子目测比我都要高两英寸，我心里嘀咕，但没说出口。
“有外星朋友吗？”
她白了我一眼。“没有。”
“除了一幅人像，你得再多提供点信息给我，范德怀克太太。”我说，“这个星系大着呢。”
她又掏出一個记忆盒来。“这是他所有朋友的姓名和地址，我知道的都在里边了，外加他的几个老师和上过的所有学校。”
“他目前在哪儿上学？”
“他去年就不上了。”
“好吧——他在哪儿上班？”
“他也不上班。”
“那他怎么打发时间？”
“他病了，”她答，“所以我才这么担心。”
“在全息图里他看起来身体棒棒的。”我说。
“提起这个我就难受。”她显得不太自在。“他有……精神问题。”
“会不会严重到走失，或忘记自己是谁、家在哪儿呢？”我问。
她摇摇头。“不会，马斯特斯先生。可他需要继续治疗，治疗师那儿已经三次没去了。”
“我要治疗师的姓名和地址。”
“记忆盒里有。”
“你是说他失踪三天了？”
“是的。那天我有个约会，出门时他还在自己屋里，回来人就不见了。”她用冷冰冰、亮晶晶的眼睛瞪着我，不太像焦急的母亲，倒更接近一头捕食性动物。“我按天付酬，找人期间的全部开销也都记在我账上。要是你把他带回来，还能拿到一大笔奖金。”
“你已经给我了。”
“那是预付的酬金，不是奖金。”她说，“你能找到我儿子吗？”
“尽力而为。”我答应。
“很好。”她站起来，凸显出高挑而精致的身材，真是一个用钱堆出来的尤物——以她的财力，即使到了七十岁甚至九十岁，整形医师也能保证这副身材绝不走样。“希望能及时收到你的进展报告。”
“你会的。”
她紧紧盯着我，让我不由回想起学生时代的生物课，我自己也许就是这样盯着待解剖的动物的。“别让我失望，马斯特斯先生。”
我送她到门口，光圈式大门开启放行。现在我有了一大笔钱，如果能找到那孩子，还远远不止这个数。
我把第二个记忆盒连上电脑。识别不出。重新连接，等了一会儿，确保电脑没把资料给吞没影儿了，这才坐回桌旁，开始筛选信息。里面有四个十几岁的男孩和两名教师，包括姓名、地址和全息图。我决定暂时把他们搁一搁，先联系治疗师，问问这孩子有什么问题；但治疗师的答复是不能违反医患间的保密协议，除非得到安迪的许可。我说我能拿到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的许可，对方表示这不管用，因为安迪已经到了法定年龄。
我只好从学校入手了。一名教师已经过世，另一名改行去阿基米德二号星当了遗址导游。男孩里面有两个上了星外大学；第三个加入了海军，远在半个星系外的驻地。最末一个叫拉希德·班纳吉，瘦瘦的身子骨，一头浓密的黑发。为了少跑一趟路，我设法通过全息电话联系上他，并做了自我介绍。 “我在找安迪·范德怀克。”我说明意图。
“我没听说他不见了。”班纳吉说。
“已经失踪三天了。”我说，“他是那种会玩人间蒸发的孩子吗？”
“我跟他不太熟。”班纳吉答，“印象中他从来不是一个不负责的人，但我不了解……”
“有了解他的人吗？”
“问问他女朋友。”
“他妈妈跟我说他没女朋友。”
“他有一个。至少以前有。他妈妈拼命要拆散他俩。”
“知道原因吗？”我问。
“谁知道呢？”他答，“那位夫人奇奇怪怪的。我觉得她不喜欢安迪，虽说是亲生儿子。”
“能告诉我女孩子的名字吗？怎么联系她？”
“梅拉妮·格兰姆斯。”班纳吉说，还给了我联系方式。我道了谢，直奔梅拉妮·格兰姆斯上班的那所医院。工作人员叫我在餐厅里等，说她只能在休息时出来见面。这间大餐厅人来人往，到处都配备着反重力感应器，能让使不上劲儿的病人轻松飘到某张餐桌旁。我找到个空位，刚坐下，立即有份菜单显示在桌面上方几英寸高的地方，一个声音机械地报起了今日特餐。
“只要咖啡。”我说。
“请用拇指按一下桌面上发亮的圆圈。”那个声音说。
我照做了。
“咖啡账单将记入您在德卢罗斯①银行奥德修斯分行的账户。”
我一直没闹清咖啡是怎么上桌的。当时我就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有个非常骄傲和倔强的老人坚决不用屋里的反重力装置，非要自己拄拐杖，走到一把椅子跟前；等我把头转回来，咖啡已经摆在桌上了。
我点上一根无烟雪茄，自娱自乐地猜起了来往病人与访客的职业。由于身边没有裁判，我给自己打了九十分。
这时有一名年轻女子穿过餐厅朝我走来。她身形偏瘦，一头红色短发，大大的棕色眼睛。我刚要猜她是四级电脑程序员还是实习糕点师，她就停住了脚步。
“杰克·马斯特斯？”她问，“我是梅拉妮·格兰姆斯。”
我站起身。“谢谢你抽时间见我。”
“我时间不多。今天已经生了八个了。”
“这么说你是产科护士？”
“不是。”
“医生好像还没有你这么年轻的。”
“我是实验室技术员。”她解释说，“每个宝宝出生，我们都要采集他们的脐血干细胞，将来哪个器官需要移植，都可以用干细胞来克隆。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又辩解似的补充一句，“但很重要。”
“我相信。”我说着递过一张名片。她仔细看了我的名字，似乎对名片上那个跟踪坏蛋的动画小人挺感兴趣。随后她抬头瞧着我。
“跟安迪有关系，对吗？”
“对。按他妈妈的说法，他在三天前失踪了。”
“他没有失踪，”她说，“是逃走的。”
“为了躲你？”
她摇了摇头。“躲她。”
“你是说他妈妈？”
“是的，他害怕。”
“怕她？”
“是的。”
我喝干咖啡。“能说说他怕他妈妈的理由嗎？”
“你见过她的。你不觉得她可怕吗？”
如今除了担心没钱花，很少有东西能吓到我了，不过我能品出来她指的是什么。
“如果你想找他，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她接着说，“他有个朋友……”
“他妈妈给了我一份他朋友的名单。我只跟拉希德·班纳吉谈过，其他人都不在这个星球。”
“他妈妈没把我要说的这个人当他朋友，自然不会给你名字——可他是安迪最亲密的朋友，也许是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
“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果奇吉姆。”
“他是个外星人？还是你说话噎着了？”我说。
“他是一个格罗姆人。”
“格罗姆人是哪儿的？”
“老家在巴索蒂四号星。”
“类人族？”
“是的。”
“他认识安迪有多久了？”
“很久了。”梅拉妮答道，“安迪的妈妈忙得没空管儿子，所以安迪基本上是靠他照顾长大的。这么些年，他先是当保姆，接着当家庭教师，然后是领工资的玩伴。”
“安迪会跟他在一起吗？”
她摇了摇头。“他在范德怀克庄园单住一间外屋。是一间小棚屋，真的，搭在小树林里，从外边看不见。安迪妈妈找侦探前一定先去那儿看过了。”
我把手头那份朋友名单给她看。“你还有补充吗？”
她逐条细看。“没什么可补充了。我觉得安迪不会把他们当朋友的。这些只是同学而已。”
“安迪的爸爸呢？”我问，“死了？”
她微微一笑，这是她在我面前头一回露笑脸。“她没跟你提过？当然不会，否则就自毁形象了。”
“能给我解释一下笑点在哪儿吗？”我说。
“安迪的爸爸是本·杰弗里斯。”
“短斧本·杰弗里斯？”我问，“乌鸦系①的黑帮大佬？”
“就是他。”
“奥德修斯星这儿还有一张他的谋杀逮捕令没有执行。”我指出，“这么多年警方一直在想办法把他引渡回来。”
“所以他从不来伊利亚特系。”梅拉妮说。
“他和贝雅特丽齐应该离婚了吧？”
“安迪说他俩从没结过婚。”
“安迪认不认这个爹？”
“当然认。自打他出生，他爸就承担他全部生活费，只是不能来奥德修斯星看他。他安排安迪去过几次乌鸦二号星。”
“他俩合得来吗？”
“我猜合得来。”
“安迪现在有可能在乌鸦系吗？”我问。
她耸耸肩。“不知道，也许吧。” 我向她道过谢，回办公室调查果奇吉姆的下落。我在电脑上查询外星人注册信息，将近十五年他每周都去外星人事务部签到……只除了最近一次，事务部也不清楚他在哪里。
下一步只能找短斧本·杰弗里斯了。我很想通过电脑或子空间无线电跟他联系，但他是我仅剩的一条线索，所以最好还是面谈。我联系太空港订了一张飞往乌鸦二号星的经济舱机票。
乌鸦系与伊利亚特系相距十七光年。我不知道那些星体为什么会叫“乌鸦”，但给它们起名的家伙一定想象力奇缺，他的命名规则就是从乌鸦一号一路编到乌鸦十四号。看看伊利亚特系——阿喀琉斯、奥德修斯、埃阿斯、赫克托尔等——这些名字多漂亮。
第二天一大早登机起飞。我看了几小时轮椅橄榄球赛的全息实况，打起盹来。机器人空乘叫醒我，问要不要吃东西。光速航行或超空间穿越虫洞时，我一吃东西就犯恶心，所以没要吃的，接着睡觉，下一次醒来不久就着陆了。
走之前我发了条信息给杰弗里斯，说要找他谈谈关于他儿子的事，但没收到答复，我只希望这一趟别白跑了。以我的经验，黑帮大佬一般都不愿意跟任何侦探打交道，即便是私家侦探也不例外。出关后，我打了辆悬浮车，输入杰弗里斯庄园的地址，仰坐下来。悬浮车离地数英寸飞速前行，乡村景观嗖嗖地从眼前掠过。
到了目的地，我估摸整个庄园有十至十二英亩那么大，全部围在一道石墙之内，墙外分布着半打巡逻机器人。悬浮车停在大门口，感应器开始闪烁，几秒后扬声器传来一个平板的声音：
“请报姓名和职业。对于未经许可擅闯此地的人与车辆，我们概不负责其安全。”
“我是杰克·马斯特斯，预约过。跟你老板说我要找他谈谈。”
“请稍等。”
我足足等了两分钟。大门忽然消失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那是一幅逼真的全息图像。我怀疑整道围墙也是精心布置的三维图，进而推测连机器人都是虚拟的。悬浮车启动了，一进庄园我就喊停。为了验证一下自己对此地的安防机制猜得是否正确，我抓起车上一只钛合金马克杯往墙上砸过去。杯子立马雾化得无影无踪了，这也是任何擅闯者的下场。
车子滑行到一栋大宅子的正门。这排场放到任何一个星球上都算奢侈，更别提是在这个“内疆星域”的边远地区了。我看到有三个男人——是真人，而不是什么全息图或机器人——正等在门口，虽然没把武器露在外面，上衣却都是鼓鼓囊囊的，不用说里头藏着什么。
“怎么说？”个子最小的那个发问了。
“他带着一把激光枪。”悬浮车回答。
“其他呢？”
“钱包一个、护照一本、零碎信用币三十七点、玛丽亚元两块……”
“行了。请把枪交给我，枪柄朝前，下车，马斯特斯先生。”
我按他说的做了。较高大的两个人照例给我来了一番彻彻底底的搜身。
“這是唱的哪出？”等他们搜完我问道。
“杰弗里斯先生有很多仇家。”小个子解释说，“自然也少不了赏金猎人。”
“不错，可你们已经扫描过我，枪也拿走了呀。”
“小心驶得万年船，马斯特斯先生。”他答道，“上礼拜有个家伙藏了把陶瓷枪，骗过了所有感应器，想往屋里闯。这边请。”
我走到一台扫描仪前。机器扫描了我的视网膜、骨骼结构和指纹，并与我护照上的信息做了比对。他们又把我的护照与奥德修斯注册局的信息做了核对。终于，他们确认了我的身份，而且也可以保证，万一我企图刺杀他们老大，不管用了什么武器都不是从他们这儿漏网的。
“请跟我来。”小个子说完，转身走进大宅。我们经过一间宏伟的大厅，地上铺的大理石带着特殊的蓝色调，一看就是进口自遥远的心宿二系；接着穿过一条走廊，沿墙排列的石英架上展示着各种外星工艺品；最后进入一间豪华的书房，摆满了货真价实的纸质书，而不是记忆碟或记忆盒。地毯很厚，每走一步似乎都能贴合地把脚裹住。
一个高个儿男人站在一张由六七种外星硬木料制成的写字台旁。此人一身铁灰——铁灰色头发，铁灰色衣服，连神情都透着铁灰色。这一定就是本·杰弗里斯了。我暗暗指望在墙上或玻璃柜里看见那把为他博得名声和绰号的短柄小斧，可惜没找到。
“马斯特斯先生？”他问，同时伸过手来。
我抬手相迎，感觉对方这一握颇符合其气质：既有力，又冷冷地带着铁灰色调。
“叫我杰克好了。”
“请坐，杰克。”他说着打了个响指，一把椅子迅速飘到我面前，像一条训练有素的小狗那样听话。“要喝点什么吗？”
“客随主便。”我说。
“那就天鹅座干邑吧。”他说。不用他发令，一个机器人已经端着两杯半满的酒进屋了。我拿了一杯，他拿起另一杯。机器人出去后，他朝带我进来的那个人点一下头，他也离开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里里外外查过你，杰克。”他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得不非常谨慎才行。毕竟你是一位侦探，而我在整个星团有近八十张逮捕令等着执行。你已经通过了扫描仪，肯定没带任何录音设备，但我们还是要有约在先。你说你想跟我谈谈我儿子的事。没问题——但我们的谈话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你觉得行不行？”
我觉得要是不同意，只怕还没到太空港就得丢命。
“没问题。”我说。
“我猜是安迪的妈妈雇的你？”
我点点头。“范德怀克太太，没错。”我呷了一口干邑。早几年我就听说过天鹅座干邑了，只是买不起。也许是便宜货喝惯了，我一点儿也不爱喝这玩意。不过既然这是短斧本·杰弗里斯请客喝的，我还是不发表观点为妙。
“范德怀克太太。”他咯咯笑着重复了我的话，“我认识她那会儿，她只是普普通通的贝蒂·威克斯。唔，也许不那么普通。”他呷了一口干邑。“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你儿子失踪了，”我答，“她雇我找他。”
“嗯，我猜也是。”杰弗里斯说。 “他联系过你吗？要钱，或者要你帮忙？”
“没有，他从不那么主动。”
“你对他的评价不是很高？”
“这孩子够正派，”杰弗里斯说，“可也很虚弱。”
“我在全息图里看他挺结实的。”
“虚弱有很多种。”杰弗里斯说，“他是我不喜欢的那种。你推他一把，他不会反过来推你。他从来不敢跟贝蒂正面杠，所以总是被欺负得够呛。这孩子没种，芝麻大点事都能耿耿于怀。天知道，他五六岁时还真得过一阵精神紧张症。我请了一帮心理医生好不容易把他救了回来，花了多少钱说出来你也不会信。”
“听上去是个不幸的孩子。”我说。
“我小时候也是个不幸的孩子。”杰弗里斯说，“你要学会去战胜命运——如果你足够强势的话。安迪不是这样的人。”他顿了顿，“要是由我来抚养可能会好一些。在贝蒂身边长大很难强势起来。”
“那就谈谈她吧，”我说。
“在她旁边你得时刻小心。”他说，“你知道我是吃哪碗饭的，我不会骗你。我天天跟星系里的人渣打交道——有杀手，还有比杀手更坏的。”他盯着我，“可没有一个比她更危险，相信我。”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跟她交往？”
“那时她又年轻又正点，而我又年轻又愚蠢。这段关系没维持多久。安迪还没出生我就离开她了。”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十五六年前。”他说，“不对，等等。几年前我见过她一次，当时米洛斯·阿鲁姆就任卡帕尼斯β三号星的总督。我没跟她说话，就在一个房间里远远看见了她。”
“卡帕尼斯β，”我说，“那可够远的，都在‘星界’上了。我猜阿鲁姆和你关系很近吧？”
“别忘了我们有约在先，杰克。”他貌似友好的微笑并未掩盖底下的铁灰色。“只谈安迪。”
“抱歉。”我说，“能说说一个叫果奇吉姆的格罗姆人吗？”
“我从没见过他，不过安迪跟我聊过很多他的事。”
“知道他有可能在哪儿吗？”
“他？你是说这个外星人？他没回奥德修斯星吗？”
“就我所知没有。”我答。
“所以你认为他和安迪在一起？”
“合情合理。”我说，“他们是朋友，又都失踪了。”
“有意思。”杰弗里斯说，“这个人我只知道以前当过艺人，表演杂耍或翻跟斗之类的。他摔断了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我记不清了。那时他在奥德修斯星，就这么丢了饭碗。之后贝蒂才雇了他陪孩子玩。”
“他是舞台演员吗？”假如当时聘用他的是一个活跃于人类星球且属于公司性质的团体，那么他必定要加入工会，找起来会容易一些。
“在一个马戏或嘉年华之类的班子里。”我一定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他又补充道：“我派人查查具体地点，有消息就通知你。”
“谢谢。”我说，“我想我问完了。”
“还差一点。现在我有个问题要问问你。”
“有来有往嘛，尽管问。”
“十二年前，你在奥德修斯星把我三个手下送进牢里关了很长时间。你是个好警察。为什么不干了？”
“我还不够腐败。”我说。
他咯咯一笑。“是啊，听说你抓错了人，惹下了麻烦。”
“人抓得对，错在体制。”我说。我本想问问体制内那几个是否也是他的人，但估计他不会回答，于是作罢。我站起身，他也站了起来。
“对于他的下落你有头绪了吗？”他问。
“还没有。”我说，“但我迟早会找到他的——除非范德怀克太太不愿意再按日付酬并承担我的开销。”
“我跟你说一下，”杰弗里斯把我送到书房门口时说，“要是她不雇你了，我接着雇你，你向我汇报。”
我瞧了他一会儿，没开腔。
“你看什么？”他问。
“我在把你跟慈父形象联系起来。”
突然他又恢复了铁板一块。“找人去吧。”
他另一个手下送我到车旁，一小时后我搭上了回奥德修斯星的太空班机。航程快过半时，机器人空乘递给我一份打印下来的子空间电文，是刚从乌鸦系收到的：
“果奇吉姆所在的班子早已倒闭。目前在阿尔比恩星团巡回的马戏和嘉年华班子共有137个。值得注意的只有一家嘉年华游艺团，老板叫本扎加里，是一个格罗姆人，曾是果奇吉姆的杂耍搭档。”
从这里着手调查是个不错的选择。着陆前我查了下信息，了解到这个游艺团正在布鲁图二号星演出，预定八天，还剩四天。我连奥德修斯太空港都没出，降落半小时后又登上了飞往皮里厄斯α系的班机，到那儿再转当地的短途飞船，其飞行范围覆盖三倍于恒星系统半径内的全部宜居星球，其中就包括布鲁图二号星。
抵达目的地后，我发现这个游艺团因从事欺骗类游戏——至少说明老板还是尊重传统的——遭到驱逐，眼下已在新罗得西亚星。这样我又花了一天去追他们。飞船降落在星球的背阴面，我和十来个乘客下了机。飞船继续驶往罗斯福系的终点站。
我排队办理出关手续。排到时，我走上前，向柜台内的海关机器人递过护照碟。
“来新罗得西亚星是公干还是旅游？”它问我。
“公干。”
“您從事的行业？”
“我是合法持证的私家侦探。”我回答，“别的我认为没必要说。”
“您需要领取本星的宪法和刑法典吗？以备在工作中查询合法与违法事项。”
“不需要。”
“您计划在新罗得西亚星逗留多久？”
“一天，最多两天。”
“您获得了三天签证。”机器人说着把护照碟递还给我，“三天后签证自动失效，如果您继续逗留在新罗得西亚星但未申请延期，将违反本星法律。”
“知道了。”
“本星标准货币为新罗得西亚先令，也能使用民主信用币和玛丽亚元。如果您持有其他币种，可在太空港内的三家银行兑换。”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我提问，见我没开口，便继续说，“本星大气成分包含21%的氧气和77%的氮气，还有2%是对碳基生命体无害的惰性气体。本星重力为96%标准值，一天为27.23标准小时。” “谢谢，”我说，“我能过去了吗？”
“我还要确认一下您是否有足够的资金购买离境机票。”机器人回答，一边把我的拇指指纹发往德卢罗斯八号星上的银行主电脑。我紧张起来，因为我刚把范德怀克太太给我的钱存进去，信用记录还带着以往的污点。“正在查询……通过。您可以进入太空港主楼了，雅各布①·马斯特斯。”
我直接走向问讯电脑，查询本扎加里嘉年华游艺团在哪儿演出。电脑给了我一个看不懂的地址，我拿着地址去交通中心，叫了一辆悬浮车来到那个地方。
这块地方距城区约十英里，场内搭着一座座帐篷和点火把的亭子，精心复原了人类拓居外星前这一古老行当的种种细节；如今的从业人员还能额外获得一项好处——各星球都设有气候控制系统，再也不会发生被飓风卷上天的惨剧了。游艺活动可谓丰富多彩，既有面向地球人的，也有面向外星人的，甚至还有六腿小动物赛跑会，这种丑陋的生物在新罗得西亚星享受的是宠物待遇。遍地都是拉客的和当托儿的，有地球人、坎弗尔人、洛丁人、莫卢特人、阿特里亚人，甚至还有几个贝拉格人。
场面喧嚣嘈杂，震耳欲聋。空气中充斥着咕噜咕噜、轰隆轰隆、呼哧呼哧、嘀嗒嘀嗒的声音，伴有颤音和尖哨音，竟然还不时蹦出几个我能听懂的单词。由于人类在整个星系占统治地位，地球语自然是官方语言。外星人通常会佩戴即译宝——一种地球语和各外星语间的即时互译装置。然而有些人认为不戴即译宝能让嘉年华更具异域风情，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有道理的：我的确从没感受过如此与众不同的气氛。
外星人里，只有冷血族阿特里亚人需要吸甲烷，所以穿有防护服，其余均为吸氧恒温族，基本上都属于类人族。有六七种外星人我以前从没见过，比如有一族十英尺高的两足人，活像会走路的帐篷杆；还有一族矮小敦实的三足人，浑身披着一层貌似暗紫色羽毛的东西。
我走近一名拉客的地球人，让他帮忙指一个格罗姆人给我看看。他环顾四周，又把头转了回来。
“现在没见着，不过这地方到处都有。”他说。
“他们长什么样？”
“大概比你矮一英尺，大红色皮肤，两条胳膊，两条腿，手指和脚趾多得数不过来。他们不穿衣服。我知道这个星系应该是分性别的，假如格罗姆人也分男女的话，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忽然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那个就是老板，收钱的。”
我看了一眼，这辈子是不可能认错格罗姆人了。他的腿比人类多一副关节，胳膊肘里外都能拐；没鼻子，大嘴上方只有一道窄缝；眼睛是橙色的，而且像昆虫的复眼；他要是真有生殖器，也铁定没长在体外。
“也许他不需要穿裤子，”拉客的说，“但围个腰包一定不成问题。今晚可搂了不少呢。”
“你跟着这个班子干得长不长？”我问。
“一年，差不离。”
“我问问，是不是有个叫果奇吉姆的格罗姆人也在这里干？”
“就是打死我，”他说，“我也不记得有这么个名字。”又问：“他杀了谁？”
“你怎么会想到他杀了人？”
“那你为什么找他？”
“他没杀过人。我只是有事找他聊聊。听说他是个表演杂耍还是什么节目的艺人。”
“嗯，这么说吧。也许他在大篷子里演出，我呢是在游乐场干的。就算在这个班子里待上一年也不一定能碰面。”
“这位格罗姆人可能还跟着个年轻的地球人。”
“妙极了。”拉客的失去了耐心。“你还有问题吗？没有我就失陪了，还有活儿要干。”
我离开他，走向本扎加里。我在他眼前晃了晃证件，他停下手里的事。
“我们可没犯法。”他说，“投诉的话找詹姆斯·恩戈马警督。”
“我不是来抓你或查你的，”我说，“就想打听点事。”他没吭声，我接着说，“我在找一个年轻的地球人，名字叫安迪·范德怀克。他可能跟一个叫果奇吉姆的格罗姆人在一起。”
“这两人我一个都没听说过。”
又来一个装傻的。我已经知道多年前他是果奇吉姆的演出搭档，显然他在給这位格罗姆朋友打掩护。我本欲挑明我要找的对象不是该死的格罗姆人，而是那个地球人，但转念一想，一来他没理由相信我，二来外星人是不会向人类出卖同胞的。
我走开，进了大顶篷。篷里人山人海，地球人和外星人差不多各占一半。新罗得西亚星属于人类星球，也是一个商业中心，辟有一大片外星人聚居区。地球人的数量是外星人的三四倍，地球人的夜生活丰富多彩，而外星人的显然就有点单调了。
中央场地上是三个一组表演筋斗的洛丁人，外围有几个地球人小丑走来走去逗弄着各族类孩子，因为有些小孩对外星人杂技不太感兴趣。我进去时这个节目刚好结束，一分钟后有个地球人飞刀手上场了。大转盘上铐着一个衣着暴露的漂亮女郎，转盘转起，地球人掷出第一把飞刀。场内猛地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刀刃整个没进了美女的腹部，她尖叫一声。地球人又连掷四刀，刀刀偏离准头插在美女身上，她的叫声也一次比一次细弱。就在观众打算冲进场内把飞刀手撕成碎片时，转盘停止转动，手铐脚镣松开，“垂死”的美女欢快地走到场中央，从身上拔下五把刀，彬彬有礼地交还给飞刀手，随后向观众鞠了一躬。
“戏法变得不错。”我对走下通道的一个地球人说，他在兜售糖果，还有莫卢特人爱吃的零食——一种蠕动的小虫子。
“不是戏法，”他说，“是真刀。你身上要是给他插了一把，必死无疑。”
“那这姑娘怎么没死呢？”
“变异人。她的血液能瞬间凝结，第二天早上皮肉就愈合了——其实飞刀手的准头呱呱叫，总能避开要害部位。”
“不对吧，像这样不是吓死也得疼死。”
“她的疼痛感受器都通过手术切断了。”
“你是猜的，还是真知道？”
他微微一笑。“那是我妹妹。”
为了巩固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买了根巧克力棒，接着问道：“我在找一个格罗姆人，他可能在这儿演杂耍。你见到过吗？” “当然。你找的是‘火急’。”
“‘火急’？”我重复了一声。
“不是他真名，可我顶多只能念成这样了，我叫他这个他也答应。大部分人现在都这么叫他。”
“他是不是和一個地球人在一起？一个年轻人，十九二十岁的样子，有点瘦，身高大概六英尺两三英寸。”
“没见过他表演，我下班后也不跟外星人混。”
“‘火急’什么时候上场？”
他瞟了瞟表演场，一个坎弗尔人正在让一头四十吨重的巨型动物展露一手手绝活，跟它玩抛接球，命令它用四条后腿直立，还爬到了它的血盆大口里去。
“这家伙和他的宠物演完就上。”
“不一般的宠物。”我评价道。
“嗯，我明白你意思。看上去它一顿早饭就能吞掉这里一半观众，其实它是食草动物。别提多友好啦，这么邪门的怪兽你准没见过。是个人就跟你亲。”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我碰到过的最无情的杀手看上去倒像个胆小鬼，你皱皱眉他都能晕过去。
等到坎弗尔人和他的宠物结束表演，接下来上场的是杂耍三人组——一个地球人、一个洛丁人和一个格罗姆人。我要找的格罗姆人曾是个杂耍艺人，而那个念不来外星名字的家伙把场上的格罗姆人叫做“火急”，因此我很有把握地说，眼前这位就是果奇吉姆。
不得不承认他耍得真是太溜了。他能同时抛接六七种形状与重量各异的道具，而且越抛越高，道具也增加到一打之多。我猜这三位早晚要开始相互抛接，然而谁都好像根本不知道旁边还有两个人，几分钟后就给观众鞠躬了。
他们下场时，我把巧克力棒送给一个小姑娘，从后台入口跟上去，一会儿就与那个格罗姆人只隔几步远了。
“嘿，‘火急’！”我喊道。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我认识你吗？”他用标准地球语问道。
“还不认识，”我说，“我叫杰克·马斯特斯。”
“我叫果奇吉姆。”
“我知道。叫你‘火急’可以吗？这样我念起来就顺溜多了。”
他点点头，吓了我一跳——他的身体结构实在特别，点头时脑袋就像要掉下来似的。“找我有什么事，马斯特斯先生？”
“就想问几个问题，”我说，“你曾经替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工作，是吗？”
“是的。”
“你走得有点匆忙。”
“她不会请我回去的，”他说，“也不会派个人大老远跑来给我发休假工资——所以你有何贵干？”
我抽出一张名片。“你能看懂地球语吗？”他又点点头，我递过名片。“她雇我找儿子。”
“然后呢？”
“把他带回去。”
“为什么？”
“这与我无关。”我答。
“应该有关。”‘火急’说。
“你为什么这样想？”
“在你夺取一个无辜年轻人的生命之前，你不想知道一下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吗？”
“她是他的母亲，她在为他担心。”我说。
他光是盯着我看，我终于知道格罗姆人冷笑加怀疑的表情是什么模样了。
然后他开腔了：“转告范德怀克太太，她儿子既安全又健康，不必担心。现在你的任务完成了。再见，马斯特斯先生。”
“让他直接跟我说。”我回道。
“凡是跟他妈妈有关系的人他一个都不想见。”格罗姆人说。
“他爸爸也挂念他。”
“自打他出生，他爸爸和他待在一起的日子全加一块儿也就二十七天。很难相信他爸爸会突然关心起这孩子的死活来。”
“这么说除了你就没人在乎他了？”
“梅拉妮·格兰姆斯也在乎，”‘火急说，“这你已经知道了。还有谁会把我的名字给你呢？”
“她信任我才透露了安迪可能跟你在一起。你怎么就不能信任我，把他待的地方告诉我呢？”
“我有我的理由，安迪也有他的理由。”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两边都轻松些，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呢？”我晓之以理，“你知道不管有没有你帮忙，我都会找到他的。”
“我不会帮忙。”他收住话头，足足瞧了我一分钟。“你可以自以为了解情况，马斯特斯先生，但我能保证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点拨点拨我。”
“这事跟你无关，别蹚浑水。”‘火急’说，“假如他还没准备好你就找到他，把他带了回去，你要对一切后果负责。”
“他在准备什么？”我问道，“你认为会发生什么后果？”
“我说得够多了。其他无可奉告。就到这儿吧。”
他转身走了。我本想跟踪他，又决定不浪费这个时间了。那孩子料得到他妈妈会派人来找，多半会跟“火急”预先定下一套警示暗号，以备追踪者出现时使用。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我在游乐场里乱转，寻觅着安迪·范德怀克的身影。我有他的全息人像，但一次也没用上，因为就没见过一个和他身材体重相仿的年轻人。人流渐渐散去，我开始逐一搜寻亭子的背面。我撞见两个只有我一半年纪的人躲在射击棚后头做爱；看见三个地球人、两个外星人不是喝得烂醉，就是嗑药嗑得不省人事，不到明早绝对醒不过来；还有十来个各族类的违禁品贩子，他们卖的东西有些我完全看不懂。
有个衣衫褴褛的地球人靠近我，亮了点堪称尖货的色情品——一副动画纸牌，那张红桃Q至今还会溜到我梦里来；还有个人向我兜售一对致幻的阿尔法内拉①种子，这种东西在“民主世界”几乎所有星球都是禁售的。我分别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符合安迪形貌的人，两人一看我没有买东西的意思，便都嘟嘟囔囔连称不知情，接着钓下一条鱼去了。
后来我又碰上个安德里克妓女，长得就像四英尺高的小叮当②，也有一对翅膀，嗓音宛如银铃般悦耳。她暗示可以为我提供哪些服务。我抽出一张五十点信用币，表示对她的服务不感兴趣，但她只要说出安迪·范德怀克在哪儿，就能挣到这笔钱。她答复说不认识叫安迪的地球男人，如果我要找男伴，他叔叔倒是有空的。 最后，我无意间发现了活百科普洛斯彼罗③，那是一个外星类人族。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属于哪一族；远看像人类，走近后你会留意到他没有眼皮，瞳孔细长，鼻孔有三个，头发还在不停地自动编着新發型。
普洛斯彼罗的摊位在游乐场最远端，他悬赏一百新罗得西亚先令，谁能问倒他就归谁。他的确博闻强记：他知道格林维尔德星一英里赛跑的历史记录、外伦敦星的生产总值，以及坎弗尔诗人坦布利克斯特处女作的版权日期。
于是我排队上前见他。
“您好，尊敬的先生。”他说的地球语带咝咝音；现在我面对着他，这才发现他的舌头是分叉的，跟蛇信子还不一样，更像一把叉子，清清楚楚有四根尖头。“您有什么问题要问博学的普洛斯彼罗呢？”
“我在找一个叫安迪·范德怀克的地球人，”我说，“他跟游艺团在一起吗？”
“是的。”
“在哪儿能找到他？”
“一位顾客只能问一个问题，尊敬的先生。”普洛斯彼罗露出一副十足的外星人笑容。
“我再排一次队来问你。”我说。
“悉听尊便。”
我回到队尾，排了半小时才轮到，又走上前去。
“还记得我吗？”我说。
“无所不知的普洛斯彼罗记得所有事。您想问什么，尊敬的先生？”
“在哪儿能找到安迪·范德怀克？”
“在本扎加里嘉年华游艺团。”
“在游艺团哪里？”
“很抱歉，尊敬的先生，每位客人只能问一个问题。”
“我可以陪你玩到底，”我气恼地说，“而且我会变得比现在难搞很多。让我们俩都轻松点不好吗？”
“尊敬的先生，您在惹麻烦。”普洛斯彼罗说，“请别逼我叫保安。”
这次队伍已经缩短，七八分钟就轮到我了。
“请仔细想好您的问题，尊敬的先生，”他一见我就说，“游乐场还有五分钟关门。”
“好，我的问题是：不管我问几遍，不管我怎么问，你都不会好好回答我的，对吗？”
“不对，尊敬的先生，我不会这么做。下一位？”
我走到一边，考虑是不是等他离开摊位后再截他，接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江湖班子总是抱团对付外来者的。也许我能用蛮力撬开他的嘴，可万一没收获，明天早上游艺团里就再也不会有人搭理我了——假设我没有因伤人而进局子的话。
没过半小时整个游乐场就关门了。我正要找地方过夜，只见有人拆起了帐篷。
“怎么回事？”我问一个像是工头的类昆虫族。
“我们两天后要在亚里斯泰迪斯四号星开张，搭设施要花去一天。”他吱吱叫着回答道。
“可你们在新罗得西亚星才过了两晚。”我说。
“我们是因为被赶出布鲁图二号星才来这儿的。”他答，“原先定好的下一站就是亚里斯泰迪斯星。”
我本想跟着游艺团搭个顺风车，但估计“火急”已经警告过本扎加里我在四处打探了，除非我把自个儿藏起来，否则别想跟他们同行。再说我也不用担心开支问题，反正都是实报实销的。我回到太空港，买了驶往亚里斯泰迪斯四号星的机票，并在港内一家宾馆订了间房。飞船定于次日中午起飞，登机前我听说游艺团的包机已于黎明离港；也就是说，在我抵达之前安迪·范德怀克还有半天时间可以躲藏。
飞船着陆后，我一出关就查问讯电脑，得知嘉年华的举办点设在当地的体育馆。
这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一种情况。假如他们在郊外搭帐篷，那么人员驻地必然挨着游乐场地，我起码能知道从哪儿查起；现在他们不搭帐篷，说明他们会住进旅馆。
亚里斯泰迪斯四号星跟“民主世界”的大部分星球一样——人类想住哪儿就住哪儿，而其他族类只能局限在外星人聚居区活动。虽然安迪是个逃亡新手，但游艺团大多数成员一辈子都在躲配偶、债主或警察，他们很快就能教会安迪如何保持低调，而第一条应该就是叫安迪别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在郊外他们可以通过误导我来掩护他，这招在一个陌生星球的旅馆里就不管用了。对于经验丰富的侦探而言，收买一个大堂接待或酒保，破解个把房门电脑锁，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因此，但凡他有点脑子，就不会待在我花几个钱或闯几扇门就能找到的地方。换位思考，如果是我跟着一个格罗姆人跑了，歇工时我一定会和他一起藏在外星人聚居区。只要这孩子不笨或有旁人给他支招，他一定会这么办的。
这样一来，我找人的难度又得增加几分，因为外星人跟那些江湖班子一样爱抱团，也不爱看到地球人在自己的地盘——各城市特辟的巴掌大一块外星人聚居区——瞎转悠。不过朝好的方面想，一个身高六英尺三英寸的人类出现在外星人聚居区，要比在地球人扎堆的宾馆酒店一条街上醒目多了。
我乘自行道出了太空港，再转高速自行道，几分钟后就到了外星人聚居区的外围。有个洛丁人在大门口巡逻，他例行公事地警告我，一旦离开本市人类地界而进入外星人聚居区，不论我出什么事都不会有人负责。他还弹了一番老调子，说外星人有充分理由对自己在人类世界中的地位心怀怨恨，虽然这不是我的责任，但我是人类的一员，他们有可能在我身上泄愤。我表示这些我都明白，叫他长话短说。他瞪了我一眼，又声称大门感应器探测到我藏了一件武器。
我抽出激光枪给他看。
“这是斯特恩梅森牌激光枪，ZQ型，购于奥德修斯星，注册号362LV5413。如果你检查我的护照，可以查到我是合法持有的。”
他用微型扫描仪扫了扫我的护照碟，随后关闭了仪器。
“建议你把枪藏好。”他生硬地说，“其他族类在亚里斯泰迪斯星是不允许拥有或携带武器的，大家本来就有怨气，要是你把枪亮出来等于火上浇油。”
“要不是你的感应器我也不会把它亮出来。”我指出。
他没有回应我这句话，又故意拖延了一分钟，才放我进门。
我在外星人聚居区走了一个街区，一股气味开始直冲鼻子。这股臭味介于腐肉与污水之间，越往里走就越浓烈。 环境之脏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外星人的垃圾在街边明沟里缓缓流动，天知道往哪儿漂。满眼都是衰败的惨象，门窗不是烂了就是丢了，大街和自行道上随处可见死掉的动物，甚至还能看到外星人的尸体。到处都有营养不良的外星小孩，大部分都一丝不挂或衣不蔽体，玩着令人费解的游戏。一见到我，他们会一个不剩地跑上前来，伸出手、爪子或触手，要钱要吃的。
我没理这些孩子，但他们就是不走开，紧紧粘着我。我转念一想也许能利用利用他们，就停下来，转过身，问有谁知道嘉年华的演员住在哪儿。没人回答，只看到一张张呆愣的小脸。我想起他们没有佩戴即译宝，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个街区，我碰上个七老八十的特里斯卡格人，他脖子上挂着一部锈迹斑斑的即译宝。见我走近，他青蛙腿一蹲似要蹦开，接着又留意到那些孩子，判断下来我并无害人之心，便待在原地没动。
“嗨！”我说，“这些孩子都听不懂我的话。”
“他们没有即译宝。”他说。
“我知道。这里头有几个特里斯卡格孩子，你的话他们能听懂。这帮小孩相互之间基本可以交流，说明他们可能发明了某种通用语。我想请你问问他们，有谁知道嘉年华的演员住在哪儿。”
我花了几分钟解释这个问题，因为这位特里斯卡格老人不知道嘉年华是什么东西，他终于弄明白之后，转述了我的话。有个坎弗尔孩子——我从来记不住他们是来自坎弗尔六号星还是七号星——自告奋勇，说能带我去找到其中几个。他为这项服务开价十七万亿点信用币。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把价格砍到了二十点。
“叫他转告他的朋友别跟上来。”我对特里斯卡格人说，“人多动静大，那帮演员会提前躲起来的。”
“他们是艺人，”他问，“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跟他这么说就行。”
他说完，我和那个坎弗尔孩子往西走去。下午过半，这个星球的四颗“月亮”已经全部升上天空，在这片区域的地面投下摇曳的怪影。我刚要问问我的向导这些“月亮”都叫什么名字，又想起他听不懂我的话，只好沉默地跟着他继续走。
终于，我们停在了一条黑幽幽的地道之前，孩子转身瞧着我。
“就是这儿？”我问。
他虽然听不懂，但能猜到我在问什么。他指了指地道。
我道过谢，额外给了他十点信用币当小费。他原路跑回找小伙伴去了，我也走入地道。这条隧道高十英尺左右，宽度相近，下倾坡度约为二十度角，一路曲里拐弯，偶尔出现的开阔处都住着人。几乎是一座地下城。不少外星人看见了我，但既没人打招呼，也没人上来阻拦。他们只是一声不响地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仿佛是他们不得不咽下的又一次羞辱。
地面渐渐变得平坦。我走向一个人高马大、戴着即译宝的塞特人。
“我在找一个格罗姆人和一个地球人，”我说，“应该是今天上午才到的。”
他光是瞧着我没吱声。
“他们是跟着一个游艺团一块儿来的。”还是没反应，“你见过他们吗？”
“他们不在这里。”
“我没问这个。我是问，你见过他们吗？”
“见过。”
“他们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那么有谁知道？”
“这条地道里没人知道。他们一听说你进了这个区就离开了。我们叫他们别把目的地说出来，这样就算你拷问我们也没用。”
“我不拷问人。”
“那你绝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类。”他顿了一下，“你还是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杰克·马斯特斯。”
他们来过这儿，没错。外星人聚居区没有别人知道我的名字。假如他们在区里有眼线，就能处处领先我一步。再在这里浪费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原路返回，一小时后入住了皇家纹章酒店，实际上这家酒店既跟皇家不沾边，也没挂出什么纹章。之所以选择这家，是因为游艺团的那拨地球人在此入住。
我在酒吧里泡了一晚上，不停挪着位子请他们里面的人喝酒，总共请了半打人。搭讪外星人往往招来嫌弃，而跟地球人聊聊就不会有这个问题，可我也没获得任何情报。我发现小恩小惠换不来信息，只好抬出短斧本·杰弗里斯的大名试试。他在找儿子，我解释说，要是他达不到目的，很可能会闹出人命的。也不顶用。他们也许知道安迪在哪儿，也许不知道，但这些江湖班子有自己的原则，而且个个都很顽固。
我也有我的原则——要挣口饭吃，就不能让一堵沉默的墙挡了道。凌晨时分，我上楼回到房间，一觉睡到中午，慢悠悠下来，在酒店餐厅吃了早饭。所有餐点都是用大豆制品加工而成的，但烹饪手法十分高明，让你不难骗自己相信：鸡蛋是从银蓝星或普拉蒂普六号星运来的，而咖啡是从地球进口的。
我在前一晚了解到，市政条例规定游艺节目不得在黄昏之前举办；其实人在白天比较清醒，不易上当，主办方也不欢迎这样的观众，所以游艺活动一般都在黄昏后一小时左右开张。
我来到体育馆的时候他们还在搭设施。我找到了演员更衣室。外星人使用单独隔开的房间，我想安迪不会在那儿。我进入地球人更衣室寻找，没发现有谁的外貌符合我携带的全息人像。
我来来回回跑遍了各个游艺摊棚，排查拉客的、當托儿的以及所有貌似跟游艺团有点关系的每一个人。运气不佳。我进入主馆，逐个端详领位员和糖果小贩。仍旧一无所获。
最终，我决定还是盯紧“火急”为妙。他迟早要跟安迪·范德怀克接触，也迟早会放松戒备，我只要抓住他一次失误就够了。
我在前排占了个座，安心等待那个格罗姆人出现。观众陆续进馆，一个小丑三人组——包括两名地球人和一名洛丁人——开始暖场，耍一些老掉牙的把戏，摔自己屁股蹲儿。孩子们很爱看，他们可不觉得老掉牙。
接下来的节目有：走钢丝、花式飞人（表演者是来自遥远希巴蒂星的翼人）、驯恐龙（其实鬼知道是什么）、魔术、翻筋斗。终于，“火急”和另两个杂耍艺人上场了。等到他表演结束，我跟了上去。 一个年轻女人走近他，递给他一样东西，我判断不出是什么。他仔细看了一会儿，还给女人，女人走开了。我跟住她，在脑子里记下她进了哪间办公室，回过头再去找“火急”。
“现在想聊聊了吗？”我问。
“你去外星人聚居区找过我，”他说，“很不明智。”
“我喜欢观光。”
“你在浪费时间，马斯特斯先生。”
“反正有人给钱。”我说，“我打算日日夜夜跟定你，直到找着安迪，或者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那是你的权利，”他答，“可我也有权不说。”
“墨西哥僵局①。”
“墨西哥是什么？”
“你把我问住了，”我承认，“这是一句老话。”
“我现在要进更衣室了。”他说，“除非你好奇心太强，想看看格罗姆人怎么排出消化过的食物，否则你不会跟着我。”
说完，他以相当于脚后跟的那个部位为支点转了半圈，进入更衣室。我朝刚才那名女子的办公室走去。这间屋子里，混凝土地板没铺地毯，刷着白涂料的墙壁连一张画、一幅全息图也没挂，咖啡壶里煮的不是咖啡。那个女人坐在一把可能比她还大十岁的椅子上，正看着电脑投出的全息图。我知道她听见有人进门了，可她连眼皮都懒得抬。
“嗨，”我招呼道，“我叫杰克·马斯特斯，想问你个问题。”
“回答是不知道。”
“你還没听我问呢。”
“我不用听。你是杰克·马斯特斯，你在骚扰果奇吉姆。走开，离他远点。”
“话传得真快。”
“这里是嘉年华。”这句话好像能解释一切似的。
“我敬佩你讲义气，但我不是为那个格罗姆人来的。我只想打听点事。”
“查百科全书去。”
“昨晚我倒是请教过一个活百科，”我挖苦道，“不顶事。”
“生活免不了失望。”
“你刚才给那个格罗姆人看的东西，让我也看看。”
“已经雾化了。”
“我不相信。给我看一眼我就走。”
她总算抬眼瞧了瞧我。“你是走是留，都不关我的事。”
我决定换个策略。“你们的节目存在欺骗性，这个班子今晚已经违反了三十来条法律。”我说，“我可以向当局举报。”
她居然笑了。“去举报吧。你觉得你塞的钱能多过我们？”
我回以微笑。“好吧，小姐，这一轮你赢了。不过我还是会找到那个年轻人的。”
“你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反正我不会帮你。”她接着看电脑放出的一幅幅图像，我也走出了办公室。
我又来来回回搜寻起一排排游艺摊棚，想碰上个跟安迪·范德怀克的全息像相近的十九岁高个子，依然没交上好运。我进过照明间、道具间、演员餐厅，找遍了所有后台房间，还闯入女士更衣室大饱了一番眼福，可就是见不着那孩子的影儿。
我快抓狂了。他一定在这儿。“火急”几乎承认了。地道里的外星人和电脑前的那个女人也都没否认。这个破地方又不是很大——我怎么就找不到他呢？
下一轮表演就要开始了，我回到主馆，想捋一捋究竟忽略了哪个地方。观众开始躁动，小丑们再一次出来搞怪逗乐——我猛然想到了安迪·范德怀克的藏身之处。我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这场该死的演出，随后来到演员出口处。“火急”从我身边经过，见我没拦住他继续盘问似乎有点意外。那头恐龙慢悠悠地挪过来，我闪到一边。几个穿紧身衣的漂亮姑娘走过，我冲她们笑了笑。最后，我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嗨，安迪。”我喊了一声。
他漠然停下脚步，瞧着我。
“妆化得不错。”我说
他摘下红球鼻子和绿色爆炸头假发。“之前我也觉得不错。”
“真心话。”我说，“谁会去留意小丑博佐①呢？”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他问。
“主要靠排除法。”
我递过名片。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安迪说，“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杀我吧。不管你干什么，只要我喊救命，我的朋友们就会把你撕成碎片。”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惊讶地说，“有人雇我把你带回奥德修斯星。”
“没区别。”他说。
“你母亲非常担心你。”
他苦笑了一下。“我打赌这是真的。”
“无论如何你都要回奥德修斯星，”我说，“为什么不配合一点呢？”
“哦，我会回奥德修斯星的。”他答道，“但我现在还没准备好。”
这话和“火急”说得一样，我的问题也一样：“准备什么？”
他久久盯着我，好像在下决心。随后他耸耸肩，说：“管它呢。告诉你也没关系。如果你扯谎，其实还是来杀我的，那你不管怎样都不会罢手。如果你没扯谎，听了我的话兴许会改主意——不过我猜我妈一定出手大方，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
“你说，我听着。”
“先找到果奇吉姆。”安迪说。
“找他干什么？”
“我们俩计划几小时后离开这个星球，他知道机票代码。”
我这才明白那女人给“火急”看的是什么——登飞船所需要的代码。”
“别管这事了。”我说，“你朋友来去自由，而你不能逃。”
“我没逃。”他说，“我是去办事的。”
“办什么事？”
“找到果奇吉姆再说。”他顿了顿，“他可以证明我要跟你说的一切。”
我们来到“火急”的更衣室。安迪正要往里进，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叫人把他喊出来。”我说，“你别离开我。”
他跟一个路过的坎弗尔人说了句话。那人进入室内，片刻后“火急”出来了。
“你还是找到他了。”他淡定地说。
“是的，找到了。”我说，“我跟你说过能找到。” “那么这一次你肯定能要他的命了。”
“这一次？”我不解地重复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蒜了，马斯特斯先生——如果这是你真名的话。”‘火急’说，“你已经跟踪安迪六天了。在布鲁克曼德二号星你差点就要了他的命。现在你又耍了个花招，扮起侦探来了，好骗别人帮忙，可你还是一个杀手。”
“我的确是侦探，”我顶回他的话，“来自奥德修斯星，是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五天前雇的我。我第一次见到你或安迪是前天在新罗得西亚星。要是有人跟踪这孩子，那不是我。”
他俩交换了一下眼神，安迪开口道：“好吧，马斯特斯先生，我相信你。现在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你也可以表达一下诚意。”
“带路吧，”我说，“别跑。”
他带我进了一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这间屋子是本扎加里的临时办公室。现在他正忙着清点游乐场的收入，还要去给警察上贡，至少半小时不会回来。”
我在沙发上坐下。“好，我听着。”我说。安迪坐在写字台边上；“火急”的身体构造不适合任何人类家具，所以站在安迪身旁。“我不该认为你们是为了躲我才买了离开亚里斯泰迪斯星的机票，为什么呢？就从这儿谈起吧。”
“因为我说的是实情，”他答，“我必须去撒马尔罕港星。”
“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离这儿大概有七十光年。”
“撒马尔罕港星上有什么？”
“杜里斯坦。”
“杜里斯坦是什么？”我问。
“杜里斯坦是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我这条命就指望能不能见着他了。”
我看看这一个又瞧瞧那一个。“说下去。”
“我妈在你面前到底是怎么说我的？”
“就说你跑了，要你回去。”
“她是怎么描述我的？”他又问，“你直说好了，我不介意。”
“说你情绪不稳定，正在治疗。我还见过你父亲。他也说你从小就有这个问题。”
“他说得没错。”安迪说，“我六岁时发生过一件事，这件事几乎让我损失了整整一年的光阴。他们说我得了精神紧张症，差不多花了一年才把我救回来。他告诉过你吗？”
“告诉过。”
他瞧了我一会儿。“他跟你提过我妈吗？”
“他对她评价不是很高。”
“你说话有点含糊，马斯特斯先生，我们时间可不多了。我的飞船一小时后起飞，我必须得坐上去。他跟你怎么说我妈的？”
“他說她是个极其危险的女人。”
“他说得对。”他顿了顿，“我已经到了法定年龄，马斯特斯先生。我一直靠果奇吉姆的积蓄过活，两天前我才领到第一笔工资。我出走时连一个点的信用币都没拿，也没管她要过任何东西，事实上打那天起我就没跟她联系过。你觉得她为什么要我回去呢？”
“我不玩猜谜游戏了，反正你会说的不是吗？”我说。
“在我离家出走前的两个月里，我开始做噩梦，而且梦境越来越暴力。”安迪说，“画面十分可怕，到处都是鲜血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很常见。”话虽这样说，其实我的梦里大部分都是永远得不到的全裸熟女和永远躲不掉的债主。
“不一样。我的梦每晚都差不多。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恐怖。”他停了一下，“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也许吧，不过对你来说不是更好吗？”
“我猜在我六岁时她干过什么事，这件本该保密的事不巧让我撞见了，这件事太可怕，导致我无法面对事实，得了一年的精神紧张症。康复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到现在也没想起来。”他歇了口气，“我不知道夜夜做的这个噩梦是不是重现了六岁时目睹的场景，是不是潜在记忆突然浮现在了意识中——总之她就是这么认为的。在我提到自己每夜都做这个梦之后，事情变得诡异起来。我出现过类似食物中毒的症状——而她和我吃一样的东西，却没事。我在我吃的药里发现了一片处方之外的药。而且她天天都要问我做了什么梦。我明白再待下去她总能想办法害死我的，所以就逃走了。”
“我给范德怀克太太打工全是为了安迪。”‘火急’补充道，“他把这件事跟我一说，我也认为他不能继续待在奥德修斯星了。事实上，就在我们加入游艺团之前不久，的确有人企图在布鲁克曼德二号星上杀他。”
“要找一个瘦高个儿小伙和一个格罗姆人的组合并不费事。”我说，“即便他化了妆，我人生地不熟的也只用两天就找到了。你凭什么觉得在游艺团里就能藏身呢？老天，你连名字都没改，短斧本·杰弗里斯知道你当过杂耍艺人。”
“本扎加里是老朋友了。”‘火急’答道，“我们必须在这个班子里表演一段时间，混点儿资历，再去撒马尔罕港星。”
“才说到正题上。”我说。
“我们一定要联系上杜里斯坦。”
“这就是我要问的，”我说，“杜里斯坦是谁？”
“他是拉博尔人。”安迪说。
我皱起眉头。“听是听说过拉博尔人，可打死我也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了。”
“他们是读心师。”
“对了。”我一下子记了起来。“他们是极少见的心灵感应族。”
“比心灵感应还厉害。”安迪说，“心灵感应者只能读取一个人现在的想法。而真正的读心师，一个拉博尔人，能挖掘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
“所以你觉得他能挖出你当时看见了什么？”
“正是这样。”
“那又如何？”
“这将成为我的护身符。我要把细节写下来，宣誓所述句句属实，并在六个地方各保存一份。然后让她知道，万一我有什么不测，这份文件将会公之于众。”他停了停，“你好像有所怀疑，马斯特斯先生。”
“叫我杰克。我的确有怀疑。”
“你觉得我在编瞎话，杰克？”
“没人编得出这种瞎话，”我说，“你的话我信。” “那你还在怀疑什么？”
“也许你目睹的事情跟你母亲没关系。也许你脑子一时短路把宠物小狗给解剖了。也许你看见的是几个小孩在疯闹，他们干得太出格，动静又大，把你吓坏了。有些外星人的模样也很容易让人做噩梦，也许你就撞见了那么一个。也可能发生了其他什么事。”
“就是她的事！”他插话道，“否则她为什么想把我杀了？”
“她是不是要杀你我还不能肯定。”我说，“就算你说得没错，你确定要走这一步吗？我们把有些经历埋得那么深，深到要找一个拉博尔人才能挖出来，这可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不如让它们继续埋在那里。”
“我不得不走这一步。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她。而且……”
“什么？”
“我也必须了解真相。”
“好吧，我还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假扮杂耍艺人？”
“杜里斯坦在一个游艺团里干，”‘火急’解释说，“范德怀克太太不是傻瓜。她知道安迪对付她的杀手锏就是回忆起多年以前发生的事，她也知道最有可能揭开这个秘密的正是拉博尔人。”
“我听了半天只知道杜里斯坦是在游艺团里干的。”我说，“为什么不直接过去，给他钱，叫他办事呢？”
“在布鲁克曼德二号星遇上杀手之后，我们商量下来，安迪必须乔装出行。我利用一个格罗姆老朋友的关系，为我们俩找到了活儿干。无论在公共场合还是在后台，安迪的小丑妆从来不卸。我们觉得以艺人的身份去撒马尔罕港星，不会引起过多的关注。”
我长叹一口气。任何一行的新手都有一个问题：他们自以为独创的点子，往往早就被人用烂了。
“现在你站哪边，马斯特斯先生？”安迪问，“你还要挡我们的路吗？”
“叫杰克，”我纠正他，“我在想。”
“快点想。时间不多了。”
“我想和你做笔交易。”过了一会儿我提出。
“什么交易？”安迪忐忑地问。
“我和你一起去撒马尔罕港星。”我说，“如果整件事是一场虚惊，你没翻出任何陈年旧事值得你母亲动杀心的，你得答应跟我回奥德修斯星。就算你进门说声‘嗨，妈妈’接着掉头就走，那也不关我事。我收的是把你領回去的钱，不保证你待下去。”
“要是真有什么事呢？”
“我们见机而行。”我说，“现在我不做承诺。这就是我的交易。要么成交，要么乘下一班去伊利亚特系的飞船回奥德修斯星。”
安迪瞧了瞧“火急”，似乎希望这个格罗姆人给点意见，可他一声不吭。末了，这孩子点点头。
“好，杰克，我们成交。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我们三个打了一辆特快悬浮车来到太空港。“火急”和安迪有机票代码，可以直接登机，而我要当场买票。不过这班飞船还有一半座位空着，而我们又到得有点晚，工作人员让我先登机，起飞后再向机器人空乘补票。
“火急”不得不去外星人座位区，我和安迪脸朝前并排坐。安迪还化着小丑妆，引来了一些人的目光。有个家伙光是盯着他看，没有笑，我记得之前见过他。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安迪。
“怎么了？”他问。
“动作别太大，看一眼过道对面的那个家伙，大概在我们后面第三排。穿咖啡色外套的，下巴上有道疤。告诉我你见没见过他。”
“见过，”片刻后他说，“他每天晚上都来嘉年华。”
“在布鲁克曼德二号星要杀你的是这家伙吗？”
“不知道。那会儿很黑，人又离得太远。”
“但这家伙的确老在游艺团附近转悠？”
“没错。”他紧张起来。“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也做不了——暂时。”
“难道你要等到他朝我开枪吗？”安迪问。
“他完全有权利坐这班飞船。”我说，“起码我知道他的长相了，到了撒马尔罕港星能认出他来。”
“要是他在太空港开枪打我怎么办？我是说，你能带枪，他为什么不能带呢？”
“我的枪已经锁死了。”我解释说，“一直要到出了撒马尔罕港星的太空港，才会自动解锁。这是规定，孩子。我这把枪现在只能用来砸人。要是他有枪，那也跟我一样。再说，没人会在太空港动手。那里是整个星球安全级别最高的地方。”
“希望你说得对。”他将信将疑。
“不会错。”我说，又在心里补充道：希望吧。
航行四小时后，飞船减速至亚光速，又过了几分钟降落在撒马尔罕港星。下机前照例播送大气成分、气候、重力、时区等等老一套内容。坐在机舱前部的人类先下机。我们俩在出关通道前等“火急”。
“通关前也许我该把妆先卸了。”安迪提出。
“干吗费这事？”我说，“护照上说好你是个艺人，没人会拦着你的。万一工作人员问起，你就说怕赶不上演出。”
“肯定不行的。”他说，然而事实证明行得通。没人来盘问他，我们毫无阻碍地出了关。
我们来到问讯电脑处，打算查查杜里斯坦的游艺团在哪里表演。我还没提问，就看见那个穿咖啡色外套的家伙朝男厕所走去。
“你来查，”我对安迪说，“我走开一会儿。”
我进了厕所，只见那家伙正站在洗手盆前。
“温水。”他低声说，龙头随即流出温水，又说，“肥皂。”洗完手，他说了声“烘干”，一股热风吹在他手上。他在镜子里看见我，但连脸也不愿转过来，继续烘着手。
“我料到我们俩早晚要谈一谈的，马斯特斯先生。”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的雇主说你会跟那个孩子搭伴赶路。”
“所以那女人雇你杀他，让我来背黑锅？”我说。
“讲话当心点，马斯特斯先生，”他泰然自若地说，“到处都有监控探头。”突然他又笑了。“雇我的是男人，不是女人。”
“男人？”我重复。 “他爸爸。”他有意避免在公众场合提到本·杰弗里斯这个名字。“我来这儿是为了确保他儿子的安全。”
“这么说布鲁克曼德星上的那个人不是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明白。”
“当时我是在布鲁克曼德星，但要杀他的不是我。他后来能去成亚里斯泰迪斯星，全靠我——”他想起了监控探头——“挡住了那个追杀他的家伙。”
我猜他把那家伙直接挡到了太平间。
“就是说他爸雇你当他的守护天使喽。”我说，“这个活儿他也摊派给我了。”我皱了皱眉。“为什么呢？他根本不待见这个儿子。”
“我的雇主在奥德修斯星还有一份未执行的逮捕令。”男人说。
“是的，我知道。因为谋杀。”
“没错。”他顿了顿，“他确实没少犯罪，包括谋杀——但是那一宗跟他没关系。他想回奥德修斯星，但只要那份逮捕令还有效，他就没办法踏上那座星球。要是那个拉博尔人能揭开内幕，证明他妈妈才是罪魁祸首，逮捕令自然就作废了。”
“奥德修斯星有啥东西让他看得那么重？”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也许是他二十年前藏下的赃物，也许是别的什么。我的任务是保证这孩子安然无恙地找到那个拉博尔心灵感应族。”他又顿了一下，“很高兴我们俩是站在一边的。你刚露面时我还拿不准，怕你把他带回去，那样我就不得不干掉你了。”这次他并未顾忌监控探头，而是大大方方说了出来；他们不会因为你假设会干的事而逮捕你。
这个人听上去傲慢无礼，但他话糙理不糙，我明白他说要杀我其实并非针对我个人。这就是他的工作。他不在乎我是死是活，不在乎杰弗里斯为何要回奥德修斯星，或许也不在乎安迪的记忆里埋着什么秘密。他只想干好自己那份活儿，并且全身而退。这样的家伙很难讨人喜欢，可也很难招恨。他就好像一种自然现象，比如一股清风，可能会变成飓风，也可能不会。你躲开他就好，没必要生气。
“好，我们是同一阵线的，至少目前是。”我说，“你的名字叫？”
“多了。”
“一个也不想说？”
“说了有什么用呢？”
他的思路是，只要我不知道，别人就拷问不出来。
“我总得叫你什么吧。鲍里斯怎么样？”
“随你便。”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鲍里斯回到太空港大厅。我等了几分钟再出去，以免让人看见我们俩在一起。我和安迪一起出行已经是公开的了，但万一有人在监视我们，我不想让他们知道鲍里斯跟我们是一伙的。
“我们找到杜里斯坦了。”一见我安迪就说，“离这儿十来分钟路。”他偷瞥了鲍里斯一眼。“搞清楚他是谁了吗？”
“不用担心他，”我说，“他是我们这边的。”
“什么！”他问话的口气简直像在欢呼。
“他替你爸工作。”我答道，“就是这家伙在布鲁克曼德星救了你一命。”
眼看这孩子准备过去向他表达谢意了，我赶忙抓住他胳膊。“别理他。”我说，“如果装作不认识，他会方便得多。”
我们三个打了一辆悬浮车，命它开往杜里斯坦所在的嘉年华。车子从地面浮起一二英尺时，我把脸转向安迪。
“我在离嘉年华四百码左右下车，剩下的路走过去。”我说。
“为什么？”
“你们俩应该是小丑和杂耍艺人，没忘吧？我算什么——你们的经纪人？”
“这倒没想到。”他承认，“我们先去找活儿，然后——”
“费这工夫干吗？”我说，“你们也知道这类表演上场下场有多快。你们就装着和他们是一起的，在里头转悠。要是被人拦下，就装聋作哑，这时再表明是来找活儿的也不迟。”
“有道理。”他同意。
“就这样。”我说，“我会去打听杜里斯坦不上场时在哪儿待着，我们就在那里会合。”
“好。”说话间嘉年华已经跃入视野，我叫悬浮车停下。
“记住了，”我下车时嘱咐，“要是碰上鲍里斯——你爸雇的那个人——别盯着他看，也别跟他说话。”
我来到街上，悬浮车继续前行。我走到售票亭，买票用的是现金，免得电脑留下我的名字，随后进入游乐场。
杜里斯坦应该不在中心场地——人人都知道拉博尔人是心灵感應族，请杜里斯坦或他的同胞把自己的糗事当众抖出来取乐，而且还得自掏腰包，大部分人都没这个兴趣。他的摊位应该跟算命之类的在一起，所以我去了游戏展览区。
他正端坐在那里，旁边别无一人，戴着条亮闪闪的头巾，身披绣有黄道十二宫的缎袍。这套行头假如穿戴在地球人身上，也许只是稍显傻气；而换成一个身宽与身高相等的三腿拉博尔人，那就着实滑稽可笑了。
没见安迪和“火急”的影子。我走到隔壁摊位，拿起一把玩具脉冲枪，玩起了射击游戏，目标敌人是从空中扑过来的虚拟外星捕食兽。我击落了头两个，没打中第三个，它狞笑着用地道的地球语宣布我已经是它的午餐了；等到它把我消化完毕——大约需要三秒钟——我就可以花二十点信用币再玩一轮。我决定放弃。
为了消磨点时间，我在游戏区里逛了逛，这里看上去和亚里斯泰迪斯星以及我去过的其他嘉年华没什么两样。我返回杜里斯坦的摊位，看见安迪和“火急”正朝这边走来，这时我听到鲍里斯大喊一声：“趴下！”
有一把脉冲枪发出一道耀眼的闪光，正中安迪的右肩，打得他转起圈来。刹那间鲍里斯已经出现，手握声波枪，对着开脉冲枪的那人射出一股强大的声波。那人像一块石头般栽倒在地，接着鲍里斯也仰面跌倒，肚子上添了个直冒黑烟的窟窿。我找到那个放枪的家伙，用激光枪把他撂倒了。我跑向安迪，他正单膝跪地。
“还好吗，孩子？”我问。
他点点头，我又走向鲍里斯。只瞧一眼，我就知道他撑不到医院了。
“我打中他了吗？”我在他旁边跪下时他低声问。 “你打中了一个，我解决了另一个。一共有几个？”
“只有两个，希望如此。”他勉强露齿一笑，“我没发现还有第二个。”
“我会把情况告诉杰弗里斯的。如果你有家人的话，他知道怎么联系他们吗？”
“没家人。”鲍里斯哑着嗓子说，同时伸手抓住我肩膀，“现在你是他的守护天使了。”话一出口就咽气了。
我回到安迪身旁，扶他站起来。“能站稳吗？”我问。
他没吱声。开始我以为是他太虚弱，或者失血过多。后来发现他死盯着什么东西，就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杜里斯坦已经摔出摊位，手脚张开躺在地上，死了。一发脉冲流弹削掉了他的天灵盖。
“妈的！”我低声骂道，“快，我们离开这儿。”
然而本区保安队已经到场并控制住我们，等待警方过来做移交。警方的医师帮安迪处理了伤口，还给了他止疼药。
我们在警局待了大半夜，幸而有几名目击者能证实我们的说法，警察终于在约六个小时后放我们走人了。警方本想把我留到正式审讯环节，考虑到几名死者都背有数量惊人的逮捕令，我算是帮了他们一个忙，所以对我开了恩。
“现在怎么办？”走出警局时安迪问，“你会把我带回去吗？”
“总归要走这一步。”我回答，“先找一部子空间无线电吧。”
我们在当地一家宾馆找到了一部。我接通乌鸦二号星上的杰弗里斯，把之前发生的事，包括鲍里斯的死讯，都交代了一遍。我的话传过去再收到对方回复，这一过程需要三分钟左右。
“接下来你们去哪儿？”他问。
“我收了人家的钱，就得把他带回奥德修斯星，我也正打算这么做。”我答道，“不过，要是你愿意承担路费，半道上我们可以在拉博尔星停一停。”即使他拒绝，我也会出这笔钱的，但我没必要把这话说出来。
“就这么办。机票会在你们到太空港前订好。”
“一共三个。”我说，“别忘了那个格罗姆人。”
“好的。”
他挂机后，我向安迪和“火急”传达了他的话。我们让宾馆代叫了一辆悬浮车。
太空港人不多，可每一张脸看上去都像一个潜伏的杀手。我和安迪走进男厕所，他卸了妆——没必要再扮小丑了——之后我们回到候机区。“火急”已经在外星人座位区坐好了。
一名身穿太空港制服的漂亮红发女郎走过来，逐一询问乘客登机前想喝什么饮料。安迪点了杯当地特色果汁，我要了咖啡。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向乘客一一递上饮料，并收下饮料钱和小费。轮到我和安迪了。
“你们的饮料。”她说着把我们点的分别递过来。
“谢谢。”我说，在她转身要走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安迪，别碰饮料。”
安迪的眼睛里露出迷惑，而女郎的眼睛透着恐惧。
“不管他们付多少钱叫你干这事，都不够。”我对她说，“是谁指使你的？”
“请放手！”她说，“好疼啊！”
“如果你不回答我，就不止是疼了。”
“保安随叫随到！”
“那么安迪会把饮料交给他们化验；等到你出狱那天，应该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婆了。”我继续逼问，“说，你替谁干？”
“我不知道！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人！他说这是个玩笑——会让这位小伙子喝醉出丑！我发誓！”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他给了我五十点信用币。只是开个玩笑！”
广播通知我们的飞船可以登机了。
“我这就放你走。”我说，“你走开时要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带着饮料登机。你要是对任何人说一个字，我们就把饮料交给警察，告诉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听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我放开了她。她忍住没跑，一溜烟走出了我们的视线。
“你是怎么知道的？”安迪大睁着眼睛悄声问。
“其他人她都是收完钱再递饮料，而到了你这儿，因为急着要你喝下去，她连钱都没问我们收。”
“这么小的细节太难发现了。”他说。
“干这一行你要是老等出大事再有反应，早就送命了。”我站起来。“登机吧。”
他起身时我从他手里拿过饮料。进舱前要经过一排盆栽植物，我把饮料倒进了最后一个花盆里。
“那是我们的证据！”他说。
“你是想去拉博尔星，还是想留在这儿打官司？”我问，“再说，他们也不让你带敞口的饮料登机，否则跳到光速的时候会发生异常现象，即使是在密封增压舱里也不例外。要是她真在这里上班，现在也应该明白过来我是吓唬人的。”
我们落座后，他依然显得心神不宁。“也许我们应该待上一段时间，直到把她送进监狱为止。”
“她只是一枚棋子。”我说，“别忘了——亚里斯泰迪斯星还有人想要你的命。”
“也许她撒谎了。”他自顾自说，“也许她知道里面有毒。也许就是她自己下的毒。”
“我不这么想，就算你说得对我们也见不着她了，她知道我们能指认她。”
“可是——”
“听着，孩子。”我态度坚决，“我不再是警察了。我收了钱，就要把你一个零件不少地送回家，而不是来抓那些个坏蛋的。”
他终于闭上了嘴。整个航程太平无事——如今绝大部分旅途都这样太平——十六小时后我们在拉博尔星着陆了。
这里空气稀薄，“太阳”距离极远，正午的阳光微弱如曙光；重力为1.23个标准值，这就好比始终有一只四十磅重的背包压在你身上。
太空港里有一些地球人、莫盧特人和长腿高个儿的多马尔人，当然最多的还是又小又圆的拉博尔人，成百上千的满世界飞跑。
我们走近通关柜台，我出示护照碟。
“请收好，雅各布·马斯特斯。”拉博尔海关官员说，“您的护照没有问题，但您没有理由在拉博尔星入境。安德鲁①·范德怀克允许出关，在此期间您要留在这里。这位叫果奇吉姆的格罗姆人也要跟您待在一起。” “你在五秒钟内就看透了我的想法吗？”我问。
“是的。”他答，“很抱歉有点慢了，柜台两边有数不清的念头在轰炸我。”
“要是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把安迪要知道的事直接告诉他，我们也好趁这班飞船没起飞再坐回去。”
“如果我随意去探查他的潜意识，会对他的心理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海关官员说，“他必须去找专家来做，专家能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提取出必要的信息。”
“我应该找谁呢？”站在我身后的安迪问。
“我已经帮你做好预约了，”海关官员答，“请往这边来，有人会陪你过去的。”
安迪照他说的做了，我和“火急”前往等候区。由于这座星球不属于“民主世界”，人类与非人类不实行隔离措施，我们俩可以坐在一起。
“你估计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不知道。不过根据那个家伙读取我们心理活动的速度，几分钟就够了。”我扭头瞧瞧那名海关官员。“很奇怪他还能那么彬彬有礼。”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在心灵感应族的世界，人人都明确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为什么还要去学习礼貌啊、善意的谎言啊这些社交礼仪呢？”我答道，“我猜他们多半只对外来者客客气气的。他们也许冒犯过第一批外来者，在读取了这些人的想法之后，才知道该怎么做。”
“杜里斯坦为什么要离开拉博尔星在游艺团里找活儿干呢？”‘火急’不解地问。
“也许每逢有年轻漂亮的拉博尔人打面前闪过，杜里斯坦先生都要冒出连自己都讨厌的想法。”我说，“也许他很想试试在打牌时出老千。也许他只是想看一看这个星系其他世界的样子，毕竟巡回游艺团去的地方可不少。”我站起來。“你等在这儿。”
“你去哪儿？”他问。
“去子空间发信站。”
到了发信站，我在设备上输入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的代码，几分钟后显示出她的全息人像。影像一直在闪，但始终没有散形。
“马斯特斯先生，”她对着我的影像说，“你本该定期向我汇报的。”
“每隔四五天一次。”我圆滑地说，“我这不是来了嘛。”
“我要听最新进展。”
“我找到他了。”
“好极了。多久能把他带回来？”
“五天，快的话四天，”我答，“看走什么路线了。”
“为什么要这么久？”
“说来话长，等我们回来再给你解释。”
“那就到时候见。”
她挂机了。
“他很健康。”我冲着她影像消失的位置挖苦道，“你一定很挂念吧。”
我回到“火急”身边坐下。
“有个好消息带给你，范德怀克太太对你没有任何兴趣。”我说，“她连你的名字都没提。”
“你联系她了？”他惊讶地问。
“嗯，刚才。”
“可她一直在派人追杀安迪啊！”他说，“现在她可以早做准备，就等安迪返回奥德修斯星了！”
“我跟她说我查过航行时刻表，”我解释道，“返程需要四五天。要是安迪一小时内能回来，我们先坐飞船去波卢克斯四号星，再转机去伊利亚特系，不用一天就能到家。就算她准备下套，那也比我们晚了三天。”
“我明白了。”他瞪大眼睛说，“我们最好别接近拉博尔人。要是这些心灵感应族撒不来谎，看到你大脑的运作方式准会疯掉的。”
“你是在表扬我吧。”我干巴巴地说。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我都开始疑心他其实是在奚落我了。这时他用胳膊肘顶了顶我，又指指太空港的巨型大厅。“他来了。”
那孩子朝我们走来，有个拉博尔人陪着他，到等候区门口和他分手了。安迪走到我们旁边坐下，面无表情。
“怎么样？”我问。
“这次……体验……太不寻常。”他答，“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
“很痛苦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他哆嗦了一下。“一个人关于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了。”
他不愿再多说。不一会儿我们就登上了驶往波卢克斯系的飞船。到了那里要等四个小时转机。这时我想起来，自打离开亚里斯泰迪斯星我就没吃过东西，于是我们停在太空港一家饭店门口。这里没有把“火急”和我们分开的规矩，但那些椅子都不适合他坐，所以他等在外边。我原本想来一块又大又厚的牛排，看到标价后——即使是变异牛也无法消化波卢克斯四号星上所谓的“青草”，这里的牛肉只能进口——我还是点了一份大豆制成的替代品。我不断暗示自己这和A级特优牛肉味道差不多，可我的胃清楚这不是实话。安迪只想喝水，服务生非要他点些什么，否则就不能占座，我叫他点了杯啤酒。啤酒上来，我帮他喝掉了。
我们等待登机广播，终于登上了返回奥德修斯星的飞船。航行了几小时后，我扭头转向安迪。他的娱乐中心正在播放全息卡通片，但他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上面。
“你能行吗，孩子？”我问。
“行，没问题。”
“我们不用直接回你家。”我说，“可以先去警局，或许能请几个警察送你回去。”
“必要的保障我们都有。”安迪说，“在我证明我爸没犯过奥德修斯星那宗命案之前，他不会允许有人杀我，对不对？”
“我认为是这样。”
“我知道他根本不在乎我。”安迪继续说，“他希望我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能还他清白，好让他回奥德修斯星去拿以前当强盗留下的赃物。”
“他怎么从来没叫你帮忙把东西带过去呢？”我问。
“他不信任我。”安迪答道，“他谁都不信。”他顿了一下，“着陆前，我会用袖珍电脑准备一个记忆盒，能证明我爸是无罪的，真正犯下这宗谋杀罪还有其他一箩筐更严重罪行的是我妈。但是——”
“明白。”我插嘴说，“在你见过你妈之前我不会把它交给你爸，否则他就没理由保护你了。” 我们俩总算合拍了，他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没错。”
“你挺得住吗，孩子？”我问。
“我不怕。”他平静地说，“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不怕她了。再说，”他补充道，“你在撒马尔罕港星的嘉年华里救过我一命，在太空港又救我一次。如果有必要，你在奥德修斯星还会救我的。”
我想否认，但我心底里知道他说得对。虽然已经不当警察了，但我仍有一股伸张正义的冲动。不管冒多大风险，我都要尽力保证他活下去。我开始怨恨这份守护天使的活儿了。
他不再说话，我也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他用胳膊肘把我推醒，说已经进入奥德修斯星的平流层了。
“给。”他说着把一个记忆盒滑進我的口袋，“什么时候用、怎么用，全由你来决定，我相信你。”
“谢谢你的信任，可你不打算做半打备份，分散存放在‘民主世界’各地的保管箱里吗？”我问。
“我也想过。”他说，“存在记忆盒里的信息只有一直对她构成威胁时，才是我的护身符。万一真的被披露出来，就会把她送进监狱。这样一来她会恨死我，非要雇人杀掉我不可了。只要能摆脱她，一个记忆盒和二十个记忆盒没区别，对我来说一个反而更安全。”
“这就是你的家庭，孩子。”我说。
“我爸还不算太坏。”他说。
短斧本·杰弗里斯，一个敲诈犯、银行抢劫犯兼杀人犯，一个把儿子当成废物的父亲——在他眼里，儿子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能让他回奥德修斯星拿东西；就这么一个人，跟他妈妈一比居然还不算太坏。我算是明白他为什么没有朋友了，他为什么单单信任一个名字拗口的外星人了。
几分钟后飞船降落了，下机时我转头对他说：“我们不去你妈家，太危险。”
“为什么？”他问，“除非她弄清我知道了什么还有透露给了谁，她是不会动手的。”
“还是不能去，我打算找个中立地点碰头。她可能在暗地里不择手段地打探到你手里的信息。”
“找家饭店？”他提议。
我想了想。“不行，她很容易就能买通老板，或者在附近每张桌子都安插上自己人。”我盯着迎宾大屏幕，上面显示“欢迎光临奥德修斯星”及当日主要活动。“好，”我说，“体育场正在举行轮椅橄榄球赛，离这儿大概两英里。我约她在售票亭外见面——”我看了看时间——“再过一小时左右。那时比赛应该结束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涌出来。”
“我真的有必要这么小心吗？”他问。
“孩子，就算这样我还恐怕不够，不过总比回你家要好。”
“好吧。”他同意道，“你说了算——至少在我和她碰面之前。”
我走进一间可视电话亭，拨通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的号码。她认出我时，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马斯特斯先生，”她说，“我以为还要再过三天才能听到你的信儿。你在哪里？”
“在奥德修斯星太空港。”
“太棒了！你来这儿还需要多少时间？”
“计划有变，”我说，“我们不去你家。”
“我付钱叫你找到我儿子并把他带给我，马斯特斯先生。这是我们谈好的协议。”
“我找到他了，也正打算带给你，”我回答，“但我们的协议并没有规定必须带到你家去。”
“你要带他到哪里？”
“轮椅橄榄球赛体育场的售票亭，一小时后见。”我说，“还有一件事，范德怀克太太。”
“什么？”
“我要收现金。”
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她准备用烧红的铁棍伺候我。“我会来的。”她说完就挂机了。
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往体育场走去。在剩下约四分之一英里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安迪问。
“人太少。”我指出，“比赛还没结束。要是现在到那儿，就成活靶子了。”
我们躲进一家咖啡店。“火急”不能和我们坐一桌，不过有外星人座位区，他在那儿坐下了。
“我一个人也没看见。”安迪透过窗户盯着体育场说。
“我也是。”
“你看上去挺失望。”
“是的。不意外，只觉得失望。”
“怎么说？”
“我估计你妈雇的人个个是厉害角色，不会轻易暴露自己，而你爸手底下也都是专吃这碗饭的。所以，没发现他们我并不意外——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他们在哪里。你妈的人多半还没赶过来——毕竟她四十五分钟前才知道我们抵达了这座星球——可你爸的人应该在我们出关后就一直跟在后面的。我只是想摸清这帮人的具体位置，好决定什么时候躲起来，躲在哪儿。”
“也许他们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露面。”他说。
“孩子，最安全的杀人场所就是在人群里。”我说，“面对警察的询问，目击者要么一上来就相互指控，要么一百个人一百种说法。”
“这我倒没想过。”
“你不必想这些。在人群中或在其他任何地方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钝器把脑袋砸开花。弹道学知识可对付不了棍子或锤子。”
“这不就是我以前常看的密室推理片嘛。”他笑着说。
“这类片子好看是好看。”我说，“但现实中的杀人犯不是电影中那些走钢丝的左撇子侏儒，都是些内行的职业杀手。”
突然响起一阵震天的喧闹声，大约过了一分钟，观众开始走出体育场。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形成一股混杂着地球人与外星人的洪流。
“好，”我说着站起身，“等我方便一下就走。”
我进了男厕所，从口袋里掏出安迪的记忆盒，把它藏在墙上贴近天花板的通风管道内。就算我落在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的人手里，他们也没法从我身上搜出来。
我回到店堂，在桌上留了钱，叫安迪起来，给“火急”打了个出发的手势。我们三个离开饭店，往体育场走去。四周人人都急着回家，我们就像在一条湍急的河里逆流而游，好容易到了碰头点。 “我没看见她。”安迪站在售票亭前说。
“她会来的。”我信心十足。
“可能我们站的地方她看不见。”他说。
“她会找的。站在原地别动，背靠亭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确保发生在前面。”
突然，她现身了。仿佛从天而降，一眨眼就已经站在我眼前仅六英尺的地方了。她冷冷地盯着儿子。
“你给我添了很多麻烦，安德鲁。”她说。
“你给我添的麻烦更多。”他答道，“年复一年的麻烦。”他的嗓音只有些微颤抖。他仍旧怕她，但不再退却。我为他骄傲。“但一切到此为止了，”他继续说，“我的噩梦结束了——”他硬挤出一丝笑容——“而你的噩梦刚刚开始。”
“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安德鲁。”她说，“你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们回家吧。”
人流越来越汹涌。巨大的嘈杂声几乎淹没了双方的交谈声。有个一身灰装的男子撞了我一下，紧接着道了歉。
“不管用了，妈妈，”他说，“我知道了。”
“你觉得你知道什么了？”她问，对他的轻蔑之情全都写在脸上。
“我知道你杀了谁，我知道你是怎么嫁祸给爸爸的，我知道你把尸体藏在哪儿，我还知道即使过去这么多年，遗留下来的DNA证据仍然足够给你定罪了。”
“你说这种话很危险，对爱你的妈妈也不能这么说。”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说。
“你在威胁我吗，妈妈？”安迪问，“我要提醒你，万一我出什么事，杰克会把所有证据交给警察的。”
她立刻反应过来。
该死的笨蛋！我想。你等于承认了掌握证据的只有我们两个！
她转向那个灰衣男，他依然站在我们附近。
“干掉他们。”她不动声色地说。
他拔出脉冲枪刚要开火，胸口就被一束激光击中，他仰面翻倒。我扫视一圈，发现了在杰弗里斯家见过的那个小个子。我正要点头致谢，他也摔倒了。范德怀克和杰弗里斯的手下陷入了小规模交火。
人群开始尖叫奔逃。几个小孩被撞倒了，其中一个还被狠狠踩了几脚。一个老人也遭到了踩踏。四周一片混乱——就在这时，范德怀克手里忽然多出把小型声波枪，枪口正对着我。
“不！”安迪大喊一声，朝枪口扑去，然而扳机已经扣下，强大的声波正中他左侧太阳穴。
他像一块砖头似的跌落在地。范德怀克还要朝我开火，我已抢先一步射出一束激光，在她两只充满仇恨的冷眼之间烧出了一个直冒泡的黑窟窿。
安迪和他妈妈一倒地，双方就停火了。两边的人似乎同时意识到一切已然结束——杰弗里斯的手下没能保住他儿子，而范德怀克的手下也没当好她本人的保镖。
安迪轻微抽搐了一下，我跪在他边上。
“‘火急’，他还活着！”我喊道，“快叫人帮忙！”
没人回答。我扭头找他，只见他躺倒在一洼粉色的血泊之中。他无意中替妈妈或儿子挡了一枪，至于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几分钟后警察赶了过来。他们火速将安迪送往医院。接下来四个小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向警方讲述事情的经过。幸亏有足够多的目击者证明，我的确是出于自卫才向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开的槍，他们才不得不把我放了。
我匆匆赶往医院看望那孩子。他正在动手术，六小时后，他躺在悬浮推车上出了手术室。又过了两天他才醒过来，但已经不是那个跟着我到处跑的安迪·范德怀克了。他双目呆滞，面无表情，无法开口说话。
我问医生他需要多久才能康复。
“他的头部在大约两英尺的距离承受了声波枪的全部能量。”医生说，“神经回路烧坏了一半。”
“他什么时候能恢复意识？”
“很可能永远恢复不了。”
“他下半辈子只能躺在那里发呆了？”我问。
“过一段时间别人叫他名字他会答应，也能走动和自己进食。到最后，他能听懂三十来个单词。当然，完全恢复的希望总是存在的，只是可能性不大。要知道，马斯特斯先生——他能活下来已经很走运了。”
我瞧着这孩子。“这可不能叫走运哦。”我苦涩地说。
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还剩一件事要处理。我来到体育场附近的那家咖啡店，等到男厕所没有人的时候，进去确认了一下记忆盒还在。我很愿意把它交给本·杰弗里斯，但在此之前，先要保证安迪得到周全的照顾。
我搭乘最近一班飞船抵达乌鸦系。几小时后，我已经通过了杰弗里斯庄园的一道道安检关，跟着他手下进了大宅子。
在一间摆满没人看过的书籍与记忆盒的藏书室里，我待了几分钟，被叫进了书房。一身铁灰色的杰弗里斯正等着我。
“听说你在奥德修斯星碰上了麻烦。”他说，“我在那儿损失了三个人。”
“是的，一团糟。”我顿了顿，“恐怕我有坏消息带给你。”
“我要的东西你没拿到？”
我眨了眨眼。“我是说你儿子。他替我挡了一枪，下半辈子多半要变成植物人了。”
“关我屁事！”他打断我，“我只要撤销谋杀逮捕令，好回奥德修斯星去！你知道他在拉博尔星打听到什么了吗？”
狗娘养的，我暗想。你儿子为了你要的证据都瘫在床上了，你倒只想着回奥德修斯星去拿二十年前的赃物。
是时候了，我决心已定，守护天使开始执行最后一项任务。
“他说他能证明你在奥德修斯星那起谋杀案里是清白的，”我说，“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细节或写下文字，就中枪了。”
“那么我要找他谈谈，把情况搞搞清楚。”
我摇了摇头。“他认不出你的，也听不懂你的话。他的神经回路烧坏了。”
“还有可能让他恢复过来吗？”
我耸耸肩。“谁知道呢？机会总还是有的。”
“好的，杰克。”他说完抽出一沓钞票。“我说过如果贝蒂没给你结账，我来结。这些足够补偿你下的功夫和本钱了。咱们钱货两讫。”
他的手下送我回到太空港，一直陪着我直到飞船起飞。等我抵达奥德修斯星时，安迪·范德怀克已经被转移到了德卢罗斯八号星一家最昂贵、最高档的医院。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自从那孩子转院后，我既没见过他，也没和他通过话。我每隔几个月去一回那家咖啡店，确认记忆盒还在。假如德卢罗斯八号星的医疗团队能治好安迪，我就把记忆盒交给他爸。要是治不好……那么，某一天我会带安迪跑一趟拉博尔星，看看那儿的人能不能把他弄乱的神经回路理顺，把松掉的接头连上。我还得提醒他们，有些地方最好别碰。
谁知道呢？也许真有一帮人能干成这件事。毕竟，天使不就预示着奇迹的来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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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报名叫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她。干我们这一行，假话早就听惯了，到最后，除了自己确知的事实，你会假设别人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不过，她看上去挺配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这个名字的①，就姑且信之吧。
再说，我也需要有活儿干。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她边说边摆弄一只我干十年也买不起的手镯，“我担心死了，就怕他出什么事，马斯特斯先生。”
“叫我杰克好了。”我说。
“你觉得能帮我这个忙吗？”她换了个坐姿，身下的椅子即刻调整到位，轻柔地围拢在她身上。我嫉妒这把椅子。
“我可以试试，”我答道，“但实话实说：警察手头的资源要比一个私家侦探丰富多了。你联系过他们吗？”
“就是警察让我来找你的。我肯定他不在奥德修斯星②，已经走出了警方的管辖范围。一位叫塞利娜·埃尔南德斯的热心警官推荐了你。”
没错，这的确是塞利娜的风格，好让我记得请她吃饭。
“好吧，”我说，“先做个记录，免得我记差了。”我打开电脑。
她差点笑出声。“这一定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了吧。还能用？”
“凑合。”
“干吗不买台新的？”
“我喜欢用老爷货。”我说，“能再说一下他的名字吗？”
“安迪。”
“年龄？”
“十九。”
“到了这个年龄，去阿尔比恩星团的任何一个地方法律都管不着。”我指出，“就算我找到他，要是他不愿跟我回来，我也没辙。”
她抽出一厚沓钞票，凡是喘气的见了都会闭上嘴巴。“你有本事，会想出办法来的。”
我忍住没有猛扑上去，勉强抑制着兴奋之情，伸手把钱拿了过来。大部分是民主信用币①，还有一些外伦敦镑、玛丽亚元②和新斯大林卢布。
“我有本事，”我重复着她的话，一面把钱划拉进桌子抽屉，“会想出办法来的。”我顿了一下，“你有他照片吗？全息图或肖像照都可以。”
她把一个小记忆盒搁在桌面上，打开。半空中顿时映出一个帅气的男孩子形象，蓝眼睛，棕色卷发。
“这个我能留下吗？”我问。
“当然。”
“能给我一份他朋友的名单和联系方式吗？”
“他朋友不多。”她答。
“女朋友呢？”
“当然没有，马斯特斯先生。”她干脆地说，“他还是个孩子。”
这孩子目测比我都要高两英寸，我心里嘀咕，但没说出口。
“有外星朋友吗？”
她白了我一眼。“没有。”
“除了一幅人像，你得再多提供点信息给我，范德怀克太太。”我说，“这个星系大着呢。”
她又掏出一個记忆盒来。“这是他所有朋友的姓名和地址，我知道的都在里边了，外加他的几个老师和上过的所有学校。”
“他目前在哪儿上学？”
“他去年就不上了。”
“好吧——他在哪儿上班？”
“他也不上班。”
“那他怎么打发时间？”
“他病了，”她答，“所以我才这么担心。”
“在全息图里他看起来身体棒棒的。”我说。
“提起这个我就难受。”她显得不太自在。“他有……精神问题。”
“会不会严重到走失，或忘记自己是谁、家在哪儿呢？”我问。
她摇摇头。“不会，马斯特斯先生。可他需要继续治疗，治疗师那儿已经三次没去了。”
“我要治疗师的姓名和地址。”
“记忆盒里有。”
“你是说他失踪三天了？”
“是的。那天我有个约会，出门时他还在自己屋里，回来人就不见了。”她用冷冰冰、亮晶晶的眼睛瞪着我，不太像焦急的母亲，倒更接近一头捕食性动物。“我按天付酬，找人期间的全部开销也都记在我账上。要是你把他带回来，还能拿到一大笔奖金。”
“你已经给我了。”
“那是预付的酬金，不是奖金。”她说，“你能找到我儿子吗？”
“尽力而为。”我答应。
“很好。”她站起来，凸显出高挑而精致的身材，真是一个用钱堆出来的尤物——以她的财力，即使到了七十岁甚至九十岁，整形医师也能保证这副身材绝不走样。“希望能及时收到你的进展报告。”
“你会的。”
她紧紧盯着我，让我不由回想起学生时代的生物课，我自己也许就是这样盯着待解剖的动物的。“别让我失望，马斯特斯先生。”
我送她到门口，光圈式大门开启放行。现在我有了一大笔钱，如果能找到那孩子，还远远不止这个数。
我把第二个记忆盒连上电脑。识别不出。重新连接，等了一会儿，确保电脑没把资料给吞没影儿了，这才坐回桌旁，开始筛选信息。里面有四个十几岁的男孩和两名教师，包括姓名、地址和全息图。我决定暂时把他们搁一搁，先联系治疗师，问问这孩子有什么问题；但治疗师的答复是不能违反医患间的保密协议，除非得到安迪的许可。我说我能拿到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的许可，对方表示这不管用，因为安迪已经到了法定年龄。
我只好从学校入手了。一名教师已经过世，另一名改行去阿基米德二号星当了遗址导游。男孩里面有两个上了星外大学；第三个加入了海军，远在半个星系外的驻地。最末一个叫拉希德·班纳吉，瘦瘦的身子骨，一头浓密的黑发。为了少跑一趟路，我设法通过全息电话联系上他，并做了自我介绍。 “我在找安迪·范德怀克。”我说明意图。
“我没听说他不见了。”班纳吉说。
“已经失踪三天了。”我说，“他是那种会玩人间蒸发的孩子吗？”
“我跟他不太熟。”班纳吉答，“印象中他从来不是一个不负责的人，但我不了解……”
“有了解他的人吗？”
“问问他女朋友。”
“他妈妈跟我说他没女朋友。”
“他有一个。至少以前有。他妈妈拼命要拆散他俩。”
“知道原因吗？”我问。
“谁知道呢？”他答，“那位夫人奇奇怪怪的。我觉得她不喜欢安迪，虽说是亲生儿子。”
“能告诉我女孩子的名字吗？怎么联系她？”
“梅拉妮·格兰姆斯。”班纳吉说，还给了我联系方式。我道了谢，直奔梅拉妮·格兰姆斯上班的那所医院。工作人员叫我在餐厅里等，说她只能在休息时出来见面。这间大餐厅人来人往，到处都配备着反重力感应器，能让使不上劲儿的病人轻松飘到某张餐桌旁。我找到个空位，刚坐下，立即有份菜单显示在桌面上方几英寸高的地方，一个声音机械地报起了今日特餐。
“只要咖啡。”我说。
“请用拇指按一下桌面上发亮的圆圈。”那个声音说。
我照做了。
“咖啡账单将记入您在德卢罗斯①银行奥德修斯分行的账户。”
我一直没闹清咖啡是怎么上桌的。当时我就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有个非常骄傲和倔强的老人坚决不用屋里的反重力装置，非要自己拄拐杖，走到一把椅子跟前；等我把头转回来，咖啡已经摆在桌上了。
我点上一根无烟雪茄，自娱自乐地猜起了来往病人与访客的职业。由于身边没有裁判，我给自己打了九十分。
这时有一名年轻女子穿过餐厅朝我走来。她身形偏瘦，一头红色短发，大大的棕色眼睛。我刚要猜她是四级电脑程序员还是实习糕点师，她就停住了脚步。
“杰克·马斯特斯？”她问，“我是梅拉妮·格兰姆斯。”
我站起身。“谢谢你抽时间见我。”
“我时间不多。今天已经生了八个了。”
“这么说你是产科护士？”
“不是。”
“医生好像还没有你这么年轻的。”
“我是实验室技术员。”她解释说，“每个宝宝出生，我们都要采集他们的脐血干细胞，将来哪个器官需要移植，都可以用干细胞来克隆。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又辩解似的补充一句，“但很重要。”
“我相信。”我说着递过一张名片。她仔细看了我的名字，似乎对名片上那个跟踪坏蛋的动画小人挺感兴趣。随后她抬头瞧着我。
“跟安迪有关系，对吗？”
“对。按他妈妈的说法，他在三天前失踪了。”
“他没有失踪，”她说，“是逃走的。”
“为了躲你？”
她摇了摇头。“躲她。”
“你是说他妈妈？”
“是的，他害怕。”
“怕她？”
“是的。”
我喝干咖啡。“能说说他怕他妈妈的理由嗎？”
“你见过她的。你不觉得她可怕吗？”
如今除了担心没钱花，很少有东西能吓到我了，不过我能品出来她指的是什么。
“如果你想找他，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她接着说，“他有个朋友……”
“他妈妈给了我一份他朋友的名单。我只跟拉希德·班纳吉谈过，其他人都不在这个星球。”
“他妈妈没把我要说的这个人当他朋友，自然不会给你名字——可他是安迪最亲密的朋友，也许是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
“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果奇吉姆。”
“他是个外星人？还是你说话噎着了？”我说。
“他是一个格罗姆人。”
“格罗姆人是哪儿的？”
“老家在巴索蒂四号星。”
“类人族？”
“是的。”
“他认识安迪有多久了？”
“很久了。”梅拉妮答道，“安迪的妈妈忙得没空管儿子，所以安迪基本上是靠他照顾长大的。这么些年，他先是当保姆，接着当家庭教师，然后是领工资的玩伴。”
“安迪会跟他在一起吗？”
她摇了摇头。“他在范德怀克庄园单住一间外屋。是一间小棚屋，真的，搭在小树林里，从外边看不见。安迪妈妈找侦探前一定先去那儿看过了。”
我把手头那份朋友名单给她看。“你还有补充吗？”
她逐条细看。“没什么可补充了。我觉得安迪不会把他们当朋友的。这些只是同学而已。”
“安迪的爸爸呢？”我问，“死了？”
她微微一笑，这是她在我面前头一回露笑脸。“她没跟你提过？当然不会，否则就自毁形象了。”
“能给我解释一下笑点在哪儿吗？”我说。
“安迪的爸爸是本·杰弗里斯。”
“短斧本·杰弗里斯？”我问，“乌鸦系①的黑帮大佬？”
“就是他。”
“奥德修斯星这儿还有一张他的谋杀逮捕令没有执行。”我指出，“这么多年警方一直在想办法把他引渡回来。”
“所以他从不来伊利亚特系。”梅拉妮说。
“他和贝雅特丽齐应该离婚了吧？”
“安迪说他俩从没结过婚。”
“安迪认不认这个爹？”
“当然认。自打他出生，他爸就承担他全部生活费，只是不能来奥德修斯星看他。他安排安迪去过几次乌鸦二号星。”
“他俩合得来吗？”
“我猜合得来。”
“安迪现在有可能在乌鸦系吗？”我问。
她耸耸肩。“不知道，也许吧。” 我向她道过谢，回办公室调查果奇吉姆的下落。我在电脑上查询外星人注册信息，将近十五年他每周都去外星人事务部签到……只除了最近一次，事务部也不清楚他在哪里。
下一步只能找短斧本·杰弗里斯了。我很想通过电脑或子空间无线电跟他联系，但他是我仅剩的一条线索，所以最好还是面谈。我联系太空港订了一张飞往乌鸦二号星的经济舱机票。
乌鸦系与伊利亚特系相距十七光年。我不知道那些星体为什么会叫“乌鸦”，但给它们起名的家伙一定想象力奇缺，他的命名规则就是从乌鸦一号一路编到乌鸦十四号。看看伊利亚特系——阿喀琉斯、奥德修斯、埃阿斯、赫克托尔等——这些名字多漂亮。
第二天一大早登机起飞。我看了几小时轮椅橄榄球赛的全息实况，打起盹来。机器人空乘叫醒我，问要不要吃东西。光速航行或超空间穿越虫洞时，我一吃东西就犯恶心，所以没要吃的，接着睡觉，下一次醒来不久就着陆了。
走之前我发了条信息给杰弗里斯，说要找他谈谈关于他儿子的事，但没收到答复，我只希望这一趟别白跑了。以我的经验，黑帮大佬一般都不愿意跟任何侦探打交道，即便是私家侦探也不例外。出关后，我打了辆悬浮车，输入杰弗里斯庄园的地址，仰坐下来。悬浮车离地数英寸飞速前行，乡村景观嗖嗖地从眼前掠过。
到了目的地，我估摸整个庄园有十至十二英亩那么大，全部围在一道石墙之内，墙外分布着半打巡逻机器人。悬浮车停在大门口，感应器开始闪烁，几秒后扬声器传来一个平板的声音：
“请报姓名和职业。对于未经许可擅闯此地的人与车辆，我们概不负责其安全。”
“我是杰克·马斯特斯，预约过。跟你老板说我要找他谈谈。”
“请稍等。”
我足足等了两分钟。大门忽然消失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那是一幅逼真的全息图像。我怀疑整道围墙也是精心布置的三维图，进而推测连机器人都是虚拟的。悬浮车启动了，一进庄园我就喊停。为了验证一下自己对此地的安防机制猜得是否正确，我抓起车上一只钛合金马克杯往墙上砸过去。杯子立马雾化得无影无踪了，这也是任何擅闯者的下场。
车子滑行到一栋大宅子的正门。这排场放到任何一个星球上都算奢侈，更别提是在这个“内疆星域”的边远地区了。我看到有三个男人——是真人，而不是什么全息图或机器人——正等在门口，虽然没把武器露在外面，上衣却都是鼓鼓囊囊的，不用说里头藏着什么。
“怎么说？”个子最小的那个发问了。
“他带着一把激光枪。”悬浮车回答。
“其他呢？”
“钱包一个、护照一本、零碎信用币三十七点、玛丽亚元两块……”
“行了。请把枪交给我，枪柄朝前，下车，马斯特斯先生。”
我按他说的做了。较高大的两个人照例给我来了一番彻彻底底的搜身。
“這是唱的哪出？”等他们搜完我问道。
“杰弗里斯先生有很多仇家。”小个子解释说，“自然也少不了赏金猎人。”
“不错，可你们已经扫描过我，枪也拿走了呀。”
“小心驶得万年船，马斯特斯先生。”他答道，“上礼拜有个家伙藏了把陶瓷枪，骗过了所有感应器，想往屋里闯。这边请。”
我走到一台扫描仪前。机器扫描了我的视网膜、骨骼结构和指纹，并与我护照上的信息做了比对。他们又把我的护照与奥德修斯注册局的信息做了核对。终于，他们确认了我的身份，而且也可以保证，万一我企图刺杀他们老大，不管用了什么武器都不是从他们这儿漏网的。
“请跟我来。”小个子说完，转身走进大宅。我们经过一间宏伟的大厅，地上铺的大理石带着特殊的蓝色调，一看就是进口自遥远的心宿二系；接着穿过一条走廊，沿墙排列的石英架上展示着各种外星工艺品；最后进入一间豪华的书房，摆满了货真价实的纸质书，而不是记忆碟或记忆盒。地毯很厚，每走一步似乎都能贴合地把脚裹住。
一个高个儿男人站在一张由六七种外星硬木料制成的写字台旁。此人一身铁灰——铁灰色头发，铁灰色衣服，连神情都透着铁灰色。这一定就是本·杰弗里斯了。我暗暗指望在墙上或玻璃柜里看见那把为他博得名声和绰号的短柄小斧，可惜没找到。
“马斯特斯先生？”他问，同时伸过手来。
我抬手相迎，感觉对方这一握颇符合其气质：既有力，又冷冷地带着铁灰色调。
“叫我杰克好了。”
“请坐，杰克。”他说着打了个响指，一把椅子迅速飘到我面前，像一条训练有素的小狗那样听话。“要喝点什么吗？”
“客随主便。”我说。
“那就天鹅座干邑吧。”他说。不用他发令，一个机器人已经端着两杯半满的酒进屋了。我拿了一杯，他拿起另一杯。机器人出去后，他朝带我进来的那个人点一下头，他也离开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里里外外查过你，杰克。”他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得不非常谨慎才行。毕竟你是一位侦探，而我在整个星团有近八十张逮捕令等着执行。你已经通过了扫描仪，肯定没带任何录音设备，但我们还是要有约在先。你说你想跟我谈谈我儿子的事。没问题——但我们的谈话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你觉得行不行？”
我觉得要是不同意，只怕还没到太空港就得丢命。
“没问题。”我说。
“我猜是安迪的妈妈雇的你？”
我点点头。“范德怀克太太，没错。”我呷了一口干邑。早几年我就听说过天鹅座干邑了，只是买不起。也许是便宜货喝惯了，我一点儿也不爱喝这玩意。不过既然这是短斧本·杰弗里斯请客喝的，我还是不发表观点为妙。
“范德怀克太太。”他咯咯笑着重复了我的话，“我认识她那会儿，她只是普普通通的贝蒂·威克斯。唔，也许不那么普通。”他呷了一口干邑。“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你儿子失踪了，”我答，“她雇我找他。”
“嗯，我猜也是。”杰弗里斯说。 “他联系过你吗？要钱，或者要你帮忙？”
“没有，他从不那么主动。”
“你对他的评价不是很高？”
“这孩子够正派，”杰弗里斯说，“可也很虚弱。”
“我在全息图里看他挺结实的。”
“虚弱有很多种。”杰弗里斯说，“他是我不喜欢的那种。你推他一把，他不会反过来推你。他从来不敢跟贝蒂正面杠，所以总是被欺负得够呛。这孩子没种，芝麻大点事都能耿耿于怀。天知道，他五六岁时还真得过一阵精神紧张症。我请了一帮心理医生好不容易把他救了回来，花了多少钱说出来你也不会信。”
“听上去是个不幸的孩子。”我说。
“我小时候也是个不幸的孩子。”杰弗里斯说，“你要学会去战胜命运——如果你足够强势的话。安迪不是这样的人。”他顿了顿，“要是由我来抚养可能会好一些。在贝蒂身边长大很难强势起来。”
“那就谈谈她吧，”我说。
“在她旁边你得时刻小心。”他说，“你知道我是吃哪碗饭的，我不会骗你。我天天跟星系里的人渣打交道——有杀手，还有比杀手更坏的。”他盯着我，“可没有一个比她更危险，相信我。”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跟她交往？”
“那时她又年轻又正点，而我又年轻又愚蠢。这段关系没维持多久。安迪还没出生我就离开她了。”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十五六年前。”他说，“不对，等等。几年前我见过她一次，当时米洛斯·阿鲁姆就任卡帕尼斯β三号星的总督。我没跟她说话，就在一个房间里远远看见了她。”
“卡帕尼斯β，”我说，“那可够远的，都在‘星界’上了。我猜阿鲁姆和你关系很近吧？”
“别忘了我们有约在先，杰克。”他貌似友好的微笑并未掩盖底下的铁灰色。“只谈安迪。”
“抱歉。”我说，“能说说一个叫果奇吉姆的格罗姆人吗？”
“我从没见过他，不过安迪跟我聊过很多他的事。”
“知道他有可能在哪儿吗？”
“他？你是说这个外星人？他没回奥德修斯星吗？”
“就我所知没有。”我答。
“所以你认为他和安迪在一起？”
“合情合理。”我说，“他们是朋友，又都失踪了。”
“有意思。”杰弗里斯说，“这个人我只知道以前当过艺人，表演杂耍或翻跟斗之类的。他摔断了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我记不清了。那时他在奥德修斯星，就这么丢了饭碗。之后贝蒂才雇了他陪孩子玩。”
“他是舞台演员吗？”假如当时聘用他的是一个活跃于人类星球且属于公司性质的团体，那么他必定要加入工会，找起来会容易一些。
“在一个马戏或嘉年华之类的班子里。”我一定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他又补充道：“我派人查查具体地点，有消息就通知你。”
“谢谢。”我说，“我想我问完了。”
“还差一点。现在我有个问题要问问你。”
“有来有往嘛，尽管问。”
“十二年前，你在奥德修斯星把我三个手下送进牢里关了很长时间。你是个好警察。为什么不干了？”
“我还不够腐败。”我说。
他咯咯一笑。“是啊，听说你抓错了人，惹下了麻烦。”
“人抓得对，错在体制。”我说。我本想问问体制内那几个是否也是他的人，但估计他不会回答，于是作罢。我站起身，他也站了起来。
“对于他的下落你有头绪了吗？”他问。
“还没有。”我说，“但我迟早会找到他的——除非范德怀克太太不愿意再按日付酬并承担我的开销。”
“我跟你说一下，”杰弗里斯把我送到书房门口时说，“要是她不雇你了，我接着雇你，你向我汇报。”
我瞧了他一会儿，没开腔。
“你看什么？”他问。
“我在把你跟慈父形象联系起来。”
突然他又恢复了铁板一块。“找人去吧。”
他另一个手下送我到车旁，一小时后我搭上了回奥德修斯星的太空班机。航程快过半时，机器人空乘递给我一份打印下来的子空间电文，是刚从乌鸦系收到的：
“果奇吉姆所在的班子早已倒闭。目前在阿尔比恩星团巡回的马戏和嘉年华班子共有137个。值得注意的只有一家嘉年华游艺团，老板叫本扎加里，是一个格罗姆人，曾是果奇吉姆的杂耍搭档。”
从这里着手调查是个不错的选择。着陆前我查了下信息，了解到这个游艺团正在布鲁图二号星演出，预定八天，还剩四天。我连奥德修斯太空港都没出，降落半小时后又登上了飞往皮里厄斯α系的班机，到那儿再转当地的短途飞船，其飞行范围覆盖三倍于恒星系统半径内的全部宜居星球，其中就包括布鲁图二号星。
抵达目的地后，我发现这个游艺团因从事欺骗类游戏——至少说明老板还是尊重传统的——遭到驱逐，眼下已在新罗得西亚星。这样我又花了一天去追他们。飞船降落在星球的背阴面，我和十来个乘客下了机。飞船继续驶往罗斯福系的终点站。
我排队办理出关手续。排到时，我走上前，向柜台内的海关机器人递过护照碟。
“来新罗得西亚星是公干还是旅游？”它问我。
“公干。”
“您從事的行业？”
“我是合法持证的私家侦探。”我回答，“别的我认为没必要说。”
“您需要领取本星的宪法和刑法典吗？以备在工作中查询合法与违法事项。”
“不需要。”
“您计划在新罗得西亚星逗留多久？”
“一天，最多两天。”
“您获得了三天签证。”机器人说着把护照碟递还给我，“三天后签证自动失效，如果您继续逗留在新罗得西亚星但未申请延期，将违反本星法律。”
“知道了。”
“本星标准货币为新罗得西亚先令，也能使用民主信用币和玛丽亚元。如果您持有其他币种，可在太空港内的三家银行兑换。”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我提问，见我没开口，便继续说，“本星大气成分包含21%的氧气和77%的氮气，还有2%是对碳基生命体无害的惰性气体。本星重力为96%标准值，一天为27.23标准小时。” “谢谢，”我说，“我能过去了吗？”
“我还要确认一下您是否有足够的资金购买离境机票。”机器人回答，一边把我的拇指指纹发往德卢罗斯八号星上的银行主电脑。我紧张起来，因为我刚把范德怀克太太给我的钱存进去，信用记录还带着以往的污点。“正在查询……通过。您可以进入太空港主楼了，雅各布①·马斯特斯。”
我直接走向问讯电脑，查询本扎加里嘉年华游艺团在哪儿演出。电脑给了我一个看不懂的地址，我拿着地址去交通中心，叫了一辆悬浮车来到那个地方。
这块地方距城区约十英里，场内搭着一座座帐篷和点火把的亭子，精心复原了人类拓居外星前这一古老行当的种种细节；如今的从业人员还能额外获得一项好处——各星球都设有气候控制系统，再也不会发生被飓风卷上天的惨剧了。游艺活动可谓丰富多彩，既有面向地球人的，也有面向外星人的，甚至还有六腿小动物赛跑会，这种丑陋的生物在新罗得西亚星享受的是宠物待遇。遍地都是拉客的和当托儿的，有地球人、坎弗尔人、洛丁人、莫卢特人、阿特里亚人，甚至还有几个贝拉格人。
场面喧嚣嘈杂，震耳欲聋。空气中充斥着咕噜咕噜、轰隆轰隆、呼哧呼哧、嘀嗒嘀嗒的声音，伴有颤音和尖哨音，竟然还不时蹦出几个我能听懂的单词。由于人类在整个星系占统治地位，地球语自然是官方语言。外星人通常会佩戴即译宝——一种地球语和各外星语间的即时互译装置。然而有些人认为不戴即译宝能让嘉年华更具异域风情，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有道理的：我的确从没感受过如此与众不同的气氛。
外星人里，只有冷血族阿特里亚人需要吸甲烷，所以穿有防护服，其余均为吸氧恒温族，基本上都属于类人族。有六七种外星人我以前从没见过，比如有一族十英尺高的两足人，活像会走路的帐篷杆；还有一族矮小敦实的三足人，浑身披着一层貌似暗紫色羽毛的东西。
我走近一名拉客的地球人，让他帮忙指一个格罗姆人给我看看。他环顾四周，又把头转了回来。
“现在没见着，不过这地方到处都有。”他说。
“他们长什么样？”
“大概比你矮一英尺，大红色皮肤，两条胳膊，两条腿，手指和脚趾多得数不过来。他们不穿衣服。我知道这个星系应该是分性别的，假如格罗姆人也分男女的话，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忽然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那个就是老板，收钱的。”
我看了一眼，这辈子是不可能认错格罗姆人了。他的腿比人类多一副关节，胳膊肘里外都能拐；没鼻子，大嘴上方只有一道窄缝；眼睛是橙色的，而且像昆虫的复眼；他要是真有生殖器，也铁定没长在体外。
“也许他不需要穿裤子，”拉客的说，“但围个腰包一定不成问题。今晚可搂了不少呢。”
“你跟着这个班子干得长不长？”我问。
“一年，差不离。”
“我问问，是不是有个叫果奇吉姆的格罗姆人也在这里干？”
“就是打死我，”他说，“我也不记得有这么个名字。”又问：“他杀了谁？”
“你怎么会想到他杀了人？”
“那你为什么找他？”
“他没杀过人。我只是有事找他聊聊。听说他是个表演杂耍还是什么节目的艺人。”
“嗯，这么说吧。也许他在大篷子里演出，我呢是在游乐场干的。就算在这个班子里待上一年也不一定能碰面。”
“这位格罗姆人可能还跟着个年轻的地球人。”
“妙极了。”拉客的失去了耐心。“你还有问题吗？没有我就失陪了，还有活儿要干。”
我离开他，走向本扎加里。我在他眼前晃了晃证件，他停下手里的事。
“我们可没犯法。”他说，“投诉的话找詹姆斯·恩戈马警督。”
“我不是来抓你或查你的，”我说，“就想打听点事。”他没吭声，我接着说，“我在找一个年轻的地球人，名字叫安迪·范德怀克。他可能跟一个叫果奇吉姆的格罗姆人在一起。”
“这两人我一个都没听说过。”
又来一个装傻的。我已经知道多年前他是果奇吉姆的演出搭档，显然他在給这位格罗姆朋友打掩护。我本欲挑明我要找的对象不是该死的格罗姆人，而是那个地球人，但转念一想，一来他没理由相信我，二来外星人是不会向人类出卖同胞的。
我走开，进了大顶篷。篷里人山人海，地球人和外星人差不多各占一半。新罗得西亚星属于人类星球，也是一个商业中心，辟有一大片外星人聚居区。地球人的数量是外星人的三四倍，地球人的夜生活丰富多彩，而外星人的显然就有点单调了。
中央场地上是三个一组表演筋斗的洛丁人，外围有几个地球人小丑走来走去逗弄着各族类孩子，因为有些小孩对外星人杂技不太感兴趣。我进去时这个节目刚好结束，一分钟后有个地球人飞刀手上场了。大转盘上铐着一个衣着暴露的漂亮女郎，转盘转起，地球人掷出第一把飞刀。场内猛地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刀刃整个没进了美女的腹部，她尖叫一声。地球人又连掷四刀，刀刀偏离准头插在美女身上，她的叫声也一次比一次细弱。就在观众打算冲进场内把飞刀手撕成碎片时，转盘停止转动，手铐脚镣松开，“垂死”的美女欢快地走到场中央，从身上拔下五把刀，彬彬有礼地交还给飞刀手，随后向观众鞠了一躬。
“戏法变得不错。”我对走下通道的一个地球人说，他在兜售糖果，还有莫卢特人爱吃的零食——一种蠕动的小虫子。
“不是戏法，”他说，“是真刀。你身上要是给他插了一把，必死无疑。”
“那这姑娘怎么没死呢？”
“变异人。她的血液能瞬间凝结，第二天早上皮肉就愈合了——其实飞刀手的准头呱呱叫，总能避开要害部位。”
“不对吧，像这样不是吓死也得疼死。”
“她的疼痛感受器都通过手术切断了。”
“你是猜的，还是真知道？”
他微微一笑。“那是我妹妹。”
为了巩固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买了根巧克力棒，接着问道：“我在找一个格罗姆人，他可能在这儿演杂耍。你见到过吗？” “当然。你找的是‘火急’。”
“‘火急’？”我重复了一声。
“不是他真名，可我顶多只能念成这样了，我叫他这个他也答应。大部分人现在都这么叫他。”
“他是不是和一個地球人在一起？一个年轻人，十九二十岁的样子，有点瘦，身高大概六英尺两三英寸。”
“没见过他表演，我下班后也不跟外星人混。”
“‘火急’什么时候上场？”
他瞟了瞟表演场，一个坎弗尔人正在让一头四十吨重的巨型动物展露一手手绝活，跟它玩抛接球，命令它用四条后腿直立，还爬到了它的血盆大口里去。
“这家伙和他的宠物演完就上。”
“不一般的宠物。”我评价道。
“嗯，我明白你意思。看上去它一顿早饭就能吞掉这里一半观众，其实它是食草动物。别提多友好啦，这么邪门的怪兽你准没见过。是个人就跟你亲。”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我碰到过的最无情的杀手看上去倒像个胆小鬼，你皱皱眉他都能晕过去。
等到坎弗尔人和他的宠物结束表演，接下来上场的是杂耍三人组——一个地球人、一个洛丁人和一个格罗姆人。我要找的格罗姆人曾是个杂耍艺人，而那个念不来外星名字的家伙把场上的格罗姆人叫做“火急”，因此我很有把握地说，眼前这位就是果奇吉姆。
不得不承认他耍得真是太溜了。他能同时抛接六七种形状与重量各异的道具，而且越抛越高，道具也增加到一打之多。我猜这三位早晚要开始相互抛接，然而谁都好像根本不知道旁边还有两个人，几分钟后就给观众鞠躬了。
他们下场时，我把巧克力棒送给一个小姑娘，从后台入口跟上去，一会儿就与那个格罗姆人只隔几步远了。
“嘿，‘火急’！”我喊道。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我认识你吗？”他用标准地球语问道。
“还不认识，”我说，“我叫杰克·马斯特斯。”
“我叫果奇吉姆。”
“我知道。叫你‘火急’可以吗？这样我念起来就顺溜多了。”
他点点头，吓了我一跳——他的身体结构实在特别，点头时脑袋就像要掉下来似的。“找我有什么事，马斯特斯先生？”
“就想问几个问题，”我说，“你曾经替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工作，是吗？”
“是的。”
“你走得有点匆忙。”
“她不会请我回去的，”他说，“也不会派个人大老远跑来给我发休假工资——所以你有何贵干？”
我抽出一张名片。“你能看懂地球语吗？”他又点点头，我递过名片。“她雇我找儿子。”
“然后呢？”
“把他带回去。”
“为什么？”
“这与我无关。”我答。
“应该有关。”‘火急’说。
“你为什么这样想？”
“在你夺取一个无辜年轻人的生命之前，你不想知道一下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吗？”
“她是他的母亲，她在为他担心。”我说。
他光是盯着我看，我终于知道格罗姆人冷笑加怀疑的表情是什么模样了。
然后他开腔了：“转告范德怀克太太，她儿子既安全又健康，不必担心。现在你的任务完成了。再见，马斯特斯先生。”
“让他直接跟我说。”我回道。
“凡是跟他妈妈有关系的人他一个都不想见。”格罗姆人说。
“他爸爸也挂念他。”
“自打他出生，他爸爸和他待在一起的日子全加一块儿也就二十七天。很难相信他爸爸会突然关心起这孩子的死活来。”
“这么说除了你就没人在乎他了？”
“梅拉妮·格兰姆斯也在乎，”‘火急说，“这你已经知道了。还有谁会把我的名字给你呢？”
“她信任我才透露了安迪可能跟你在一起。你怎么就不能信任我，把他待的地方告诉我呢？”
“我有我的理由，安迪也有他的理由。”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两边都轻松些，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呢？”我晓之以理，“你知道不管有没有你帮忙，我都会找到他的。”
“我不会帮忙。”他收住话头，足足瞧了我一分钟。“你可以自以为了解情况，马斯特斯先生，但我能保证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点拨点拨我。”
“这事跟你无关，别蹚浑水。”‘火急’说，“假如他还没准备好你就找到他，把他带了回去，你要对一切后果负责。”
“他在准备什么？”我问道，“你认为会发生什么后果？”
“我说得够多了。其他无可奉告。就到这儿吧。”
他转身走了。我本想跟踪他，又决定不浪费这个时间了。那孩子料得到他妈妈会派人来找，多半会跟“火急”预先定下一套警示暗号，以备追踪者出现时使用。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我在游乐场里乱转，寻觅着安迪·范德怀克的身影。我有他的全息人像，但一次也没用上，因为就没见过一个和他身材体重相仿的年轻人。人流渐渐散去，我开始逐一搜寻亭子的背面。我撞见两个只有我一半年纪的人躲在射击棚后头做爱；看见三个地球人、两个外星人不是喝得烂醉，就是嗑药嗑得不省人事，不到明早绝对醒不过来；还有十来个各族类的违禁品贩子，他们卖的东西有些我完全看不懂。
有个衣衫褴褛的地球人靠近我，亮了点堪称尖货的色情品——一副动画纸牌，那张红桃Q至今还会溜到我梦里来；还有个人向我兜售一对致幻的阿尔法内拉①种子，这种东西在“民主世界”几乎所有星球都是禁售的。我分别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符合安迪形貌的人，两人一看我没有买东西的意思，便都嘟嘟囔囔连称不知情，接着钓下一条鱼去了。
后来我又碰上个安德里克妓女，长得就像四英尺高的小叮当②，也有一对翅膀，嗓音宛如银铃般悦耳。她暗示可以为我提供哪些服务。我抽出一张五十点信用币，表示对她的服务不感兴趣，但她只要说出安迪·范德怀克在哪儿，就能挣到这笔钱。她答复说不认识叫安迪的地球男人，如果我要找男伴，他叔叔倒是有空的。 最后，我无意间发现了活百科普洛斯彼罗③，那是一个外星类人族。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属于哪一族；远看像人类，走近后你会留意到他没有眼皮，瞳孔细长，鼻孔有三个，头发还在不停地自动编着新發型。
普洛斯彼罗的摊位在游乐场最远端，他悬赏一百新罗得西亚先令，谁能问倒他就归谁。他的确博闻强记：他知道格林维尔德星一英里赛跑的历史记录、外伦敦星的生产总值，以及坎弗尔诗人坦布利克斯特处女作的版权日期。
于是我排队上前见他。
“您好，尊敬的先生。”他说的地球语带咝咝音；现在我面对着他，这才发现他的舌头是分叉的，跟蛇信子还不一样，更像一把叉子，清清楚楚有四根尖头。“您有什么问题要问博学的普洛斯彼罗呢？”
“我在找一个叫安迪·范德怀克的地球人，”我说，“他跟游艺团在一起吗？”
“是的。”
“在哪儿能找到他？”
“一位顾客只能问一个问题，尊敬的先生。”普洛斯彼罗露出一副十足的外星人笑容。
“我再排一次队来问你。”我说。
“悉听尊便。”
我回到队尾，排了半小时才轮到，又走上前去。
“还记得我吗？”我说。
“无所不知的普洛斯彼罗记得所有事。您想问什么，尊敬的先生？”
“在哪儿能找到安迪·范德怀克？”
“在本扎加里嘉年华游艺团。”
“在游艺团哪里？”
“很抱歉，尊敬的先生，每位客人只能问一个问题。”
“我可以陪你玩到底，”我气恼地说，“而且我会变得比现在难搞很多。让我们俩都轻松点不好吗？”
“尊敬的先生，您在惹麻烦。”普洛斯彼罗说，“请别逼我叫保安。”
这次队伍已经缩短，七八分钟就轮到我了。
“请仔细想好您的问题，尊敬的先生，”他一见我就说，“游乐场还有五分钟关门。”
“好，我的问题是：不管我问几遍，不管我怎么问，你都不会好好回答我的，对吗？”
“不对，尊敬的先生，我不会这么做。下一位？”
我走到一边，考虑是不是等他离开摊位后再截他，接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江湖班子总是抱团对付外来者的。也许我能用蛮力撬开他的嘴，可万一没收获，明天早上游艺团里就再也不会有人搭理我了——假设我没有因伤人而进局子的话。
没过半小时整个游乐场就关门了。我正要找地方过夜，只见有人拆起了帐篷。
“怎么回事？”我问一个像是工头的类昆虫族。
“我们两天后要在亚里斯泰迪斯四号星开张，搭设施要花去一天。”他吱吱叫着回答道。
“可你们在新罗得西亚星才过了两晚。”我说。
“我们是因为被赶出布鲁图二号星才来这儿的。”他答，“原先定好的下一站就是亚里斯泰迪斯星。”
我本想跟着游艺团搭个顺风车，但估计“火急”已经警告过本扎加里我在四处打探了，除非我把自个儿藏起来，否则别想跟他们同行。再说我也不用担心开支问题，反正都是实报实销的。我回到太空港，买了驶往亚里斯泰迪斯四号星的机票，并在港内一家宾馆订了间房。飞船定于次日中午起飞，登机前我听说游艺团的包机已于黎明离港；也就是说，在我抵达之前安迪·范德怀克还有半天时间可以躲藏。
飞船着陆后，我一出关就查问讯电脑，得知嘉年华的举办点设在当地的体育馆。
这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一种情况。假如他们在郊外搭帐篷，那么人员驻地必然挨着游乐场地，我起码能知道从哪儿查起；现在他们不搭帐篷，说明他们会住进旅馆。
亚里斯泰迪斯四号星跟“民主世界”的大部分星球一样——人类想住哪儿就住哪儿，而其他族类只能局限在外星人聚居区活动。虽然安迪是个逃亡新手，但游艺团大多数成员一辈子都在躲配偶、债主或警察，他们很快就能教会安迪如何保持低调，而第一条应该就是叫安迪别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在郊外他们可以通过误导我来掩护他，这招在一个陌生星球的旅馆里就不管用了。对于经验丰富的侦探而言，收买一个大堂接待或酒保，破解个把房门电脑锁，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因此，但凡他有点脑子，就不会待在我花几个钱或闯几扇门就能找到的地方。换位思考，如果是我跟着一个格罗姆人跑了，歇工时我一定会和他一起藏在外星人聚居区。只要这孩子不笨或有旁人给他支招，他一定会这么办的。
这样一来，我找人的难度又得增加几分，因为外星人跟那些江湖班子一样爱抱团，也不爱看到地球人在自己的地盘——各城市特辟的巴掌大一块外星人聚居区——瞎转悠。不过朝好的方面想，一个身高六英尺三英寸的人类出现在外星人聚居区，要比在地球人扎堆的宾馆酒店一条街上醒目多了。
我乘自行道出了太空港，再转高速自行道，几分钟后就到了外星人聚居区的外围。有个洛丁人在大门口巡逻，他例行公事地警告我，一旦离开本市人类地界而进入外星人聚居区，不论我出什么事都不会有人负责。他还弹了一番老调子，说外星人有充分理由对自己在人类世界中的地位心怀怨恨，虽然这不是我的责任，但我是人类的一员，他们有可能在我身上泄愤。我表示这些我都明白，叫他长话短说。他瞪了我一眼，又声称大门感应器探测到我藏了一件武器。
我抽出激光枪给他看。
“这是斯特恩梅森牌激光枪，ZQ型，购于奥德修斯星，注册号362LV5413。如果你检查我的护照，可以查到我是合法持有的。”
他用微型扫描仪扫了扫我的护照碟，随后关闭了仪器。
“建议你把枪藏好。”他生硬地说，“其他族类在亚里斯泰迪斯星是不允许拥有或携带武器的，大家本来就有怨气，要是你把枪亮出来等于火上浇油。”
“要不是你的感应器我也不会把它亮出来。”我指出。
他没有回应我这句话，又故意拖延了一分钟，才放我进门。
我在外星人聚居区走了一个街区，一股气味开始直冲鼻子。这股臭味介于腐肉与污水之间，越往里走就越浓烈。 环境之脏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外星人的垃圾在街边明沟里缓缓流动，天知道往哪儿漂。满眼都是衰败的惨象，门窗不是烂了就是丢了，大街和自行道上随处可见死掉的动物，甚至还能看到外星人的尸体。到处都有营养不良的外星小孩，大部分都一丝不挂或衣不蔽体，玩着令人费解的游戏。一见到我，他们会一个不剩地跑上前来，伸出手、爪子或触手，要钱要吃的。
我没理这些孩子，但他们就是不走开，紧紧粘着我。我转念一想也许能利用利用他们，就停下来，转过身，问有谁知道嘉年华的演员住在哪儿。没人回答，只看到一张张呆愣的小脸。我想起他们没有佩戴即译宝，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个街区，我碰上个七老八十的特里斯卡格人，他脖子上挂着一部锈迹斑斑的即译宝。见我走近，他青蛙腿一蹲似要蹦开，接着又留意到那些孩子，判断下来我并无害人之心，便待在原地没动。
“嗨！”我说，“这些孩子都听不懂我的话。”
“他们没有即译宝。”他说。
“我知道。这里头有几个特里斯卡格孩子，你的话他们能听懂。这帮小孩相互之间基本可以交流，说明他们可能发明了某种通用语。我想请你问问他们，有谁知道嘉年华的演员住在哪儿。”
我花了几分钟解释这个问题，因为这位特里斯卡格老人不知道嘉年华是什么东西，他终于弄明白之后，转述了我的话。有个坎弗尔孩子——我从来记不住他们是来自坎弗尔六号星还是七号星——自告奋勇，说能带我去找到其中几个。他为这项服务开价十七万亿点信用币。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把价格砍到了二十点。
“叫他转告他的朋友别跟上来。”我对特里斯卡格人说，“人多动静大，那帮演员会提前躲起来的。”
“他们是艺人，”他问，“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跟他这么说就行。”
他说完，我和那个坎弗尔孩子往西走去。下午过半，这个星球的四颗“月亮”已经全部升上天空，在这片区域的地面投下摇曳的怪影。我刚要问问我的向导这些“月亮”都叫什么名字，又想起他听不懂我的话，只好沉默地跟着他继续走。
终于，我们停在了一条黑幽幽的地道之前，孩子转身瞧着我。
“就是这儿？”我问。
他虽然听不懂，但能猜到我在问什么。他指了指地道。
我道过谢，额外给了他十点信用币当小费。他原路跑回找小伙伴去了，我也走入地道。这条隧道高十英尺左右，宽度相近，下倾坡度约为二十度角，一路曲里拐弯，偶尔出现的开阔处都住着人。几乎是一座地下城。不少外星人看见了我，但既没人打招呼，也没人上来阻拦。他们只是一声不响地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仿佛是他们不得不咽下的又一次羞辱。
地面渐渐变得平坦。我走向一个人高马大、戴着即译宝的塞特人。
“我在找一个格罗姆人和一个地球人，”我说，“应该是今天上午才到的。”
他光是瞧着我没吱声。
“他们是跟着一个游艺团一块儿来的。”还是没反应，“你见过他们吗？”
“他们不在这里。”
“我没问这个。我是问，你见过他们吗？”
“见过。”
“他们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那么有谁知道？”
“这条地道里没人知道。他们一听说你进了这个区就离开了。我们叫他们别把目的地说出来，这样就算你拷问我们也没用。”
“我不拷问人。”
“那你绝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类。”他顿了一下，“你还是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杰克·马斯特斯。”
他们来过这儿，没错。外星人聚居区没有别人知道我的名字。假如他们在区里有眼线，就能处处领先我一步。再在这里浪费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原路返回，一小时后入住了皇家纹章酒店，实际上这家酒店既跟皇家不沾边，也没挂出什么纹章。之所以选择这家，是因为游艺团的那拨地球人在此入住。
我在酒吧里泡了一晚上，不停挪着位子请他们里面的人喝酒，总共请了半打人。搭讪外星人往往招来嫌弃，而跟地球人聊聊就不会有这个问题，可我也没获得任何情报。我发现小恩小惠换不来信息，只好抬出短斧本·杰弗里斯的大名试试。他在找儿子，我解释说，要是他达不到目的，很可能会闹出人命的。也不顶用。他们也许知道安迪在哪儿，也许不知道，但这些江湖班子有自己的原则，而且个个都很顽固。
我也有我的原则——要挣口饭吃，就不能让一堵沉默的墙挡了道。凌晨时分，我上楼回到房间，一觉睡到中午，慢悠悠下来，在酒店餐厅吃了早饭。所有餐点都是用大豆制品加工而成的，但烹饪手法十分高明，让你不难骗自己相信：鸡蛋是从银蓝星或普拉蒂普六号星运来的，而咖啡是从地球进口的。
我在前一晚了解到，市政条例规定游艺节目不得在黄昏之前举办；其实人在白天比较清醒，不易上当，主办方也不欢迎这样的观众，所以游艺活动一般都在黄昏后一小时左右开张。
我来到体育馆的时候他们还在搭设施。我找到了演员更衣室。外星人使用单独隔开的房间，我想安迪不会在那儿。我进入地球人更衣室寻找，没发现有谁的外貌符合我携带的全息人像。
我来来回回跑遍了各个游艺摊棚，排查拉客的、當托儿的以及所有貌似跟游艺团有点关系的每一个人。运气不佳。我进入主馆，逐个端详领位员和糖果小贩。仍旧一无所获。
最终，我决定还是盯紧“火急”为妙。他迟早要跟安迪·范德怀克接触，也迟早会放松戒备，我只要抓住他一次失误就够了。
我在前排占了个座，安心等待那个格罗姆人出现。观众陆续进馆，一个小丑三人组——包括两名地球人和一名洛丁人——开始暖场，耍一些老掉牙的把戏，摔自己屁股蹲儿。孩子们很爱看，他们可不觉得老掉牙。
接下来的节目有：走钢丝、花式飞人（表演者是来自遥远希巴蒂星的翼人）、驯恐龙（其实鬼知道是什么）、魔术、翻筋斗。终于，“火急”和另两个杂耍艺人上场了。等到他表演结束，我跟了上去。 一个年轻女人走近他，递给他一样东西，我判断不出是什么。他仔细看了一会儿，还给女人，女人走开了。我跟住她，在脑子里记下她进了哪间办公室，回过头再去找“火急”。
“现在想聊聊了吗？”我问。
“你去外星人聚居区找过我，”他说，“很不明智。”
“我喜欢观光。”
“你在浪费时间，马斯特斯先生。”
“反正有人给钱。”我说，“我打算日日夜夜跟定你，直到找着安迪，或者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那是你的权利，”他答，“可我也有权不说。”
“墨西哥僵局①。”
“墨西哥是什么？”
“你把我问住了，”我承认，“这是一句老话。”
“我现在要进更衣室了。”他说，“除非你好奇心太强，想看看格罗姆人怎么排出消化过的食物，否则你不会跟着我。”
说完，他以相当于脚后跟的那个部位为支点转了半圈，进入更衣室。我朝刚才那名女子的办公室走去。这间屋子里，混凝土地板没铺地毯，刷着白涂料的墙壁连一张画、一幅全息图也没挂，咖啡壶里煮的不是咖啡。那个女人坐在一把可能比她还大十岁的椅子上，正看着电脑投出的全息图。我知道她听见有人进门了，可她连眼皮都懒得抬。
“嗨，”我招呼道，“我叫杰克·马斯特斯，想问你个问题。”
“回答是不知道。”
“你還没听我问呢。”
“我不用听。你是杰克·马斯特斯，你在骚扰果奇吉姆。走开，离他远点。”
“话传得真快。”
“这里是嘉年华。”这句话好像能解释一切似的。
“我敬佩你讲义气，但我不是为那个格罗姆人来的。我只想打听点事。”
“查百科全书去。”
“昨晚我倒是请教过一个活百科，”我挖苦道，“不顶事。”
“生活免不了失望。”
“你刚才给那个格罗姆人看的东西，让我也看看。”
“已经雾化了。”
“我不相信。给我看一眼我就走。”
她总算抬眼瞧了瞧我。“你是走是留，都不关我的事。”
我决定换个策略。“你们的节目存在欺骗性，这个班子今晚已经违反了三十来条法律。”我说，“我可以向当局举报。”
她居然笑了。“去举报吧。你觉得你塞的钱能多过我们？”
我回以微笑。“好吧，小姐，这一轮你赢了。不过我还是会找到那个年轻人的。”
“你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反正我不会帮你。”她接着看电脑放出的一幅幅图像，我也走出了办公室。
我又来来回回搜寻起一排排游艺摊棚，想碰上个跟安迪·范德怀克的全息像相近的十九岁高个子，依然没交上好运。我进过照明间、道具间、演员餐厅，找遍了所有后台房间，还闯入女士更衣室大饱了一番眼福，可就是见不着那孩子的影儿。
我快抓狂了。他一定在这儿。“火急”几乎承认了。地道里的外星人和电脑前的那个女人也都没否认。这个破地方又不是很大——我怎么就找不到他呢？
下一轮表演就要开始了，我回到主馆，想捋一捋究竟忽略了哪个地方。观众开始躁动，小丑们再一次出来搞怪逗乐——我猛然想到了安迪·范德怀克的藏身之处。我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这场该死的演出，随后来到演员出口处。“火急”从我身边经过，见我没拦住他继续盘问似乎有点意外。那头恐龙慢悠悠地挪过来，我闪到一边。几个穿紧身衣的漂亮姑娘走过，我冲她们笑了笑。最后，我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嗨，安迪。”我喊了一声。
他漠然停下脚步，瞧着我。
“妆化得不错。”我说
他摘下红球鼻子和绿色爆炸头假发。“之前我也觉得不错。”
“真心话。”我说，“谁会去留意小丑博佐①呢？”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他问。
“主要靠排除法。”
我递过名片。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安迪说，“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杀我吧。不管你干什么，只要我喊救命，我的朋友们就会把你撕成碎片。”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惊讶地说，“有人雇我把你带回奥德修斯星。”
“没区别。”他说。
“你母亲非常担心你。”
他苦笑了一下。“我打赌这是真的。”
“无论如何你都要回奥德修斯星，”我说，“为什么不配合一点呢？”
“哦，我会回奥德修斯星的。”他答道，“但我现在还没准备好。”
这话和“火急”说得一样，我的问题也一样：“准备什么？”
他久久盯着我，好像在下决心。随后他耸耸肩，说：“管它呢。告诉你也没关系。如果你扯谎，其实还是来杀我的，那你不管怎样都不会罢手。如果你没扯谎，听了我的话兴许会改主意——不过我猜我妈一定出手大方，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
“你说，我听着。”
“先找到果奇吉姆。”安迪说。
“找他干什么？”
“我们俩计划几小时后离开这个星球，他知道机票代码。”
我这才明白那女人给“火急”看的是什么——登飞船所需要的代码。”
“别管这事了。”我说，“你朋友来去自由，而你不能逃。”
“我没逃。”他说，“我是去办事的。”
“办什么事？”
“找到果奇吉姆再说。”他顿了顿，“他可以证明我要跟你说的一切。”
我们来到“火急”的更衣室。安迪正要往里进，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叫人把他喊出来。”我说，“你别离开我。”
他跟一个路过的坎弗尔人说了句话。那人进入室内，片刻后“火急”出来了。
“你还是找到他了。”他淡定地说。
“是的，找到了。”我说，“我跟你说过能找到。” “那么这一次你肯定能要他的命了。”
“这一次？”我不解地重复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蒜了，马斯特斯先生——如果这是你真名的话。”‘火急’说，“你已经跟踪安迪六天了。在布鲁克曼德二号星你差点就要了他的命。现在你又耍了个花招，扮起侦探来了，好骗别人帮忙，可你还是一个杀手。”
“我的确是侦探，”我顶回他的话，“来自奥德修斯星，是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五天前雇的我。我第一次见到你或安迪是前天在新罗得西亚星。要是有人跟踪这孩子，那不是我。”
他俩交换了一下眼神，安迪开口道：“好吧，马斯特斯先生，我相信你。现在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你也可以表达一下诚意。”
“带路吧，”我说，“别跑。”
他带我进了一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这间屋子是本扎加里的临时办公室。现在他正忙着清点游乐场的收入，还要去给警察上贡，至少半小时不会回来。”
我在沙发上坐下。“好，我听着。”我说。安迪坐在写字台边上；“火急”的身体构造不适合任何人类家具，所以站在安迪身旁。“我不该认为你们是为了躲我才买了离开亚里斯泰迪斯星的机票，为什么呢？就从这儿谈起吧。”
“因为我说的是实情，”他答，“我必须去撒马尔罕港星。”
“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离这儿大概有七十光年。”
“撒马尔罕港星上有什么？”
“杜里斯坦。”
“杜里斯坦是什么？”我问。
“杜里斯坦是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我这条命就指望能不能见着他了。”
我看看这一个又瞧瞧那一个。“说下去。”
“我妈在你面前到底是怎么说我的？”
“就说你跑了，要你回去。”
“她是怎么描述我的？”他又问，“你直说好了，我不介意。”
“说你情绪不稳定，正在治疗。我还见过你父亲。他也说你从小就有这个问题。”
“他说得没错。”安迪说，“我六岁时发生过一件事，这件事几乎让我损失了整整一年的光阴。他们说我得了精神紧张症，差不多花了一年才把我救回来。他告诉过你吗？”
“告诉过。”
他瞧了我一会儿。“他跟你提过我妈吗？”
“他对她评价不是很高。”
“你说话有点含糊，马斯特斯先生，我们时间可不多了。我的飞船一小时后起飞，我必须得坐上去。他跟你怎么说我妈的？”
“他說她是个极其危险的女人。”
“他说得对。”他顿了顿，“我已经到了法定年龄，马斯特斯先生。我一直靠果奇吉姆的积蓄过活，两天前我才领到第一笔工资。我出走时连一个点的信用币都没拿，也没管她要过任何东西，事实上打那天起我就没跟她联系过。你觉得她为什么要我回去呢？”
“我不玩猜谜游戏了，反正你会说的不是吗？”我说。
“在我离家出走前的两个月里，我开始做噩梦，而且梦境越来越暴力。”安迪说，“画面十分可怕，到处都是鲜血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很常见。”话虽这样说，其实我的梦里大部分都是永远得不到的全裸熟女和永远躲不掉的债主。
“不一样。我的梦每晚都差不多。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恐怖。”他停了一下，“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也许吧，不过对你来说不是更好吗？”
“我猜在我六岁时她干过什么事，这件本该保密的事不巧让我撞见了，这件事太可怕，导致我无法面对事实，得了一年的精神紧张症。康复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到现在也没想起来。”他歇了口气，“我不知道夜夜做的这个噩梦是不是重现了六岁时目睹的场景，是不是潜在记忆突然浮现在了意识中——总之她就是这么认为的。在我提到自己每夜都做这个梦之后，事情变得诡异起来。我出现过类似食物中毒的症状——而她和我吃一样的东西，却没事。我在我吃的药里发现了一片处方之外的药。而且她天天都要问我做了什么梦。我明白再待下去她总能想办法害死我的，所以就逃走了。”
“我给范德怀克太太打工全是为了安迪。”‘火急’补充道，“他把这件事跟我一说，我也认为他不能继续待在奥德修斯星了。事实上，就在我们加入游艺团之前不久，的确有人企图在布鲁克曼德二号星上杀他。”
“要找一个瘦高个儿小伙和一个格罗姆人的组合并不费事。”我说，“即便他化了妆，我人生地不熟的也只用两天就找到了。你凭什么觉得在游艺团里就能藏身呢？老天，你连名字都没改，短斧本·杰弗里斯知道你当过杂耍艺人。”
“本扎加里是老朋友了。”‘火急’答道，“我们必须在这个班子里表演一段时间，混点儿资历，再去撒马尔罕港星。”
“才说到正题上。”我说。
“我们一定要联系上杜里斯坦。”
“这就是我要问的，”我说，“杜里斯坦是谁？”
“他是拉博尔人。”安迪说。
我皱起眉头。“听是听说过拉博尔人，可打死我也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了。”
“他们是读心师。”
“对了。”我一下子记了起来。“他们是极少见的心灵感应族。”
“比心灵感应还厉害。”安迪说，“心灵感应者只能读取一个人现在的想法。而真正的读心师，一个拉博尔人，能挖掘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
“所以你觉得他能挖出你当时看见了什么？”
“正是这样。”
“那又如何？”
“这将成为我的护身符。我要把细节写下来，宣誓所述句句属实，并在六个地方各保存一份。然后让她知道，万一我有什么不测，这份文件将会公之于众。”他停了停，“你好像有所怀疑，马斯特斯先生。”
“叫我杰克。我的确有怀疑。”
“你觉得我在编瞎话，杰克？”
“没人编得出这种瞎话，”我说，“你的话我信。” “那你还在怀疑什么？”
“也许你目睹的事情跟你母亲没关系。也许你脑子一时短路把宠物小狗给解剖了。也许你看见的是几个小孩在疯闹，他们干得太出格，动静又大，把你吓坏了。有些外星人的模样也很容易让人做噩梦，也许你就撞见了那么一个。也可能发生了其他什么事。”
“就是她的事！”他插话道，“否则她为什么想把我杀了？”
“她是不是要杀你我还不能肯定。”我说，“就算你说得没错，你确定要走这一步吗？我们把有些经历埋得那么深，深到要找一个拉博尔人才能挖出来，这可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不如让它们继续埋在那里。”
“我不得不走这一步。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她。而且……”
“什么？”
“我也必须了解真相。”
“好吧，我还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假扮杂耍艺人？”
“杜里斯坦在一个游艺团里干，”‘火急’解释说，“范德怀克太太不是傻瓜。她知道安迪对付她的杀手锏就是回忆起多年以前发生的事，她也知道最有可能揭开这个秘密的正是拉博尔人。”
“我听了半天只知道杜里斯坦是在游艺团里干的。”我说，“为什么不直接过去，给他钱，叫他办事呢？”
“在布鲁克曼德二号星遇上杀手之后，我们商量下来，安迪必须乔装出行。我利用一个格罗姆老朋友的关系，为我们俩找到了活儿干。无论在公共场合还是在后台，安迪的小丑妆从来不卸。我们觉得以艺人的身份去撒马尔罕港星，不会引起过多的关注。”
我长叹一口气。任何一行的新手都有一个问题：他们自以为独创的点子，往往早就被人用烂了。
“现在你站哪边，马斯特斯先生？”安迪问，“你还要挡我们的路吗？”
“叫杰克，”我纠正他，“我在想。”
“快点想。时间不多了。”
“我想和你做笔交易。”过了一会儿我提出。
“什么交易？”安迪忐忑地问。
“我和你一起去撒马尔罕港星。”我说，“如果整件事是一场虚惊，你没翻出任何陈年旧事值得你母亲动杀心的，你得答应跟我回奥德修斯星。就算你进门说声‘嗨，妈妈’接着掉头就走，那也不关我事。我收的是把你領回去的钱，不保证你待下去。”
“要是真有什么事呢？”
“我们见机而行。”我说，“现在我不做承诺。这就是我的交易。要么成交，要么乘下一班去伊利亚特系的飞船回奥德修斯星。”
安迪瞧了瞧“火急”，似乎希望这个格罗姆人给点意见，可他一声不吭。末了，这孩子点点头。
“好，杰克，我们成交。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我们三个打了一辆特快悬浮车来到太空港。“火急”和安迪有机票代码，可以直接登机，而我要当场买票。不过这班飞船还有一半座位空着，而我们又到得有点晚，工作人员让我先登机，起飞后再向机器人空乘补票。
“火急”不得不去外星人座位区，我和安迪脸朝前并排坐。安迪还化着小丑妆，引来了一些人的目光。有个家伙光是盯着他看，没有笑，我记得之前见过他。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安迪。
“怎么了？”他问。
“动作别太大，看一眼过道对面的那个家伙，大概在我们后面第三排。穿咖啡色外套的，下巴上有道疤。告诉我你见没见过他。”
“见过，”片刻后他说，“他每天晚上都来嘉年华。”
“在布鲁克曼德二号星要杀你的是这家伙吗？”
“不知道。那会儿很黑，人又离得太远。”
“但这家伙的确老在游艺团附近转悠？”
“没错。”他紧张起来。“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也做不了——暂时。”
“难道你要等到他朝我开枪吗？”安迪问。
“他完全有权利坐这班飞船。”我说，“起码我知道他的长相了，到了撒马尔罕港星能认出他来。”
“要是他在太空港开枪打我怎么办？我是说，你能带枪，他为什么不能带呢？”
“我的枪已经锁死了。”我解释说，“一直要到出了撒马尔罕港星的太空港，才会自动解锁。这是规定，孩子。我这把枪现在只能用来砸人。要是他有枪，那也跟我一样。再说，没人会在太空港动手。那里是整个星球安全级别最高的地方。”
“希望你说得对。”他将信将疑。
“不会错。”我说，又在心里补充道：希望吧。
航行四小时后，飞船减速至亚光速，又过了几分钟降落在撒马尔罕港星。下机前照例播送大气成分、气候、重力、时区等等老一套内容。坐在机舱前部的人类先下机。我们俩在出关通道前等“火急”。
“通关前也许我该把妆先卸了。”安迪提出。
“干吗费这事？”我说，“护照上说好你是个艺人，没人会拦着你的。万一工作人员问起，你就说怕赶不上演出。”
“肯定不行的。”他说，然而事实证明行得通。没人来盘问他，我们毫无阻碍地出了关。
我们来到问讯电脑处，打算查查杜里斯坦的游艺团在哪里表演。我还没提问，就看见那个穿咖啡色外套的家伙朝男厕所走去。
“你来查，”我对安迪说，“我走开一会儿。”
我进了厕所，只见那家伙正站在洗手盆前。
“温水。”他低声说，龙头随即流出温水，又说，“肥皂。”洗完手，他说了声“烘干”，一股热风吹在他手上。他在镜子里看见我，但连脸也不愿转过来，继续烘着手。
“我料到我们俩早晚要谈一谈的，马斯特斯先生。”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的雇主说你会跟那个孩子搭伴赶路。”
“所以那女人雇你杀他，让我来背黑锅？”我说。
“讲话当心点，马斯特斯先生，”他泰然自若地说，“到处都有监控探头。”突然他又笑了。“雇我的是男人，不是女人。”
“男人？”我重复。 “他爸爸。”他有意避免在公众场合提到本·杰弗里斯这个名字。“我来这儿是为了确保他儿子的安全。”
“这么说布鲁克曼德星上的那个人不是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明白。”
“当时我是在布鲁克曼德星，但要杀他的不是我。他后来能去成亚里斯泰迪斯星，全靠我——”他想起了监控探头——“挡住了那个追杀他的家伙。”
我猜他把那家伙直接挡到了太平间。
“就是说他爸雇你当他的守护天使喽。”我说，“这个活儿他也摊派给我了。”我皱了皱眉。“为什么呢？他根本不待见这个儿子。”
“我的雇主在奥德修斯星还有一份未执行的逮捕令。”男人说。
“是的，我知道。因为谋杀。”
“没错。”他顿了顿，“他确实没少犯罪，包括谋杀——但是那一宗跟他没关系。他想回奥德修斯星，但只要那份逮捕令还有效，他就没办法踏上那座星球。要是那个拉博尔人能揭开内幕，证明他妈妈才是罪魁祸首，逮捕令自然就作废了。”
“奥德修斯星有啥东西让他看得那么重？”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也许是他二十年前藏下的赃物，也许是别的什么。我的任务是保证这孩子安然无恙地找到那个拉博尔心灵感应族。”他又顿了一下，“很高兴我们俩是站在一边的。你刚露面时我还拿不准，怕你把他带回去，那样我就不得不干掉你了。”这次他并未顾忌监控探头，而是大大方方说了出来；他们不会因为你假设会干的事而逮捕你。
这个人听上去傲慢无礼，但他话糙理不糙，我明白他说要杀我其实并非针对我个人。这就是他的工作。他不在乎我是死是活，不在乎杰弗里斯为何要回奥德修斯星，或许也不在乎安迪的记忆里埋着什么秘密。他只想干好自己那份活儿，并且全身而退。这样的家伙很难讨人喜欢，可也很难招恨。他就好像一种自然现象，比如一股清风，可能会变成飓风，也可能不会。你躲开他就好，没必要生气。
“好，我们是同一阵线的，至少目前是。”我说，“你的名字叫？”
“多了。”
“一个也不想说？”
“说了有什么用呢？”
他的思路是，只要我不知道，别人就拷问不出来。
“我总得叫你什么吧。鲍里斯怎么样？”
“随你便。”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鲍里斯回到太空港大厅。我等了几分钟再出去，以免让人看见我们俩在一起。我和安迪一起出行已经是公开的了，但万一有人在监视我们，我不想让他们知道鲍里斯跟我们是一伙的。
“我们找到杜里斯坦了。”一见我安迪就说，“离这儿十来分钟路。”他偷瞥了鲍里斯一眼。“搞清楚他是谁了吗？”
“不用担心他，”我说，“他是我们这边的。”
“什么！”他问话的口气简直像在欢呼。
“他替你爸工作。”我答道，“就是这家伙在布鲁克曼德星救了你一命。”
眼看这孩子准备过去向他表达谢意了，我赶忙抓住他胳膊。“别理他。”我说，“如果装作不认识，他会方便得多。”
我们三个打了一辆悬浮车，命它开往杜里斯坦所在的嘉年华。车子从地面浮起一二英尺时，我把脸转向安迪。
“我在离嘉年华四百码左右下车，剩下的路走过去。”我说。
“为什么？”
“你们俩应该是小丑和杂耍艺人，没忘吧？我算什么——你们的经纪人？”
“这倒没想到。”他承认，“我们先去找活儿，然后——”
“费这工夫干吗？”我说，“你们也知道这类表演上场下场有多快。你们就装着和他们是一起的，在里头转悠。要是被人拦下，就装聋作哑，这时再表明是来找活儿的也不迟。”
“有道理。”他同意。
“就这样。”我说，“我会去打听杜里斯坦不上场时在哪儿待着，我们就在那里会合。”
“好。”说话间嘉年华已经跃入视野，我叫悬浮车停下。
“记住了，”我下车时嘱咐，“要是碰上鲍里斯——你爸雇的那个人——别盯着他看，也别跟他说话。”
我来到街上，悬浮车继续前行。我走到售票亭，买票用的是现金，免得电脑留下我的名字，随后进入游乐场。
杜里斯坦应该不在中心场地——人人都知道拉博尔人是心灵感應族，请杜里斯坦或他的同胞把自己的糗事当众抖出来取乐，而且还得自掏腰包，大部分人都没这个兴趣。他的摊位应该跟算命之类的在一起，所以我去了游戏展览区。
他正端坐在那里，旁边别无一人，戴着条亮闪闪的头巾，身披绣有黄道十二宫的缎袍。这套行头假如穿戴在地球人身上，也许只是稍显傻气；而换成一个身宽与身高相等的三腿拉博尔人，那就着实滑稽可笑了。
没见安迪和“火急”的影子。我走到隔壁摊位，拿起一把玩具脉冲枪，玩起了射击游戏，目标敌人是从空中扑过来的虚拟外星捕食兽。我击落了头两个，没打中第三个，它狞笑着用地道的地球语宣布我已经是它的午餐了；等到它把我消化完毕——大约需要三秒钟——我就可以花二十点信用币再玩一轮。我决定放弃。
为了消磨点时间，我在游戏区里逛了逛，这里看上去和亚里斯泰迪斯星以及我去过的其他嘉年华没什么两样。我返回杜里斯坦的摊位，看见安迪和“火急”正朝这边走来，这时我听到鲍里斯大喊一声：“趴下！”
有一把脉冲枪发出一道耀眼的闪光，正中安迪的右肩，打得他转起圈来。刹那间鲍里斯已经出现，手握声波枪，对着开脉冲枪的那人射出一股强大的声波。那人像一块石头般栽倒在地，接着鲍里斯也仰面跌倒，肚子上添了个直冒黑烟的窟窿。我找到那个放枪的家伙，用激光枪把他撂倒了。我跑向安迪，他正单膝跪地。
“还好吗，孩子？”我问。
他点点头，我又走向鲍里斯。只瞧一眼，我就知道他撑不到医院了。
“我打中他了吗？”我在他旁边跪下时他低声问。 “你打中了一个，我解决了另一个。一共有几个？”
“只有两个，希望如此。”他勉强露齿一笑，“我没发现还有第二个。”
“我会把情况告诉杰弗里斯的。如果你有家人的话，他知道怎么联系他们吗？”
“没家人。”鲍里斯哑着嗓子说，同时伸手抓住我肩膀，“现在你是他的守护天使了。”话一出口就咽气了。
我回到安迪身旁，扶他站起来。“能站稳吗？”我问。
他没吱声。开始我以为是他太虚弱，或者失血过多。后来发现他死盯着什么东西，就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杜里斯坦已经摔出摊位，手脚张开躺在地上，死了。一发脉冲流弹削掉了他的天灵盖。
“妈的！”我低声骂道，“快，我们离开这儿。”
然而本区保安队已经到场并控制住我们，等待警方过来做移交。警方的医师帮安迪处理了伤口，还给了他止疼药。
我们在警局待了大半夜，幸而有几名目击者能证实我们的说法，警察终于在约六个小时后放我们走人了。警方本想把我留到正式审讯环节，考虑到几名死者都背有数量惊人的逮捕令，我算是帮了他们一个忙，所以对我开了恩。
“现在怎么办？”走出警局时安迪问，“你会把我带回去吗？”
“总归要走这一步。”我回答，“先找一部子空间无线电吧。”
我们在当地一家宾馆找到了一部。我接通乌鸦二号星上的杰弗里斯，把之前发生的事，包括鲍里斯的死讯，都交代了一遍。我的话传过去再收到对方回复，这一过程需要三分钟左右。
“接下来你们去哪儿？”他问。
“我收了人家的钱，就得把他带回奥德修斯星，我也正打算这么做。”我答道，“不过，要是你愿意承担路费，半道上我们可以在拉博尔星停一停。”即使他拒绝，我也会出这笔钱的，但我没必要把这话说出来。
“就这么办。机票会在你们到太空港前订好。”
“一共三个。”我说，“别忘了那个格罗姆人。”
“好的。”
他挂机后，我向安迪和“火急”传达了他的话。我们让宾馆代叫了一辆悬浮车。
太空港人不多，可每一张脸看上去都像一个潜伏的杀手。我和安迪走进男厕所，他卸了妆——没必要再扮小丑了——之后我们回到候机区。“火急”已经在外星人座位区坐好了。
一名身穿太空港制服的漂亮红发女郎走过来，逐一询问乘客登机前想喝什么饮料。安迪点了杯当地特色果汁，我要了咖啡。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向乘客一一递上饮料，并收下饮料钱和小费。轮到我和安迪了。
“你们的饮料。”她说着把我们点的分别递过来。
“谢谢。”我说，在她转身要走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安迪，别碰饮料。”
安迪的眼睛里露出迷惑，而女郎的眼睛透着恐惧。
“不管他们付多少钱叫你干这事，都不够。”我对她说，“是谁指使你的？”
“请放手！”她说，“好疼啊！”
“如果你不回答我，就不止是疼了。”
“保安随叫随到！”
“那么安迪会把饮料交给他们化验；等到你出狱那天，应该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婆了。”我继续逼问，“说，你替谁干？”
“我不知道！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人！他说这是个玩笑——会让这位小伙子喝醉出丑！我发誓！”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他给了我五十点信用币。只是开个玩笑！”
广播通知我们的飞船可以登机了。
“我这就放你走。”我说，“你走开时要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带着饮料登机。你要是对任何人说一个字，我们就把饮料交给警察，告诉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听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我放开了她。她忍住没跑，一溜烟走出了我们的视线。
“你是怎么知道的？”安迪大睁着眼睛悄声问。
“其他人她都是收完钱再递饮料，而到了你这儿，因为急着要你喝下去，她连钱都没问我们收。”
“这么小的细节太难发现了。”他说。
“干这一行你要是老等出大事再有反应，早就送命了。”我站起来。“登机吧。”
他起身时我从他手里拿过饮料。进舱前要经过一排盆栽植物，我把饮料倒进了最后一个花盆里。
“那是我们的证据！”他说。
“你是想去拉博尔星，还是想留在这儿打官司？”我问，“再说，他们也不让你带敞口的饮料登机，否则跳到光速的时候会发生异常现象，即使是在密封增压舱里也不例外。要是她真在这里上班，现在也应该明白过来我是吓唬人的。”
我们落座后，他依然显得心神不宁。“也许我们应该待上一段时间，直到把她送进监狱为止。”
“她只是一枚棋子。”我说，“别忘了——亚里斯泰迪斯星还有人想要你的命。”
“也许她撒谎了。”他自顾自说，“也许她知道里面有毒。也许就是她自己下的毒。”
“我不这么想，就算你说得对我们也见不着她了，她知道我们能指认她。”
“可是——”
“听着，孩子。”我态度坚决，“我不再是警察了。我收了钱，就要把你一个零件不少地送回家，而不是来抓那些个坏蛋的。”
他终于闭上了嘴。整个航程太平无事——如今绝大部分旅途都这样太平——十六小时后我们在拉博尔星着陆了。
这里空气稀薄，“太阳”距离极远，正午的阳光微弱如曙光；重力为1.23个标准值，这就好比始终有一只四十磅重的背包压在你身上。
太空港里有一些地球人、莫盧特人和长腿高个儿的多马尔人，当然最多的还是又小又圆的拉博尔人，成百上千的满世界飞跑。
我们走近通关柜台，我出示护照碟。
“请收好，雅各布·马斯特斯。”拉博尔海关官员说，“您的护照没有问题，但您没有理由在拉博尔星入境。安德鲁①·范德怀克允许出关，在此期间您要留在这里。这位叫果奇吉姆的格罗姆人也要跟您待在一起。” “你在五秒钟内就看透了我的想法吗？”我问。
“是的。”他答，“很抱歉有点慢了，柜台两边有数不清的念头在轰炸我。”
“要是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把安迪要知道的事直接告诉他，我们也好趁这班飞船没起飞再坐回去。”
“如果我随意去探查他的潜意识，会对他的心理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海关官员说，“他必须去找专家来做，专家能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提取出必要的信息。”
“我应该找谁呢？”站在我身后的安迪问。
“我已经帮你做好预约了，”海关官员答，“请往这边来，有人会陪你过去的。”
安迪照他说的做了，我和“火急”前往等候区。由于这座星球不属于“民主世界”，人类与非人类不实行隔离措施，我们俩可以坐在一起。
“你估计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不知道。不过根据那个家伙读取我们心理活动的速度，几分钟就够了。”我扭头瞧瞧那名海关官员。“很奇怪他还能那么彬彬有礼。”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在心灵感应族的世界，人人都明确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为什么还要去学习礼貌啊、善意的谎言啊这些社交礼仪呢？”我答道，“我猜他们多半只对外来者客客气气的。他们也许冒犯过第一批外来者，在读取了这些人的想法之后，才知道该怎么做。”
“杜里斯坦为什么要离开拉博尔星在游艺团里找活儿干呢？”‘火急’不解地问。
“也许每逢有年轻漂亮的拉博尔人打面前闪过，杜里斯坦先生都要冒出连自己都讨厌的想法。”我说，“也许他很想试试在打牌时出老千。也许他只是想看一看这个星系其他世界的样子，毕竟巡回游艺团去的地方可不少。”我站起來。“你等在这儿。”
“你去哪儿？”他问。
“去子空间发信站。”
到了发信站，我在设备上输入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的代码，几分钟后显示出她的全息人像。影像一直在闪，但始终没有散形。
“马斯特斯先生，”她对着我的影像说，“你本该定期向我汇报的。”
“每隔四五天一次。”我圆滑地说，“我这不是来了嘛。”
“我要听最新进展。”
“我找到他了。”
“好极了。多久能把他带回来？”
“五天，快的话四天，”我答，“看走什么路线了。”
“为什么要这么久？”
“说来话长，等我们回来再给你解释。”
“那就到时候见。”
她挂机了。
“他很健康。”我冲着她影像消失的位置挖苦道，“你一定很挂念吧。”
我回到“火急”身边坐下。
“有个好消息带给你，范德怀克太太对你没有任何兴趣。”我说，“她连你的名字都没提。”
“你联系她了？”他惊讶地问。
“嗯，刚才。”
“可她一直在派人追杀安迪啊！”他说，“现在她可以早做准备，就等安迪返回奥德修斯星了！”
“我跟她说我查过航行时刻表，”我解释道，“返程需要四五天。要是安迪一小时内能回来，我们先坐飞船去波卢克斯四号星，再转机去伊利亚特系，不用一天就能到家。就算她准备下套，那也比我们晚了三天。”
“我明白了。”他瞪大眼睛说，“我们最好别接近拉博尔人。要是这些心灵感应族撒不来谎，看到你大脑的运作方式准会疯掉的。”
“你是在表扬我吧。”我干巴巴地说。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我都开始疑心他其实是在奚落我了。这时他用胳膊肘顶了顶我，又指指太空港的巨型大厅。“他来了。”
那孩子朝我们走来，有个拉博尔人陪着他，到等候区门口和他分手了。安迪走到我们旁边坐下，面无表情。
“怎么样？”我问。
“这次……体验……太不寻常。”他答，“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
“很痛苦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他哆嗦了一下。“一个人关于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了。”
他不愿再多说。不一会儿我们就登上了驶往波卢克斯系的飞船。到了那里要等四个小时转机。这时我想起来，自打离开亚里斯泰迪斯星我就没吃过东西，于是我们停在太空港一家饭店门口。这里没有把“火急”和我们分开的规矩，但那些椅子都不适合他坐，所以他等在外边。我原本想来一块又大又厚的牛排，看到标价后——即使是变异牛也无法消化波卢克斯四号星上所谓的“青草”，这里的牛肉只能进口——我还是点了一份大豆制成的替代品。我不断暗示自己这和A级特优牛肉味道差不多，可我的胃清楚这不是实话。安迪只想喝水，服务生非要他点些什么，否则就不能占座，我叫他点了杯啤酒。啤酒上来，我帮他喝掉了。
我们等待登机广播，终于登上了返回奥德修斯星的飞船。航行了几小时后，我扭头转向安迪。他的娱乐中心正在播放全息卡通片，但他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上面。
“你能行吗，孩子？”我问。
“行，没问题。”
“我们不用直接回你家。”我说，“可以先去警局，或许能请几个警察送你回去。”
“必要的保障我们都有。”安迪说，“在我证明我爸没犯过奥德修斯星那宗命案之前，他不会允许有人杀我，对不对？”
“我认为是这样。”
“我知道他根本不在乎我。”安迪继续说，“他希望我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能还他清白，好让他回奥德修斯星去拿以前当强盗留下的赃物。”
“他怎么从来没叫你帮忙把东西带过去呢？”我问。
“他不信任我。”安迪答道，“他谁都不信。”他顿了一下，“着陆前，我会用袖珍电脑准备一个记忆盒，能证明我爸是无罪的，真正犯下这宗谋杀罪还有其他一箩筐更严重罪行的是我妈。但是——”
“明白。”我插嘴说，“在你见过你妈之前我不会把它交给你爸，否则他就没理由保护你了。” 我们俩总算合拍了，他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没错。”
“你挺得住吗，孩子？”我问。
“我不怕。”他平静地说，“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不怕她了。再说，”他补充道，“你在撒马尔罕港星的嘉年华里救过我一命，在太空港又救我一次。如果有必要，你在奥德修斯星还会救我的。”
我想否认，但我心底里知道他说得对。虽然已经不当警察了，但我仍有一股伸张正义的冲动。不管冒多大风险，我都要尽力保证他活下去。我开始怨恨这份守护天使的活儿了。
他不再说话，我也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他用胳膊肘把我推醒，说已经进入奥德修斯星的平流层了。
“给。”他说着把一个记忆盒滑進我的口袋，“什么时候用、怎么用，全由你来决定，我相信你。”
“谢谢你的信任，可你不打算做半打备份，分散存放在‘民主世界’各地的保管箱里吗？”我问。
“我也想过。”他说，“存在记忆盒里的信息只有一直对她构成威胁时，才是我的护身符。万一真的被披露出来，就会把她送进监狱。这样一来她会恨死我，非要雇人杀掉我不可了。只要能摆脱她，一个记忆盒和二十个记忆盒没区别，对我来说一个反而更安全。”
“这就是你的家庭，孩子。”我说。
“我爸还不算太坏。”他说。
短斧本·杰弗里斯，一个敲诈犯、银行抢劫犯兼杀人犯，一个把儿子当成废物的父亲——在他眼里，儿子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能让他回奥德修斯星拿东西；就这么一个人，跟他妈妈一比居然还不算太坏。我算是明白他为什么没有朋友了，他为什么单单信任一个名字拗口的外星人了。
几分钟后飞船降落了，下机时我转头对他说：“我们不去你妈家，太危险。”
“为什么？”他问，“除非她弄清我知道了什么还有透露给了谁，她是不会动手的。”
“还是不能去，我打算找个中立地点碰头。她可能在暗地里不择手段地打探到你手里的信息。”
“找家饭店？”他提议。
我想了想。“不行，她很容易就能买通老板，或者在附近每张桌子都安插上自己人。”我盯着迎宾大屏幕，上面显示“欢迎光临奥德修斯星”及当日主要活动。“好，”我说，“体育场正在举行轮椅橄榄球赛，离这儿大概两英里。我约她在售票亭外见面——”我看了看时间——“再过一小时左右。那时比赛应该结束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涌出来。”
“我真的有必要这么小心吗？”他问。
“孩子，就算这样我还恐怕不够，不过总比回你家要好。”
“好吧。”他同意道，“你说了算——至少在我和她碰面之前。”
我走进一间可视电话亭，拨通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的号码。她认出我时，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马斯特斯先生，”她说，“我以为还要再过三天才能听到你的信儿。你在哪里？”
“在奥德修斯星太空港。”
“太棒了！你来这儿还需要多少时间？”
“计划有变，”我说，“我们不去你家。”
“我付钱叫你找到我儿子并把他带给我，马斯特斯先生。这是我们谈好的协议。”
“我找到他了，也正打算带给你，”我回答，“但我们的协议并没有规定必须带到你家去。”
“你要带他到哪里？”
“轮椅橄榄球赛体育场的售票亭，一小时后见。”我说，“还有一件事，范德怀克太太。”
“什么？”
“我要收现金。”
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她准备用烧红的铁棍伺候我。“我会来的。”她说完就挂机了。
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往体育场走去。在剩下约四分之一英里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安迪问。
“人太少。”我指出，“比赛还没结束。要是现在到那儿，就成活靶子了。”
我们躲进一家咖啡店。“火急”不能和我们坐一桌，不过有外星人座位区，他在那儿坐下了。
“我一个人也没看见。”安迪透过窗户盯着体育场说。
“我也是。”
“你看上去挺失望。”
“是的。不意外，只觉得失望。”
“怎么说？”
“我估计你妈雇的人个个是厉害角色，不会轻易暴露自己，而你爸手底下也都是专吃这碗饭的。所以，没发现他们我并不意外——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他们在哪里。你妈的人多半还没赶过来——毕竟她四十五分钟前才知道我们抵达了这座星球——可你爸的人应该在我们出关后就一直跟在后面的。我只是想摸清这帮人的具体位置，好决定什么时候躲起来，躲在哪儿。”
“也许他们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露面。”他说。
“孩子，最安全的杀人场所就是在人群里。”我说，“面对警察的询问，目击者要么一上来就相互指控，要么一百个人一百种说法。”
“这我倒没想过。”
“你不必想这些。在人群中或在其他任何地方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钝器把脑袋砸开花。弹道学知识可对付不了棍子或锤子。”
“这不就是我以前常看的密室推理片嘛。”他笑着说。
“这类片子好看是好看。”我说，“但现实中的杀人犯不是电影中那些走钢丝的左撇子侏儒，都是些内行的职业杀手。”
突然响起一阵震天的喧闹声，大约过了一分钟，观众开始走出体育场。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形成一股混杂着地球人与外星人的洪流。
“好，”我说着站起身，“等我方便一下就走。”
我进了男厕所，从口袋里掏出安迪的记忆盒，把它藏在墙上贴近天花板的通风管道内。就算我落在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的人手里，他们也没法从我身上搜出来。
我回到店堂，在桌上留了钱，叫安迪起来，给“火急”打了个出发的手势。我们三个离开饭店，往体育场走去。四周人人都急着回家，我们就像在一条湍急的河里逆流而游，好容易到了碰头点。 “我没看见她。”安迪站在售票亭前说。
“她会来的。”我信心十足。
“可能我们站的地方她看不见。”他说。
“她会找的。站在原地别动，背靠亭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确保发生在前面。”
突然，她现身了。仿佛从天而降，一眨眼就已经站在我眼前仅六英尺的地方了。她冷冷地盯着儿子。
“你给我添了很多麻烦，安德鲁。”她说。
“你给我添的麻烦更多。”他答道，“年复一年的麻烦。”他的嗓音只有些微颤抖。他仍旧怕她，但不再退却。我为他骄傲。“但一切到此为止了，”他继续说，“我的噩梦结束了——”他硬挤出一丝笑容——“而你的噩梦刚刚开始。”
“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安德鲁。”她说，“你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们回家吧。”
人流越来越汹涌。巨大的嘈杂声几乎淹没了双方的交谈声。有个一身灰装的男子撞了我一下，紧接着道了歉。
“不管用了，妈妈，”他说，“我知道了。”
“你觉得你知道什么了？”她问，对他的轻蔑之情全都写在脸上。
“我知道你杀了谁，我知道你是怎么嫁祸给爸爸的，我知道你把尸体藏在哪儿，我还知道即使过去这么多年，遗留下来的DNA证据仍然足够给你定罪了。”
“你说这种话很危险，对爱你的妈妈也不能这么说。”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说。
“你在威胁我吗，妈妈？”安迪问，“我要提醒你，万一我出什么事，杰克会把所有证据交给警察的。”
她立刻反应过来。
该死的笨蛋！我想。你等于承认了掌握证据的只有我们两个！
她转向那个灰衣男，他依然站在我们附近。
“干掉他们。”她不动声色地说。
他拔出脉冲枪刚要开火，胸口就被一束激光击中，他仰面翻倒。我扫视一圈，发现了在杰弗里斯家见过的那个小个子。我正要点头致谢，他也摔倒了。范德怀克和杰弗里斯的手下陷入了小规模交火。
人群开始尖叫奔逃。几个小孩被撞倒了，其中一个还被狠狠踩了几脚。一个老人也遭到了踩踏。四周一片混乱——就在这时，范德怀克手里忽然多出把小型声波枪，枪口正对着我。
“不！”安迪大喊一声，朝枪口扑去，然而扳机已经扣下，强大的声波正中他左侧太阳穴。
他像一块砖头似的跌落在地。范德怀克还要朝我开火，我已抢先一步射出一束激光，在她两只充满仇恨的冷眼之间烧出了一个直冒泡的黑窟窿。
安迪和他妈妈一倒地，双方就停火了。两边的人似乎同时意识到一切已然结束——杰弗里斯的手下没能保住他儿子，而范德怀克的手下也没当好她本人的保镖。
安迪轻微抽搐了一下，我跪在他边上。
“‘火急’，他还活着！”我喊道，“快叫人帮忙！”
没人回答。我扭头找他，只见他躺倒在一洼粉色的血泊之中。他无意中替妈妈或儿子挡了一枪，至于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几分钟后警察赶了过来。他们火速将安迪送往医院。接下来四个小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向警方讲述事情的经过。幸亏有足够多的目击者证明，我的确是出于自卫才向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开的槍，他们才不得不把我放了。
我匆匆赶往医院看望那孩子。他正在动手术，六小时后，他躺在悬浮推车上出了手术室。又过了两天他才醒过来，但已经不是那个跟着我到处跑的安迪·范德怀克了。他双目呆滞，面无表情，无法开口说话。
我问医生他需要多久才能康复。
“他的头部在大约两英尺的距离承受了声波枪的全部能量。”医生说，“神经回路烧坏了一半。”
“他什么时候能恢复意识？”
“很可能永远恢复不了。”
“他下半辈子只能躺在那里发呆了？”我问。
“过一段时间别人叫他名字他会答应，也能走动和自己进食。到最后，他能听懂三十来个单词。当然，完全恢复的希望总是存在的，只是可能性不大。要知道，马斯特斯先生——他能活下来已经很走运了。”
我瞧着这孩子。“这可不能叫走运哦。”我苦涩地说。
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还剩一件事要处理。我来到体育场附近的那家咖啡店，等到男厕所没有人的时候，进去确认了一下记忆盒还在。我很愿意把它交给本·杰弗里斯，但在此之前，先要保证安迪得到周全的照顾。
我搭乘最近一班飞船抵达乌鸦系。几小时后，我已经通过了杰弗里斯庄园的一道道安检关，跟着他手下进了大宅子。
在一间摆满没人看过的书籍与记忆盒的藏书室里，我待了几分钟，被叫进了书房。一身铁灰色的杰弗里斯正等着我。
“听说你在奥德修斯星碰上了麻烦。”他说，“我在那儿损失了三个人。”
“是的，一团糟。”我顿了顿，“恐怕我有坏消息带给你。”
“我要的东西你没拿到？”
我眨了眨眼。“我是说你儿子。他替我挡了一枪，下半辈子多半要变成植物人了。”
“关我屁事！”他打断我，“我只要撤销谋杀逮捕令，好回奥德修斯星去！你知道他在拉博尔星打听到什么了吗？”
狗娘养的，我暗想。你儿子为了你要的证据都瘫在床上了，你倒只想着回奥德修斯星去拿二十年前的赃物。
是时候了，我决心已定，守护天使开始执行最后一项任务。
“他说他能证明你在奥德修斯星那起谋杀案里是清白的，”我说，“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细节或写下文字，就中枪了。”
“那么我要找他谈谈，把情况搞搞清楚。”
我摇了摇头。“他认不出你的，也听不懂你的话。他的神经回路烧坏了。”
“还有可能让他恢复过来吗？”
我耸耸肩。“谁知道呢？机会总还是有的。”
“好的，杰克。”他说完抽出一沓钞票。“我说过如果贝蒂没给你结账，我来结。这些足够补偿你下的功夫和本钱了。咱们钱货两讫。”
他的手下送我回到太空港，一直陪着我直到飞船起飞。等我抵达奥德修斯星时，安迪·范德怀克已经被转移到了德卢罗斯八号星一家最昂贵、最高档的医院。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自从那孩子转院后，我既没见过他，也没和他通过话。我每隔几个月去一回那家咖啡店，确认记忆盒还在。假如德卢罗斯八号星的医疗团队能治好安迪，我就把记忆盒交给他爸。要是治不好……那么，某一天我会带安迪跑一趟拉博尔星，看看那儿的人能不能把他弄乱的神经回路理顺，把松掉的接头连上。我还得提醒他们，有些地方最好别碰。
谁知道呢？也许真有一帮人能干成这件事。毕竟，天使不就预示着奇迹的来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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