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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村里只有一所小学,大人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本没有闲工夫顾及孩子们的学习,孩子们小学毕业后,多半会被大人按部就班地送到距村子几公里外乡里唯一的初中读书。
我是个例外。
我爸听说县三中校风严谨,咬牙花了3600块钱把我送了过去。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除了每个月月底可以回家两天,其他时间学生全部在学校度过。那年我13岁,第一次离家。
宿舍是四人间,没有父母管着,住校的生活很惬意。我爸妈比较“佛系”,我又很独立,他们把我扔到学校就直接回家,夫妻俩从此过上了“熊孩子天天不在家可真开心”的快乐生活。
其他舍友的父母,担心孩子住得不习惯、吃得不可口,隔三岔五往学校跑,今天送饭,明天送被褥,大后天送水果……一来二去,我和舍友的家长们都熟了起来。
小颖是个内向的女生,有着很严重的“少白头”,她妈妈一周来两次,每次都要带好大一个包。也许因为我是宿舍长,没多久,她妈妈单独把我叫到一个偏僻处聊天,说小颖有尿床的习惯,叮嘱我万一看到了,或不小心被其他同学撞到,尽量帮帮她,别传出去。
女生13岁了还尿床,蛮丢人的,如果传到班里去,后果不堪设想。出于感激成人对我这个小孩儿的信任,我当即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小颖不是每天都尿床,一周两三次,她妈妈给她做了三四个絮了薄棉花的小垫子,她睡觉前铺上,哪天尿了就换一个。后来我发现这种小垫子对于女生来月经时的种种危机也非常有帮助,便怂恿其他人也找家人各做了一个。这个小棉垫就这样成了我们宿舍的标配,小颖不再偷偷摸摸地使用。小颖妈妈知道后越发感激我,每次见面都先红了眼圈,对我千恩万谢的。
我当时想,这个妈妈还真容易哭。
多年后看韩剧《请回答1988》,德善班长的妈妈找德善,拜托她照顾自己癫痫发作的女儿,蓦地想起小颖妈妈,才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道理。
小齐是小颖的上铺,大脑袋、大眼睛、大嘴,性格极其开朗活泼。每次她爸妈都开着轿车来,衣服包包也都是各种大品牌,看得出,她家里很有钱。但她爸妈对她极其严格,她每个月的零花钱是我们宿舍最少的。
没多久,小颖偷偷跟我说她丢了100块钱,怀疑是小齐偷的。
小颖出门急,把钱塞在了枕头下,当时只有小齐在。出去吃顿饭的工夫,回来钱就不见了。100块钱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我们选择在一天午休时,直接问小齐。
小齐坚决否认,但毕竟是小孩儿,心理素质比较差,做了亏心事,总会露出蛛丝马迹。但凡有点儿生活常识的人,一看她紧张心虚的样子,就知道不可能是别人。
几番逼问外加威胁告诉老师后,小齐终于扛不住,交代了自己偷钱的事实,她哀求我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师,哭得难过又真诚,小颖和我同意此事绝不再提。
没多久,小齐又偷了我的下铺小希的钱。
小希是我们宿舍,不,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我们一个个跟土妞似的,穿着学校要求必须穿的肥大的校服时,小希则非常巧妙地在校服上表现自己的美学观—在衣领上别上一个粉粉的心形曲别针,或戴上各种卡通的胸章。学校禁止化妆,可她的睫毛又卷又翘,嘴唇上涂着粉嘟嘟亮闪闪的润唇油,她本就长得好看,性格又好,谁会不喜欢她呢?
小希当时正跟班里一个体育特长生走得很近,有天晚上过了熄灯时间,她还没有回来,赶上宿管老师来查房,发现她人不在,便在我们宿舍等。学校一面调动所有人员全校寻找,一面紧急通知了她的家长。
与此同时,男生宿舍也发现一个人没有回去,正是小希的“好朋友”章章。
夜里11点,总算找到了人。
原来那天是小希生日,章章拿到体育特长生锻炼室门锁的钥匙,约小希晚上吃完生日蛋糕就回宿舍。没想到俩人刚进去,话都没说上一句,路过的一位老师看到门开着,就把门反锁上了。俩人出不去,慌里慌張地就过了熄灯时间,彻底被困在了里面。
这事闹得挺大,两人分别向家长与学校写了保证书,如若再犯,必须退学。如此强大的压力之下,这段关系自然很快结束。
小希在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发现自己丢了200块钱。她本就心情不好,一怒之下找班主任告了状。班主任比我们这帮小孩会“审问”多了,更何况小齐在这方面还有些笨,5分钟,她又招了。
小齐这次彻底慌了,差一点儿给班主任和小希跪下,哭得声泪俱下。
班主任征得小希的同意后,决定原谅小齐;但如果再犯,绝对告诉家长。不过,后来小齐父母再来看她时,班主任也委婉地提醒了下,建议多给小齐些零花钱。她的话还是有用的,直到毕业,我们宿舍再没有少过一分钱。
二
初中三年,我们宿舍四个女生陆续发生了很多故事,在父母不断问起“学习怎么样,考试没有,吃得还好吗”等诸如此类关心我们的问题时,他们可能从未想过,我们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大大小小的伤害,大概有90%以上,他们是不知道的吧。
初二下半学期时,不知道是小颖妈妈找对了医生还是其他原因,总之她不再尿床了。但比起小颖妈妈最为担心的尿床,“少白头”对她的影响更大。有个男生给她起了一个绰号—“白发魔女”,很快在全班乃至全校传播开来。远远地看她走来,总会有人叫“白发魔女来了”。
小颖越发不爱说话,不但很少在班里跟同学沟通,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也不爱吱声。久而久之,老师也就很少提问她。慢慢地,她在班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小齐喜欢上一个男生,很快,他便成为她日记里的男主角:他什么时候进的教室;坐在座位上时冲谁笑了;他上课时打了一会盹儿,肯定是昨晚没睡好;课间操的时候,他哪个动作不标准,胳膊甩来甩去地尽逗同桌笑……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小齐的心。
喜欢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便会迅速长出枝叶,藤藤蔓蔓,爬了满墙。
小齐终于按捺不住对男生的喜欢,写了封情书;同时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心和诚意,她直接把日记本塞给了对方。不知怎的,这事儿被男生整个宿舍的人知道了,嗷嗷叫着起哄。男生气急败坏,当着全班人的面撕了情书,也撕了日记,冲她咆哮:“你有毛病吗?以后少在日记本里写我。” 校园里从不缺少看热闹、传闲话的人,每每小齐走在校园里,总有人指指点点,捂嘴偷笑。小齐保持着自己最后的倔强,终日戴着耳机谁也不搭理,留长刘海儿遮着眼睛,假装看不到任何人。
小希架不住章章的苦苦哀求,初二时与他和好了。一次晚自习,教导主任截获了两人的小纸条。最后的处理决定是:两个人必须有一个人退学或转校。
章章成绩垮得一塌糊涂,很难找到接收学校,他苦苦哀求小希主动退学。也许当时小女生的心里觉得为朋友牺牲是件很伟大的事情,不论那件事对我们的未来有多么重要的影响。总之她选择了离开,而被父母得知后,她迎接了怎样的腥风血雨无人得知。
我和小希最后一次见面,是她上了新学校后。她赶在月底来学校门口,带着一个准备送给章章的音乐盒,却见章章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另一个女孩儿……
三
我好像没有怎么提我。
我的初中生活快乐吗?
好像是快乐的,好像又不是很快乐。
比起乡中学,显然县重点中学的教学质量更好,在那里,我学到更多、更透彻的知识,也结识了非常珍贵的朋友。我那时开始在杂志上发表文章,遇见了喜欢的男生,也有帅气的男生暗恋着我……我得以接着上了更好的高中,误打误撞又来到北京。
但不快乐的点,在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无法理解、无法解决、无法释怀,当时我迫切需要家长的宽慰和排解,却迟迟没有机会,以至于多年后早已成人的我回想起那段时光,依然好心疼当年的那个自己—
比如,考试考得非常差,却要装作不在意,躲在宿舍里偷偷哭的我。
比如,后座的男生,一次又一次无赖地勾起腿,越过他的书桌,越过我坐的板凳,带着坏笑用脚尖踢我的两腿中间,气得满脸通红却羞耻地不敢告诉任何人的我。
比如,被任课老师误会,不听我解释,罚站了一上午的我……
很多年后的今天,曾因一点儿小事就动辄哭鼻子的、有着各种欢乐和烦恼的4个女生,早已陆续结婚生子。偶尔从“朋友圈”里看到她们各自的近照,心中难免还会有些悸动。
时光刀刀催人老,往日的时光也许永不会有人再想起。
如果。
如果真的有时光机,得以让我带着现在的心智回到初中时代—
我想开心地带着小颖走遍县城最繁华的街道,挑一家最好的美发店去染头发,抓着给她起绰号的男生的胳膊让他道歉;或者安慰小颖没关系的,你自有你独特的美……
我想高傲得像只孔雀一样,陪着小齐走过嘲笑她的人群:勇于表达内心有什么可觉得羞耻的?摸爬滚打的爱情道路上,她不过是个懵懂却又主动的勇者罢了……
我想笃定得像个英雄一样,拉过小希的手,一起听完音乐盒中悠扬的音乐。没关系,那不是你的错,我们会越来越坚强,也越来越心明眼亮……
我想……
我想温柔得像个智慧的母亲一样,抱抱当年的自己。告诉她,任何人都不可以侵犯你的身体,该觉得羞耻的从来不是你。告诉家长,告诉老师,这不是“玩笑”,是非常严重的性骚扰。他已经冒犯到你,要严惩他,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想抱抱所有在成长过程中默默受伤也默默成长的少年们。
愿你内心越来越强大,愿你时常自信开怀大笑,愿你每天都有新收获,也愿你从不孤单,人生的宽广大道上,总有人理解你、关心你、爱着你、包容着你,慢慢地、從容地陪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