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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叔，是我母亲下乡插队时的邻居。他是姓林还是叫什么林呢，一直没有弄清楚，或者没有弄清楚的必要，因为他太普通太平凡，不值得去调查研究。
林叔是个矮小木讷忠厚老实的男人，他的老婆姓马，我们叫她马婶儿。与林叔相反，她高挑精明，口齿伶俐，都说马婶儿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其实，马婶儿刚嫁给林叔时还只是一棵草，她家里穷，来时只背一只木箱，穿一身蓝底碎花粗布衣，面黄肌瘦，说话细声细气，见人就脸红。然而几年的功夫过去，在林叔祖上留下还算殷实的家底里很快就开放成一朵鲜花。鲜花似乎并不感谢牛粪给予的肥沃，马婶儿对林叔不好，常常骂他，骂得狗血喷头。可林叔从来都不回嘴，只是默默地做事，或者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抽闷烟。这个样子反倒更让马婶儿生气，她歇斯底里地摔东西，更加恶毒地骂，多是以林叔走开而终止。
他们没有孩子。原本有一个女儿，与我同年，可养到五岁时得脑膜炎死了。按当地风俗，没有成年的孩子就夭折，是讨债鬼投胎，专门来害人的，所以这样的孩子没有资格睡黑漆棺木。一般由亲友帮忙钉一个简易木匣子，然后由主事者或公认的杀气很重的男性长辈将孩子抱起扔到匣子里，不管是侧着还是仰着，或者头歪着，就赶紧钉上盖子。这个过程不准其父母靠近，其一是为了诅咒和惩罚讨债鬼，彻底了断再来投胎的念头，其二是为了不让父母看着伤心。然而当英子被扔进去的一刹那，林叔还是不顾众人的劝阻，跪在地上嚎哭着将她抱在怀里不肯松手，最后好劝歹劝他才将英子平平地放进匣子里，哭得几近晕厥。也不知什么原因，从此马婶儿不再生育。后来马婶儿从娘家过继来一个儿子，但只养了两年又被要回去了。从此，林叔更加少言寡语，马婶儿却很少再骂他。
七十年代末，外公外婆先后平反复职，我们举家迁往城里，很多年都没有了林叔和乡下的消息。那些过往的事情和人物渐渐远去，只在偶尔的谈论中依稀记起。九十年代初期，农民开始大批外出打工，林叔也来到了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竟找到我们家，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几个已经长大的孩子，并亲昵地嗫嚅着叫我们的乳名。他带来一些瓜子核桃花生，说都是自家产的，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遂一塞到我们手里。
林叔对我们一家人特别信任，把打工挣来的钱都存放在我们这里，父亲在银行专门给他开了个帐户，并把他的每一笔收入支出都做了记录。逢上一些大笔的开支，他还会来找父亲和母亲帮忙拿主意，提建议，比如买电视机，比如给马婶儿买羊绒大衣。他极其节俭，从不肯多花一分钱，没见他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吃的多是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偶尔也买一点白膘肉煮青菜吃，唯一的奢侈，是每天抽一包劣质香烟。父亲和母亲多次劝他不要太节俭，说挣来的钱不花就失去了意义，可以适当穿好些吃好些，人一生不容易。他却说比不得别人，没有孩子可依靠，现在手不紧点，将来动不得了就没有办法。
春播秋收的农忙季节，林叔通常要回家住一段时间，就把简单的行囊寄放到我们这里，等忙完一季农活才又来打工。林叔每回去一趟，来时都要给我们捎一些山货土产，却从不肯留下吃一顿饭。他说不能再给我们添麻烦了，最多只是坐下和我的父亲母亲聊聊家里的收成和一些乡邻们的生活状况，等一杯茶续成白水的功夫就起身告辞。林叔来我们家很有规律，通常是一个月左右一次，发了工钱就来交给父亲，但有次却只间隔了一星期就又来了。原来我无意中念叨小时候吃过的一种糯米粑，他记在心里就托人捎信给马婶儿做了好些个送来。我们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他就喃喃地说，先前英子也爱吃呢，要是英子......我们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是，要是英子在的话，也有你这么大了。这是他来我们家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林叔特别好揽活儿，因为他不计较工价的高低，多几块少几块钱都做，而且活儿做得入眼。渐渐地很些名气，被人争着请工，做房砌基脚，院落整修，抬扛货物......什么都做，都是些下力气的活儿，来不了大钱，但长年累月地坚持，加之又是那样地节俭，十多年来，林叔竟攒下一笔较为可观的数目。然而林叔似乎更加不肯多用一分钱，有次我路过一个工地，看见午饭时间，林叔吃着黑黢黢的菜，大约是从家里带来的腌梅菜，啃着冷馒头。我要父亲劝劝他，长期这样身体会得病的。父亲说劝过多次，他总是嘴里答应，但并没有真正地对自己好些。
这样一个胆小怕事，一个对自己抠门儿到近乎虐待的人，却做了一桩让人吃惊的事。邻县发生重大滑坡事故，死伤百余人，市团委组织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赈灾活动，在那些青年志愿者慷慨激昂的动员演说中，市民们很快排起了长长的捐赠队伍，赫然发现林叔也在其中。一顶赵本山的那种皱缘帽，一身灰不拉叽的衣服，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尤为显眼。而更让人刮目相看的是，在多数人捏着贰拾、伍拾、间或少数百元票面的队伍中，林叔手里竟拿着伍佰元。伍佰元，对于一个打工的农民来说，的确是一笔相当的数目。很快敏感的电视新闻记者捕捉到这一亮点，要林叔谈谈捐款的感想。
“我……英子……”对着镜头，林叔憋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启发诱导也无济于事。最后漂亮的女记者替他解了围：“亲爱的观众朋友们！这位来自革命苏区的农民大叔，是一位老共产党员，灾区人民的困难牵动着他的心，他现在心情非常激动，难以用语言表达，但他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诺言，充分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他的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深思……”这一幕，我们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其实，林叔不是党员，这样的活动也用不着林叔出风头，而他究竟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慷慨之举，实在难以猜度。如果硬要给他安上境界高尚，觉悟先进这样一些字眼，觉得又很牵强。或者事情并没有这样复杂，纯属天性使然。
得知林叔的死讯，是今年十月下旬。天气渐渐地转冷，林叔已回家四个多月，父亲和母亲偶尔也作一些猜度，因为他从来没有一次回去过这么久。那天，马婶儿突然来到我们家，说林叔死了，死于心肌炎。本来这个病应该治得好，可林叔舍不得花钱，只弄了些中草药在家里煎服，没有什么效果反而延误了病情，愈来愈严重，胸口疼得缩成一团都不肯去住院，最后在乡邻的帮助下送到医院，却已无回天之术。
一个卑微平凡、质朴善良的生命，就这样走完了一生。世界按部就班，生活依然继续，我们身在其中。
联系地址：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自来水公司（邮编：443500）
联系电话：13477195007（手机）0717-5331259（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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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叔是个矮小木讷忠厚老实的男人，他的老婆姓马，我们叫她马婶儿。与林叔相反，她高挑精明，口齿伶俐，都说马婶儿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其实，马婶儿刚嫁给林叔时还只是一棵草，她家里穷，来时只背一只木箱，穿一身蓝底碎花粗布衣，面黄肌瘦，说话细声细气，见人就脸红。然而几年的功夫过去，在林叔祖上留下还算殷实的家底里很快就开放成一朵鲜花。鲜花似乎并不感谢牛粪给予的肥沃，马婶儿对林叔不好，常常骂他，骂得狗血喷头。可林叔从来都不回嘴，只是默默地做事，或者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抽闷烟。这个样子反倒更让马婶儿生气，她歇斯底里地摔东西，更加恶毒地骂，多是以林叔走开而终止。
他们没有孩子。原本有一个女儿，与我同年，可养到五岁时得脑膜炎死了。按当地风俗，没有成年的孩子就夭折，是讨债鬼投胎，专门来害人的，所以这样的孩子没有资格睡黑漆棺木。一般由亲友帮忙钉一个简易木匣子，然后由主事者或公认的杀气很重的男性长辈将孩子抱起扔到匣子里，不管是侧着还是仰着，或者头歪着，就赶紧钉上盖子。这个过程不准其父母靠近，其一是为了诅咒和惩罚讨债鬼，彻底了断再来投胎的念头，其二是为了不让父母看着伤心。然而当英子被扔进去的一刹那，林叔还是不顾众人的劝阻，跪在地上嚎哭着将她抱在怀里不肯松手，最后好劝歹劝他才将英子平平地放进匣子里，哭得几近晕厥。也不知什么原因，从此马婶儿不再生育。后来马婶儿从娘家过继来一个儿子，但只养了两年又被要回去了。从此，林叔更加少言寡语，马婶儿却很少再骂他。
七十年代末，外公外婆先后平反复职，我们举家迁往城里，很多年都没有了林叔和乡下的消息。那些过往的事情和人物渐渐远去，只在偶尔的谈论中依稀记起。九十年代初期，农民开始大批外出打工，林叔也来到了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竟找到我们家，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几个已经长大的孩子，并亲昵地嗫嚅着叫我们的乳名。他带来一些瓜子核桃花生，说都是自家产的，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遂一塞到我们手里。
林叔对我们一家人特别信任，把打工挣来的钱都存放在我们这里，父亲在银行专门给他开了个帐户，并把他的每一笔收入支出都做了记录。逢上一些大笔的开支，他还会来找父亲和母亲帮忙拿主意，提建议，比如买电视机，比如给马婶儿买羊绒大衣。他极其节俭，从不肯多花一分钱，没见他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吃的多是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偶尔也买一点白膘肉煮青菜吃，唯一的奢侈，是每天抽一包劣质香烟。父亲和母亲多次劝他不要太节俭，说挣来的钱不花就失去了意义，可以适当穿好些吃好些，人一生不容易。他却说比不得别人，没有孩子可依靠，现在手不紧点，将来动不得了就没有办法。
春播秋收的农忙季节，林叔通常要回家住一段时间，就把简单的行囊寄放到我们这里，等忙完一季农活才又来打工。林叔每回去一趟，来时都要给我们捎一些山货土产，却从不肯留下吃一顿饭。他说不能再给我们添麻烦了，最多只是坐下和我的父亲母亲聊聊家里的收成和一些乡邻们的生活状况，等一杯茶续成白水的功夫就起身告辞。林叔来我们家很有规律，通常是一个月左右一次，发了工钱就来交给父亲，但有次却只间隔了一星期就又来了。原来我无意中念叨小时候吃过的一种糯米粑，他记在心里就托人捎信给马婶儿做了好些个送来。我们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他就喃喃地说，先前英子也爱吃呢，要是英子......我们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是，要是英子在的话，也有你这么大了。这是他来我们家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林叔特别好揽活儿，因为他不计较工价的高低，多几块少几块钱都做，而且活儿做得入眼。渐渐地很些名气，被人争着请工，做房砌基脚，院落整修，抬扛货物......什么都做，都是些下力气的活儿，来不了大钱，但长年累月地坚持，加之又是那样地节俭，十多年来，林叔竟攒下一笔较为可观的数目。然而林叔似乎更加不肯多用一分钱，有次我路过一个工地，看见午饭时间，林叔吃着黑黢黢的菜，大约是从家里带来的腌梅菜，啃着冷馒头。我要父亲劝劝他，长期这样身体会得病的。父亲说劝过多次，他总是嘴里答应，但并没有真正地对自己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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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卑微平凡、质朴善良的生命，就这样走完了一生。世界按部就班，生活依然继续，我们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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