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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仙
村子东头,有一颗老柿子树,要几个孩子手拉手才能抱过来。树干上全是疙瘩,像是乍受惊吓的癞蛤蟆的皮。春夏时节,柿子树枝叶伸展开来,密密的透不下一丝的太阳光。等到秋后,一树树葉落尽,只剩下无数的大红柿子,在秋阳中明晃晃地亮着,远远看去仿佛一树鲜花,巍然怒放在村口。
老柿子树下,有几间老屋,一间是个杂货店,卖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偶尔也会卤几味小食,卖给过来急急喝上一碗散酒的村人。每逢这个时候,喝的人一两白酒咪下肚,哈的一声,夹一块卤猪头肉或者卤五香干,咬上一口,那滋味,连围观者都感觉五脏六腑被熨得服服帖帖。
其中还有一间,住的就是老半仙。老半仙姓吴,论辈分得是爷爷辈,我们却不愿意叫他。几扇木板门,白天的时候,别人家都是拉开或者全部拆卸下来。而他,永远都只卸下两扇。卸下来的门板直接靠在未卸下的门板上,颤颤巍巍,让每个侧身而进的人提心吊胆。屋里暗影流动,黑色的泥地踩上去结结实实,却给人一脚就会陷入泥潭的感觉。
老半仙就端坐在屋子最里角的一条黑褐色长桌前。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龟甲兽骨,还有牛角做的卦爻。身后泥墙处,就是各种各样的符箓、铜铃、草药、假牙、家畜野兽的头骨,挂着的,堆着的,在半仙的屋子里联结成一个神秘的网,让我们这些孩子心生敬惧,又有小小的念想。
进屋找他,照例是没有什么大事。常常是家里大人吆喝一句:那个谁,去老幺公家里问问,最近什么日子好?于是我们便答应一声出门去,在竹荫蔽日的村道上磨蹭半天,踅到老半仙家里去。
老半仙并不怎么看我们。问清楚我们要看的是耕种啊、收割啊、尝新啊哪类的日子,就去身后窸窸窣窣掏出一本老黄历,找到日子和时辰,念念有词一番。然后用龟甲什么的压住,取出一张巴掌大的黄裱纸,站起来,握住桌上斜放着的一管毛笔,用嘴舔一下,刷刷刷将时辰抄下来。
我们盯着老半仙写字,那手一直颤抖着,青筋暴露,跟老柿子树的树干一样全是瘢痕。写一个字,就将笔锋放嘴里舔一舔,那嘴没有一颗牙齿,整个都瘪了进去,布满皱纹,再加上几抹墨迹,跟桌上的龟甲便一个样子,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样写完,我们拿着黄裱纸,生怕把那混合着唾沫的墨渍粘在手上或者身上,一路举着,疾奔而回。
日子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过去。村头的老柿子树落了几回的叶子,又结了几回的果子。我们这些小娃儿也慢慢长到了一定的年龄,开始感受到家里的困顿。有一年,该是读完初中的时候吧,在外地包工的父亲突然赶回家来,接了一直寄养在伯父家的我们,准备到他的工地干活去。
临走前日,一直絮絮叨叨的伯母自己去找老半仙算了一卦,回来也不说话。第二天起早烧了一大碗点心给我们吃,算是饯行。
车子一路向西南到宁德,正是入夜时分。一车人在荒郊野外停了下来,被司机拉到一个破旧饭馆吃饭。饭碗端上来,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司机跟店主一起,对不吃饭的乘客骂骂咧咧。父亲倒是见怪不怪,让同行的村人胡乱吃一些东西。再上路的时候,大家昏昏沉沉间,突然听到一声惨叫,续之以刺耳的剐蹭声,很快,车子就歪歪斜斜的在山路上停了下来。
一车的人都站了起来,寻找惨叫声的来源,父亲从前排转过身来,看我白色衬衫上满是鲜血和玻璃渣子,吓得就要摔倒。我错愕不已,仔细看,却发现前排的一个同乡一身血,整个左手被从肘部撞断,鲜血从断臂处汩汩溢出。我一身斑驳的血迹,全是前排被撞上的时候溅过来的。
车里陆续发现其他的受伤者,有手指被切断的,有额头被碰出血的,惊吓之中恢复过来,才慢慢感觉到疼痛,车厢里一片鬼哭狼嚎。那同乡逐渐又恢复痛觉,不住口地咒骂着司机,大喊着要同乡去痛揍一顿司机。而司机和一个司乘,全然没有了刚才在那野店的跋扈,六神无主,不停喊着皇天呐皇天呐。
彼时的我年纪小,完全不知道害怕,看着这么一车大人惊慌失措,看看车窗外漆黑长夜再无一辆车子经过,小小心底突然起了前路渺茫的忧伤。
折腾许久,一车人才慢慢缓过神来,决定就近去医院。这样司机终于坐到驾驶座上,开足马力赶往宁德的一家解放军医院。待得入院,安排各种就医,剩下的同乡被父亲安顿到一家小旅馆住下,天都蒙蒙亮了。
在宁德一住就是二十几天,父亲拍了电报让工地上赶了人过来,接了愿意继续去打工的同乡去。至于那被截了上肢的年轻人,拿到司机的几万块赔偿,不愿意再去工地。经此变故,父亲也不愿意我再跟出去。于是,我们便重新跟着父亲调转马头回了家。
到家不免要跟村人各种渲染。那几日父亲在村口的小店请人吃卤味、喝啤酒,常常夜半才回。伯父母也一改往常动辄放出要父亲承担抚养孩子责任,否则都滚蛋的重话,居然让父亲继续让我寄养在他们家,能读书则读,读不会则干点农活就好。
要隔许久,我才知道,临行那日,伯母从老半仙那里求得一卦,卦上说:不利西南。
这样又是很多年,老柿子树也垂垂老矣。有一个夜晚,一枝粗壮的枝桠断了下来,砸翻了一大片院墙,仔细看,枝桠中空,只一圈干巴巴的皮连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老半仙更老了,偶尔看见他窝在门前晒太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灰暗得如同树的阴影。
父亲兜兜转转也回了乡,在附近承包一条小山路的修建工程。村口小店的卤味、啤酒已经吃不大起,偶尔和村人一起喝一口散装白酒,摸上一把花生,互相吵闹几句,日子过得家常而又灰暗。不久,父亲吃东西开始感觉反胃,最后到了吃一口就大肆呕吐的状态,去医院一检查,食道癌。
父亲的花要谢了。村口的小店不再去,偶尔会突然问老幺公还在家么?问了几回,有一天,伯母便带着我们去老半仙的家,希望能找到治病的法子。
老半仙看我们过去,从墙跟里颤巍巍站起来,也不言语,坐在大长桌前,掏出老黄历仔细地翻看起来,然后又叹息着站起来,把身后的符箓、草药、龟甲、兽骨取了许多下来,包在一起递给我,说一起煮烂了服用,应该有效。我伸手接过这一包沉甸甸的药,鼻子里嗅到若有若无的一股气息,苍老、发霉、苦涩,却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回家一煮,整个家中也是这种若有如无的气息。 父亲吃了一些,依旧边吃边吐。突然放下碗来,幽幽地说:“我年轻那阵子,有一回在水库里捞鱼,抓了一只大甲鱼,大火炖起来,那味道真是香啊。”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怀念一种食物。父亲不会游泳,捞鱼云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想着,兴许是他记忆错乱吧。不久,父亲去世。他的病痛和他斑驳错乱的记忆,都永远消失不在。
从此我再未去过老半仙的家,一些年后,听说他也过世了。又几年,旧村改造,村口的老柿子树也锯了,一枝一桠地锯,砸下来,底下人哗啦一声吆喝着跑开,然后又哗啦一声聚拢来,绿头苍蝇一般。那些枝桠,有的空心,有的也还结实着。柿子树下的老房子也全都拆了,乒乒乓乓声里,老半仙家泥墙上七零八碎的符箓兽甲,一股脑儿,都湮灭在黄泥堆中。
茅山术
“会茅山术的,不一定是茅山道士,有一些人,走南闯北,机缘凑巧,就会学得一两手茅山术在手。”村人这么告诫我们这些孩子,“还有一些手艺人,从祖师爷起就世代相传一些茅山法术。这些人你们要小心,要躲得远远的才好,万万得罪不起。”
每每村里的老人这么正儿八经跟我们说,我们越是耐不住好奇心,越想知道这神乎其神的茅山法术是怎样的。
但村子实在太小了,手艺人又少,基本上很难碰到。要等很长的时间,村里突然有人要修房子,会茅山术的木匠才终于出现。这些走街串巷的木匠,祖师爷鲁班,跟着木工活一起传下来的,是茅山术里头趋吉避凶祈福诅咒的本领。
手艺要好,心术要正,这样修建房子暗地里就更多了许多考量。常常是谁家要建房子,几个月前就开始在四乡寻找合适的木匠。这木匠,跟村里一定得沾亲带故,这样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可以找到追究的人家。等到家里备好木料,筹好经费,木匠也就找下了。
某个晴朗时日,村人吆喝一圈,将我们这些半大小孩都叫过去,到得院子里,发现横着竖着立着叉着全是各式木料,轰轰烈烈的造房运动就开始了。有很多的日子,我们一空下来就被指使着抬木头、扶锯子、运砖块、搅石灰。虽然只是搭手的活,整个人却灰头灰脸,不胜其烦。好在木匠的活总会结束,某个夜半,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我们知道那房子终于要上梁了,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赶到院子里,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各色人等。
我们几个小孩都围在木匠身边,看他神色肃穆,接过主人准备的一块红布,将稻子、大米裹进去,包扎好,卷在大木梁上。接著一声吆喝,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就在脚下炸响,烟花四溅中,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大声唱着什么,将横梁拉了起来。哎哟哎哟声中,上梁就此结束。大家松了一口气,团团坐到院子里摆好的几张大八仙桌前,吃喝起来。
热气蒸腾,觥筹交错,有来事的小伙伴偷偷告诉我们刚才上梁的时候,主人特地叫他要小心盯着木匠,就怕在红布里头裹进不该裹的东西。
“会是什么?”
“什么都可以啊,木头、砖块,甚至一块破短裤,只要木匠乘人不注意念几句咒语,挂到梁上去,半夜里,这些东西就变成小人儿,把这户人家的财气全部搬走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我们心心念的茅山术。
我们一边惭愧自己方才在爆竹声中抱头鼠窜而未能为主人尽守土之责,一边继续大快朵颐。同桌的大人几杯烧酒入肚,开始活灵活现地说着多少年前,有木匠在上梁的时候放进了自己的裤头,之后那户人家家道中落,待得要拆下木梁变卖的时候,才发现梁中的奥秘。
“一村的青壮年都集中起来,冲到木匠的村子里去,将木匠拖回来,剥个精光,绑在祠堂前面。暴打,都要准备开祠堂大会了,对方村里的老人赶过来,赔了大笔的钱,那个木匠才没有被开膛祭祖。”
大人们说得起劲,我们看着灯光斜照下,那唾沫星子带着耀眼的光芒,斑斑点点飞溅到菜盘子里去,及时把要提问的小伙伴按住,闷头痛吃起来。
家宅聚财,祖坟聚运。跟会造房上梁的木匠一样,修建祖坟的泥水匠也是鲁班的弟子,自然也有不为人所知的茅山之术。而这,我们已经听村里的泥水匠自己说好几回了。
老人过世安葬,入穴封穴是最后一步。这个时候,泥水匠有没有良心就可以看出来。有良心的,自然要细心砌砖刷灰,为逝者营造一个隐秘而安全的地下世界。没良心的,则乘机报复主人家。刷得不均匀故意留下缝隙还算是好的,有更过分的,甚至在墓穴里头塞一些符箓。
“那个时候,主人家正在悲痛中,哪里有工夫管我们,以后也不会被发现,毕竟没有人会把墓穴重新扒开看。这些符箓就可以把主人家后代升官发财的运道给夺过来。”泥水匠得意洋洋地说,大抵是酒桌上,醉眼惺忪,环顾一周,志得意满,“所以,我们泥水匠是不能得罪的!”“砰”放下酒碗,吓得我们一激灵。
这样说着,虽然不知道真假,我们这些孩子,还是敬而远之。村人却对这个醉鬼不以为然。
村西有一户人家,大人们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每回提起,都说那才是真正在茅山受过术的,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少去那边。
那是独门独户的一个小院子,离村人聚居的地方实在有些远了。顺着河滩走出去,在一大片田野之中,那个小院子孤零零坐落在山岭之下。院子用竹篱笆围了一圈,从篱笆外看进去,有几株柚子树东倒西歪地长着,有几垄蔬菜细细密密地绿着,有几只鸡鸭唧唧嘎嘎地游荡着,一会儿就结伴钻进院子角落的竹蔑笼子里去了。篱笆外的田野里有野花,有笔直而疏朗的桉树林沙沙地在风中响着。再远处的溪岸边有一丛丛的竹子肆意地生长着,将裸露着的那些细密而坚韧的竹鞭深深扎入河床的泥土中去。
田野一片明亮,茅草屋却似乎永远在山的阴影里头。偶尔放牛、砍柴或者割草经过,大家张眼望望那黑乎乎的院落,心惊胆战地赶着牛赶紧就跑了。
茅草屋中住着三个老人。三兄弟,都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说是年轻的时候,家境殷实,便都跟道士学茅山术,好好的却偏要缠着师傅学害人的法术。有一天师傅发了怒,给他们每人一个坛子,说里边是他们各自一生的运道,砸了坛子,掉出来的三个字分别是:孤、绝、穷。 一辈子的远大抱负,一念起,一生休。这三兄弟回村里都做了石匠,赚点钱,全部用在吃吃喝喝上,几间茅草屋也没能翻新,穷。都没有娶到媳妇,自然也就没有儿女,老来果然是孤独、绝后。
“茅山术是不能随便用的。他们,居然拿来害人。”村人说起来总是头头是道,“有个小伙子不信邪,半夜摸进他们院子偷柚子,结果看到树上挂着一把大铁锤,伸手去摘柚子,整个人就飞了出来。回来没几天,那个小伙子就死了。”
“不是铁锤,是一把锄头。”有人纠正道。“是斧头!”旁人又马上辩驳道。“哪里那么简单!他们可以穿墙而入,等你睡着了,就朝你胸口重重一锤,把你打死了。”我们也得不到个准信,将信将疑地走了。看到他们三兄弟的任何一个,想到无数可以走路的小纸人,想到穿墙术,想到遁地术,想到呼风唤雨,涌起无数的好奇,又被恐惧给压制住,远远地躲开了。
但这哥仨,越来越老,年轻时候的满脸横肉渐渐长成皴裂的皱纹,就越来越不像坏人的样子。他们从来不走进村里的小路,也不跟村人招呼,天天抱着一大捆的桃树苗,行色匆匆。但偶尔在田野之间看到我们这些孩子,会停下来,站在田埂之间,脸上云层一般慢慢聚拢起那些细密的皱纹,然后艰难的笑容从嘴角开始,顺着脸颊,再到额头依次就绽开了。
我们每次都在他们的目光之中傻站着,等着这艰难的可以喘息的笑容一出现,立马大喊一声,落荒而逃。
田野间逐渐被他们种下的桃树所占领,渐渐地,桃树往河滩边,往山坡上蔓延开来。我们搂柴火割猪草的地盘也越来越小,但我们一句牢骚话都不敢说,村里人也半个屁都不敢放。过了一两年,桃树突然就漫山遍野开起花来,漫山遍野结起果来,村西头的空旷疏朗倏忽间换了景象。
没有村人敢去动那些桃树。谁知道呢,那些桃树,会不会被他们施了什么法术,但凡敢动一根手指,没准就会大祸临头。
这样就是好几年,三兄弟陆陆续续地,就都死掉了。居住的茅草屋没人打理,风吹雨淋,最后破败不堪。桃花年年白,桃子年年红,也有村人终于大着胆子去摘个花折个果什么的。互相看着也不见有什么灾难降临,反而是出手快的,还多卖几个钱,于是渐渐就有了争执,最后村里老人出面,将那些桃树按照村组分片,算是息了纠纷。
这样又是一些年,有一年村里农田改造,说是要开发耕地,于是叫了辆挖掘机过来,轰隆隆将整片桃林铲平了。外地来的挖掘机师傅没得个准信,不知轻重,将桃林深处破败的茅草屋也一铲子铲掉了。田壟一片,再也看不出一丝丝的旧家痕迹。
茅山绝技,自此也就没人谈起。
道士下山
道士者,不知姓甚名谁。有知晓者,都称呼阿度,不知是取普度众生意,还是俗家本名?有人这么叫,有求于他者也便这么称呼上了。
父亲见到他的时候,道士已经五十来岁光景,褐衣芒鞋,飘然而至。身边跟个随从,正是前几日见到的他家侄子。大家匆忙的将他引进门来。灯光下,终于看得真切,这道士身材高大,满脸肃穆,一头长发用发髻挽起,间杂着的银丝一闪一闪,在板凳上坐下,双眼一闭,似乎马上要入定的样子。
找道士花了我们不少时间。
邻村的老妇人前些日子查出胃癌,在医院看了一段时间,扔了许多钱进去,依旧得不到准信。问医生,也说不出能不能好。一气之下,花大力气找到道士,央道士治疗。
“他一运气,感觉里面有一团火在烧,肚子鼓鼓的,一个多钟头下来,突然就不疼了。全好了。”老妇人逢人就说。那话有人终于传到患病的父亲耳朵。“老妇人去医院又做了个检查,全好了,什么癌!全是医院为了赚钱骗人的。”传话的人郑重其事的补充道。
大夏天的下午,少年的我跟着本家伯父,乘着柴油船在纵横的河道间穿行,去寻找那个神一样的道士。没有一丝风,两岸垂柳被大太阳晒得焉巴巴的。再远处,收割完的稻田裸露着,水面蒸腾着雾蒙蒙的热气。这么一两个小时,在柴油机不停的轰鸣声中,我们终于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上了岸。
岸边树荫下有几块大青石,有几个村妇噼噼啪啪的在捣衣。本家伯父大声问道:“阿度师傅家怎么走啊?”马上就有人热心停下来指路。在一条黄泥马路尽头,一排瓦房中间,阿度师傅的家就到了。
但师傅并不在家。出家人哪里有家?这个家是他俗家的家人的家而已。得到的是一连串不好的消息。看着我们一脸失落,邻舍的一个中年汉子过来,问了情况,便说自己是阿度师傅的侄子。“他在山上修行,要找他治病也并不难,回家之后,等到月圆之夜在院子里点三支香,默念阿度师傅的名字,只要心诚,他自然会去的。”那侄子细致的指点了方法。
本家伯父不住的虔诚点头,后来忍不住问:“阿度师傅看病要给多少钱?”对方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样回来,一路的炎热慢慢就消解了。到得家来,本家伯父告诉了父亲寻医的经过,父亲也突然精神许多。晚饭时间,突然要了碗稀饭吃,边吃边剧烈的咳嗽,边咳嗽边激烈的呕吐,最后终于算是吃完了。
三两日后,终于捱到月圆之夜。父亲、本家伯父、我早早就备下香烛,等着天色稍微暗下一些,早早就悬挂天际的月亮光芒乍现,马上就冲到院子里点了香烛。大家围着香火,各怀心事。我抬头看父亲,发现父亲虔诚的闭着眼,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一炷香还没烧完,村路上突然就传来“突突突”的三轮卡的轰鸣声。那声音仿佛急进的战鼓,到院子外边突然就停下了,代之的是本村那三轮卡司机大声指路的声音。不几时,邻家的狗大声咆哮起来,我们急忙迎出院子外,盼星星盼月亮般期盼的阿度师傅果然来了。
喝了一碗水。很多得了消息的村人都赶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病求医。我心底很是不乐意,感觉到一件属于自己的物事被人毫不尊重地取用,心底盼望着阿度师傅不要搭理这些闲人才好。果然,阿度师傅并不理会旁人,闭眼休息够了之后,就把父亲叫到跟前问了几句,很快就被一大帮人簇拥上楼。
阿度师傅让父亲端坐在床前,脱去外衣。自己蹲个马步,大喝一声,双掌缓缓推出,如是者三,便站起来,走到父亲身边,将双掌在父亲周身开始揉搓。不多工夫,褐色圆衫领上就被汗水浸湿一大片。再看父亲,闭着双眼坐在床前,一动都不敢动,那样子生怕哪个步骤出了问题而影响医疗效果。 这样过了大概一个多钟头。围观的人群见不出端倪,逐渐散去一大半。却突然从楼梯口哐哐哐地上来一名壮汉,大声嚷道:“什么师傅?让我看看!”酒气扑面而来。
治疗既已告一段落,阿度师傅正站起来,那壮汉就这么径直冲过来,一双大手往师傅身上抓去。阿度师傅看了一眼,伸手一格,顺手抓住壮汉手腕,一使劲又一别脚,壮汉通一声就跪在楼板上,发出杀猪一般的嗷嗷大叫声。围观的几个人慌忙上前劝了,早有人骂骂咧咧将醉汉架了出去。
阿度师傅坐下来,一口气喝干一碗茶,才開始跟父亲说自己的年龄大了,不知道方才的用功是否有效果。可以再到医院去查一下,希望能转个字眼,不再是这个病了。又看了一眼身高才到床沿的我,叹息着摇摇头。
突然间,邻居家一阵喧闹,本家伯父的大儿子疾步上楼来,冲着阿度师傅慌张地叫着:“师傅救命,师傅救命。”原来是本家伯父最小的儿子在外边嬉闹回来,在灶头匆匆忙忙扒拉了一大碗冷饭,突然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正好被进屋的老大看到,慌乱之下想到正在隔壁治病的阿度师傅。
人命关天,阿度师傅长身而起,健步就蹿下楼去。所有人都慌慌张张跟下楼。父亲也坐不住,跟着我慢慢走到本家伯父家。却见阿度师傅正坐在地上,运气给小娃子全身搓揉着。之后,又抓住堂兄弟的肩胛骨用力搓揉,很快,堂兄弟的肩上、胸口出现了大片的青紫,接着哇的一声嚎叫,堂兄弟终于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一遍遍复盘刚才的惊险历程,最后都归结到称赏阿度师傅上。阿度师傅喝完本家伯父奉上的茶水,擦擦汗就回了我家阁楼。
一个晚上再无他话。
第二天一早,我去楼上叫阿度师傅吃稀饭,见他正端坐床上,他的侄子在窗口往外看着什么,见我叫唤,两人便起身下了楼。饭毕,本家伯父和父亲叫了三轮卡过来送阿度师傅他们上车,临上车一再推了五十块钱过去。师傅也不再推脱,车慢慢开动走远,扬手将那钱远远扔了回来,喊道:“记住去医院再查查。”三轮卡突突突地响着,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父亲也终于没有再去医院检查。他总是觉得失望,说并没有觉得有火在烧,也并不像电视里头看到的真气横溢,电光石火。在这样的失望中过了几个月,父亲就去世了。一年后,邻村的那位老妇人也病发身亡。
从此,我们也就不曾再见阿度师傅。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