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寡言，在同乡与朋友圈里深受尊敬和信任。他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因为我爷爷当年就是用打的，而且打得很严重。
　　我妈生到第六胎，才生下我一个男孩。父亲对我严加管教，我姐姐他不管。从七八岁开始，我每天都挨打。父亲白天工作很忙，晚上吃完饭，就开始问我今天做错了什么事。妈妈告状，姐姐告状，他就用皮带抽我。我手臂上一条条全是淤血痕。小时候，我一直喜欢穿长袖。
　　“你打我，我就去打别人。”我十岁时，跟邻居的孩子去附近打闹，父亲对我越打越重。
　　我反叛心很强，根本没办法念书，一天到晚打架闹事，初三连英文字母都写不全，被送到进德中学（感化院）待了两年半。
　　“进德”的头一年，我还是跟人家打闹。后来出事了，肚子被划破。父亲来看我。我们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周围很多人在玩，他却哭起来。我说：“你干吗哭？不要哭了，不好看。”我没见过他哭，这是第一次。
　　他流着忏悔的眼泪对我说：“我不是不爱你，我一定要你的未来好。”我也很难过：“你一副我就是坏人的样子，跟我讲这个不是很奇怪吗？”后来，我想一想：对，他是爱我的，只是表达方式与众不同而已。
　　从那天起，我开始好好读书。我原本是全校最后一名，其后一年半，我成了全校第一。
　　我插班进成功中学夜间部，和父亲有了互动。他觉得我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进了“成功”，就开始走向成功之路，虽然他还是没有称赞过我。
　　当兵回来后，父亲给我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还给我一张去意大利的机票，叫我去环游世界。我把支票贴身藏在内衣裤里，流浪了半年，从欧洲跑到中南美洲，再到美国，回来时身上只剩下50美元。
　　父亲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现在，你已游历过世界，从今天开始就给我劳动。”于是，我进入“润泰纺织”，从科长、经理、副总经理一直做到现在。
　　26岁时，我创办润华机械厂，这个厂倒闭了；后来又开染料工厂，这个工厂爆炸了。这两个工厂加起来损失了三四千万元（新台币）。那时，这是一笔巨款。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衍梁啊，恭喜你得到可贵的失败经验。你以后比别人更不会犯错了。”
　　大学毕业那年，爸爸的好朋友郑作恒突然要请我吃饭。他先带我去新加坡舞厅跳舞。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漂亮的地方。华灯初上，灯光五颜六色，舞池里，舞女像热带鱼一样游来游去，哇，真是人间胜地，赏心悦目！我想，这里太好了，以后有钱一定要常来。
　　接着，鄭作恒带我来到五月花酒家。他换了一沓十元钱的纸钞，放在桌子上，让小姐来敬酒，亲一下就给十元钱。几十名小姐拥上来亲，我在旁边看，目不暇接。想不到有这么好的事情，真是豪情万丈、人间仙境，太美啦！
　　结账后，郑作恒对我说：“衍梁啊，我必须跟你说，今天是你爸爸请求我带你来的，因为他不方便带你来。你爸爸从不来这种场合，所以让我带你来见识见识。他要我送给你几句话：第一，永远不要赌博，就算你有亿万家财，到明天也可能一无所有；第二，那些小姐并不是真的喜欢你，她们爱的是钱。你如果笨到被女人骗，那是活该。”父亲很通情达理，却很严谨，一开始就用这种震撼式的洗礼，让我了解人生：原来这么美丽的事情，是虚假的。
　　政大企研所举行毕业典礼那天，我父母来参加。企研所博士班就我一个人毕业。我站在第一个位子上，带领其他人领毕业证。父亲号啕大哭。我百感交集，红着眼眶，站在台上想：当时你对我哭，因为我是不良少年；现在你对我哭，因为我是博士。
　　父亲有几句话我永远记得。他告诉我：“记住，你爸爸没有欠任何人的钱，只有别人欠你爸爸的债。爸爸走后，即使找到证据，我也只送给你两个字：宽免。”
　　他还告诉我：“商人的招牌就是信誉。小商人贩卖的是商品，大商人贩卖的是信誉。”现在，我也和父亲一样，盖房子不偷工减料，卖东西只卖真的，因为这是贩卖信用。他叫我把事情做好，不要先想赚钱，因为，“把事情做好，钱就会来追你”。
　　在我不成器时，父亲讲过一句话：“像你这样的孩子，有你不多，没你也不少。”我常常咀嚼这句话，心想，以后一定要让你不能没有我。很有意思，你想想看，身上被打得青青紫紫的小孩，变成不良少年，进了感化学校，等于掉到悬崖下面又爬上来，九死一生，真的是九死一生啊。
　　（摘自《海外星云》2010年第18期图/曹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