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客来了烧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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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一到,桃花树活了。可爷爷不是树,不会发芽。
  开始是一竿竹,第二年添了笋,第三年又添了笋,后来就成了竹园。开始没有鸟巢,最后也没有鸟巢,中间却住了一些鸟,都是些小鸟。
  我小时喜欢朝竹园扔石头,看鸟扑棱扑棱飞起来。爷爷总是笑着叫我别扔,鸟鸟是客嘛,竹园里的乌是爷养的哩。
  按说我没有资格怀旧的,我以为至少要活到60岁才可以怀旧。搬个小板凳坐在太阳下,身边—杯茶,往事就像茶叶上下浮着,就这样一点一点旧了。一个雨天,我在花鸟市场看见了一只红嘴八哥,在很久之前,我家里也有过这样一只八哥,我就那么突然怀旧了。
  我想我爷爷,我家的老老头。据说他老人家小时候,在私塾里背子曰诗云呆若木鸡,让先生打肿了手背说,看你再玩鸟!他玩乌大都是一些麻雀野画眉之类,捕捉的样子就像鲁迅小说中的闰土。只是他的鸟笼不太牢固,老让鸟飞了。
  后来,他养了一只红嘴八哥,那时刚娶年轻的奶奶。他养这只鸟,就是为了教它说一句话:姐,客来了烧茶!招呼我奶奶的。
  他选择在那年端午节的正午,用针刺破八哥的舌头,又用针刺破自己的舌头,让血滴在八哥的嘴里。他说这鸟从此就能学舌了,就像是窒子破蒙。
  一个月后家里来客了,八哥说了那句爷爷盼了很久的话,还把他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激动得爷那一整天说话都结结巴巴。
  从此,红嘴八一句:姐,客来了烧茶。奶奶这边一定得回它,烧着哪。这让邻里大开眼界,他们总要找一些机会来看它。它总会喊,姐,客来了烧茶。一定要奶奶答应,烧着哪,它才停下来。
  后来,这只八哥被一只猫吃了。爷爷将猫捉住了,他想把猫胖揍一顿;等他扬起棍子时,突然笑了,说,不打你了,你还得捉老鼠嘛。
  从那之后他不再玩鸟,却在那年秋天栽了一竿竹子。竹子成林时,就有鸟来住了。这些鸟没有巢,大多是一些自由散漫的乌。黄昏时鸟儿投林嗖嗖声如雨点,爷爷一脸的笑,他问,都回来了吧?我奶奶便应,回来了。这时鸟们就要来一阵儿合唱。
  再后来,爷爷慢慢老了,光荣地威为我家老老头。老老头爱搬两个小板凳和奶奶坐在竹园边上眯了眼睛晒太阳。他问奶奶还记不记得那只红嘴八哥。奶奶说,记得,会说,姐,客来了烧茶,姐现在烧不了茶啦。然后,他们便孩子般笑了,都说老了老了。
  先是奶奶走了,我们都哭了,哭娘的哭奶奶的哭老奶奶的。老老头咧着嘴巴也哭了,他哭他媳妇。奶奶走了后,老老头还是喜欢坐在竹园前晒太阳,他总拿两个小板凳并排摆着,好像奶奶还会回来和他坐在—起。
  我打电话回家,有时是老老头接,我用很大的声音说话,他还说声音小。后来他耳朵听不见了,可眼睛好使,一见电话闪灯就接。无论谁来的电话,他都犹自说,我听不见你说啥,你要是问我身体咋样,我身体还好,能吃—碗饭。
  老老头眼见着越来越老,前年过年我和他睡一间房,半夜醒来看见他正在找秋裤。他很平淡地说,你看我尿裤子了,得换一条。我帮他找,帮他穿上,—会儿他就睡着了。
  那个冬天,老家的—棵桃树快枯死了。我想把它砍了,烧火烤。爷爷说,莫要砍冬天的树,等到开春了,就知道了。果然,春天一到,桃花树活了。可爷爷不是树,不会发芽。
  老老头去年腊月走了。那天晚上,我看着他干裂的嘴,想给他喂橙子。他摇摇手,拉过被角盖着脸,就像小孩儿躲猫猫一样。我拉了两下,他牢牢不松手,就那样躲着,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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