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
　　“喂喂！该轮到我玩了啦！”这个自称具有通灵能力的十六岁少女，常常跑来我的手机店里打发周末，并且霸占我的PSP。
　　“再让我玩一局嘛。”我把PSP举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给我给我！你耍赖！”她见跳起来够不到，竟借着凳子爬到离我最近的玻璃柜台上来。
　　我实在担心她会把我的柜台踏碎，只好举手投降，将PSP拱手相让：“天哪，阿樱小朋友！你到底是十六岁还是六岁啊！”
　　阿樱得意地拿着她的战利品，随手将那把乌黑的及腰长发甩到背后，轻盈地跃下柜台。少女的小腿纤细，红裙子配着一件白衬衫。
　　“喵～”那只叫做达尔文的猫在旁边懒洋洋地叫唤。
　　正当我跟阿樱在店里抢PSP的时候，房东陈太太走进店里来收房租。陈太太站在门口，旁边是她瘦小的女儿。她很爱女儿玉媛，到哪里都要带着她。接送她上学下学。母女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五月底的天气实在已经有些闷热，但陈太太仍然穿着一件黑色长袖蝙蝠衫，右手还戴着一只蓝色手套，好看是好看，但看着总归有些古怪，热得头发都被汗粘在额头上。
　　旁边这个叫玉媛的女孩子年纪与阿樱相仿，但因极瘦而显得更加稚嫩些。那女孩留着及肩的头发，刘海很长很厚重，侧在一边，就这样挡住半张脸；另一侧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来的半张脸倒是十分清秀，睫毛长而卷翘，瞳孔很黑。或许是由于发色太黑，又挡着脸，这样就显得有些阴郁。
　　“陈太太随便坐，要不要喝杯水？”我招呼她们随便坐坐，转身走进里间，把事先准备好的租金拿出来。
　　“不用了。我们还要去别家收租。”
　　“那真是不好意思啦。玉嫒小姐长得可真漂亮呢，很少看到嘛。很文静的样子，想必读书很是用功吧。”
　　陈太太爱怜地看向女儿：“她就是太内向了，不爱出门。对不对。”
　　小姑娘低下头，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说：“我……我要在家里陪妈妈的。”
　　“真孝顺。”我感叹道，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向在一旁捧着PSP玩得不亦乐乎没心没肺的阿樱。
　　待她们走了，阿樱放下手里的PSP，捞起脚边的达尔文抱到膝盖上逗弄，说：“那个女人好奇怪哦。”
　　“你是说她穿得有点多？”
　　“我不是说这个啦，不过你这么一说，这一点也非常可疑哦！”
　　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茶几上的PSP，一边玩一边说：“有什么可疑的啦，这条巷子的商铺和住宅几乎都是她的。有钱得要死。”
　　“粗鄙的成年人。”她鄙视地看着我，“行尸走肉需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有钱怎么没有用啊，”我毫不在意地回答，“有钱能使鬼推磨呢。”
　　“还有哦。有钱就不可疑了哦？可笑。”
　　A2
　　我的手机店坐落在东市巷口。
　　这条东市巷的深处是一座深宅大院。院子以及东市巷整条巷子的商铺都属于一个姓陈的富贾。直到大约三年前。陈先生一家三口阖家出行，不幸遭遇车祸。车子翻到山坡下，男主人遇难身亡，女主人失去一只手，唯有小女儿陈玉媛完好无损，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自此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女主人将院子里除自家起居所需以外的房子，以及巷子里的商铺都租出去，母女俩靠收租过活。鉴于这两年房价炙手可热，生活倒也十分充裕。
　　A3
　　第二天阿樱又到我店里来。不过我这店也没什么生意，陪她玩玩闹闹，还挺开心的。
　　——一个人独自守店的感觉实在是太寂寞了，像是被巫婆施了咒似的，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变成一株无法移动的植物。
　　游戏玩腻了，我同阿樱揉着酸涩的眼睛，一起坐在柜台里看外面的行人。
　　只见租住在陈家大院里的苏小魅穿着窄身超短连衣裙，风情万种地扭动着臀部经过，有意无意间仿佛瞥了我一眼，那妖媚的眼神简直要把我的骨头都看酥了。
　　“喂，欧吉桑，你的口水流下来滴到新手机里啦！”阿樱敲敲我的头说。
　　“切。乱讲。真是没有礼貌的小孩子。”
　　“你是被她背后的那只狐狸迷上啦。”她抱着手臂嘲讽地说，瞥我一眼，“身为一个正义的少女，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啊，人妖殊途哟。”
　　“小鬼头又装神弄鬼。这不是我们街坊都知道的吗。苏小魅是只狐狸精，把所有男人的魂儿都勾去了——但我们都心甘情愿的嘛。”
　　“我是说真的哦。狐狸。”达尔文喵了一声。仿佛是在应和她。
　　我完全不以为然：“又来了。你漫画看太多了啦。”
　　“她至少已经害死过三个人了哦。”阿樱眯着眼睛。抱着达尔文说。
　　“好怕怕哦～”我促狭地笑着看她。然而看她端着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又有点后悔取笑她——这让我感到我实在是一个过分无聊的大人。
　　“狐狸是善良的，其实人心才是丑恶的。对于动物来讲，它们的所有意旨只不过是想要生存罢了。你觉得它们无端残忍，是因为它们没有按照人类的方式来思考及权衡。——换句话说，它们根本也不需要考虑人类的想法。”她倒丝毫没有介意，抚摸着达尔文的颈部和背部的毛，自顾自地说，“亦即是，就算它们吸取人类的精元修炼，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另外，你真的觉得除了人类以外还有别的生物会在乎钱这种东西吗？”
　　达尔文趴在她的红裙子上，眯着眼睛舒服地嗷呜嗷呜了两声。今天阿樱穿着一条红色的蓬蓬裙子。
　　“如果要在人类社会生存，没钱恐怕不行吧？”我说。
　　“……”她侧头想了想，“好像这么说也对，要是下次有机会，就问问它们看好了。”
　　我们各自思索着自己的问题。对话陷入沉默。我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外。其实门外也没有什么风景，没有草没有花。只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的褐色树干。隔着窄巷望过去是一家烟杂店，生意比我好多了。
　　“陈太太，买那么多吃的呀。”隔壁烟杂店的王大爷扯着大嗓门说。王大爷听力有点问题，所以说话就爱扯着嗓门用喊的。王大爷同他孙子一起过，他孙子长得特别胖。我们都管他叫小胖子。 　　“是呀，玉媛很爱吃这些。就是不知道吃那么多吃哪儿去了，也不长肉。总那么瘦一个。”陈太太心疼地用仅剩的左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今天陈太太穿着一袭吊带长裙，配一件长袖针织开衫，戴着一只白色勾丝手套。陈太太的品味极好，虽说断了右手，但她仍是爱打扮的，打扮得也煞是好看。女人毕竟是女人。
　　当母亲的手放在玉媛头发上时，玉媛竟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然而谁也没有察觉。
　　“陈太太真宠女儿。”王大爷感慨道。
　　“是啊，玉媛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寄托了。要不是她，我早就寻死去了，哪里还活得下去。”陈太太笑笑说，然后带着女儿向巷子里走去。
　　我转头看向阿樱：“你看，人家母女多么融洽和谐，陈太太怎么会是行尸走肉，玉媛怎么会可怜，我看幸福都来不及吧。”
　　“嘁，所以说你肤浅嘛。看事情只看表面可不行。”她把达尔文放在柜台上，站起身抖抖裙子上的猫毛，冲我挥挥手，“我要回家去啦，拜拜，达尔文。拜拜，大傻逼。”说着对我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妙龄年华，翻白眼都翻得那么好看。——当然这些我是不会同她讲的。
　　达尔文在柜台上喵呜喵呜，依依不舍可怜兮兮地对着阿樱的背影叫唤。
　　看到阿樱走了，我一手把达尔文拎起来丢到地上。达尔文跟它的女主人一个脾气，毫不记仇，轻轻地落在地上，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舔舔前肢，迈开轻盈的小胖腿跑到旁边去吃猫粮了。
　　这心理素质真好，才没几天就胖了那么多，我嫌弃地看着它对着我的大屁股。心想。
　　A4
　　又是一个新的工作日。但对于守店的人来说恐怕没有什么不同。谁在乎哪天是周一哪天是周五，只要阿樱来了。那铁定是休假日便肯定没错了。
　　旁边那所中学传来做早操的音乐声。阿樱或许正在无奈又懒散地抬抬手抬抬脚吧，想到这里我觉得好好笑。不知道她今天穿了红色的衬衫呢，还是红色的裙子。
　　陈太太正好送完女儿去学校回来，今天阳光很是明媚，她穿着一条及膝的碎花连身裙子和一双白色细跟凉鞋，步履优雅，脚踝纤细而美丽。衣服仍是长袖的款式。右手臂上还搭着一件外套。虽不及苏小魅的风情万种，但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且完全看不出年纪来。
　　然而陈太太至今单身寡居。
　　若不是手断了……
　　——可是一名富有的断臂的美丽维纳斯，也不至于没有人喜欢。
　　莫名其妙地。我又想起阿樱的玩笑话来。
　　会跟断手有关吗。
　　我伸出自己的双手，展开放在眼前。看着自己的手掌，第一次尝试着去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失去一只手，会是什么感觉呢。
　　手。不再生长在躯体上汲取身体的养分，就意味着是死掉了罢。就好比是被折下的树枝，再如何呵护亦只能逐渐枯萎。
　　身体的一部分死掉了，那属于这个部分的灵魂该何去何从呢？如果说身体残损部分的灵魂也随之被砍掉了，那么缺损的灵魂该如何在人世间维持平衡呢？
　　不不不，幻肢大概就是身体缺损的那个部位的灵魂罢。
　　——或许断手跟断手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断手具备灵魂，有的则不具备。
　　倘使灵魂同手掌一起被斩断，那么自己剩余部分的灵魂同斩断的灵魂还会有联系吗？会彼此矛盾和憎恨吗？手掌的灵魂会像树枝一样枯萎吗？
　　还是说，会……怨恨吗？断手的恶灵会不断制造各种梦靥来纠缠自己吗？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不知道陈太太的手断在哪个地方。手肘应该还是完整的，这可以看得出来。
　　这些统统不得而知，只有陈太太自己能够知道。
　　想不了那么多了，我拿起PSP，心想要趁着小妮子上学的时候赶紧把这个游戏给通关了才行。
　　打了一会游戏，双目酸涩，肚子也有点饿。抬头看了看时间，这才发现已经十一点了。于是我起身去对面的烟杂店买点东西填填肚子。
　　“一共七块五！”王大爷依旧大声吼着。从来没听见他声音嘶哑过，真是神奇。
　　我掏出钱，余光正好瞧见陈太太领着女儿走过巷口。
　　“陈太太又领女儿回家吃饭呐。”王大爷也看着外头，笑眯眯地向她们打招呼。中午陈太太又换了一件长袖的灰色蝙蝠衫和超短裤，腿很长很美，皮肤也很细腻白皙。断手垂在一侧，装着义肢带着手套，要不是着装与季节不搭，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陈太太走过以后，王大爷与我攀谈起来：“陈太太每天中午都要领女儿回家吃饭，宠溺得不得了。陈太太真是个好女人啊，又漂亮又贤惠。”
　　“是啊，”我附和着，“就是可惜了……”
　　“你知道伐，她是为了救女儿手才断了的。”
　　“是吗？”
　　“对啊，不然哪有那么好啊，车都翻到山下去了，小玉媛毫发无伤，这怎么可能呢。那时候全城的报纸都报道这件事呢。天底下呐，父母之爱最伟大了。可惜那孩子精神有点不正常……”王大爷叹了一口气。
　　我正想再问，可这时烟杂店来了几个顾客，他便过去招呼了。我不便再杵在狭小的店面里，而且出来太久了店里无人照管，只好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走回我的手机店。
　　周五下学的时候。阿樱突然来店里找我。
　　“喂，傻逼，今天晚上我估摸着要出事了。”
　　“哈？神婆小姐夜观天象，发现有何异象？”
　　“跟你这种傻逼说不清楚啦。”她走过去抱起达尔文，也不管它浑身脏兮兮的，“真想待在这里看好戏啊，可是要是不回家就会被揍呢。”
　　“我也希望你留宿在这里，我很寂寞的好不，少女！”我在一边作无奈摊手状的间隙，她一把夺过PSP，看了一眼：“我靠，你居然打到！这么！后面了！魂淡！给我留点渣啊！”
　　“哎，你今天怎么没穿红衣服啊？”我这才发现她今天居然乖乖地穿着白色镶蓝边的夏季校服。
　　“你傻我才不傻呢，这都夏天啦，难道还要我穿春秋的校服外套吗？”她冲我亮亮手腕，“不过我嘛，山人自有妙计！” 　　只见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深红色晶莹剔透的手珠链子，煞是好看，衬得皮肤愈加白皙。
　　“我走啦。你该替达尔文洗澡了哦！”她把猫塞到我手中。没等我接过。猫一下就向边上蹿走了，“对了，我要说的就是，今天凌晨一点以前不要关门。”
　　“啊？为什么啊？”
　　“说来话长，你给我记住了！有好戏哦！”
　　“好好好，我遵命就是了。”
　　“人命关天的事，你严肃点儿对待。虽然也没什么用啦，不过起码嘛，可以让你开开眼界。拜拜，我要赶紧回家吃饭了。”
　　说着她就跑走了，转身又嘱咐我一句：“哦，还有，晚上别吃太多了。”
　　A5
　　深夜十二点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听阿樱的话，到现在还不肯关门休息去。不过也没有什么区别，即便平常，也都是要上网上到那么晚的。
　　此时巷子深处突然跑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怀里还抱着一个蒙着红布的容器。
　　我惊疑，这么晚了。谁家的小孩还跑到外面。这情景也太诡异了吧，该不能是真的闹鬼了吧。靠，阿樱那个死丫头难道图谋不轨想害死我为达尔文报仇？
　　我又仔细想了想，今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七月半的鬼节也还早，不会那么倒霉吧。
　　再定睛一看，路灯照射过去，在那女孩背后的墙面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没事，是个人类就不用怕。
　　正想着，才发现这个身影好眼熟，那不是……房东太太的女儿陈玉媛么。
　　不是吧，她这么晚了上街陈太太还不给急死啊。
　　虽然这样想。但我还是不大想管人家的闲事。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竟然跑进了我店里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盖着红布的容器摆在茶几上，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快……快……关……关门……”
　　我不知什么状况，大脑短路，呆愣在那里。
　　而她稍稍喘过气来，旋即转身去关门。我这才回过神来。看她这个逃跑的架势，搞不好后面有什么强敌呢。于是我赶紧搭把手把门给关了锁上。同时她亦顺手将店面的灯也给熄灭了。
　　黑暗中，她似乎屏住了呼吸，一点声音也没有。
　　街上响过一阵脚步声。听声音推断，应该只有一个人。
　　——到底是谁呢？
　　过了很久都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双眼已经熟悉了黑暗，隐约能看清周围的轮廓，我起身要去开灯——然而此时一只潮热的小手按住我——随后我放在柜台上的手机被按亮了。
　　“求你……不要开灯。”她颤抖着说，头发垂在一边脸颊上，露出的另一边的眼睛里眼泪汩汩流下，“她会看到的。”
　　“那是谁？追你的人是谁？”我问，“你妈妈呢？”
　　盖着红布的容器就摆在我们面前，她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揭开红布。容器由透明的玻璃吹制，昏暗的光线里。隐约看到里面有一截不明物体漂浮在某种溶液之中。
　　灯光暗了下去。然后彻底黑了。
　　“这才是我妈妈。三年前她就死了。那是恶鬼在操控我妈妈的尸体。”在黑暗里，她说。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不习惯在这样的黑暗里听一个阴郁的女孩讲这样的话题，伸手悉悉索索地往柜台上摸到手机，重新按亮。我的手也在颤抖。得了帕金森似的。我想可能是太黑了，我竟因为这种鬼话而害怕起来。
　　只见她撩开那一侧的头发。头发掩盖下的脸颊红肿得隆起来，五指的印记清晰可见。
　　“这是那个女人打的。她就只剩下左手了，所以打我右边比较顺手。那个女人总是说，‘都是你不好，害我变成现在这样的废人！你这个害人精。谁让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你个小妖精怎么不去死！’，呵呵。”她惨淡地笑着，语无伦次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像变态恐怖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不是……不过……虽然体罚小孩的教育方式不对，可是就算妈妈打你骂你。你也不该离家出走啊。”
　　“她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已经死了！”
　　“这……好歹当初也是她救了你的命啊，你总不能不认她吧。”我说。
　　“不。其实我妈根本没有救我，只是因为我运气好没有受伤。媒体却到处报道说我爸妈是为了救我才变成现在这样。事实上，车祸时他们坐在前面，而我坐在后面。”玉媛说，眼泪像珠子一样滚落，“他们要救也不可能救我的！”
　　“那……那你怎么知道你妈妈已经死了……那是呃……鬼附身呢？”我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了。
　　“车祸以后她就彻底变了！以前妈妈不是这样的，妈妈从来不打我的！妈妈也不会说谎，不会因为报纸上说是她救了我就当这件事是真的！”她一边哭一边说，因情绪激动她的声音有点大，但我实在不敢阻止她，只好任由她去——若真的是陈太太在追逐她，那我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她说：“妈妈对我很好……她总是温柔地抱着我，用右手轻轻抚摸我的脊背说，我们家玉媛啊，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女孩子。右手才是妈妈！车祸当时是车头先着地的。妈妈和爸爸一起死了！”
　　这时外面一个女人的哭喊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玉媛！玉媛！玉媛你在哪里？！”由远及近。
　　声音虽然撕心裂肺，听起来却毫无悲伤之意，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夜更加诡异了。
　　我觉得我在发抖，止也止不住地。
　　“求你……求你救救我！”玉媛带着哭腔，浑身战栗地一把拉住我，“不要让她把我抓回去！她会把我绑起来的！那我就再也逃不出来了！”
　　外面渐渐传来巷子里的街坊开门开窗的声音。
　　有人喊道：“陈太太，玉媛又犯病跑掉了吗？”
　　是对面王大爷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桌上那个盛着不明物体的容器让我想呕吐。但如果我要保护面前这个女孩，我又能把她藏在哪里呢？又以什么名义呢？如果报警，警察会相信我的话吗，还是更相信她的亲生母亲呢？ 　　她仿佛是看到了我的迟疑，语无伦次地恳求我：“请相信我……她总是跟别人说我因为车祸的关系受到了刺激，以此来掩饰她的身份……这里所有的人都相信她不相信我。我逃跑过好几次，但都被抓回去了。我不要再回去了！她还用我妈妈来威胁我，说我再逃跑就把妈妈的右手摔碎！我再也跑不掉了！这次好不容易才把妈妈带出来的……”说着说着，她便泣不成声了。
　　我叹了一口气。
　　“喵～喵～”达尔文不知道在哪里角落里叫唤。
　　眼前桌面上的容器突然呈现出一个斜角，她慌忙伸手去接。可是来不及了。
　　哐当。
　　玻璃容器碎了一地，溶液蔓延开来。那一截不明物体不知掉落在何方。
　　这场景霎那间使我们惊呆了。好多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最后只剩下一句话在盘旋——“一定会被发现的”。
　　身边女孩蓦地崩溃，放声哭喊起来：“妈妈！妈妈……”
　　门外终于传来震天的敲门声。
　　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角踮脚走过去把电灯开关打开。也来不及看看地上到底有什么，我迅疾地开锁拉开门，奋力拨开人群。
　　我要逃出去。只有这一个念头。
　　然而拨开人群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奇特的触感，那是某种躲在绒布下的，光滑的东西——让我一瞬间想到手套下的义肢。我无法确定，但不敢回头，双腿酥软，忍不住蹲在巷口的垃圾桶旁边在喧闹声中呕吐起来。
　　那么多人，一定安全了。
　　A6
　　等我再回去的时候，人已经走空了。只剩下对面烟杂店好心的王大爷还在帮我收拾着。
　　“毕竟是年轻人啊。你来这里的时间短，所以还没碰到过这种事啊。”王大爷一边帮我收拾店面，一边说，“上回我也没跟你说清楚来着，不过以后你就该知道啦。”
　　我望了一眼簸箕，碎玻璃里面不过是一截烂萝卜而已。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而闭上眼，全是电灯被打开的那一刻里，那哀恸的女孩绝望而怨恨的眼神。
　　“玉媛这小姑娘啊，也挺可怜的，自从车祸以后没多久，就患上了癔症。她总是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老说什么她妈妈的魂魄被恶鬼囚禁在右手里砍掉了，而她现在的妈妈是被恶鬼附身操控的尸体啦之类的，时不时就要这样闹一闹。我们也就习惯了。就是陈太太，被这样一个女儿拖累着，没办法再嫁了。其实自从去年大闹了一次以后玉媛好了挺多的，都一年没这样了。我们都以为玉媛的病已经痊愈了呢，没想到……”王大爷收拾好了，利落地把垃圾都倒进垃圾袋里，“嗳，小女孩嘛，总是爱幻想的。大概是漫画看多了罢。”
　　等王大爷走了，我躺在床上，一夜辗转未眠。所幸天很快就亮了。
　　一个人躺在床上，既恐惧又寂寞。于是天一亮，我就起床开门了。一打开门，便看到阿樱穿着一袭红色波点蓬蓬裙子笑嘻嘻地站在门口的香樟树下，长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
　　“你是怎么猜到昨晚会出事的？”
　　“怎样，昨天的戏码精彩吗？”她一面走进店里坐下，一面耸耸肩摊开双手，“我一早说过我是通灵少女嘛。”
　　“那真相到底是什么啊？”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看到。”
　　达尔文亲昵地跳到她膝盖上来，眯着眼睛讨好地摇摇尾巴。她轻轻抚摸着它背上的毛。突然她把手掌翻过来，看着自己的掌心。
　　“傻逼！我说过叫你给达尔文洗澡的！”
　　“我不会养猫啦！”我迅速躲开她的追杀，跳到一边，“干吗要给我养嘛。我很怕被挠啊。无论狂犬病还是破伤风都会死人的好不好，洗澡什么的难度也太大了吧……”
　　“女巫没有猫怎么行？因为我妈不让我养嘛，就只好想办法寄养在你这里咯。反正你已经收留它了，我们早就达成契约了啊。”阿樱不以为然地说，“来，我们一起帮达尔文洗澡吧。它很嗲的呢，你一定会爱上它的。”
　　“什么契约啊？！混蛋！不要看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漫画了啦。小心变成神经病！”
　　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带着不可理喻的鄙夷眼神撇撇嘴。
　　后来再看到玉媛，她仍是羞怯地跟在母亲后面，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瞳孔黑得过分。眼神沉郁；长而厚重的刘海垂在左侧，完全看不清头发下面的脸颊。
　　B
　　这是一口深井。
　　有多深？
　　我在不断地坠落，坠落。还未触底。
　　下坠，下坠……
　　车祸真的结束了吗？
　　身体的疼痛真的结束了吗？
　　B1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了，只是妈妈当时恐惧的尖叫声一直在我耳边徘徊。我想我可能是聋了，至少也是某一种程度上的持续耳鸣，并且十分影响情绪。
　　我像被长久地丢到了一个幻境里。
　　那真的发生过吗？
　　迎面驶来的庞大工程车。紧急刹车时车胎与路面尖锐的摩擦声，失重的坠落感，身体碰撞的剧烈疼痛。这些零碎的记忆碎片，我不敢肯定哪些是我真正听见、看到和体验过的，哪些又是我凭藉他们告诉我的所谓事实幻想出来的。
　　恍恍惚惚地度日，身体的疼痛感亦渐渐隐没。
　　有一天，有个人告诉我说，你妈妈苏醒了，可要去见见妈妈？
　　于是我这才想起来一些事情，我抬头看向他，茫然地问。那爸爸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我一直看着他，在等他的答案。然而那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其实我特别讨厌别人摸我的头发，但我想他并不知道这一点，于是只好随他去。我并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个性格乖张的人，而且，好久都没有人跟我讲话了。
　　因为他的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并不完全是一个小孩子，我懂得那些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
　　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从这一场事故中苏醒。
　　世人都以为在那场车祸里，我十分幸运地毫发无伤——然而事实却是，自此我一直还处在那一场车祸中，恐惧地独自坐在汽车后座里，随着它翻滚，下坠。翻滚，下坠。 　　伤口一直在增加，同时真正的伤口尚未降临。
　　那个陌生的人牵住我的手，说是要带我去医院看妈妈。当时我心里的念头是，他的手十分干燥，还有一点点凉意。完全没有想到妈妈什么的。
　　就这样我被他们引领着，走进那间冰冷的白色病房，看到一个女人躺在铺着白灰条纹被单的铁丝床上挂点滴。右手腕上缚着绷带——那只手已经不见了。呈现出一个夸张而怪异的白色圆柱形。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到了木乃伊——其实一点都不像，唯一的雷同点就只是绷带而已。
　　当时并不算年幼的我觉得很害怕，很想躲在谁的背后。然而他们俯身在我耳边轻轻对我说，快，来看看妈妈。继而就粗暴地一把将我推到病床跟前。床上的那个女人微笑地看着我，不知哪里的闪光灯亮了一下。
　　——可是，那并不是妈妈。
　　我知道的。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妈妈了。
　　于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B2
　　从医院到家里，有好多好多人来采访那个女人，贴着各种标签的话筒纷纷递到那个女人面前。
　　那个女人不停地向不同的人说：“对，当时我跟女儿坐在汽车后座，谁知道竟突然发生了车祸。车身不停地下坠，我拼命抱住她，心里想只要她没事就好了。我向老天爷祷告，祈求他保佑我的小女儿安然无恙，无论这会需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
　　说完话以后，我便被拉到妈妈身边，咔嚓一下拍一张合影。
　　她一定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不会说谎的。妈妈不会只在那些陌生人拿话筒和镜头对着她的时候才眼睛散发光彩。我的妈妈不会在无人的时候对我不理不睬。更不会用那种怨恨的目光盯着我看。
　　我的妈妈，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会轻轻拥着我，温柔地用右手拍抚我的脊背，喃喃说，玉媛我的小宝贝。妈妈会用笑得弯弯的眼睛看着我，临睡前轻吻我的额头。我的妈妈。她很爱很爱我。
　　后来那些采访的人渐渐都消失了。
　　那个女人开始变得特别不耐烦。我不敢接近她。
　　直到有一天，妈妈站在窗口，侧过脸来对我微笑，温柔地说：“玉嫒，过来。你看院子里的杜鹃花开得多好看呐。”
　　那是妈妈。我知道的。我毫无迟疑地向她走了过去。可是我还没走近她，她就挥手给了我一个耳光：“都是你这个害人精的错！害我没了右手！为什么你会毫发无损！你这个怪物！你是个怪物，害人的怪物！害死你爸爸的怪物！”
　　我愣在原地，任凭她扯住我的头发。将我从客厅拖到卧室。她将我摔在地上松开抓住我头发的左手，用这只左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再用它拿出一把剪刀。
　　“妈妈……”我恐惧地望着妈妈陌生的脸，喃喃说。
　　终于。妈妈微笑地看着我。放下了剪刀。妈妈用左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将我温柔地搂在怀里。妈妈回来了。这个身体，这个温度，是妈妈的。左手也是妈妈的。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汨汩流下。
　　“好痛！妈妈！”
　　妈妈蓦地将我的头发绕在床栏上绑住。我再也动不了了。眼泪都顺着太阳穴流到头发里，我眼睁睁看到妈妈又拿起了剪刀，向我走来。
　　再也不想看下去，不想看妈妈扭曲的脸，我只好闭上了眼睛。
　　那个女人不是我妈妈。
　　仿佛过了很漫长的时间，我不确定。
　　只听见耳边剪刀发出咔嚓一声。
　　紧绷的头皮顿时轻松了。我睁开眼，只看到卧室散落着一地的黑色头发。那个女人已经不知所踪。我松了一口气，靠着床沿瘫坐在地板上，浑身哪里都痛。
　　车祸时那些身体的疼痛都回来了。
　　那些疼痛再也没有走，一直一直，徘徊在这个家里面。
　　B3
　　后来我逃跑过好多次。
　　每当我感到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就会逃跑。趁着夜色浓厚，趁着那个女人熟睡的时候，带着妈妈的右手逃跑。纯粹的。只有妈妈的灵魂的。妈妈的右手——丝毫都没有那个恶魔的气息的，完完全全属于妈妈的躯体。
　　但是妈妈的右手实在太重了，最终我抱不动它了，就只得停下来休息。所以每次都会被人发现，然后被那个女人带回那个家，带回到那场冗长的车祸里。
　　——其实我也是愿意回去的。那里毕竟有妈妈活生生的身体。我需要汲取妈妈的体温才能生长起来。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的地方，是多么寂寞。
　　夜幕垂落，我抱着妈妈的右手睡着了。
　　梦中的我，仍然在坠落，坠落。
　　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