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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象一路北上”成为热点之前,近几年,大象闯入人类居所这样的事,在西双版纳、普洱已不算罕见。在大象“为何出走”这个问题上,专家有不同的答案。
也许没人真正理解大象的心思,我们只能从事实的变迁中寻找蛛丝马迹。栖息地的减少,在西双版纳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大片单一的人工橡胶林,取代了原始的、物种丰富多样的森林。
大象是无法穿过大片橡胶林的,因为在橡胶林里它们找不到食物。橡胶林有“绿色沙漠”“抽水机”之称,会吸走土壤中的大量水分,制约其他植物生长,而每天要进食六七百斤食物的大象,习惯边走边吃。
人类的城市、公路、水电站、橡胶林,把热带雨林切割成零碎的网状,大象要迁徙寻找食物,就不得不跨过城镇、公路和农田。
然而,只有雨林,对大象而言并非最理想的生活场所。在漫长的时光中,人类和大象形成了某种共生关系,这归功于人类原始的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过去的雨林中,不仅有野生动物,也有人类。类似基诺族的南方山地游耕民族,在雨林中开垦部分农田,轮耕轮歇,大约8到10年后,土地生产力下降,人们便换地烧荒重新开垦。人类迁徙离开之后,自然生长出草木、野生果的轮歇地,便成了野生亚洲象的食物天堂。
一系列历史变迁和影响,共同导致了今天大象的出走。山地游耕民族生活方式的变化、“计划烧山”的废除,实际上大大影响了大象在雨林生活的便利性,让雨林逐渐不再是大象的最佳觅食场所。
人到哪儿,象就生活在周边——曾在西双版纳州林業局工作、如今为西双版纳州热带雨林保护基金会顾问的曹孟良认为,这也是今天大象经常闯进农田偷吃、搞破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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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一直在西双版纳推动雨林修复、野生象保护的张锡炎,9年前从中央电视台辞职,离开生活了20多年的北京,回到家乡云南。机缘巧合,他开始帮扶当地茶农,随后进入西双版纳州热带雨林保护基金会任副理事长。他相信,雨林修复是目前改善人象关系的重要工作。
已不可能退回到原始的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但至少,他们可以先推动“退胶还林”——由雨林保护基金会发放免费树苗,让农民重新种植多样化的其他经济林木或名贵树种,一点点修复被橡胶林蚕食的雨林,还大象更多的栖息地,减少人象争地的现象。
最容易遭殃的农田通常在雨林的边缘地带,农民以前总因为大象糟蹋自己田地里的农作物而心生不满。久而久之,他们便不愿绕远去耕种,“飞地”逐渐变成“荒地”。
曹孟良设想,如果把那些雨林边缘的荒地租下来,支付管理费让农民继续耕种,但告诉他们,这是为大象种的食物,会怎么样呢?
然而,哪怕租下几百亩地种粮食,对大象来说也仅是杯水车薪,而且人工种植作物营养单一,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大象食源的问题。在意识到“象逐人居”的关系后,今年曹孟良提出了新的思路——保护区周边的农地轮耕轮歇,依旧是雇农民为大象种植作物,撂荒的年份让土地自然生长,作为大象的食源地。
为了让这个计划落地,曹孟良、张锡炎和当地保护部门的工作人员一起,开始了四处勘查村落和游说农民的工作。
无论保护野象还是修复雨林,说服人心的工作永远是最难做,也最紧要的一步。好比退胶还林,让农户把能赚钱的橡胶林砍掉谈何容易,他们大多缺乏环保意识,只关心眼前的经济利益和生活。
但张锡炎和团队硬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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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橡胶林时,西双版纳州巴飘寨的刀三让我们注意空气中的气味。“这是废胶的味道,”他想了半天,比喻道,“就像臭脚丫子味。所以我们当地人都开玩笑,说割橡胶赚的是臭钱。当然,不管臭不臭,有钱赚就是好的。”刀三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就是有点儿太辛苦。”
夜里气温低,胶汁不易凝结,定好凌晨两点的闹钟,趁着半夜时分劳作,是割胶农民的日常。刀三家的橡胶林在基诺山上的老巴飘寨,寨子里的人大多是基诺族。千百年来,基诺族祖辈住在雨林里,以游耕为生。直到近几十年,雨林被划为保护区,他们才搬出雨林,过上定居生活。2005年,橡胶价格飙高,最好的时候,村民割一天能挣好几千元,于是巴飘寨好多村民改种了橡胶树——一把火烧了山头,齐齐整整地种上细瘦的橡胶树。
废胶气味从那时开始弥漫老寨。当时村民还不知道橡胶树堪比“抽水机”的威力,只是发现树下的土地开始有干裂的细缝。
张锡炎第一次进巴飘寨想推动“退胶还林”时,当村主任的正是刀三。头一遭来,刀三就给了张锡炎一个下马威。他挨家挨户请村民喝小酒,让村民抵制“张老板”进村,原因是“不能让外面人来村里搞破坏”,还把带张锡炎来村里的侄女小布(全名布鲁都)骂了一通。
小布是张锡炎帮扶的第一家茶农。张锡炎本想给些钱资助,但小布拒绝了,只提了一个要求:“张老师,你能帮我卖茶吗?”
除了橡胶,茶叶是当地农户另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但农户没意识到的是,在橡胶林下混种茶叶,会严重影响茶叶的售价。橡胶林易生虫害,需要大量打药、撒硫黄粉杀虫,容易影响周边茶叶的口感和质量——巴飘寨因为大片种植橡胶林,普洱茶鲜叶前些年只能卖到七八元一公斤;而同在基诺山上,曾因海拔过高不适宜种橡胶的亚诺寨,如今反而因祸得福,今年古树茶鲜叶卖到了200多元一公斤,差价达到几十倍之高。
但这个道理,如何能让农户们明白?张锡炎一边给刀三做工作,一边请来了曹孟良——他本就是基诺人,村民对他天然多几分信任。张锡炎至今记得曹孟良在台上极其诚恳地说:
“我们基诺山的普洱茶,以前在普洱六大古茶山里是顶级的,现在一公斤鲜叶只能卖到七八元,而旁边象明、易武,人家的小树茶都能卖几十元一公斤,为什么?原因就是我们生态环境被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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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年后,看到小布家在张锡炎的帮助下脱贫,买车盖新房,刀三的态度慢慢变了。但对于砍掉自家的橡胶林这件事,他还是非常犹豫。
直到有一天,张锡炎突然接到刀三的电话,说橡胶林已经砍掉了,让他赶紧来。张锡炎去了,眼见一片焦黑的橡胶林地,像刚被火烧过的样子。
“这是老天让我砍的。”刀三对张锡炎说,前一天恰好打雷下雨,雷劈中了七八棵橡胶树。这让刀三下定决心,趁这机会,把自家那片20多亩的橡胶林都砍了。
话是这么说,其实刀三有更实际的考量:他如今已经四五十岁,年纪再大一些,便割不动胶了,读高中的儿子将来也不可能继续从事这行。橡胶林要是不能带来收入,还不如砍掉。
就这样,刀三成了巴飘寨头几个参与首期雨林修复项目的人,在砍掉橡胶树的地里种下新的树木。张锡炎则利用自己在北京工作时攒下的资源,推动外界人士有偿认领树苗;同时组织雨林穿越活动,发展深度生态旅游,让刀三这样从小熟悉雨林的基诺人当雨林穿越向导,轮流组织村民准备最地道的基诺菜,招待城里来的游客。
所有這些进账,既给村民带来额外的收入,也补充了雨林修复的经费来源。2018年年底,刀三收到了第一笔树苗管理费,厚厚的一沓现金,1万多元;当年一同参加的另外几户,也各拿了几千元。张锡炎至今还记得,当时村党支部书记阿明一激动,把自己领到的钱撒得满地都是,惹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从2018年的七八家,到2019年的19家,再到2020年的三十几家,慢慢发展到其他村,西双版纳参加雨林修复项目的农户数量每年都在增长。截至2020年年底,他们一共种活了18424棵树。今年,巴飘寨的村民甚至开始主动问现任村主任和党支部书记,还能不能参加雨林修复项目。
巴飘寨历史上很少受到野象侵扰,村民们其实并不知道,他们所参与的雨林修复项目和大象之间有什么关系。
但他们知道,茶树要是种在树种丰富的地方,茶叶就会吸收周围树木的香气,比如桂树旁边的茶树可能沾染些许桂花香,这些最终都会体现在茶的价格上。以前,因为大树会遮挡茶树的阳光,影响茶叶产量,不少茶农会偷偷在茶地边的大树上割一圈树皮,让大树自然死去。2019年,西双版纳大旱,很多茶树被晒死,只有依托大树庇荫的那些茶树幸存下来。
对当地农民来说,这就是活生生的“生物多样性”的案例。
张锡炎还记得自己初到西双版纳时,曾作为一名普通游客去野象谷。那时他还不知道,野象谷的后门,就坐落着亚洲象种源繁育及救助中心。那里寄养着10多头野象,有的因肇事或伤病无法自理,有的因天生有缺陷而被象群遗弃。比如,救助中心里人人都知道的小象“羊妞”。它被发现时刚出生不到一个月,身上有多处脓肿创伤,奄奄一息地躺在农户的柴房旁。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它被象群遗弃。村里一位老婆婆发现了它,给它喂水,打电话到救助站。经过数名专家抢救、4位“象爸”养育员24小时轮流照护,这只小象最终被救活。
“羊妞”的第一任“象爸”陈继铭后来想,象的确是一种聪明的动物。它们当初一定是知道自己养不活生病的小象,也无法带它迁徙,便有意把小象遗弃在人类村落,将救小象的希望寄托给人类。
从野象谷出来,驾车行驶不远,便是被防象围栏围起来的香烟箐村。防象围栏是粗大圆润的金属杆,看起来像极了一根根粗壮的大象腿。如果有亚洲象出没的预警,围栏门就会关上。此刻一切安好,围栏门大开,村里是玩耍的孩子、散步乘凉的村民,围栏上贴有带可爱小象标志的标语:“大象是人类的朋友。”
(歆 奇摘自微信公众号“南方人物周刊”,索 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