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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布麻的荒野
顾名思义,或者望文生义吧,我觉得罗布麻的故乡就应该是人迹罕至的罗布泊了。可是罗布泊,那是一片怎样神秘、遥远和恐怖的疆域!也或许,过于神秘的历史和传说,已经使得这一片土地遥不可及。南疆,南疆,继续伸展你的想象吧,那一片荒原上焦土遍野,盐碱覆地,巨大的沟壑和沙丘之间,寸草不生的死亡之地,多么遥远的水,流尽了万物的最后一滴眼泪。
幸好,我遇见罗布麻的这个春天,停留在塔里木腹地的一片原野上。一片又一片的沙壤上,宛若这个春天的波浪,被颠簸远了的一小片绿洲,或者村舍人家,便成了我们遗弃在荒野里的亲人,看见他们招手、微笑着招呼你坐下,聊天、喝茶,顺便当着你的面,从大塑料桶灌满一瓶子又一瓶子的罗布麻蜂蜜。价钱当然是不好讲的。其实,不用讲你也知道,这荒野里的蜜,罗布麻的花香和翅膀上的蜜,是你一个春天的旅行,远不能抵达的。
沿着一条凸凹不平的砂石路,我连续遇见了三户人家,他们分别是来自甘肃、四川和云南的放蜂人。我在云南的这一家放蜂人家里待得最久,不仅是他们一家人异样的口音,还因为这家人有条不紊的荒野生活。我感到好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蹲在地上用手划拉着什么。走上前去,见沙地的塑料布上,是一层黄红相间的细小颗粒,问过了老人,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花粉呢。也是晾晒着来卖的,野生的花粉,难得一见,老人更说这东西滋阴养肺,女人用了美容,延缓衰老。花粉还是湿的,要30块钱1公斤,有人称了一两公斤,有人要了更多,装在塑料袋子里提着,满心欢喜地来到下一家,一问,同样的花粉1公斤才要15元。但已经无法后悔了,因为汽车已经跑出去好远,你已经无法再回到另一片荒野上去了。
但我喜欢这一家的小孩,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有五六岁了吧,她在专心地“玩耍着”一条躲进木箱子里的小狗。小狗太小了,灰黑色的绒毛,有一两个月大吗?它那样胆小,无助的神情里疲惫不堪。小女孩就是不乐意它躲进一只木箱子里不出来,三番五次地用手掏出来,放在脚底下的沙土上,可怜的小狗,还是一不留神就又钻回到那一只又脏又破的木箱子里去。小女孩生气了,找来一些木板子,草垫子,把那只四面透气的木箱子盖住,用脚狠狠地踢着,嘴里面不知道念叨着什么样的小小的咒语。一会儿,她又担心蜷缩在木箱子里的小狗,会不会被自己给踢伤或者给吓坏了,小心翼翼地移开木板和草垫子,看见一双小狗的黑黑的小眼睛里,满是恐惧,便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此往复,我不知道该是可怜这一只小狗,还是这个锲而不舍的小女孩?
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在一条沙丘里追逐着一只脏兮兮的皮球。他用力地将皮球扔上沙丘,看着皮球从沙丘上滚落下来,然后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拣上小皮球,喜不自禁地再次扔到沙丘上去。他正在努力地让自己的皮球越扔越远,或者越高,他一定期待着这一只皮球,能够被自己扔到看不见的地方,可是有时候却恰恰相反,好在他还没有学会放弃,被一只小小的皮球牵引着,顽强而又执着。他看见了路边上突然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小小的表演欲仿佛又一次被激发,有好事者帮着去捡球,从沙丘上扔回去,他便兴奋地跑过去,小脸上红扑扑地,似乎还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埋头于灶间的一对中年夫妻,不知道是在准备早饭还是午饭,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对于这些来来往往的路过的行人,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而他们的蜜蜂就在这片漫无边际的荒野上飞,一排排蜂箱,沿着沙丘的方向摆开着,这些荒野路边的树底下,一顶支起的帐篷里,就是放蜂人四海漂泊的家吗?
罗布麻的花香在四野里飘散,我已经分不清楚这些花香还是沙土的味道。这些坚硬的、细碎的粉红色花瓣上,我看不清蜜蜂的翅膀还是这个春天迷茫,大片的原野上,只是沙,那些不知疲倦的蜜蜂的翅膀上,沾染着的蜜,是何其的艰难与苦涩。
放蜂人一定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他们追逐着这片荒野上罗布麻的花香,不知道下一个夜晚,安放在哪一片沙丘之上。我心疼的是那两个孩子,那一只无处躲藏的小狗,这样的荒野里的童年,罗布麻的春天,还将要持续多久?
春天,是有尽头的。干燥,和沙土里蒸腾着的热浪,鼓荡着这个季节,向着无边的荒野,蔓延着。
树叶上的尘土
飞机还在和田上空盘旋的时候,我推开弦窗上的遮挡板,感觉阳光一下子把眼睛给刺得生疼。无遮无拦的阳光,从几千米的高空里垂下來,隔着飞机弦窗的玻璃,与这轰鸣中的降落者,一点点地铺满了干净而结实的大地。
我不是第一次来和田,却是第一次领受和田上空毒辣辣的阳光。我能够想象得到,即将到达的地面上,该是一番怎样扑面的热情了。但不管怎样,阳光总是带给你一份好心情,一次算不上遥远的旅途,一个你永远熟悉又陌生着的目的地,你总是能够在她热情的怀抱里,感受着一份别样的温暖。
和田留给我的记忆,总是匆忙的。匆忙的到来,然后又匆忙的离去,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在和田住上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又匆匆忙忙地上路了。所以我从来没有机会认真地打量过和田,没有机会一个人,在和田寂寞的阳光或者夜晚里,嗅一嗅和田自己的味道。 我在和田上空的飞机上感受到的那种“热浪滚滚”,在和田的地面上并没有觉得有多么强烈,反而一下飞机,不知道是哪个方向吹来的风,就把人一下子给吹晕了。和田机场空旷的停机坪上,此时显得有几分冷清,满眼的空旷里,你能够闻得到一种混合着沙漠和阳光的味道了,甚至,不知道在哪个方位,一股子烤羊肉、皮芽子或者奶茶的香气,萦绕在你的嗅觉里,须臾不曾离开。
我要说的,是和田的尘土。包裹着这座城市的尘土,无须讳言,来自于她不远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千百年来,沙漠生态下的和田小城,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强悍的沙漠邻居的造访和袭扰。只是,时间造就了她们的相处之道,也造就了一座沙漠与一座绿洲小城的睦邻关系。
车子在和田的街道上行驶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几乎每一棵树上都落满了厚厚地尘土。
整整一条街道上的树叶上,被一层细密的尘土覆盖着,尤其那叶片阔大的法国梧桐上,整齐的伞盖,厚实的叶片上涂满了金黄色的颜料,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壮观。几乎,每一条街道上都伫立着这些“灰头土脸”的整齐队列。除了我惊讶不已之外,我看不到和田人的脸上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或许人们真的早已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了。
我看到的是和田人的随意和漫不经心,生活进行得有条不紊,没有人对这些城市上空的沙尘大惊小怪。些许的惊讶和不适应,大多来自于像我这样的一些外来者。你可以说这是一座被沙漠包裹着的城市,但你却不能说这是一座蓬头垢面的城市,维吾尔族人艳丽的服饰和别具一格的语言特色,充斥着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烤馕、鲜榨石榴汁、玫瑰花酱、核桃和无花果的摊位让你目不暇接,服饰、服装,花帽和艾德莱斯,手鼓、唢呐、冬不拉和热瓦普的鼓声混合着你永远都不知道来自哪个方向的吆喝声……或许,只是转过了一条街角,你就忘记了那些树叶上的厚厚的尘土,专注于你无法一一应付的生活的场景。
有时候,我又是一个多么顽固和冥顽不化的人呀。我仍然对自己在这座城市里遇见的尘土耿耿于怀。尤其是其后的几天里,我有机会来到乡下,看到农户的果园、林带里那些伸展在大片阳光下面的树叶上的尘土,更是不能释怀。无处不在的尘土,就像这个季节里的阳光和黑夜一样,覆满了小城和田的街道、村庄和广阔的田野。
在新疆的生活经验,使我对沙尘甚至是沙尘暴等这些气象学上的名词并不陌生。然而,我鲜有的野外经历,又使得我缺乏对这些充满了野性和摧毁性天气的真实感受。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坐在乌鲁木齐的书房里,感受或者体会着来自南北疆的沙尘和沙暴的消息。那些被狂风席卷着的尘土,掠夺性的,在大地上肆虐着。我却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想着,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自然奇观呀!想想那天地间浑然一体的沙尘,搅得天地间暗无天日的沙尘,也把自己的命运,一次次抛向了不可预知的远方。
据说,整个华北地区,甚至飘洋过海的日本、韩国等,都能感受到来自新疆,来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沙尘天气的影响。一粒微小的沙,扶摇直上,何以作了这远方的使者,在漫长的天空飞翔,还是被飞翔着。一粒沙子的旅途上,我们看不见万水千山,一粒沙子,却是艰难的,它被卷起、飛扬,漫长的旅途,一场又一场不能停歇的风,做了它庞大的翅膀;山河呜咽,森林鼓荡,万顷大海的波浪,每一次,它都必须是一粒亿万分之一的幸运者。而每一次降落,都会是一粒沙子的终点吗?只有那些永不停歇的接力者,才能够完成一次不舍昼夜的、伟大的迁徙。
一粒沙,携带了太阳的温热、明亮、清洁和时间深处的沉睡,告诉世界的远方,没有不可以抵达的梦想。每一粒沙,都怀揣着命运的不确定性,等待着一次被托起,或者扬弃。你见过一粒沙子的哭泣吗?没有。我是说,命运如一粒沙子者,不需要哭泣。
沙漠成就了浩瀚、无垠和无数英雄的梦想,也成就了一粒沙子的传奇。无数的沙,堆积着,在沙漠里游走,等待着永不确定的下一次。在无边无际的塔克拉玛干,如果不是绝望,我们望不到一粒沙子的起伏和它微小的光芒。只是,沙子常常会绊住了我们的脚步,在每一个远行者的脚步里,都填满了故乡般细密的沙子,如同思念,抽水不断。
毗邻沙漠的和田是幸运的。她的绿洲上物产丰盛,瓜果飘香,只是沙和沙漠无处不在。想想看,在你的房檐、屋顶上,果园和院子里的每一片树叶上;在你们迎亲的队伍里,在你归去的夕阳里;在你的手鼓、巴拉曼,在你浑然不觉的吟唱里,沙子,也在你眉目传情的眉梢上,停留着呢。
巴拉曼的黄昏
来到布尔其村的前一天,这里一定是刚刚下过了一场罕见的雨。车子在离村子好远的地方就进不去了。下了飞机,又上了车,此刻的步行,在夹道的树木和松软的泥土之间,便有了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高大的杨树蓬松着一条算不上宽阔的沙土路,低洼处,还汪着一些明晃晃的雨水。我们就是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入村子的。
隔着一排杨树不远的果园里,是一片又一片连绵的核桃林。看不见核桃的核桃林里,枝繁叶茂,一派青葱。而时光的斑斓,在这些茂盛的叶子的过滤下,更显得支离和破碎。你置身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嗅着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泥土和植物的味道,若隐若现的农舍和树林里点缀其间的庄稼地,真就觉得,印象里干旱少雨、黄沙漫漫的和田,一下子变得诗意和田园起来。
是呀,果园毗邻着一些整齐的玉米地。一辆毛驴车,和它上面胡乱堆放的柴草,像油画中的静物描写,静止在一些阳光和树叶无声的喧哗之中。那些孩子们,围拢在一片堪作纱帐的玉米林里,不时露出顽皮的脑袋来。整个下午,或者整个的童年的时光里,谁还会找到比这些嬉戏在乡间的孩子们更真实的生活?那些不事喧哗的树林和果园,成为这些庄稼地上被渐渐拉远的背景,多么繁茂的生长,也不曾破坏了大地上的安静。
玉米林里的劳作者,她们弯下了腰,又直起身来,红色的或者绿色的头巾遮住了她们羞涩的脸庞。远远地,她们就发现了这些手里端着相机嘁哩咔嚓的采访者。她们扭过头去,或者一转身,钻进了玉米地里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她们便出现在另一片果园和庄稼地里,依然是一些稍纵即逝的身影和艳丽的头巾。我有些犹疑,这些年轻的维吾尔妇女们是否真的是在田间劳作?也许,她们也和我们一样,隔着一片果园和玉米林,打量着这些突然间的造访者。是出于好奇,还是固有的风俗? 而泥土夯筑的院墙和房舍,远远地看上去,涂着一层旧日的时光和泥土色的金黄。我们踏入的这个小院里,住着已经八十多岁的伊干拜德·艾山老人。他是和田地区为数不多的巴拉曼艺术的传承人。他的院子中央,长着一棵高过了房顶的枣树。枣树的枝干,几乎就要盖过了整座小院,而枣树下面,一张刷着天蓝色油漆的木床已经有些斑驳了。清瘦的伊干拜德·艾山老人用手撸了撸下巴上的雪白胡须,抿着脱光了牙齿的笑容,谦逊地握着每一个人的手,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懂老人说了些什么,只是,从那略显苍老和沙哑的声音里,你能够感受到一种长者的真诚和久远的教诲。
接下来,巴拉曼的黄昏开始了。艾山老人和他的演奏团队,四个人,还是五个人呢,清一色的老人,他们在院子外边一排杨树下面的长条凳上坐下,各自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根“芦管”一样的东西,放进嘴里吹了几口气,然后,相互示意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喷薄而出的“呜咽”之曲,宣告了这个掩映在树林和庄稼之中的小院里,一场乡村音乐的盛宴,开始了。四五个老人,脸色红润,他们鼓起的腮帮子里,憋足了一口气,在那根细细的“芦管”里,流淌出绝世的欢愉和悲凉。
黄昏,是这场乡村音乐的盛大背景。从树顶上泻落下来的光影,打在老人们黑红的脸膛上,细密的汗珠,泛出了明亮的光芒。让我感动的是,面对摄影和照相机的狂拍乱照,演奏者竟然无动于衷,他们完全陷入到自己的音乐里去了。古老的音律,简朴的乐器,在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下,流淌出磅礴、粗粝而又细腻、温婉的声音。其声呜咽,其音悲切,苍茫悠远里,隐含着整个世界的悲恸,这一节节粗鄙的芦管,竟能释放出如此撼人心魂的力量。我仔细观察了这些巴拉曼的吹奏者手里的“芦管”,类似于我在童年乡间玩过的“柳笛”,大凡乡间的趣味,在这些老人们的手里面,一点都没有散失。
而有谁知道这种“会唱歌的芦苇”,就是千百年来,隐匿于汉唐诗赋中的“筚篥”。筚篥者,声音低沉悲咽,故有悲笳和悲篥之称。有羊骨或羊角制,亦有竹制、木制,树皮制等,我们在和田乡间遇见的“筚篥”,显然属于古老的“芦制”。即在一根特制的芦苇上钻孔取眼,不僅需要制作者懂得音律,还需要演奏者拥有高超的演奏技艺,更为重要的是,只有这些饱经风霜的演奏者,阅尽了人世的沧桑,才可以传达出如此丰富的人生况味。
遥想当年,这古老的“巴拉曼”,作为经由西域传入中原的胡乐,进入宫廷,及至朝野风靡,成为延续至今天的民间吹奏者们,源源不断的音乐之魂。
黄昏的光影渐渐暗下去了,巴拉曼的余音未了。树荫、果园,影影绰绰的玉米地,羞涩的少女和在泥土里滚爬蹦跳的孩子们,全都幻影在这场乡村音乐的盛典里了。
四野垂暮,巴拉曼的黄昏,却不忍散去。
□作者简介
郁笛,1964年出生于山东省苍山县(今兰陵县),1983年入伍进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市作家协会秘书长,《绿洲》文学杂志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