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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年前秋天的一个早晨,我挎着布兜子从家里出来了。家在北京西北,挨着城墙,挨着护城河,而且挨着铁路。离家门口十几米的地方,每天每夜总有庞大的蒸汽车头划来划去。它们鸣笛的声音刺耳,放气的声音却动听,像老人在喘,喘不上几下,我家便笼罩在白雾中了。我的父亲是铁路警察,因而我们住在如此适宜的地方。他穿过铁路就上班,我穿过铁路往北走,穿过调车场往北走,一直往北走,走!嗅不出煤烟味儿的时候,我便踏在秋天的收获过的田野上了。
那个早晨没有吃饭。忘记母亲是怎么叮嘱的了,大意是饿不着,地里有的是没刨干净的白薯,一边捡一边吃就是了。母亲患肺痨,不能与我同行。我带着她的叮嘱和家里撮炉灰用的小铁铲,独自在落着霜的田野里游荡。我认真掘地,总觉得下一铲要挖出来了,下一铲就要挖出来了,下一铲就要挖出来了!可是没有白薯。隐隐地有点儿饿,紧接着便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从心头撞上来。我突然间饿得非常厉害了。然后,确实没有白薯,地下异乎寻常的干净。
秋天的太阳很暖。我翻过一道土堤,见许多汗腾腾的女人在掘土,里面夹杂了几个少年。那是一块长条的薯地,地边堆着枯黑的秧蔓,有人盘腿坐着,把稍软的叶子撸到口袋里。掘土的人排成一排,挖一锹退一步,每人只有一肩宽的余地,但身后长长的一条显然是各归其主了。我拎着小铲子窜到地里,没等下手,便有粗声的少年吼我滚开。那种微妙的感觉再一次上涌。我滚到土堤上,饿着看他们,看他们锹上不时闪出的白薯。白薯像老鼠一样,出了洞就乱窜,有人像猫一样争夺起来了。我在他们翻剩的土里捡了一些白薯须子,那是白薯和薯蔓相交接的部位,有点粉,更有点白,很甜,至少我觉得很甜。我盯着那几个少年怕他们有谁窜出来揍我。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怜。果然,一个和我母亲岁数差不多的女人忍不住可怜我了。
她说,孩子,给你妈撸点白薯叶儿回去吧,焯软了包团子吃,香着呢!我不信她的话,站着没动。她又说了一遍,目光很奇怪,我觉得她马上就要递给我一块白薯了。然而她说完就不再理我了,别人更不理我。我的母亲不在,这世上有谁理我呢?我坐下来撸白薯叶,直到天色暗下来。回家的路上,大大的红红的太阳在西边悬了很久,我一边赶路一边老是忍不住看它,后来一下子就黑了。
刚跨上铁路线就听到母亲唤我,她等急了,见了我又气又喜,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说父亲找我去了。我把沉甸甸的布兜递给她,她惊得呀了一声,怜惜地摸我的后脑勺。进了家,她很快明白兜子里一块白薯也没有,却更加怜惜地摸我的脸和脑门,说你饿坏了吧?母亲不停地夸我,夸我真能干,夸我是有出息的孩子。母亲难过极了,她就这样安慰我,也安慰她自己。微妙的感觉再次袭来,我躲到门口去等我爸爸。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我不能说我想哭。
那是一种比哭更平静也比哭更悲伤的情感,一种只能意会却难以言传的痛楚。除了童心,没有别的心灵能够体味这一脉了。
我看着父亲向我走来,在枕木上踮着脚。一列火车隔开了我们,车头在黑夜中放出白气。天上落下毛毛细雨般的凝固的蒸汽和碎沙般的煤粉,耳朵和领口里痒酥酥的。没有捡到白薯,以后还有无数空手而归的日子在等着我,然而母亲在夸我,父亲也笑眯眯的向我走来了。
前几天,妻子突然想吃烤白薯。我去买了两块,一大一小。我怕胃酸,捡小的吃。妻则狼吞虎咽,像剥一只动物一样将那只大白薯剥着吃掉了。薯肉红红的,是夕阳的那种颜色。我讲了六岁那年的早晨,一个秋天的日子。不知妻听得是否有趣,我自己是边讲边生了诧异,以为是捉到人生全盤性的一个写照了。
妻说好吃,真好吃。
我的胃却酸起来了。
为了一首诗
/[奥地利]里尔克
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么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
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分离;
——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岁月;想到儿童的疾病,病状离奇地发作;
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海;
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
——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
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
我们还有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音。
我们有回忆,也还不够。如果回忆很多,我们还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