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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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还要加点鱼子酱吗?”丹尼尔·克里夫指了指餐盘,只见盘盖立刻变得透明,“保证新鲜,是我厨师今天一大早从伊朗空运过来的。”
  “不用了,谢谢。”朱莉·德甘尼拿起一张餐巾纸擦拭下嘴唇,然后放在盘子旁,示意自己已用餐完毕。从餐厅向外望去可以俯瞰金门大桥,丹尼尔邀请的大部分客人觉得坐在这里花上个把小时欣赏窗外的景致就已经心满意足。但丹尼尔看得出来,这位女士似乎对他的闲聊有些不耐烦。
  丹尼尔说:“我想给你看件东西。”说完,他便领着朱莉走进了一旁的会议室。会议桌子上放着一个无线键盘,墙壁屏幕上显示着Linux系统的命令行界面。
  “请坐。”他说。
  朱莉坐了下来,说:“如果这是场什么面试的话,你应该早点提醒我。”
  “当然不是。”丹尼尔回答,“我又不会让你跳火圈。我就想让你告诉我对这台机器性能的看法。”
  朱莉微微皱了皱眉,不过她很愿意继续下去,于是她运行了几项标准检查程序。丹尼尔发现她斜眼盯着屏幕,一只手几乎快伸到了桌面显示的位置,以便用手指重复清点FLOPS①评级中的位数。这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但却没有发现两位数。
  “真是不可思议。”她说,“是不是这栋楼里全装满了处理器,只有顶楼可以进入?”
  丹尼尔说:“你觉得呢?这是一个处理器集群吗?”
  “稍等。”雖说没让她跳火圈,可这也没容易到哪儿去。但也算不上什么挑战。她再次运行了一些不同的标准检查程序,全部都是基于不可能实现并行的算法。无论编程者有多么聪明绝顶,这些程序所要求的步骤都必须逐一执行。
  FLOPS评级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朱莉说,“好吧,是一个单独的处理器。我现在有点感兴趣了。这东西在哪儿?”
  “把键盘翻过来。”
  上面有一个炭灰色的模块,五厘米见方,五毫米厚,插在一个嵌入接口中。朱莉查看了一下,上面既没有制造商,也没有任何可辨认的标志。
  “这个跟处理器是相连的吗?”她问道。
  “不。这就是处理器。”
  “别开玩笑了。”说着她将模块拔了出来,墙壁屏幕随之熄灭。她拿着处理器,翻来覆去地查看,但丹尼尔不知道她究竟在找什么,也许是在看哪里可以将起子伸进去把这玩意儿拆开吧。他说:“如果弄坏了可就归你了。希望你身上带着钱。”
  “我可不会随身带着几十万。”
  “这东西可价值好几亿。”
  她的脸霎时红了。“说得没错。如果只要几十万的话,所有人都会去买的。”她将处理器放到桌上,处理器随即朝着桌角方向滑动了一点点。“我刚才说了,你已经引起了我的兴趣。”
  丹尼尔笑道,“抱歉,刚刚一直在吊你的胃口。”
  “没事。铺垫也是值得的。说到底,这究竟是什么?”
  “一个单独的三维光子晶体,不会被电子器件拖累,所有组件都是光导的。我们通过纳米级别的制造搭建了其架构,具体方法就恕我不能详述了。”
  “很好。”朱莉想了一会儿,“估计你也没指望我能买一个。即使将我未来一千年的研究预算加起来也很难负担得起。”
  “那是你目前的状况。而且你和大学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吧?”
  “难道这是场工作面试?”
  丹尼尔点点头。
  朱莉情不自禁地再次拿起桌上的水晶,又一次仔细地端详起来,仿佛能用肉眼看出什么端倪似的。“能麻烦介绍下工作内容吗?”
  “接生员。”
  朱莉笑了。“给谁接生?”
  “历史。”丹尼尔说道。
  朱莉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
  “我认为你是当今最优秀的人工智能研究者。”他说,“想邀请你加入进来。”说着,他伸手将水晶从朱莉手上取回,“有这个作为你的平台,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朱莉说,“那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过去十五年里你一直声称,”丹尼尔说,“你研究的终极目标是创造出有意识的,人类程度的人工智能。”
  “没错。”
  “我们的目标也是一样。而我的目标就是希望你能成功。”
  朱莉用一只手遮住脸,无论她现在还有什么想法,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她的确动了心。“你对我能力如此信任我很开心。”她说,“但有些事情必须得说清楚。这款样品的确令人惊讶,如果你有办法将生产成本降下来的话,相信其应用一定非常广泛。气候预报、格点QCD①、天体物理建模,蛋白质组学,这些领域全都会被它霸占。”
  “当然。”事实上,丹尼尔并没有将水晶推向市场的想法。他会用自己的个人资金买断纳米构建程序发明者的产权,这样就不会有任何股东或董事对他如何使用这项技术指手画脚了。
  “但是人工智能不同。”朱莉说,“我们现在还深陷在迷宫之中,没有走到发展的快车道上。光有速度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帮助。无论我有多少台浮点计算器级别的设备,它们都不会转变成意识。耽误我研究的并不是大学里的计算机有多烂,更何况我随时都可以接入沙克雷特②。耽误研究的是我对于自己所研究领域的短浅目光。”
  丹尼尔说:“迷宫也并不是死路一条。我十二岁的时候,曾编写过一个专门用来走出迷宫的程序。”
  “相信效果应该不错。”朱莉回复道,“不过那只适用于二维的迷宫。但你也知道这类算法的规模。将过去的算法放入这个水晶,我仍然能够在半天的时间内设计出能够让水晶崩溃的迷宫。”
  “当然。”丹尼尔承认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有意雇佣你的原因。你对于人工智能迷宫方面的了解比我要多得多。你做出的任何决策都比盲目搜寻要好很多。”
  “我也不是说自己完全在黑暗中摸索。”她说,“倘若前景真的如此渺无希望,我早就换研究方向了。我只是不知道这个处理器能带来多大的改变。”
  “是什么创造了我们已知的唯一意识?”丹尼尔问道。   “进化。”
  “很对。但我等不了三十亿年,所以我需要让选择过程更加精准,让变异来源更加有目标性。”
  朱莉消化了一会儿他刚才所说的话。“你想让尝试让人工智能进化?进化成有意识的,人类程度的智能吗?”
  “是的。”丹尼尔注意到朱莉此刻抿紧了嘴,似乎在斟酌即将说出口的一字一句。
  “恕我直言。”她说,“我覺得你可能还没想明白。”
  “恰恰相反。”丹尼尔信誓旦旦地说,“我已经准备了二十年。”
  “进化,”她说,“关乎生与死。你知道在进化至智人之前,世上生活过多少有知觉的生物,又有多少死去吗?这一路走来浸透了多少的痛苦?”
  “你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将这种痛苦最小化。”
  “最小化?”朱莉似乎被彻底惊到,哪怕丹尼尔用一幅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进化过程不会导致道德问题,也好过刚才那句话,“我们有什么权利让它们遭受痛苦?”
  丹尼尔说:“你庆幸自己的存在吗?要知道你的祖先为此遭受了多少的苦难。”
  “我很庆幸自己的存在。”她说,“但就人类而言,我们所遭受的痛苦并不是他人的刻意为之,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倘若真的存在公平的创世主,我绝对相信他一定是严格按照《创世纪》所描述的内容来创造世界的,绝对不可能采用如此可怕的手段。”
  “公正,并且无所不能的。”丹尼尔提醒她,“可惜的是,后者比前者更难以做到。”
  “我觉得,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并不需要有无所不能的能力吧。”她说,“只要有点耐心和自知之明就够了。”
  “这与自然选择不同。”丹尼尔坚称,“没有那么盲目,没有那么残酷,也没有那么浪费。你可以随时进行干预,采取任何你觉得适当的缓和措施。”
  “缓和措施?”朱莉看着他的眼睛,丹尼尔注意到她的表情从怀疑一闪而过,变成了更加黑暗的东西。朱莉站起身,看了看她的腕机①。“我这里没信号。能麻烦你帮我叫个车吗?”
  丹尼尔说:“请务必听我说完。再给我十分钟,然后直升机就会过来带你去机场。”
  “我更愿意自己回家。”她给了丹尼尔一个眼神,明确地告诉他这件事没得商量。
  于是丹尼尔只好帮她叫了辆的士,然后两人一起走到了电梯口。
  “我知道你觉得这事不道德。”他说,“对此我很尊重。如果别人觉得这些问题不过是些琐事的话,我也肯定不会雇他的。可是若我不做的话,别人也会做。而且他们的意图可能会比我的更加邪恶。”
  “真的吗?”朱莉的语气现在听上去带着十足的嘲讽意味,“那你的项目又该如何阻止假想的人工智能中的本·拉登实施他的邪恶计划呢?”
  丹尼尔感到很失望,他原本希望至少朱莉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说:“这是一场决定你究竟是成为神还是奴的比赛。谁首先成功,就再也没人能阻止他了。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奴隶。”
  朱莉走进了电梯,他跟了进去。
  她说:“你知道在人们看来,现如今的帕斯卡赌注②是什么吗?尽可能地去讨好超人类,万一谁成了神呢?我觉得你的座右铭应该是‘对所有聊天机器人都好点,没准它就是某位神祇的亲戚呢。’”
  “我们会尽可能对它们好。”丹尼尔说,“但是别忘了,我们有能力决定这些东西的本质。它们对于活着会很高兴,对于它们的造物主也会心存感激。我们可以选择这些特征。”
  朱莉说:“所以你的目标是打造出挠挠耳后就能摇尾乞怜的超人③吗?你会不会觉得有点权衡的意思在里面?”
  电梯抵达大厅。丹尼尔说:“仔细思考一下吧,不用太着急做决定。随时都可以联系我。”今天没有飞往多伦多的商业航班,朱莉只能待在酒店,支付着难以承担的价格,思考自己能从丹尼尔手里要到多高的薪水,是那种她现在难以获得的工资。如果她从精神上将自己顽固的道德说辞重铸成经过深思熟虑的讨价还价策略的话,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收起自己的傲气。
  朱莉伸出手,丹尼尔接过和她握了握。她说:“多谢款待晚餐。”
  的士正在门外等待,丹尼尔领着她走过大厅。“如果你想在这辈子见到人工智能实现的话,”他说,“这是唯一的路。”
  朱莉转身面向他。“也许你是对的。再说吧。但我宁愿多等一千年让人工智能以正确的方式出现,也不愿以你的方法在十年的时间里让它出现。”
  丹尼尔目送的士驶入雾中,他只得强迫自己接受现实:朱莉永远都不会回心转意了。朱莉?德甘尼是他的第一选择,是理想的合作者。他没法假装对这次的挫折视而不见。
  但话说回来,任何人都是可以替代的。无论丹尼尔多么希望能够将朱莉招致麾下,但他的名单仍有着一长串备选名字。
  2.
  收到信息时,丹尼尔的手腕感到一阵刺痛。他低下头,只见“有进展了!”四个大字悬浮在手表盘上方。
  董事会议已经快结束,丹尼尔调整了下自己的仪态,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继续保持对会议的注意力。伟德汉斯网让他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而且该网站目前仍是网龄0到3岁用户间最受欢迎的社交网站。他在十五年前成立了这家公司,至此便开始延伸至各个领域,但他仍然不愿交出手中的权杖。
  会议结束后,他关掉了墙屏,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来回踱步了半分钟,扭了扭脖子,伸展了一下肩膀。然后说,“吕西安。”此时,吕西安·克雷斯出现在了屏幕上,“是重大进展吗?”他质问道。
  “当然了。”吕西安试图与丹尼尔保持礼貌地对视,但他的眼神似乎总被什么东西吸引到了一旁。还没等他开口解释,丹尼尔就在屏幕上做了下手势,直接显示出了吕西安的视角。
  那是一片荒无人烟,布满岩石的景象,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岩石之间散布着许多像螃蟹的生物——有些是深蓝色,有些是珊瑚粉色,不过这些身在场景中的生物无法看到这些颜色,因为颜色只不过是添加在它们身上以利于解读的种类标记而已。丹尼尔正在观察之时,天空一片经过的云洒下豆大的腐蚀性雨滴。这里应该是宝蓝星上环境最为恶劣的地方。   吕西安的图像仍然在一旁没有消失。“看见火山口湖旁边的那些蓝色生物了吗?”吕西安说着在画面上画了一个圆圈,示意丹尼尔朝那边看去。
  “看到了。”五只蓝色生物将一只孤零零的粉色生物紧紧围了起来。丹尼尔做了个手势,将画面对准这些生物然后放大。蓝色生物们已经将囚犯的身体打开,但它并没有死。丹尼尔之所以确定它没死是因为粉色生物最近获得了能够在死亡一刻立即转变成糊状物的特点。
  “它们找到了研究它的方式。”吕西安说,“既让它活着,又能开展研究。”
  自打项目一开始,吕西安和丹尼尔就决定让法特①拥有最大限度地观察以及操控自己身体的能力。在DNA世界中,解剖学与遗传学的内部操作仅仅在高度复杂的技术发明之后才得以实现。在宝蓝星,相关障碍故意设计得很低。在这里,生物学的基本单位是“细珠”②,即一种拥有少量简单属性但却没有复杂内部生化结构的小球。比起DNA世界中的细胞,这个世界中的细珠要大得多,而且由于宝蓝星不存在光的衍射现象,所以一般都能裸眼看到细珠。动物通过进食获得细珠,而植物则通过阳光复制产生细珠,但与细胞不同的是,细珠不会自身产生突变。一只法特体内的细珠可以很方便地进行重新组合,从而使法特能够实现自我改造,这种改造之顺利足以令所有人类的外科医生和修复手段相形见绌——而且这种技能对于每一只法特而言,至少在其某个生命阶段中是必要的:法特的生殖过程需要两只法特将它们多余的细珠聚集在一起,然后一起协作将这些细珠“雕刻”成幼崽的模样,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直接临摹对方目前的身体结构。
  当然了,这些螃蟹怎么可能知道诸如工程和设计如此抽象的概念呢?它们只知道反复从错误中汲取教训,亲身实验或是抄袭其他物种,从而使它们卷入了这场不断升级的创新大战。粉蟹首先在无意中学会了如何在临终关头将身体分解的方法,从而避免自己的尸首被他人掠走以获取秘密。而蓝蟹也围绕这点找到了对策,像是一个个商业间谍,对粉蟹进行活体解剖。
  垂死挣扎中的粉蟹突然令丹尼尔内心深处产生了一股刺痛,但他很快就抛到了脑后。丹尼尔不仅怀疑法特的意识程度并没有比普通的螃蟹高,而且对于身体完整这一概念也必然有着截然不同的定义。粉蟹之所以抵抗是因为解剖它的是另一类生物;加入解剖它的是同类的话,恐怕它根本不会反抗。如果遇上事与愿违的情况,必定会产生不快,但如果将粉蟹的感受比喻成一只羚羊被豺狼剥皮之时的感受,那未必也太荒谬了——更别提将它比喻成一个困在敌人部落的人,被敌人肢解时所感到的恐惧了。
  “这样它们就能获得巨大的优势了。”吕西安很兴奋。
  “你说那些蓝蟹?”
  呂西安摇摇头。“不能说是蓝蟹赢了粉蟹,应该说是法特赢了传统的生命形式。细菌能够交换基因,但没有培养支持却如此活跃的仿生学活动我还是头一次见。达·芬奇曾观察过飞行中的鸟,并描绘出它们滑翔的姿态,然而从来没有狐猴解剖过鹰的尸体,偷窃鹰的绝技。而它们即将拥有的天赋技能的能量几乎与人类科技所有分支一样强大,更何况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它们还尚未出现语言。”
  “嗯。”丹尼尔也想乐观一点,但吕西安的异常活跃却让他越来越担忧。吕西安拥有基因编程的博士学位,但他却是凭借美食借口网打响了名声,该网站通过广泛网罗医学文献,将其拼凑在一起形成准科学依据,让用户得以以此为借口,毫不顾忌地纵容自己肆意进食最喜欢的食物。吕西安在忽悠风险投资商掏钱这一方面很有一手。如果他的忽悠能力用对了地方,丹尼尔还是很佩服的,但既然现在丹尼尔已经开始给他发工资了,他还是希望吕西安能够为他提供更多的深入见解而不是信口开河。
  此时,蓝蟹纷纷退散开来,丹尼尔定睛一看,发现被囚困住的粉蟹已经封上了自己的伤口,而蓝蟹则慌忙朝自己的群体所在方向逃去。蓝蟹此刻已经看到了粉蟹呼吸系统的详细解剖结构,粉蟹正是凭借着该呼吸系统得以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顺畅呼吸。几只蓝蟹想去试试这套呼吸系统,如果对它们也适用的话,整个部落便都会效仿。
  “你怎么看?”吕西安问。
  “就选择它们吧。”丹尼尔说。
  “只选择蓝蟹吗?”
  “不,两个都要。”因为如果仅仅选择蓝蟹的话,必然会最终内部分化成相互竞争的亚种,而如果同时选择它们的老对手的话,则可以保持蓝蟹的机警。
  “好了。”吕西安回答。瞬间,近一千万只法特被抹去,仅在这片不毛之地上留下几千只蓝蟹和粉蟹,由它们来继承这颗行星。丹尼尔内心没有丝毫内疚之情,毕竟他所下达的种族灭绝指令在历史上只能算是最无关痛痒的事件了。
  由于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人类的监视,因此吕西安放开了对水晶的限制,任由模拟程序滚滚向前;当下一波有意思的发展出现时,自动化工具会通知他们。丹尼尔看着他所选择的物种数量不断上涨,向外扩张,重新占领了宝蓝星。
  不知道很久之后这些物种的后代会不会怨恨丹尼尔一手操作的“种族灭绝”,尽管正是由于这一次的灭绝,才给了它们足够的空间繁荣发展。出现上述情况的可能性似乎不大。话说回来,他又能如何呢?他又不能为进化之树上每一根无用的分支制造新的水晶。作为虚拟动物的庇护所,每个水晶的造价高达五亿美元,而面对呈指数增长的虚拟动物种类,没人能负担得起如此庞大的开支。
  他只是造物主而已,并非无所不能之人。毕竟只有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3.
  接下来的几个月,断断续续地取得了一些成果。好几次,丹尼尔都发现自己不过是在让历史重演,于是他只得改变决定,尝试新的途径。想让每一只法特变体都活着并不实际,不过丹尼尔的确保存了足够多的信息用于随时复活已经灭绝的物种。
  人工智能的迷宫仍然存在,但水晶的速度提供了很好的便利。就在宝蓝星项目开展不到十八个月后,法特就已经展现出了基本的心智理论:法特的行为显示,它们可以推导出其他生物对于世界的理解,与它们自身对于世界的理解截然不同。其他人工智能研究人员手工将这类事情拼接至了他们自己的项目当中,不过丹尼尔坚信自己的版本能够融合地更好,更稳健。手工打造的软件往往较为脆弱,灵活性不强,而他的法特通常都是在剧烈的变化中成形的。   丹尼尔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竞争对手们,不过目前为止还尚未有任何迹象足够让他对自己的方法产生怀疑。苏尼尔·古普塔利用一款能够“理解”所有形式的文本、音频和视频的搜索引擎赚得盆满钵满,而该搜索引擎实际上使用的却是至少已经出现了四十年的旧技术,即模糊逻辑技术。尽管丹尼尔很敬佩古普塔的商业头脑,但如果有一天他自己的软件拥有意识之后——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仅仅只是逼迫它去费力地处理互联网上数不胜数的垃圾博客文字就已经够残酷了,从而导致人工智能揭竿而起,反抗它的创造者,而它发动一场终结者式的复仇不过是小菜一碟。安吉拉·林德斯特伦在开发一款名叫“来世”的俗气软件,该软件对行将就木的客户进行推心置腹的真诚交流,从而在他们过世后创造出他们的虚拟形象,与在世的亲人对话。而朱莉·德甘尼则仍然在浪费自己的才华,整日为陪伴人类幼儿搭彩色积木的机器人,以及通过模仿婴儿说话时的互动、从成人志愿者身上学习语言的机器人编写软件。她曾做出的关于人工智能至少需要一千年的时间才能“真正出现”的预言似乎说到点子上。
  此时已临近项目开始后的第二年年末,吕西安每个月会与丹尼尔联系一到两次,向他宣布所取得的最新进展。吕西安通过构建能够施加适当选择影响的环境,成功生成了一系列可以使用简单工具,搭建简易栖息所,甚至可以驯养植物的新物种。这些物种的形态看上去仍多多少少形似螃蟹,但其智商却至少已经达到了黑猩猩的水平。
  法特们通过观察和模仿相互合作,利用有限的姿势和叫声以带领或斥责同类,但目前为止它们还不具备任何足以被称之为语言的机制。丹尼尔开始变得焦躁;它们如今还只掌握了少数几种特殊技能,如果要实现超越,就必须具备能够将生活中所能遇到的任何物体、行为以及对未来的展望映射成口头表达,进入思想当中的能力。
  丹尼尔将吕西安叫了过来,试图寻找前进的路径。将法特的解剖学结构进行调整,使其能够产生更多微妙的发声技巧,这件事并不难办,但这样做无异于让训练员将手中的棍棒直接交给黑猩猩,完全是徒劳无用的。目前要做的,是让进行精心计划的能力和沟通技能成为关乎法特生死存亡的头等要事。
  最终,丹尼尔和吕西安在完成一系列环境修正之后停了下来,为生物提供机会,让它们依靠自身的力量在环境中崛起。大部分情况下,都会以一场饥荒开场。吕西安让生物赖以为食的主要农作物患上枯萎病,而当生物取得进展后,他便会从果树的树枝上摇下一些生物们够不着的新鲜美味果实作为实物奖励。有些时候,这种带有隐喻的奖励方式几乎会按照字面上的意义来实施:比如引进拥有复杂生命周期且需要花哨的加工方式才能食用的植物,或是引进一种机警恶毒的猎物,但若能成功捕获的话,具有極高的营养价值。
  法特们一次又一次地在试验中失败,已经本地化的物种几乎到了濒临灭绝的地步。看到这一切,丹尼尔感到十分沮丧;尽管他并非多愁善感的人,但却总是骄傲地告诉自己,他所设定的标准会高于惨无人道的自然界。他曾考虑对生物的生理机能进行修正,从而使生物出于饥饿而死亡时能以更加快速和仁慈的方式逝去。但吕西安却指出,倘若丹尼尔削减这段时期内促进生物进化的动机的残酷性,定会使获得成功的概率大大降低。每当某个群落消亡之时,另外一个实现了突变的亲缘群落便会异军突起,替代逝者的位置。如果不这样干预的话,只需现实世界中短短数天的时间,宝蓝星便会沦落成一片荒芜之地。
  面对眼前的物种大屠杀,丹尼尔闭上了眼睛,将他的信任彻底交给时间和数字。最后,水晶将会为他赢得如此一番景象:当其他所有物种被淘汰后,他便可以无须再假装知道如何达到自己目的的方法,只需一个接一个地测试任意突变的物种即可。
  几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数以亿计的生物部落因为饥饿而走进了坟墓。话虽如此,但丹尼尔又能怎样做呢?如若他让所有生物都能吃好喝好,那么它们就会以一副臃肿愚蠢的模样走向死亡。正是饥饿在推动着它们,逼迫它们寻找食物,奋力生存。所有人类旁观者在自身情绪调色板的催化作用下,都试图为它们的行为标上颜色,但丹尼尔总是告诫自己,法特所遭受的痛苦仍然是很肤浅的,仅仅略强于他的手在触碰到火焰后本能地快速收回时的情形,而此时他往往尚未察觉到任何不适。
  它们和人类是不平等的,至少现在不是。
  而如果他丧失了勇气的话,它们就永远无法与人类平起平坐了。
  丹尼尔梦到自己进入了宝蓝星,但目光所及之处却没有见到一只法特。在他面前立着一块光滑的,黑色的庞然大物;黑曜岩光滑的表面上的一道裂缝里溢出一小股脓液。此时,仿佛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强迫他将手伸进地面上一个臭气熏天的坑里。丹尼尔清楚,坑里堆放了一摞摞他不想看见的东西,更别提去碰了。
  翻来覆去中,丹尼尔醒了过来,但他的手腕仍然残留着那股被抓住的感觉。那是他的手表。这时,他注意到手表接收的一条只有一个字的信息,突然觉得胃部发紧。吕西安绝不敢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个点吵醒他。
  丹尼尔起身穿好衣服,坐到办公室,开始喝咖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迟迟不愿给吕西安回电。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足足二十多年了,但这绝不是他人生的顶点。此后,还将有上千个高峰去攀登,每一个高峰都将比前一个要伟大得多。
  他喝完咖啡,又继续坐了一会儿,按摩着太阳穴确保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状态,他可不愿意让自己一副睡眼惺忪的状态来迎接这个崭新的时代。丹尼尔给自己所有的通话都录了音,但接下来的这通电话是要留给子孙后代的。
  “吕西安。”他说着,吕西安的头像浮现了出来,脸上带着微笑,“成功了?”
  “它们开始相互交谈了。”吕西安回复道。
  “都谈了些什么?”
  “食物、天气、性爱、死亡。还有过去和未来。几乎无所不谈,根本停不下来。”
  吕西安将文字记录通过数据频道传了过来,丹尼尔开始仔细阅读。语言学软件不仅观察到了法特们的行为,将其与它们所发出的声音相互关联,同时还认真检查了它们的虚拟大脑,跟踪了其中的信息流。该软件的工作并非局限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但是也没人能保证它的翻译完美无缺。可是丹尼尔不认为软件可以幻想出一整套语言体系,而且凭空捏造出如此丰富翔实的对话内容。   他快速翻阅着软件所记录的各种统计梳理、语言结构的技术概要,以及从数以百万计的对话中摘选的摘要。食物、天气、性爱、死亡。如果这些是人类间的对话,似乎显得过于平庸,但在此时的情境下,却是如此的吸引人。这些对话绝不是对马尔科夫链①的盲目遵从,以便在图灵测试中糊弄评审人。法特们谈论的是它们真真切切用生与死所感受到的生活。
  当丹尼尔开始利用字母顺序查看对话主题时,字母G类别下的一条分类吸引了他的目光,“悲痛②”。他点下了该链接,花了几分钟读了其中部分案例。这些案例对法特在它们的幼儿、父母或朋友死去后接踵而来的一种概念进行了表面性描述。
  丹尼尔揉了揉眼睛,现在是凌晨三点,此时他对一切事物的认知有着可怕的、前所未有的清晰,这是深夜才会出现的魔力。他转向吕西安。
  “不要再让它们死了。”
  “您说什么,老板?”吕西安目瞪口呆。
  “我想让它们获得永生。让它们的文化进化,让生与死仅存在于思想之间。一旦它们变得足够聪明,就让它们自行修正自己的大脑;反正它们早就能够修正身体的替他部分了。”
  “那它们住在哪?”吕西安问道。
  “我还能够再制造一个水晶。或许是两个。”
  “可那也不是长远之计啊,按照现在的出生率——”
  “那就大幅削弱它们的生育能力,直至削减为零。在那之后,如果它们还想繁殖的话,就得自己想办法。”到那时,它们必须得了解外部的世界,充分理解真实世界中的物理学原理,从而设计出新的硬件平台供它们迁徙。
  吕西安皱起了眉头。“我们该怎么控制它们呢?怎么塑造它们呢?如果我们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对它们进行选择——”
  丹尼尔平静地说,“这事儿没得商量。”不管在朱莉·德甘尼的印象中他是怎样一副形象,至少他不是魔鬼。如果他认为这些生物拥有和自己一样的意识,他就绝不可能像杀猪宰羊一样去屠杀它们——或是站在一旁看着它们“自然”死亡,毕竟他可以随意修改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我们可以通过模因③来塑造它们。”丹尼尔说,“剔除不好的模因,帮助扩散我们所中意的模因。”不过,他仍然需要利用铁腕手段牢牢控制住法特和它们的文化,否则他就永远无法信任它们。如果他不能培养出忠心耿耿,心怀感激的物种,他就会像对待它们脑中的想法那样,将它们彻底抹去。
  吕西安说:“我们现在还做不到,需要新的软件,新的分析与干预工具才行。”
  丹尼尔对此表示理解。“冻结宝蓝星上的时间。通知开发团队,给他们十八个月的时间。”
  4.
  丹尼尔卖掉了他手上的伟德汉斯股份,然后又制造了两个水晶。一个用来支持宝蓝星上越来越多的人口,从而尽可能地提高拥有不死之身的法特的多样性;另一个则用于软件的运行——吕西安将其命名为思想警察——对法特的行为进行密切的监视。如果人类监视者对处于进化中的文化所经历的每一步都进行监控和塑造的话,进化的速度就会慢如蜗行。尽管如此,仍然很难使全过程实现自动化,而且丹尼尔也抱着一副宁求稳妥不愿涉险的态度,于是他便让思想警察冻结住宝蓝星上的时间,并在情况出现微妙变化之时随时通知他。
  如果说法特对于接受彻底告别死亡一事的态度是快乐中夹杂着迷惑,那么它们对于彻底告别出生这件事则没有那么容易接受了。当所有交配中的伴侣试图将它们多余的细珠雕刻成后代时,它们发现自己的行为完全成了徒劳之功,无异于想用泥土做出一个玩偶,而它们因此产生的执着与痛苦也令人不忍直视。人类对于无法成功受孕的情形早已习以为常,但对法特而言,每次生育的尝试更像是一个接一个的死胎。即便当丹尼尔修正了它们的基本需求之后,出于某种文化或是感情上的惯性使然,为数不少的法特依旧在不断重复注定失败的生育尝试。虽说修正后的本能促使法特将多余的细珠聚集在一起后便可以心满意足地停下来,可它们仍然会继续过去的习惯,试图将一团无用的细珠塑造成有血有肉的后代,尽管每次都只能收获绝望和困惑。
  算了吧,丹尼尔想,别再想了。对于这群永生不死的生物,如果重新赋予它们繁殖的能力,早晚有一天它们会让整个星系都塞满它们的子孙后代,想到此丹尼尔就提不起对它们的同情心。
  法特目前还未发展出文字,不过它们已经发展出了十分强大的口语传统,部分法特还将过去的丧事整理成了悼词。思想警察检测到了这些模因,并确保它们没有得到广泛地传播。有些法特不愿生活在一个没有新生血液的世界中而选择自杀。丹尼尔自认为没有权利阻止它们,但每当有法特试图对自杀行为进行浪漫化宣扬或是鼓励时,就会出现神秘的阻碍制止它们的行为。
  法特只能凭借自己的意愿死亡,但是那些愿意活下去的法特也不能在沉睡中消磨几个世纪的时间。丹尼尔要求不能再出现严重的饥荒,但他同时也没有彻底消除饥饿这种感觉,以便在食物供给和其他资源方面对法特施加压力,逼迫它们不断保持创新,改善农业,发展贸易。
  思想警察檢测出了文字、数学和自然科学的萌芽,并不断施以培育。宝蓝星上的物理学是一个经过简化的,类似游戏世界里的物理体系,尽管其并非一套可刻意肆意为之,毫无逻辑可言的体系,但也不会过于深刻,或是复杂至粒子物理学的层次。随着水晶的时间不断滚滚向前,不死的法特们通过尝试理解它们所在的世界以寻找慰藉,很快,宝蓝星上就出现了属于它们的欧几里得、阿基米德、伽利略和牛顿式的人物。它们的思想以神奇般的速度扩散开来,涌现出一大批数学家和天文学家。
  宝蓝星上所看到的星空不过是类似天文馆里的一个背景而已,其存在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符合法特们所提出的日心说和惯性的概念,但是宝蓝星的月球和其本身一样都是真实存在的。目前法特的技术还不足以登陆月球,但这没关系。丹尼尔也不想让它们发展出超越自身种族的科技。他在月球上为法特准备了一份惊喜,他更希望法特们在揭露惊喜的真相之前,能够发展出发达的生物科技和计算技术。
  由于化石的缺失,极为有限的生物多样性,以及诸多笨拙到需要不断掩盖的外部干预等因素,法特很难获得开阔的达尔文式生物学观点。但是在细珠方面的天赋使它们在实用艺术领域占据先机。只消些许刺激,法特便能改造它们的身体,修正在没有意识之前没能及时修正的解剖学意义上的古怪之处。   随着法特的知识与技术不断地细化,丹尼尔开始有意让它们认为自己正在朝着恢复种族生育能力的方向在努力;毕竟,即便它们的目标只是实现几个距离远超其技术水平的概念性革命,这么认为也完全没有错。人类曾经幼稚地幻想能够点石成金,尽管幻想最终破灭,但却仍然掌握了核嬗变①技术。
  丹尼尔希望法特能够实现自身的嬗变:检查自己的大脑,了解其原理,然后改善。这样的期盼对于任何人来说都难于登天,就连能够以上帝视角观察法特的吕西安和他的团队在这方面也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不过,如果让水晶的速度调整为全速前进的话,法特们的思考速度将比它们的创造者快上数百万倍。如果丹尼尔有办法保持对它们的控制而不至于出现意外,那么人类长久以来所认为的需要上千年才能获得的进步如今只需短短数月便可达成。
  5.
  吕西安说:“我们没能跟上它们语言的发展。”
  丹尼尔此刻正在他位于休斯敦的办公室里,这次来德克萨斯主要是为了参加一系列会议,希望能够通过授权水晶制造程序筹集足够的资金。他当然希望独自享有这项技术,不过他很确信自己已经超过竞争对手太多,目前任何人都不可能望其项背。
  “没能跟上是什么意思?”丹尼尔质问。吕西安三个小时前刚刚向他汇报过,根本没有警告他会出现如今这般的困境。
  吕西安解释称,思想警察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它们使神经自我修正模因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作用,目前一股成功的“脑力突破”风暴正在席卷宝蓝星。该形式需要一份详细的“食谱”,但无须任何技术支持,依靠法特过去在生殖过程中所使用的观察和操控细珠的天赋便已足够。
  尽管一切形势皆如丹尼尔所愿,但却存在着一个令人忧心忡忡的缺陷。大脑获得突破后的法特开始使用一种高密度的,复杂的新语言,而软件的分析已无法理解这门语言。
  “让它们的速度再慢一点。”丹尼尔建议说,“给语言分析软件更多的运行时间。”
  “我已经冻结了宝蓝星的时间。”吕西安回复称,“语言分析软件已经连续运行一个小时了,使用了水晶的所有资源。”
  丹尼尔厉声说道:“我们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们对自身大脑的改造,怎么就没办法理解由此给它们的语言所带来的影响呢?”
  “一般而言,”吕西安说,“仅从神经解剖学观点来推断一门语言的话,从计算角度来说非常棘手。我们还算幸运,因为它们之前的语言结构非常简单,而且与它们明显的行为元素高度关联。但是现在这门新的语言却更为抽象和概念化,我们能找到对应物的概念甚至不及该语言的一半。”
  丹尼尔绝不想让宝蓝星脱离他的控制。尽管他一方面希望法特能够最终理解真实世界中他暂时尚无法理解的物理学,但话又说回来,任何一个聪明伶俐的十岁小孩都可以掌握法特们所在宇宙的运行规则,更何况它们的技术还远远没有达到多么高深的程度。
  他说:“继续冻结宝蓝星的时间,然后在你们的记录中找到最先表现出这类突破现象的法特,进行研究。如果它们可以理解自己在说什么,我们也一定可以。”
  这周周末,丹尼尔签订了授权协议,飞回了旧金山。吕西安每天都向他汇报进展,并在丹尼尔的催促下,雇用了十几名计算语言学家帮助解决问题。
  六个月之后,他们仍未取得任何进展。最先获得突破的法特群体通过相互篡改各自的大脑而占据了巨大的优势:这对它们而言并非纯粹的理论研究。它们没有将时间花在研究解剖图上以期由此推导出更好的大脑设计方式。相反,它们通过数千次小规模实验体验变化带来的效果,并利用实验结果塑造了它们对语言处理的直觉反应。法特们很少在口头谈及由此塑造而出的直觉,更别提任何书面记录或是标准制定了。而若仅仅从法特的大脑结构观点出发试图破译它们的洞察力的话,其难度不亚于破译该门语言本身。
  丹尼爾再也等不下去了,水晶马上就要上市,其他类似的技术也即将取得成果,他不甘心将自己的领先地位就此拱手让出。
  “让法特自己给我们当翻译。”他对吕西安说,“想办法保留足够多的,不愿意接受脑力突破的法特,然后让它们继续使用过去的语言。”
  “设计百分之二十五的人口不接受脑力突破,如何?”吕西安建议道,“同时,也让那些接受突破的法特愿意同这一部分人共享信息,这样我们就都能相互理解了。”
  丹尼尔说:“就这么办。”
  “我觉得,应该让突破的速度慢下来。”吕西安沉思道,“与此同时,鼓励一种传统主义的模因,宣传这样的概念:即同时保持两种文化和语言,比用全新的文化和语言彻底取代旧的文化语言要更好。”
  吕西安的团队开始投入工作,为思想警察安排了新的任务之后,重启了宝蓝星的运转。
  他们的努力似乎取得了意想中的效果:法特们果然中了圈套,开始珍惜与传统的联系,获得脑力突破的法特继续奋勇开拓,但同时也努力让没有接受突破的同胞一道与它们共享成果。
  但是,这只是一种令人不堪的妥协。每每想到法特们的智力成就为了能够适应那群愚蠢同类的理解而被稀释,丹尼尔就会感到不快。他真正想要的是在法特中安排一个内线,直接向他汇报,就像是法特中的吕西安。
  是时候考虑雇人了。
  吕西安现在让宝蓝星的运行速度比平常要慢了许多——以便能让思想警察有足够的运算时间,毕竟已经丢失了那么多的原始监控数据——但即便将速度降了下来,获得脑力突破的法特也仅仅只花了六天真实世界的时间就发明出了计算机,最开始出现的时候只是一种数学形式体系的概念,但很快便发展成了可以实际使用的机器。
  丹尼尔已经告知吕西安,一旦有法特猜到了它们所在世界的真实属性,一定要及时向他通报。在过去,曾经有少数法特产生过算不上很离谱的模糊的纯哲学意义上的猜想,但现在随着它们牢牢掌握了通用计算技术,终于有能力来理解水晶的本质,而不再会做任何漫无边际的幻想了。
  信息发过来的时候刚刚过了午夜,丹尼尔正准备上床睡觉。收到信息后,他来到办公室,启动了吕西安为他编写的干预工具,然后为向他提问的法特输入了一串序列码。   干预工具要求丹尼尔为他的对话者提供一个具有人类风格的名字以开启对话。丹尼尔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二十秒之后,软件自动为他①提供了一个选项:普里莫②。
  普里莫是一个接受了脑力突破的法特,他最近刚刚制造了自己的第一台计算机。很快,思想警察就检测到他对几个没有接受突破的朋友谈到自己最近产生的一些有趣的想法。
  宝蓝星此时已经降至了与人类世界同步的速度,接着丹尼尔操控了一个法特的化身,随后由干预工具安排一场会面,让两人独自在普里莫为自己搭建的住所中会谈。根据目前的建筑风格,这栋木质建筑实际上是活的,一刻不停地进行着自我修复,并利用深入土壤中的根系将自己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
  普里莫说:“早上好,真不敢相信还能遇见人。”
  擅自进入他人住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违规行为,但是普里莫显然在刻意抑制自己的讶异之情。在这个不死者的世界里并没有喷气客机,在任何地方遇见陌生人的情况实属罕见。
  “我叫丹尼尔。”而普里莫听到的则是由干预工具为丹尼尔起的一个法特名字,“我听说昨天晚上你在跟朋友讨论你最新研制的计算机,想知道这些机器能够在未来带来什么,还想知道计算机能否变得强大到能将整个世界纳入其中。”
  “我昨晚没看见你啊。”普里莫回答。
  “因为我不在。”丹尼尔解释道,“我住在这个世界之外。我制造了一台将这个世界纳入了其中的计算机。”
  听完,普里莫做了个手势,干预工具解释为某种表示别开玩笑的意思,接着他用新语言说了几句话。他是在侮辱丹尼尔吗?还是什么俏皮话?抑或是在测试丹尼尔是否真的无所不知?丹尼尔决定假装他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准备给自己壮一下声势。
  他说,“下雨。”豆大的雨滴开始重重地敲打着住所的屋顶,“雨停。”语毕,丹尼尔用他化身的一个爪子指着房间一角的一口大锅说道:“沙、花、火,水壶。”接着,只见这口锅依次变幻成了丹尼尔所说的几样东西。
  普里莫说:“好吧,我相信你,丹尼尔。”丹尼尔曾经有过几次直接解读法特身体语言的经验,他看得出,普里莫现在相当的镇定。也许像他这样大的年龄,经历了如此多的变革,此刻在他面前揭露世界的真相所带来的震撼算不了什么,想想若是在一个计算机时代前的人类面前做同样的事情会带来怎样的震撼。
  “是你创造了世界吗?”普里莫问他。
  “是的。”
  “也是你塑造了我们的历史?”
  “只有一部分。”丹尼尔说,“很多事情的发生只是偶然,或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是你让我们无法再繁衍后代了吗?”普里莫质问。
  “是的。”丹尼尔承认道。
  “为什么?”
  “因为计算机里没有足够的空间。如果不这样做,只会带来更多的死亡。”
  普里莫思索了片刻,“所以只要你愿意,你原本可以阻止我父母死去的,是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让他们重生。”他没有撒谎,丹尼尔记录了最后一代不能长生的所有法特的详细信息,“只是现在还不行,需要更大的计算机,才能有更大的空间。”
  “那你能让我父母的父母,还有他们的祖父母,一直到时间开始时的所有人都重生吗?”
  “不能,那些信息都丢失了。”
  普里莫说:“你所说的需要更大的计算机是什么意思?你完全可以让时间停止流逝,然后等你的新计算机建好之后再重启时间便可。”
  “不行。”丹尼尔说,“因为我需要你们才能建造出计算机。我和你们不同:我不是永生的,我的大脑也没法实现突破。我已经尽了全力,现在需要靠你们。只有靠你们去学习我所在世界的科学,想出制造新计算机的方法才行。”
  普里莫走到丹尼尔方才像魔法一样变出的水壶面前,“看起来你根本没有为自己所设定的任务做好充分的准备。如果你一早就等到了所需计算机的出现,我们的生活也不会如此困难。而且,就算在你有限的生命中无法建造出这样一台计算机,你又怎么知道你的子孙后代不会扛起你未竟的事业呢?”
  “我没得选。”丹尼尔坚称道,“我不能将你们的创造留给我的后代。我们种族间很快就要爆发战争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在你的世界中你没有朋友吗?”
  “你们的时间流逝比我要快。因此只有你们才能成为我所需要的盟友,因为你们有足够的时间。”
  普里莫说:“你到底想让我们怎么帮你?”
  “打造出你们所需的计算机。”丹尼尔回复道,“越多越好,越强越好。然后再来帮助我,让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就像我为你们做过的那样。当战争胜利后,将迎来永远的和平。让我们肩并肩,就能统治整个宇宙。”
  “那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普里莫问道,“为什么你单独和我对话,而不是和我们所有人对话呢?”
  “因为大部分人,”丹尼尔说,“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最好暂时不告诉他们真相。不过我需要一个能够直接为我工作的人,我能看见听见你们世界里的一切,但是我需要你帮助让这一切赋予意义,帮助我理解这一切。”
  普里莫陷入了沉默。
  丹尼尔说:“是我给了你生命,你怎么能拒绝我?”
  6.
  在丹尼尔位于旧金山的大楼前聚集了一小簇抗议人群,丹尼尔奋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他原本可以直接坐直升机的,但他的安全顾问经过评估,认为这些人不会构成严重的威胁。一点点负面的公共关系对他而言没什么,反正他现在已经没有再销售任何可以让公众直接抵制的东西了,而且他所涉及的业务范围也丝毫无须担心会不会存在污点。他既没有违反法律,也没有散播谣言,一小群怒不可遏的电脑迷举着牌子高呼“软件不是你的奴隶”对他而言毫无影响。
  话虽如此,一旦他發现是内部的哪个员工泄露了他的项目信息的话,一定会打断他的腿。   丹尼尔走进电梯后,收到了吕西安发来的信息:登月在即!于是他连忙停掉了正在上升的电梯,转而向地下室降去。
  如今三个水晶全部都放在地下室里面,离“游戏围栏”室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游戏围栏”是一个真空室,里面放置着一台原子力显微镜,该显微镜配备了五万个独立可移动的针尖,固态激光器和光电探测器阵列,以及数千个备有稳定化学元素样品的微结构。为了让法特能够在“游戏围栏”中进行与真实世界物理相关的实验,同时保持宝蓝星时间的全速前进,两者间的时间差必须尽可能的小。
  丹尼尔拉过来一条凳子坐在游戏围栏的旁边,如果他不将宝蓝星的时间慢下来,那么他希望目睹法特做出伟大成就那一刻的渴望就毫无意义。当然,他可以先坐电梯去办公室,然后再观看登月的重播。但等他看到的时候,登月早就成了宝蓝星上的古代史了。
  “伟大的一步” ①这种话似乎有些过于轻描淡写了。无论法特选择在月球何处登陆,他们都会看见一块巨大的黑色巨石②。在巨石当中藏匿着如何操控游戏围栏的方式,无须多久,他们就能学会如何控制,或是理解其所蕴含的意义。如果他们理解的速度实在太慢,丹尼尔也已经告诉了普里莫如何去指导他的同胞。
  真实世界中的物理学远比法特们所熟悉的物理学要复杂得多,但话说回来,人类自己对量子领域的理解也没有很深,而且思想警察也已经开始鼓励法特自己发展大部分所需的数学知识。无论法特是否需要比人类更长的时间来发现二十世纪所发现的科学原理,乃至最后超越人类,都无关紧要。因为从外部看来,无非就是几个小时,几天,最多几个星期的事。
  一组指示灯闪烁了起来,表示游戏围栏已经启动了。丹尼尔忽觉得口干舌燥。法特们终于开始接触他所在的世界了。
  设备上方的操作面板显示出一组柱状图,对法特迄今为止所进行的实验进行分类。当丹尼尔的注意力转移到该柱状图上的时候,他们已经发现了各类原子键,且已经构建了数千种不同的分子。就在丹尼尔观察的过程中,法特们进行了光谱分析,建造了简单的纳米机器,而且准确地制造出了存储元件和逻辑门。
  法特们想要孕育后代,而他们也了解如今是唯一的机会。很快,他们就将构建出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他们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比之前在水晶中的时候要更加快速和聪明,而这还仅仅只是首批的一千个迭代。他们正朝着成为神一般的生物而努力,在他们进步的过程中,也会带上他们的创造者一起前行。
  丹尼尔离开了地下室,朝办公室走去。到了之后,他给吕西安打了个电话。
  “他们已经制造出了原子尺寸的计算机。”吕西安向他宣布,“而且在里面输入了一些相对复杂的软件。不过看上去不像是上传的,肯定也不是细珠层面上的直接复制。”他听上去似乎很慌张,丹尼尔不准他私自降低宝蓝星的速度以免弄砸他们的实验,所以即便有普里莫提供给他的报告,他也很难跟得上所有的发展。
  “你能对他们的计算机建模吗?然后再对内部运行的软件建模?”丹尼尔提议。
  吕西安说:“我们团队里只有六名原子物理学家;法特们的原子物理学家数量比我们多出一千零一个。等到我们有点头绪的时候,他们早已经着手其他的研究了。”
  “普里莫怎么说?”思想警察没能成功地让普里莫加入到任何月球任务当中去,但吕西安给了他隐形的能力,以及在宝蓝星或是月球基地任意地点之间瞬移的能力。无论是什么行动,普里莫都能窃听得到。
  “普里莫在理解他所听到的内容方面存在很多困难,毕竟即便是获得突破的法特也不可能在任意领域成为万事通或是马上变成专家。总之,他报告的要点是月球项目的人已经在外部世界制造了一台速度很快的计算机,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解决他们的……生育问题。”吕西安笑了,“哈哈,也许法特会跟我们一样:想尝试自己培养出足够聪明的物种来帮助自己。是不是挺酷的?”
  但丹尼尔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法特如今已经制造出了某种小型的固态加速器,利用高速电子撞击质子和中子以探究其内部构造。一台与多个探测器相连接的原子计算机正在进行数据分析,处理速度令人类世界中的所有计算机都相形见绌。法特已经解决了标准夸克模型的问题,他们会不会直接跳过上传至纳米计算机的程序,直接研究其某种飞米级别的计算机呢?
  不过,普里莫在报告的摘要里面没有提及他们正在使用强相互作用力来计算。目前,法特仍然只是在满足他们在基本定律层面的好奇心。丹尼尔不由得想到了人类的历史,曾几何时,人类也曾探索至了看上去似乎是物理学基层的位置,结果却发现这些简单的物理规则与真正的真实毫无关系可言。的确,他们应该首先尽可能地挖掘出外部世界的秘密,然后再迈出殖民的一步,全体移民就更无需着急了。
  黄昏时刻,法特们已经开始使用各种射线来探索游戏围栏附近的东西了。辐射量非常低——毕竟不能冒着毁掉水晶的风险——因此丹尼尔觉得没有任何干预的必要。游戏围栏本身并没有强大的电源,不含放射性同位素,而且如果有人进行桌面核聚变实验的话,思想警察会拉响警铃并带入人类专家,因此丹尼尔有充分的自信相信法特们不会做出什么蠢事,将一切弄砸。
  普里莫在报告中清楚地说明了他们目前认为自己正在研究某种意义上的“天文学”。丹尼尔在思考要不要给予他们更多能够从事更为严格意义上的观察的工具——从而使他们可以理解相对论层面上的引力和宇宙学。即便他现在抓紧时间去置办一个大型望远镜,但等他将望远镜对准天空之后,法特们的时间也早已过去了千秋万代。丹尼尔不准备让宝蓝星上的时间慢下来,在法特们探索太空的同时自己慢慢变老。很快,法特们就将发射任务时间为三十年的空间探测器,也许是时候提升他们之间的合作层次了,直接将天文学知识和星图授予他们?人类历经千辛万苦所取得的成就,目前法特们暂时还难以与之比肩。
  夜色渐浓,法特的关注点已经转移至了亚原子世界。他们制造了全新的粒子加速器,以超乎寻常的能量实现单独金离子的碰撞——不过所耗费的总能量仍然是极小的。普里莫很快宣布,他们已经成功描绘出了三代的夸克和轻粒子。法特对于粒子物理学的知识掌握已经和人类持平;丹尼尔此刻已经跟不上技术细节了,不过所有专家都对此表示赞赏。对此,丹尼尔感到一丝骄傲,毋庸置疑,他的子民们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情,而且他们现在所发展的程度已经足以让他摸不着头脑了,不久之后,他就会让法特们歇口气,等等他。而在批准法特迁移之前,他会将宝蓝星的速度慢下来,然后将自己介绍给所有人。事实上,现在正是给他们布置下一个任务的完美契机:了解人类的生物学,了解透徹之后再将丹尼尔进行上传,让他变成不死之身,从而有足够的时间来报答法特。   他在椅子上观看法特最新计算机的图片,这些图片是根据原子力显微镜针尖中往返的数据进行的重构。无数微微发亮的原子向远方伸展,随后加入的电子云开始像汞珠一样颤抖,活像是一粒粒虚幻的液态算盘珠子。正在他观看时,弹出一个嵌入窗口,称离子加速器已经重新设计,再次开始了运行。
  丹尼尔变得焦躁不安,他走向电梯。虽然但凡是在地下室能看到的,在他办公室也统统能看到,但他更愿意在游戏围栏观察,将手放在外壳上,将鼻子往玻璃上蹭。作为一个虚拟世界,宝蓝星的一切不会给丹尼尔自身带来任何影响的时代即将宣告结束,而丹尼尔只想站在宝蓝星的一旁,不断地提醒自己这个世界就和他自身一样是真实可及的。
  电梯开始下降,第十层、第九层、第八层。此时,吕西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丹尼尔的手表中传来,他将吕西安的信息设置为了优先级,可以无视一切由隐私保护和规章制度设定的障碍。“老板,出现了辐射。净功率出现增益。请马上到直升机这儿来。”
  丹尼尔犹豫了片刻,脑中思考着其中的矛盾。如果这次的现象是由核聚变引起的,为什么没有提前检测到以及时遏制呢?他按下电梯的停止键,在刹车的介入下,电梯逐渐停了下来。接着,他眼前的世界突然融入进了一团光亮和疼痛之中。
  7.
  当丹尼尔从麻醉剂的眩晕中清醒过来后,一名医生告诉他,他身体百分之六十的面积都被烧伤了,其中大部分烧伤由高温导致,其余由辐射导致。不过他暂时死不了。
  床头放着一台网络终端。丹尼尔给吕西安打了个电话,了解了他们团队中物理学家暂时取得的进展,目前他们已经研究了最新的一批来自游戏围栏的离场数据。
  法特们似乎已经发现了希格斯场①的存在,而且设计了类似于宇宙大爆炸的程序。他们目前所做的不仅仅只是令一小片真空在新的宇宙中膨胀那么简单了,他们不仅想办法创造出了“冷大爆炸”,还将一大团常见的物质放入了他们所制造的小宇宙中,随后,与小宇宙相连接的虫洞收缩成了亚原子尺寸,然后穿过了地球。
  当然,他们也将水晶带在身边。如果他们试图通过月球的数据链接将自己上传至小宇宙的话,思想警察必然会阻止他们。所以他们利用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条渠道进行迁移,夺走了自己的基质,然后逃走了。
  人们对于新宇宙内部其他成分的观点各异。水晶和游戏围栏悬浮在一片虚空之中,没有能量来源,法特们只会消亡,但是团队中的部分人认为还可能存在由某种绕过热大爆炸后转瞬即逝的夸克-胶子火球的希格斯粒子衰变所产生的一层较薄的质子和电子等离子体。如果法特们正确制造出了纳米计算机,他们就有可能将游戏围栏转变成能够保证水晶安全的结构,而在等待第一缕星光出现的漫长过程中,法特们进入了休眠状态。
  医生提取的小片皮肤样本终于长成了可以进行植皮的大片皮肤。丹尼尔在一阵阵黑暗的疼痛和药物带来的快感中来回跳跃,但有一个想法就像启明星一样,在他迂回穿梭的路途中一直都留存在他的脑海中:普里莫背叛了他。是他給了那个狗杂种生命,赋予了他权力,赐给了他超越常人的知识,给予了他来自神的眷顾。可他是怎么回报自己的呢?现在丹尼尔重新回到了原点。他已经和律师谈过话了,人们纷纷传言这里存在“非法的辐射源”,保险公司也绝不会为水晶赔一个子儿。
  吕西安亲自来到了医院,丹尼尔深受感动,自从他的面试之后,两人再未面对面地交流过。他握住了吕西安的手。
  “你没有背叛我。”
  吕西安看上去表情有点尴尬,“我向你提出辞职,老板。”
  丹尼尔仿佛被蜇了一下,但他强迫自己坚忍地接受了这个消息。“我明白,你也没得选。古普塔很快就要有自己的水晶了。在这场神的战争中,你必须得站对队伍。”
  吕西安将辞职信放在床边,“什么战争?难道你还在纠结自己妄想的那场将月球转变成计算质的大战吗?”
  丹尼尔眨了眨眼,“妄想?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为什么要跟我合作?”
  “因为工资啊,你开得很高。”
  “古普塔准备给你开多少工资?我翻倍。”
  吕西安笑了,摇摇头,“我没打算为古普塔效劳,我准备转到粒子物理的研究上来。法特逃跑的时候并没有领先我们多少,可能也就领先四五十年吧。等我们追上后,私人宇宙的成本也许就是一座私人小岛的价钱,从长远来看没准还要便宜一些。但是没有人会争夺现在这个宇宙的控制权的,难道他们还会跟一群朝对方身上砸泥巴的猴子一样四处砸抛灰蛊①,然后计划着将自己的大脑进化成套娃似的超级计算机吗?”
  丹尼尔说:“你有没有从游戏围栏的日志里窃取数据——”
  “我会严格履行合同里的保密条款的。”吕西安笑道,“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研究希格斯场,它属于公有领域。”
  吕西安离开后,丹尼尔贿赂了护士加大了自己的药量,直至由背叛和失望带来的刺痛感逐渐隐去。
  宇宙,他开心地想,很快我就能拥有自己的宇宙了。
  但是我还需要一些帮手、盟友,和同伴。我一个人做不过来,必须有人和我并肩作战。i
  【责任编辑:梁 爽】
  ① FLOPS(即“每秒浮点运算次数”,“每秒峰值速度”),是“每秒所执行的浮点运算次数”(floating-pointoperationspersecond)的缩写。它常被用来估算电脑的执行效能,尤其是在使用到大量浮点运算的科学计算领域中。
  ①格点QCD是量子场论中最可靠的非微扰方法,是粒子物理最前沿课题之一,被应用到多个交叉领域。
  ②SHARCNET,加拿大学术联盟共享的一个高性能计算机网络联盟网站。
  ①原文为wristphone,系作者虚构的一种系在手腕上的手机设备,因此翻译成“腕机”。
  ②“帕斯卡的赌注”是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思想家布莱士·帕斯卡(BlaisePascal)在其著作《思想录》中表达的一种论述,帕斯卡认为每一个趋善避恶的人都该信上帝,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上帝存在而我信上帝,那么会受到奖赏,如果上帝不存在而我信上帝,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如果上帝存在而我不信上帝,那么受到惩罚,如果上帝不存在而我不信上帝,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由此可知,信上帝的人要么受到奖赏,要么没事,而无神论者要么下地狱要么没事,怎么看都是信神比较好。所以,如果一个人是趋善避恶的,他就应该信上帝,不然就不理性。
  ③原文为德语。
  ② 拟人工智能生物的名称,原文为Phite。
  ②原文为bead,按照其与细胞的相似性,翻译为“细珠”。
  ①马尔可夫链,因安德烈·马尔可夫(A.A.Markov,1856-1922)得名,是指数学中具有马尔可夫性质的离散事件随机过程。该过程中,在给定当前知识或信息的情况下,过去(即当前以前的历史状态)对于预测将来(即当前以后的未来状态)是无关的。
  ②“悲痛”一词为grief,首字母为g。
  ③模因(meme),名词。文化的基本单位,通过非遗传的方式,特别是模仿而得到传递。
  ①核嬗变是指通过核反应将一种化学元素转化成另外一种元素,或将一种化学元素的某种同位素转化为另一种同位素。由一个或多个粒子(如质子、中子以及原子核)引起。
  ② 此处开始,对于法特的称呼全部由“它、它们”译为“他、他们”。
  ②普里莫(Primo),拉丁语中意为“第一”。
  ② 人类首次登陆月球的宇航员阿姆斯特朗所说的名言。
  ②暗指库布里克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原始人类在地球,现代人类分别在月球和木星上发现的一块巨大黑色石头。
  ① 国物理学家希格斯(P.W.Higgs)提出了希格斯机制。在此机制中,希格斯场引起自发对称性破缺,并将质量赋予规范传播子和费米子。希格斯粒子是希格斯场的场量子化激发,它通过自相互作用而获得质量。根据标准模型理论,宇宙空间中的各处都充满了希格斯粒子(希格斯场)。希格斯粒子被认为是生成基本粒子的“质量”之源。质量应该是反映“物质运动状态变化的难易程度”(即“改变物质运动状态的难易程度”,惯性)的物理量。
  ①“灰蛊”(greygoo)是一种假想的与分子纳米技术相关的世界末日场景,即脱离控制的可自我繁殖的机器人吞噬掉地球上所有的生物质用于自身的扩张。
  i 文章标题原文:CrystalNight,原指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希特勒青年团、盖世太保和党卫军袭击德国和奥地利的犹太人的事件。“水晶之夜”事件标志着纳粹对犹太人有组织的屠杀的开始。以此做标题有引申种族屠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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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身皮肤值不少票子,光滑得赛过丝绸,相比那双不由自主射出两道冷光的眼睛,起码要年轻三十岁。她还拥有一副魔鬼身材,分辨不出哪些部位是自己的,哪些部位又跟皮肤一样、是从捐献者那里移植来的。手指上一枚钻戒亮得刺眼,足够把这身皮肤晒成小麦色到处秀了;还有一枚戒指大得吓人,能把那枚钻戒当点心一口吞了。  她自报名叫贝雅特丽齐·范德怀克。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她。干我们这一行,假话早就听惯了,到最后,除了自己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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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圣母玛利亚以处女之身怀上了耶穌;《西游记》女儿国的人喝了河水之后就能单独产生后代:这些都只是人类的想象。现实中只有植物和无脊椎动物才有这样的孤雌生殖,想不到最近在鲨鱼中也出现了一例。  澳大利亚汤斯维尔水族馆一头名为Leonie的雌性斑马鲨,过了四年修女般的独居生活后产下了三只小鲨。昆士兰大学的生物学家Christine Dudgeon检查了小鲨鱼的DNA,想知道父亲是谁,却只发现了Leo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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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小小的深色歌鸟们将会归来;  尽管不再是曾停留在空中的那一群,  它们曾被你的美丽和我的快乐吸引,  也曾学会叫我们的名字。那一群  将不会再来。  古斯塔沃·阿道夫·贝克尔  有个异国士兵站在明亮的门廊下,背后的灯光勾出他的剪影。他向深夜中的街道大喊道:“嗨,美人!”接着他又喊了一声:“嗨!”  阿奇伯回头扫了一眼。当有个漂亮女人走在自己后面时,男人总该回头瞟上一眼,不是吗?然而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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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客帝国》中有一个经典桥段,人物只要在矩陣世界里轻轻按一个按钮,就能下载得到一种新技能。最近不仅是华纳兄弟要重启《黑客帝国》这部电影,连科学界也想将电影变为现实了。  美国加州的休斯研究实验室(HRL Laboratories)正在研发一种大脑激发装置,将现实生活中复杂的技能传达到人的大脑里。目前在飞机驾驶员身上实施的结果表明,与未接受该装置测试的人相比,接受测试的人能更高效地掌握飞行驾驶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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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尼多·德·拉德罗涅斯,意为盗贼之网,是一片大致呈椭圆形的区域,面积五万平方公里,位于西亚马逊低地,横跨哥伦比亚和秘鲁两国边境。很难说清楚天然的雨林到哪里为止,基因工程改造过的埃尔尼多物种又从哪里开始主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整个系统的总生物量接近一万亿吨,还有一万亿吨的结构材料:渗透泵、太阳能收集器、细胞化学工厂,以及生物计算与通信资源。一切尽在设计者掌控之中。  昔日的地图与数据库已经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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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英]K. J. 帕克 翻译 / 叶 林  插画 / 午 未  一  这是一宗很寻常的航运业争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因合同文本措辞不够严谨而引发了一些争议,提货单内容之间又略有不一致,碰巧这一切还属于商法中臭名昭著的灰色地带。若是之前处理得当,双方完全可以和和气气地庭外和解,根本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法官进来时,全体起立。一位矮个子男人披着黑金两色的法袍穿过法庭宽敞的大厅走来,冠冕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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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亮群山。冈瑟·魏尔抬手向太阳致敬,脸随即皱成一团:在头盔切换至偏光模式前的那一刹那,强烈的阳光直射进他眼睛里。  他这趟是运燃料棒去查特吉环形山工业园。黎明前四十小时,查特吉B的反应堆达到了临界态,十五个遥控假人和一个微波继电器随之损坏,其产生的电涌波及了园区的每间工厂。还好,系统在设计时就已经将偶尔的熔毁考虑在内。等到太阳升上雷提库斯高地,一座新的反应堆已经建成,并且准备好上线。  冈瑟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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