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窗户其实都是有朝向的。
　　朝向父亲的那一扇，我却极少打开。只是透过那一方玻璃，静静地继续认识“认识”已久的父亲。
　　父亲与我，似乎总是不入彼此的内心世界。自小便习惯所有的阳光独自分享，所有的风雨独自承担。就像沙漠里的植物极度缺水，与父亲匮乏交流、谈心，那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海市蜃楼般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印象中父亲是十分严肃的。童年最深的记忆便是每次做错了事被他打得直哭，却从未从他的下手中看出不忍，从未自他的眼神里读到心疼。
　　直到从曾祖母的口中得知父亲童年的辛酸，才对他的脾性有所理解。父亲未足三岁，再嫁的祖母在那样的年代由于受不了旁人的闲言碎语，悬梁辞世。年幼的父亲趴在棺木上哭喊，痛苦不已。
　　仿佛真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心一颤。父亲就如失去了整个世界，连最亲近的母亲也离开了他，再不予他哪怕星星点点的爱，丝丝缕缕的关怀。
　　那时，哈尔滨的阳光，从不曾带给父亲丝毫的温暖。父亲挨过饿，受过冻，忍过骂，遭过打。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也是最大的悲哀，便是不能完成学业。成绩优异的他在困窘的家境与祖父的压力下不得不退学。
　　所以父亲很少来学校。父亲的心头总有那么个结：一直想再踏进学校这个神圣的殿堂，可惜却只能以学生家长的身份。
　　父亲的心中不曾盛过阳光，脸上也不曾表露过过多的慈爱。父亲享受极少的母爱，也由于祖父的原因，并不懂得表露对子女的爱。所以，在隆冬似的氛围与冷意里，我们都不知所措。
　　父亲犹如一座令人生畏的火山，有时表面巍峨不动。内部却是翻滚的岩浆；犹如恬静的湖水，朝湖心投一颗石子，湖面不过是圈圈淡淡的涟漪，水下却早已是漩涡。
　　思绪回到现实。到家了，父亲房间里的书橱内摆满了书。父亲购书从不心疼。父亲热衷于阅读，临睡前他床边的书总要往后翻过几页。只不过父亲的视力保持得很好，我却爱躺着看书，因此架上了一副眼镜。偶尔想起父亲对我视力下降的担忧，有如初次品茗萦绕舌尖的莫名感受。
　　晚饭时，跟父亲谈起学校里的一些趣事。不知何时起，我才开始学会制造话题。岁月的痕迹已在父亲的额头滞留太久，沉重的负担一点点地吞噬了父亲的精力，父亲却不曾放松过自己。父亲的手是我见过的最显苦难的手，机油和煤屑给那双手染上了另一种深沉的色彩，横七竖八的裂纹就如生活这把利刀划刻的痕迹。每次参加家长会，父亲可以用刷子像刷石板一样洗手。父亲的脸上偶尔会浮现几分笑意，在我而言，这已是莫大的满足。
　　我极回避学习成绩，因为我总叫父母失望，所以从来都轻描淡写地略过。聪明的父亲怎会不懂得“马马虎虎”、“还行”这些敷衍的字眼？但父亲从不使我尴尬，这一点我是极欣赏父亲的。所以听到同学关于父母如何重视学习成绩的诉苦时，我的心里就会产生难得的优越感。
　　收拾餐桌的时候，看到橱柜里那一小坛“三干酒”还原封不动地被搁置在角落，这是我送给父亲的唯一一件礼物。尽管我不爱酒味的刺鼻与恼人的醉态，但父亲在小酌的同时也讲给我许多的知识与道理，那时候父亲与我理想中的形象十分相似。
　　夜里功课做得很晚。期间听到父亲的多次叹气，听闻父亲腰又痛了，甚至折磨得他整夜失眠。近年父親的健康状态似乎是一直下降，而我，只有在内心默作祈福……
　　第二天，醒得很早。其实我有睡懒觉的习惯。总以为学校里落下的休息太多。于是心安理得地睡到日晒三竿。每次，餐桌上都会留下父亲的字条：记住，吃早餐。母亲的胃病让父亲更加坚定饮食规律的重要性，而我，的确不爱吃早餐。
　　推开房门，看到父亲正提笔写字条。我轻轻说了声：“爸，我走了。”父亲迟疑了一下，应了一声，叮嘱说：“记着吃早饭。”我走过去。拾起那张还未写完的纸片，我握紧它，追了出去，可父亲却早已骑着车离开，依旧是那个朴素的墨绿的背影。
　　一缕阳光拨开朝霞，射了出来，挺暖的。似乎从第一次握起笔，便很少写及父亲，仿佛在我人生的天平上，我只顾及在母亲的那一端不断地接受爱的砝码。如今屈指一算，父亲在不知不觉中竟一下跳到了43岁的年龄。愧疚之余，我那高高翘起的一端竟一下沉落了下来，满载有关父亲的回忆。
　　打开朝向父亲的那一扇窗：早起的父亲，你看到日出了吗?
　　指导老师：许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