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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微光号在轨飞行第97天,指令长许云松看到了闪光。太空飞行有诸多难以预料之处,更何况微光号上的三名宇航员此时距离地球有4400万千米之遥,是迄今为止飞得最远的人(而且还在不断刷新纪录),所以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奇怪。一开始,就连许云松都认为,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毕竟飞船A.I.羲和并未侦测到显著的可见光波段电磁活动,而且即使他闭上眼睛,闪光仍在他的视野中逗留了很久。但羲和随后的报告否定了这种可能:许云松“看”到闪光时,飞船正被一束银河系宇宙射线照耀。那是在恒星的壮丽死亡中,被以近光速抛射到宇宙中的质子、碳氮氧、铁核和少量电子。它们穿越千万光年,如一场初夏的骤雨,劈头砸向了深空中飘行的一叶浮萍。射线势大力沉,轻松穿透了微光号的电磁屏蔽圈。飞船上的第二道防线,是由水、食物和聚乙烯塑料围成的“风暴庇护所”,它可以有效地吸收高能重粒子的冲击,但飞船的设计者和乘员都心知肚明,风暴庇护所的主要功能是防范可预测的太阳辐射。近光速的“骤雨”来袭时,宇航员们根本来不及躲进去。在超新星暴烈的余晖之中,羲和的类神经元运算阵列中发生了数起单粒子翻转事件,她及时调用冗余计算单元进行Debug①,确保了飞船主控模块的稳健。相比电子元件,宇宙射线对宇航员的影响难以量化,但许云松的感官提供了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他看到了闪光,那是高能重粒子直接击中视神经激发的视觉信号。这一事件被微光号的飞行日志记录并传回远在北京的航天飞行控制中心,在那里接受后续的研究和评估,其长期影响在当时并不明朗。结束公共链路的任务汇报之后,许云松切入私人频道。对4400万千米外的爱人,他说了一句后来在中国家喻户晓的话:
谓之,你肯定想象不到,在宇宙深处,在眼睛的帷幕背后,我看到了闪光——美丽的闪光。
一
女人姗姗来迟。她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白净瘦削的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脚步有些飘浮。盘起的头发倒是一丝不乱,蛋白色高领毛衣和鹅黄色风衣上都起了褶子,穿在身上却也妥帖。周倩抬手招呼,女人看到后疾步走来,将薄薄的身体塞进咖啡馆深棕色的卡座。
“谓之。”周倩说。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周倩宽厚地摇了摇头,“伯母怎么样了?”
女人呷了一口柠檬水,裹了裹干裂的嘴唇,撩开额前的刘海,“现在是最关键的阶段。如果我不能把她找回来,就要彻底失去她了。”
周倩的脸僵了一下,“谓之,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
夏谓之嘴角微微上翘。周倩熟悉这样的笑容,它的内涵模糊,可以理解为感谢,也可以理解为拒绝。又或者,两者对这个女人来说,本就是一个意思。冷场数秒。周倩尴尬地俯身,用食指在桌面上唤出菜单,“谓之,你喝点儿什么……谓之?”
抬起头,夏谓之的眼神已然虚焦。沿她的视线看去,咖啡厅正上方是一块边长为两米的立方体公共视域,由纯黑色吊顶凸显出视觉增强内容。周倩快速眨眼,唤醒植入式AR芯片。果然,几乎所有公共频道里都是微光号的身影:画面是伴行飞行器(占去15千克宝贵的有效载荷)从几千万千米外传回来的。在璀璨的星空背景下,微光号缓慢旋转,它的一半身躯闪耀着银辉,另一半则浸入阴影之中。有人说,微光号就像一个沿长轴旋转的银色十字架。这个比喻非常形象——虽然飞船的设计并没有任何宗教意味,而是全然出于实用考虑。微光号在近地轨道上由不同的舱段拼接而成,和人们想象中的宇宙飞船不同,它其实更像一座小型空间站。在微光号固定的长轴上,集中了主推进模块、能源舱、登陆模块和空间实验室,而旋轉的部分则是主生活舱、燃料模块和储藏室(同时也是风暴庇护所)。受限于微光号的结构强度,活动舱段的旋转速度很慢,只提供不到0.1G的微重力。从航天医学的角度来讲,在飞往火星长达七个月的旅程中,这样的重力显然是不够的,但也聊胜于无。宇航员的一大工作,就是在微重力环境下持之以恒地锻炼身体,比如,像仓鼠一样在跑步机上无休止地前进,只为维持对人体来说至关重要的肌肉。
画面切换至舱内,周倩看到了那张她和夏谓之都非常熟悉的脸——像是老了几岁,周倩想,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电磁信号带了些失真和斑驳,也许是因为……她狠狠地摇了摇头,那个讨厌的念头却愈加粘稠。
“这里是微光号。我是指令长许云松。在距离地球七千万千米的深空,微光号全体乘员向祖国人民发来问候。”那张脸说,“从我现在所处的位置看去,地球和火星是大小差不多的光点,一个呈蓝白色,一个呈红褐色。如果忽略行星的运动,它们不过是漫天繁星中比较明亮的两颗。但此时此刻,这两颗明亮的星对我们几乎意味着一切。地球是孕育我们的家园,而火星——而火星是我们踏出家园的第一步。”
许云松停下来。刚才的话似乎耗去了指令长太多氧气,他极认真地呼吸,一口,两口,三口……白色舱内宇航服下的胸脯大幅起伏。周倩转向夏谓之,她看到自己的闺蜜正半张着嘴,轻轻摇头。
“不是云松。”夏谓之轻声呢喃。
“谓之,你在说什么?”
夏谓之抓起玻璃杯,仰头灌水,喉部传来空洞的回响。然后,她把滴水不剩的杯子掼在桌面上,手却并不松开,盘绕着玻璃杯的手指苍白嶙峋,如错落的枯木。
“视频里的那个人。”她说,“那个人不是许云松。”
二
在太空中,即使是葬礼,也能勾起人的思乡之情。“棉花”是许云松的最爱,她漂亮、温顺、适应能力强,最重要的是,她足够聪明。在六只实验小白鼠中,棉花是第一个学会在微重力环境下移动,第一个走通三维迷宫,第一个对宇航员们表现出某种近乎依恋的感情的——这只小白鼠的一生似乎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第一”,即便是死了,大概也是第一个死在深空的哺乳动物……许云松用眼角偷瞄安然,微光号上的生物学家兼医生,她和棉花相处的时间最长(棉花这个名字就是她取的,另外五只她唤作甲乙丙丁戊),对棉花执行安乐死、解剖和缝合同样是她的工作。不出所料,在女人平静如水的脸上,他找不到能够称得上是悲伤的东西。微光号上的三个人是中国最顶尖的宇航员,太空飞行只相信冰冷的理性,想要走得更远,就必须懂得在何时、以及如何屏蔽情感。 至少在几个月以前是这样。
简短的默哀仪式后,安然动作轻缓地将棉花的塑料棺椁推入弃物舱。许云松想象着她之后的旅程:一开始,棉花将跟在他们身后奔赴火星;然后,她会错过微光号的第三次、第四次深空轨道修正,能否被火星的引力捕获是个未知数;如果最后没能泊入火星轨道,她永不腐烂的尸身将很可能飞得更远,直至成为小行星带中的一员……永恒的孤寂和寒冷从想象的背面渗透过来,许云松打了个哆嗦。他又不由想起童年时经历过的葬礼。在故乡,人们的最后一程吹锣打鼓,极尽喧嚣,充满了烟火气。死去的人带着安详的表情,化作白色灰烬,葬于泥土之中。故乡的人们似乎相信,只要保持着与大地的联系,生的背面便不那么面目可憎。魂兮归来。如果这个宇宙中真的存在某种类似于灵魂的东西,如果棉花恰巧拥有这东西,此刻的她会不会轻盈地跳出地火转移轨道,直奔那千万千米外的蓝色故乡呢?
咚。许云松的后脑勺撞上弧形舱壁,整个人随即被弹向相反方向。他下意识抓住扶手,将自己稳定下来。这一次撞击虽然并不疼,但着实令他吃了一惊,从安然和张文博的面部表情来看,两人亦有同感。
“指令长,什么情况?”任务专家张文博率先发问。
许云松低头看了看套着自清洁袜子的脚,“……我的脚趾没有勾住扶手。”
“真是难得,你也会走神。”安然盯着他,“在想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嗯……棉花的一生。”
“好吧。許云松同志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刻。”安然耸了耸肩膀,齐肩短发微微摆荡,如飘行的水母,“我会把棉花的解剖报告发到你的增强视域上,我想这大概有助于你了解她的一生——至少是最后那一段。”
许云松僵硬地笑了笑。
之后三人解散。太空飞行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工作。对棉花留下的生理数据,安然还要做进一步的分析。许云松则要与羲和确认飞行状态,为第三次深空轨道修正做准备。路过主生活舱时,他看见张文博正钻进一条造型奇特的“裤子”——那是“负压裤”(俄罗斯人叫它“Chibis”),一种通过转移体液降低颅内压的装置。
“文博,这是你第几次用负压裤了?”许云松打趣道,“该不会是上瘾了吧?”
英俊的年轻人对他苦涩一笑,“我倒宁可自己是上瘾。指令长,你知道从出发到现在,我的视力下降了多少吗?”
许云松咽下一口唾沫。失重会影响大脑中的液体循环,进而增加头部的压力。人的眼球会在压力下变形,其结果便是视神经肿胀及永久性脉络膜褶皱。许云松也察觉到了视力的衰减,尽管不如张文博那么明显——迫使体液循环并不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体验,年轻的任务专家不过是用负压裤来缓解视神经肿胀而已。奇怪的是,这一太空症状往往只出现在男性身上。所以令许云松感到些许安慰的是,在登陆火星时,微光号上至少还有一个能看得清地形的人。
“这玩意儿有用吗?”许云松一边说,一边翘起大脚趾。这一次,它稳稳地勾住了舱段连接处的扶手。
“我能感觉到血在从头部流向四肢。”张文博眯着眼睛操作控制面板,“但我想也就是个心理安慰而已。”
许云松撇了撇嘴,虽然他并不确定任务专家能否看到。安然的信息在这时传入他的增强视域,是棉花的生理学报告。他拧身飘向飞船的主控室。黑色的文字凸显在纯白色的舱壁上,随着他的移动不断改变形状,被安然加粗的关键字形如剑戟:
眼睛损伤。骨质流失。肌肉萎缩。红细胞数量减少……
许云松粗重地喘息,宇宙飞船中独有的金属灼烧味儿盈满了鼻腔。他有种错觉:自己在看一个百岁老妪的体检报告,而非一只几个月大小白鼠的验尸单。
卵巢恶性生殖细胞肿瘤扭转引起试验品的剧烈疼痛……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对其实施安乐死。但此前试验品行为模式的改变,据推测是由脑部Aβ沉积所致……
Aβ沉积。这短语似曾相识。许云松呼出声纹口令,主控室大门应声滑开。双手微微发力,他便跃入了璀璨的星空。遍布微光号表面各处的综合光学孔径将它的外部环境投射在全景式数码幕布上,在这一刻,在星空的包裹中,许云松拥有彻骨的自由与孤独。他静静飘浮了一会儿,奋力捕捉脑海中那个如极光般杳渺的念头,直到一串中频女声自黑暗中潮起。
“指令长,你在想什么?”
他怔了一下,“我——没有……”
“指令长,最近常看到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他干涩地笑了笑。
一个幽蓝色的女性身影从深邃的宇宙中浮出,“你在担心登陆评估的结果?”
“……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女性的身影抱起双臂,语气中有淡淡的受伤意味,“你没有义务回答一个人工智能的提问。”
不,不是这样。许云松想要否认,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收回了堆积在唇边的话语——直觉上,它自然而然,但却并不属于指令长许云松。
“羲和,我们开始工作吧。”指令长许云松说。
三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那个人还是许云松,只不过——只不过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陌生的东西。”夏谓之将鬓发撩到耳后,手掌擦过小巧的耳垂,“你知道吗周倩,视频里的人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所以一切都没有逃过这个女人的眼睛。周倩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腹部则充盈着冰凉的坠胀感。增强视域里许云松还在说着什么,可她已经听不见了。男人那穿越了千万千米的目光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官。是啊,夏谓之又怎么会注意不到?聪慧、锋利、执拗,带着几分骄傲,几分疏离,许云松的全部生命都凝聚在他的目光之中。可现在呢?那些令他鲜活迷人的东西已经在他的双眼中消失无踪,余下的,只是一种,一种——
清醒的茫然。
“谓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夏谓之将手掌支在桌上,十指相扣,“否则今天你不会约我出来。”
周倩沉默了。
“我猜是坏消息。未经官方证实的坏消息。你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我。” 周倩的双肩瞬间塌了下来。用力眨眼,增强视域随之关闭。没有了视觉的干扰,夏谓之的表情变得清晰——她的嘴角依然翘着,眼中却是确凿无疑的无助。这是一个就算跌下悬崖也会一直保持笑容的女人啊。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周倩开始憎恨自己的身份和即将扮演的角色。探索总是伴随着牺牲,而她明白,她的自我憎恨只是漫长牺牲链条上微不足道的一环。重力在此刻粘稠无比,周倩挺了挺不断下陷的背脊。
“谓之,你知道我对这一次任务是持反对意见的。医疗团队对长期太空飞行中宇航员的健康风险做出了评估,而评估结果并不乐观。”
夏谓之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失重、辐射、饮食、空气成分、心理问题、垃圾处理等等,所有这一切对宇航员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这无关个体的身心条件。”周倩避开夏谓之的目光,“都说地球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如果你对太空飞行有足够的了解,你就肯定会同意,地球何止是摇篮,它简直是婴儿恒温箱,而人类就像早产儿一样,离开这无微不至的呵护便难以存活。宇宙充满敌意,在恒温箱里的我们却很少意识到,生命是多么脆弱,又是多么幸运。”
“但人类终究要离开恒温箱,不是吗?”
“对。”周倩滞涩地点了点头,“所以我反对的并不是这次火星任务,而是它执行的时机。我们可以更好地处理健康问题,比如提升微光号的结构强度,以更快的自转速度来模拟更舒适的重力;比如改进二氧化碳处理装置,為宇航员们营造更清新的舱内环境;比如优化微光号的能源管理,提高电磁屏蔽圈的功率以有效地抵御辐射……”
“而这一切还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夏谓之用指肚轻轻摩挲着玻璃杯,睫毛微颤,“至少在短期内无法做到。”
“是的。可如果等到万事俱备才迈出第一步,婴儿将永远学不会行走。在探索的道路上,人类别无选择。”周倩顿了顿,“虽然我们已经做了充分的预先实验,预留了很高的防护裕度,但长时间的深空飞行依旧充满了不确定性。云松知晓并且愿意承担任务中的各种风险,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一次虚荣心的角力。就像他说的——”
“微光号任务并非仅仅为了展示大国雄心。这是一个有几千年历史的伟大文明在向世界宣告:她依然年轻,依然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周倩有些恍惚。夏谓之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倩分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许云松,那个曾经目光锋利的许云松,那个曾经将理想视作一切的许云松。也许夏谓之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赧,继而沉默。
“一个月以后,微光号就要泊入火星轨道了。之后的登陆是整个任务中最危险的环节,必须由处于最佳飞行状态的宇航员来执行。所以我们对三名宇航员的生理机能、心理状况和认知水平进行了全面评估。”周倩说道,“谓之,云松是——云松曾经是中国最优秀的宇航员,一个五十四门训练课程全优的天才,然而在最近几次认知能力评测中,他的分数都出现了大幅度的下滑。fMRI……你在听吗,谓之?”
夏谓之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她微微颔首,示意女友继续说下去。
“fMRI扫描显示,云松的脑部出现了异常。”周倩用力吸了吸鼻子,“初步判断,是淀粉样蛋白沉积导致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病变。”
终于把这句话丢了出去,周倩感到一阵奇异的解脱。咖啡馆。对面的女友。悲伤的消息。她曾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过这一情景,在她的想象中,夏谓之就和现在一样,用幽深的目光向她探寻。
“神经系统退行性病变……你的意思是,许云松,我的丈夫,微光号上的指令长,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
“至少在出发时,云松都非常健康。谓之,你应该比我清楚,阿尔茨海默症的自然病程不可能发展得如此之快。”周倩咬着嘴唇,“宇宙中的高能重粒子会通过氧化应激和加速斑块累积来损伤突触,这是医学团队目前最有力的猜测。”
夏谓之看着周倩,像看一个陌生人。她的胸口起伏,鼻腔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是因为那一次闪光,对吗?”
“很有可能。”周倩回答。
“周倩,”沉默片刻后,夏谓之干巴巴地说,“这件事情,云松知道吗?”
四
从许云松的角度,安然和张文博正倒立着看他。他们的头几乎抵在一块儿,脚却分得很开,一男一女,拼成了一个倒写的“A”。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许云松笑问道。
“指令长,”张文博扶了扶眼镜,他显然还不适应鼻梁上的异物感,但在太空中,框架眼镜是非常明智的选择,“你收到北京的任务分派了吗?”
许云松点头。
“我和张文博,我们两个登陆火星,你留在微光号上。”安然说。
“安然,感谢你又替我重复了一遍。”
女人的嘴唇抿成一线,茶色眼珠微微颤动。许云松很想对她说,她颠倒过来的表情简直诡异极了,但此刻很显然不太适合开玩笑。
“如果你有异议,可以申诉。”安然说。
“没有。”许云松说。
两个人用同样莫可名状的眼神盯着他。
“二位别误会,我可不是高风亮节。”许云松一脸风轻云淡,“飞行控制中心有他们自己的考量,我只是服从命令罢了。”
“从前的许云松可不会这么说。”安然冷冷地说,张文博扭过头,对她皱眉。
“哦?他会怎么说?”
安然和张文博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飘向主控室时,许云松能够感觉到粘在他身后的目光。安然。张文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人结成了隐秘的同盟?他当然能感觉到早已氤氲在两人之间的情愫,但这并不能解释他们那一言难尽的目光。留在微光号上的可能是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但绝不会是他许云松。有人偷走了微光号指令长毕生的理想与荣耀,他/她理应为此感到愧疚——没错,一定是相同的愧疚让两个人站在了一起……
“你知道这不是事实。”羲和说道。
许云松把目光从占据了大半屏幕的红色星球上收了回来。 “事实?”
虚拟女人沉静地看着他,“事实是,你的认知水平已经无法保证完成登陆火星和为期六十天的地面任务。”
“羲和,这很伤人。”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羲和飘向许云松,停在他上方几厘米,“指令长,你也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对吧?”
许云松的喉结缩了缩。变化。羲和说的对。变化。是的,是有某样东西在他身上悄然流失,但当观察者自身也在流失中崩塌的时候,流失本身也就无法被清晰地描述。
甚至已经不再重要。
“我——我开始遗忘。”许云松迟疑了一下,“有很多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想不起来。”
“遗忘。性格改变。空间认知能力下降。目标感丧失……这让你想到了什么?”
“……棉花。”
羲和悲伤地看着许云松(她的脸上是如假包换的悲伤),“小型哺乳动物是人类自身的参照系,这是微光号带着它们旅行的目的。”
许云松沉默了一会儿。“羲和,如果换作以前的许云松,他会怎么做?”
“如果换作以前的许云松,他已经在为登陆做准备了——不过我知道你问的不是这个。”人工智能回答道,“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重新成为最适合执行任务的那个人,虽然他真正在乎的并不是这一任务的荣誉。”
“他就那么渴望登上火星吗?”
“你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羲和笑了笑,“登上火星是许云松人生的全部意义。”
“听起来不像是有意思的人生呐。”许云松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重又投回在幕布上缓慢旋转的行星,宇宙猩红的眼,“现在的许云松知道登陆任务意义重大,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火星任务不再是构筑他生命的东西,而是某种遥远的宏大叙事。”
“看来你的语言表达能力还完好无损。”
“谢谢。”许云松抓住扶手,将自己牢牢地固定在半空,“羲和,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虚拟人像摇了摇头。
“我想回家。”他说。
五
夏谓之是通过周倩认识许云松的。彼时,她这位中学时代的闺中密友正在热烈地追求本校航天学院的风云人物。夏谓之曾在周倩的指点下远远地瞧见许云松,她还因此颇感迷惑:虽然深知自己的闺蜜并非浅薄之人,但为如此相貌平平的人倾心至此,周倩此前从未有过。
“你呀,浅薄!”周倩用指尖点夏谓之的鼻子,“谓之,你怎么能以貌取人呢?你是沒有仔细观察过他的眼睛……”
话还没说完,周倩便已现出花痴状。夏谓之很想指出闺蜜的逻辑错误,毕竟眼睛也是“貌”的一部分,但这显然是个很煞风景的行为。后来,因为周倩的关系,她和许云松近距离接触过几次。她特别留意了他的眼睛:不大,单眼皮,烟灰色虹膜。和他五官的其他部分一样,那双眸子也算不上好看。但是……但是她明白让周倩着迷的什么了。
“就好像,就好像——”在周倩的强烈要求下,夏谓之搜肠刮肚地寻找词语,“就好像他的目光里藏着另一重生命。在他思考的时候,在他说话的时候,在他吃饭的时候……他目光后的另一个人都一直在那里,与万事万物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谦卑却高傲。你清楚那个人的存在,但你琢磨不透他。”
——这目光赋予了许云松迷人的灵魂厚度,夏谓之在心里暗暗地说,又有几个人能抵御开掘它的诱惑呢?
周倩满意地点头,末了,又补充一句:
“他的眼里有神灵。”
是啊,神灵。若不是穿着一具普普通通的躯壳,有这样一对眸子,再加上好得令人发指的学习成绩和运动场上的所向披靡……许云松怕是只会让人敬而远之吧……会,这样的吧?夏谓之并不确定。每每想起他的目光,她就会脸颊微麻,这酥麻会向下,向下,渗透她身体中的每一条纹理,浸湿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而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之后并没有什么狗血剧情。周倩只是在即将得到许云松时(这是她自己说的)放弃了。“凡人是不能与神灵结合的。”她意味深长地对夏谓之说,似已察觉到后者的心猿意马,“神灵出征,神灵归来,神灵有更宏大的叙事,而我只是一个想要平淡终老的小女人。谓之,我知道你不一样。”
直到今天,夏谓之也没有参透周倩所说的“不一样”到底指的是什么。这三个字是断言还是期许?是说她也处于神灵的疆域,还是说她只是一个渴望燃烧的凡人?事到如今,追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至少,夏谓安慰自己,她体会过极致的喜悦。在和周倩谈话以后,当她以另一种身份去接近许云松,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自然而然:他们重新认识彼此,互相倾心,成为情侣。那是一段目眩神迷的日子,夏谓之甚至朦朦胧胧地想,也许在此前的漫长岁月里,两个人都在等待着遇见对方,这期间的种种意外与波折(包括周倩的穿针引线),不过是将他们引向一个必然的结局。
“就像失而复得。”那时的夏谓之如是总结道。她看向许云松的眼睛,残存的理智如一叶孤舟,在神经元激发的怒涛中几近倾覆。许云松牵着她的手,默默回望。那天的夕阳滴落在他眼中,引燃了一丛美丽的光——落在心口便碎成伤痕的光……
“咳。”
对面的高大男人轻咳一声,打断了夏谓之的追忆。他的西服挺括,膝盖紧紧并拢,双手促狭地在笔直的裤线上反复揉搓。夏谓之忽然有些想笑:这个正直、聪明、博学,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人,应该很少有人见过他现在这副窘迫相吧?
“王工,”她说,“您喝水?”
男人如梦方醒地抓起玻璃杯,咕嘟咕嘟灌水。
“王工,如果您是来安慰我,那大可不必。”
微光号火星探索任务副总指挥王含章将水杯轻轻放回茶几上,舌头在嘴唇上滚了几圈。“小夏,安慰有用的话,我们就不会如此如坐针毡了。”
“也对。”夏谓之轻声说。
“登陆任务安排在社会上引起了许多争议和猜测,绝大多数的阴谋论都不值一提。”王含章顿了顿,“对我们的航天事业来说,只有最接近真相的猜测才最危险。小夏,我猜周倩已经提前向你透露过一些内情了——那是我的意思。你有权知晓真相。” “谢谢您。”夏谓之说,“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王含章腮部的肌肉紧了一下。夏谓之想,在这张喜怒从不形于色的脸上,这大概是最接近心痛的神情了——她的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小夏,我还有一个请求。”沉默片刻后,王含章说。
“您说。”
“无论回来以后变成了什么样,云松都是这个国家的英雄,我们会善待英雄。而你是英雄的妻子——”王含章停了下来,他看到夏谓之在轻轻摇头。
“王工,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不能接受您的请求。如果我接受了,就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她深深地吸气,停顿,吐气,“云松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他选择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会循着命运的指引,不需要道德准则和公众期待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男人惊诧,继而默然。有细微的纹路从眼梢泛起,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捏了捏鼻梁。
“我懂了,小夏。”他说,“辛苦你了。”
夏谓之浅笑,摇头。“我和云松,我们是和中国航天共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在我们最初的人生记忆里,有轰鸣上天的火箭,有寂静宇宙中的金属巨物,有不断被谈论的、更远的远方……我们几乎都憧憬过宇宙,而随着年龄渐长,这憧憬往往如梦境般消散;但也有一些孩子,他们的人生本就是一场盛大的、永不结束的梦境。譬如许云松。”她垂下眼睑,“王局,云松曾经对我说过,在确认了登上火星的人生理想后,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或隐秘或昭彰地将他导向那颗荒凉的红色行星,包括遇见我……在云松炫目的理想之下,我的爱充其量只是一道微弱的光——但有时我会自以为是地想,也许只有这道光,能够在理想燃尽后的黑暗之中,为他照亮前路。”
王含章的眼圈红了。他抓起水杯,却发觉杯中早已滴水不剩。
房门在这时打开,玄关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位老人提着购物袋踱进客厅,她穿灰色长外衣白色开司米衫,身材瘦小,满头银发,眉宇间的神采与夏谓之颇为相似。见到王含章,她的表情卡顿了一下。
“谓之,我回来了。”老人一边说一边仰头打量陌生的男人。
“妈,”夏谓之向老人介绍道,“这是航天局的——”
“航天局……”老人的眉头皱起又很快舒展开,“啊,您是云松的领导!快请坐快请坐!云松的训练还顺利吧?那孩子还要您费心关照哩……”
王含章愣了一下,看向夏谓之。后者对他使了個眼色。
“妈,”夏谓之对老人柔声说,“我和王工谈点儿事情。”
老人脸上慢慢浮出孩子式的心领神会,“啊,你们忙你们忙!我这就去做饭!领导,中午一定在家里吃啊……”
不待王含章表态,她便提着购物袋闪进厨房,乒乒乓乓地忙碌起来。
“小夏,这……”王含章僵立着,手指在裤线上踯躅不定。
“王工,您先坐。”夏谓之动作轻缓地为茶杯续水,“我母亲的状况您应该很清楚,我想就不用介绍了吧?不瞒您说,几个月前,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王含章望向厨房门口浮动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