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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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起来像是一个什么都没有装的尼龙袋。类似烫伤后的猪皮,她的两只眼睛藏在这些皱褶里面左右上下移动,更像是兩口幽幽的深井,这是这具身体最灵活的部分。无法看到她是否在睁着眼睛,这都能让她彻底隐藏起来。但刘云还是能感觉到——就像是被装上定位器,她的每个表情都被这双眼睛捕捉。
  她的两只乳房随意摊在身体的两边,露出表面的是根根分明的肋骨,皱褶的表皮已经足够用力,但还是无法束缚它们,随时都要崩开然后全部站立,顺着胸脯四处蔓延的血管,一直爬到背部,这里简直是这具身体的集中营,她只能靠着这块已经老化的胸脯进行机械性的呼吸。当然,她的下半身就是不可拆卸的低端配置,被刘云随便挪动的玩具,但这却让她有了最简单的人的模型。躺在床上的是刘云的母亲,确切地说,是母亲的躯壳。
  刘云把手伸进被子里,黏腻的手感让她皱了皱眉,她把被子一股脑儿掀开,一股经过发酵的排泄物的味道涌入了她的鼻腔。和她预料的一样,她的母亲又一次拉到了床上。她把手伸到她的腿弯处,然后抱起来,她变得离奇的轻。刚开始瘫痪的时候,母亲足足有一百六十斤,长时间的瘫痪,使得她上半身出奇的胖,两条腿又出奇的瘦,看起来像是一座金字塔,姐妹几个不止一次抱怨母亲不肯活动,之后开始给母亲节食。直到现在,母亲只有一个小孩子的体重。
  刘云开始给母亲清洗,擦洗她的下体。她裸露着下体,任由所有人观赏,长时间的瘫痪不仅让她失去了自由,也让她失去了尊严,她不止一次想要死去。但又像所有已到暮年的老人一样,他们同时都拥有了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勇气,这种勇气让他们看不见子女的艰辛,更看不到他们眼里的鄙夷。
  她把床上收拾干净,又把母亲抱了上去。母亲的眼睛开始紧盯着她,接着她开始吞咽唾沫,故意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然后搬出了老套的说辞——你是妈妈第四个女儿,当初他们都劝我把你和隔壁刚生下来的男孩换了,我不肯,她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你比她们几个都乖,呜呜,不哭也不闹,我不舍得把你送走,现在只有你最孝顺……
  母亲开始重复讲这套说辞,并且一次比一次卖力,甚至企图用腮帮子剧烈的摩擦来掩藏她的颤抖。她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像是要从透明的皮肤下面穿破,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陷入了一种缓慢而又敏锐的痛苦中。她不能在女儿面前抬起头来,近乎小心地做小伏低地跪在女儿面前,恳请她最后一点,最后一点点的良心。
  刘云站在母亲面前,在这一刻她开始变得巨大,甚至感到异样的快感,这种见不得光的感觉她只能独自享用,她看着母亲伸长的脖子,脆弱得轻轻一捏就能断掉。这些老套的说辞她听了上千遍,每一次都要把她凌迟一遍。母亲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己的,自己没有一个富裕的家庭,能干的丈夫。其他的女儿女婿,都是开着小车住着洋房的煤老板,她把他们恭维着,敬着捧着。而自己从来都是她的耻辱,一个离了婚还带着孩子的女人,一个不能被放在台面上的小女儿。母亲的腿有残疾,走起路来歪歪扭扭,不能平衡。每次母亲路过她的早餐店门口,刘云都会看到她提着胯弯着腰,因为走得太急促,她的双腿交叉在一起,险些摔倒。
  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刘云萎缩地慢慢变小,她又和母亲一样大了,等她看到走进来的女儿时,她萎缩得比母亲还要小。妈妈,女儿叫了声。她开始不自觉地颤抖,母亲是她和女儿之间的第三者,这种复杂的关系让她有种恐惧感,只能为自己找点事情做来缓解这种恐惧。她把被子掖到了母亲的身子下面,又拿起勺子喂了她一些水。母亲不再哭喊,她任由女儿拉扯着,懒散地耷拉下眼皮看着眼前的俘虏。是的,她们把她一次次地削钝磨平,哪怕一点凹凸不平都不肯放过,直到她可以四平八稳地站在那里。接着,她迅速地为母亲关了灯,不等着听见她再次哭喊,她拉着女儿出了房间。


  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双腿受到了重创,尽管还能继续挣扎着走路。但在一次下雨天,母亲摔倒在地上,当时只觉得双腿剧痛,一阵比一阵剧烈,之后完全没有了知觉,于是永远地瘫痪了。
  瘫痪在床上,就必须一直有人贴身伺候,但是母亲已经没有钱去请护工了,她的钱全部给了弟弟。于是,当他们意识到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榨出一点点好处时,一致决定把她丢到刘云家门口。
  咣——嗵,刘云听到声音跑出来时,她的弟弟已经把车开进了院子,然后把母亲连带着轮椅从后备厢里拖了出来,接着又扔出两个鼓起来的尼龙袋,就像是顺路扔了几包垃圾一样,接着开着车晃荡晃荡地逃走了。母亲的上身穿着一件手工的枣红色棉袄,领口和袖口磨得发亮,左右两边的棉线崩开直到腋下,漏出里面的棉花,下身只盖着一张棕色毛毯,漏出十只冻得通红的脚指头,孤零零地在寒风中战栗。
  她们隔着两个尼龙袋对视着,母亲鼻头挂着两行透明的液体,缓缓流下来又被她轻轻吸进去,但她不敢用力,就好像她们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气球中,无论哪个人说话都会变成刀子尖锐地刺破这个气球。她无数次重复着这个动作,脸上的肌肉开始变得僵硬,刘云看到母亲的眉毛垂了下去,两只眼睛也眯了起来,并且张开了她的大嘴巴漏出来一嘴姜黄色牙齿,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就这样,母亲留在了她的家里。这是母亲第三次进她的家门,第一次是因为父亲需要钱看病,第二次是因为弟弟需要钱结婚,而她离婚的时候母亲也没有出现。弟弟带过来的两个尼龙袋,她全部扔了出去,里面都是老太太的一些衣服,上面附着着一块一块的黄色污渍,更有一团衣服里面居然包着排泄物。在其他兄弟姐妹家里,不管是三伏天还是大冷天,他们把母亲一整天都放在院子里,任由她坐在那里,所有的排泄物都攒在裤子里,饿了就随便给点吃的,直到晚上他们才把她推进屋子里。常年风吹日晒,母亲的脸蛋是发黑的,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釉。
  她给母亲洗了身子,又替她剪了头发,给她找了几件丈夫留下来的衣服。刘云坐在椅子上给母亲缝几个尿垫,母亲则躺在干净的被褥上,她摸着身上的衣服,你说耿盛怎么是这种人?她已经适应了女儿冷冰冰的态度,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也大声了起来。   当初他第一次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妈就觉得他的面相不好,你看他的两只眼啊,一会儿滑到这儿,一会儿飘到那儿的,你爸非要夸这个孩子老实,現在呢?你爸也住进那盒子里了,没人给你撑腰了,他就开始找其他的女人了……她一边儿说一边儿抹眼泪,刘云始终不肯抬起头看她,耳侧的一缕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母亲一时来了兴趣,她开始自导自演,即使没有观众,她也要尊重演员这份职业。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你爸爸,男人都是没有爱情的,他们一生不可能只爱一个女人,你爸年轻时因为一个女人要跟我离婚,后来为了你们几个,他才没跟着那个女人跑了,三十年哪,我在他家当牛做马的三十年,到头来还是因为我生了几个孩子……刘云的肩膀轻微地抖动了一次,这让她更有自信,她信心满满地继续说了下去。
  是个男人都得沾点儿腥,我当年不也是继续跟他把日子过下去了嘛,都过了大半辈子的人了,离婚了孩子怎么办,还好他还有点良心,把那间早餐店留给你了,好歹能给你和慧慧一口饭吃,可怜的孩子,真是遭罪了……刘云“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巨大的动作把椅子都撞倒了,母亲的瞳孔迅速放大,她紧紧地缩成一团,趁母亲喘息的当,刘云推开门出去了。
  她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反而越痛苦越沉默,从母亲进门的那一刻起,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样的母亲让她觉得陌生起来,她不再是那个只喝五百块一斤茶叶的贵妇人了,而是一个连她的脸色都要看的老太太。母亲为自己准备了一套说辞,每天都要为女儿温习一遍,母亲有着崇高的职业道德,每次都必须是这几个字,不多不少,哭的节奏也有规律,这是她交给女儿的房租。每次她都忐忑地为女儿表演,就算付了今天的工钱,也就能安全地度过今天。


  刘云推开了门,一股浓浓的腥臊味钻入她的鼻孔,她很少跟母亲说话,哪怕看不见,她都能想象到空气中夹杂着细小的,难以捕捉到的深色液体,它们会钻进自己的任何器官里面去,然后在那里发酵、腐烂。她侧着身体把胳膊钻了进去,摸到了开关打开了灯,母亲的被子滑了下去,露出她干扁的乳房,它们顺着身体垂在两边。她已经哭闹了太久,以至于现在根本没有力气叫出声来,刘云拿着勺子喂了她一些水,又把饭一口一口喂进她嘴里,母亲显然是饿惨了,她拼命地咀嚼嘴里的食物,就像是要吃完这辈子最后一顿饭,直到所有的食物堵在喉咙边儿,她不再张口。
  她把母亲抱起来,然后重新给她铺了块尿芥子,把屋子里所有的尿芥子找到后,她开始坐在院子里涮洗。再次在尿芥子发现黄色的分泌物,刘云意识到应该带母亲去一次医院,但她也清楚地意识到,哪怕只是去一次医院,都会花掉她这辈子所有的积蓄。父亲就是这样的,直挺地走进去,然后半死不活地被拖出来,医院掏空了自己的钱包,也掏空了父亲的灵魂,直到他躺在床上咽了气,剩下一张空皮囊被装进方方正正的棺材里。她简直不敢再想。
  母亲又开始哭闹起来,她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渴了,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面害怕。刘云只能回到房间里,母亲见她走进来,便嚷着要喝水,她把吸管送到她的嘴边,母亲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水因为喝得太急顺着嘴角流到了床单上。
  母亲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胳膊,因为过于用力,她手掌上的青筋鼓了起来。一股热量在两个人之间传递,她们很少有身体接触,两个同样固执的人从来不会用正确的方式交流,过于亲密的姿势让刘云感到忐忑,她的额头上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珠,握着杯子的手开始了轻微的颤抖,母亲的手放松了起来,只是缓缓搭在她的手臂上面,掌心上的茧子轻轻地刮着她的手臂。
  多久没有仔细看过母亲的手了——她的手掌厚重,手指粗壮,关节处也因为年轻时做农活肿胀了起来,薄薄的一层皮肉裹着青色的血脉,随时都要破土而出。
  母亲年轻时候是个相当勤快的女人。她会从集上买回来一堆花布,然后用缝纫机变着花样地给姐妹几个做花衣裳,她们几个蹲在缝纫机旁边,看着母亲一脚深一脚浅的。当年花布也算是奢侈品,所以母亲把衣服全都做得大大的,省几个钱还能多买点盐巴。她们只能轮流捡着穿,老二捡老大的穿,老三捡老二的穿,她只能捡几个姐姐们的衣服穿,每次轮到她的时候,花纹被磨得看不出纹路,哪怕只有这样的生活,却是她童年过得最好的生活。
  直到弟弟出生,母亲提出要把姐妹中的一个送去外婆家。一是因为母亲又生了弟弟,家里多了张嘴,也没有多一个干活的人,另外,外婆年纪大了,想着身边能有个孩子。
  为了公平起见,母亲写了四张纸条放在了姐妹们面前。
  抓阄,谁抓到有字的那一张,谁就去外婆家住。
  姐妹几个磨磨蹭蹭地不肯抓,母亲就给每个人都扔了一团过去。她把纸团握在手心里,因为过于紧张,手心里的汗浸湿了纸团。她害怕外婆。在她看来,外婆也是一个相当精明的女人,母亲是复制版的她,而外婆却是升级版的母亲。当然,多少年的传统习俗依然没有丢掉,她们只爱儿子,还有钱。在她们看来,女人只有生下儿子,她们在这个地球上才有地位,才算是真正做了一回女人。
  我的没有。
  我的也没有。
  大姐二姐已经打开了纸团,她们兴奋地把纸团举了起来。她讪讪地把纸团翻开,越紧张手指越是抖个不停,直到看到里面揉搓花掉的黑色字体,她只听到哗啦一声,就像从头顶浇了一盆冷水,冷意直达脚趾。
  小妹抽到了,小妹抽到了!


  第二天,她就被送到了乡下的外婆家。
  外婆说,她喜欢老实的孩子。她讨厌老实这个词,在她的词典里,这一直是一个矛盾的词——老实后面紧跟着呆板、木讷、刻板,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老实人存在的位置的。并且,这根本不是一个形容女孩子的词,如果又去形容一个人不老实,这就是放在明晃晃的台面上的谩骂。
  外公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在客厅的正中间,摆放着他的黑白照片。他的眼神看起来很不友善,即使他在微笑,依然透露着偏执、凶狠。无论你站在客厅的哪个角落,都感觉他在对你微笑,接着从那张诡异的照片里爬出来。每天晚上入睡,她都守护着外婆,还有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外公。外婆教她刷锅洗衣,个子够不到,她就给自己找了个小板凳。每天一睁眼,她先去扫院子,再去把屋子打扫了,吃了饭,就站在板凳上面刷锅。   母亲鲜少来看她,直到冬天,刘云都没有棉袄可以穿。外婆翻出一些被掏空了棉花的衣服,里面的棉花全被掏出去做成了新的棉袄,这些姑且也可以被叫作衣服。她把这些衣服都套在身上,足足套了十件,这让她看起来十分臃肿,走起路来像是一只笨重的大鹅,但这不足以抵挡寒气。她仍然能感觉到冷气穿过一件又一件衣服,不管她逃到哪去,这些冷气都能快速找到她,并且聚集在她的四周。
  这种煎熬是无边无涯的。她的童年有外婆、鸡、鸭、鹅、羊、河里的小蝌蚪、院子里的蚯蚓,还有活在照片里的外公,唯独没有母亲,但她对母亲的那双手却印象深刻。
  她记不起那是哪一年,因为第二天需要去学校办事,母亲把她接回家里暂时住了一晚。家里没有她的被子,只能和姐姐们挤在一起。母亲给她倒好了热水,又递过来一块香皂,外婆家里用的猪胰子,不仅揉不出泡沫,洗完之后整张脸都是油腻的。她把粉色的香皂握在手里,揉搓了几下,泡沫顺着胳膊滑了下去,钻到了她的袖子里面,她把泡沫糊了满脸,连指甲缝里都洗得香香的。洗完脸后,姐妹们坐在床上打闹,她一个人缩在墙角看着母亲。
  母亲把蜡烛放到地上,然后将换下来的袜子放在一个盆里,坐在椅子上揉搓了起来。
  她的袜子立在最表面,磨得光滑的表面在蜡烛的影子下面显得格外亮眼。母亲把她的袜子翻出来,拿起洗衣皂前后涂抹均匀,接着开始用力揉搓。她随意地盘起了头发,耳朵两侧的头发慵懒地垂在肩上,浓浓的泡沫在她的手指中间来回穿梭。火红的蜡烛在整个房间里持续地燃烧。
  多久没有人给自己洗过袜子了?
  她的眼皮开始剧烈地颤抖,从胸膛涌出来一股苦涩,慢慢地填满了整个喉咙,之后拼命地冲进口腔。一股热流不可遏止地从她的眼睛中翻滚出来……


  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带着母亲去趟医院。
  母亲喝完水之后,刘云给她穿上了衣服,接着把她背起来。母亲轻飘飘地挂在她的身上,两只脚在她的身体两侧一晃一晃的。她觉得自己真可怜,上辈子欠了他们,这辈子他们来讨债了。没错,她就是一个怪物,没有学到爱的能力,甚至都没有恨的能力。
  到了医院,医生帮她把母亲放在病床上面,接着就按照医生说的,到各个地方缴费,接着排队检查。直到下午,才结束了检查。她把母亲从病床上背了下来,检查的时间太长,母亲的裤子已经装满了排泄物,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就这样一直走到医院门口,她恨不得把脸塞到裤裆里。
  一个星期后,检查结果出来了,脑癌晚期。
  她僵硬地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难过、委屈一下子都涌了上来,以至于她没有立刻哭出来。真正痛苦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喉咙的苦涩感在口腔里面徘徊,她只觉得麻木。她不会给她治病的,她就应该死在那张床上。回家的路上,她想到了一百种言辞去告诉自己的母亲,你得癌症了,你活不久了,我不会再花钱给你治病了。
  直到她推开房门看到睡在床上的母亲,她没有吵闹,只是在安静地睡觉,两双手搭在肚子上,就像是一个孩子,已经连篇的话语却再也吐不出来了,她不能对一个像孩子的母亲说出这句话,哪怕她永远看不起自己。刘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坐在沙发上,她觉得自己应该象征性地哭一下子的,可是她就像被钉死在了沙发上一样。她哭不出来。
  母亲住进了医院。医生告诉她,就算做了手术也不可能完全治好的。她依然坚持要给母亲治病,哪怕卖了早餐店,刘云已经做好当一个穷光蛋的准备了,她永远都做不到像母亲那样残忍。她是她的救世主,她比母亲高尚,这样的想法让她瞬间膨胀,膨胀到她没有空闲再去想以后全家人靠什么生活。
  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间早餐店了。
  小小窄窄的早餐店夹在最繁华的大街中间,虽然显得格外突兀,但却装着全家人的体面,至少比替别人打工强吧?好歹叫做生意的,也说得过去,她经常强迫自己这样想。尽管辛苦一点,早上四点就要开始和面做饼子,然后围着滚烫的炉灶转个不停,每天的生活都像是在复制粘贴,她站在四处都是陷阱的山崖边,这间早餐店是她唯一的安全栖息地,只有在这里,她才是丰满的、完整的。
  但是为了母亲,她必须要亲手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退路卖出去了。这间母亲曾经感到耻辱的早餐店,到头来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一沓厚厚的合同摆在她的面前,一页一页地签字,机械式的动作产生了一种兴奋感,很快就麻痹了她的神经,开始密密麻麻地向着身体的阴暗处一路冲去。
  母亲被安排做了化疗,很快她被剃成了光头,头顶青色的血管蔓延到脖子上,然后钻到空空荡荡的病号服里。简单的化疗只能让母亲没有那么快地死去,每一次化疗,母亲都会瘦一圈。
  她躺在床上,看起来空洞、浮泛。母亲的胳膊轻轻搭在肚子上,因为打了太多药水,她的手背密密麻麻的全都是细小的针孔。护士们就像在默默比赛,她们把能扎的血管扎了个遍,直到再也塞不下一个针孔。母亲没有任何动作,任由她们鼓弄自己的身体。她惊觉已经有人从母亲的头顶连根拔起,然后换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不是母亲,在她面前坐着的,只是母亲简单的皮囊。医生对刘云说,她颅里的那颗肿瘤已经快炸裂了,不需要做化疗了,出院吧!


  刘云把母亲仅剩的一点皮囊背起来,就像背着一堆随时会散架的零件一樣。她只被一根线穿着,抓住了线头便能被提了起来。她紧紧抱着母亲的腿,生怕一松手,母亲就会飞出去。母亲的胸脯贴在她的背上,但她没有感觉到一丝丝的跳动。她又想起医生的话,母亲脑袋里的肿瘤就像一颗炸弹,随时都会爆炸,母亲不能死在路上,她最起码要死在床上,没有体面地活着,最起码能够体面地死去,她加快了脚步。
  母亲被刘云放在了床上,她就像是从这里长出来的,整个人镶嵌在床上,没有留下一点点缝隙。
  刘云去通知好久没有露面的姐妹和弟弟,她对他们说:妈不行了,她就快要死了。她先给弟弟打了一次电话,十秒钟的沉默,直到她以为没有人接听,再次说了一句,喂?嘭的一声,她被挡在了电话的一边。接着,她陆陆续续地给其他的姐妹打电话,她甚至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居然诡异地听到了她们的笑声。   一会儿工夫,刘云家门口来了好多辆小车,他们把买好的花圈、纸活摆在院子外面,沿着墙根,一直摆到巷子外面,摆到了大马路上,接着他们全都挤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对着床上的母亲哭喊。
  大家尽量哭得凄惨一些,需要哭的不需要哭的都要走到母亲的棺材前,拍着棺材板呜咽几声,然后对着身边的人寒暄几句,大家尽量不笑出声,母亲的葬礼变成了所有人的交际场。
  妈呀,妈……
  哪怕母亲快要死了,她还是哭不出来,她只能坐在母亲的床边看着这群最高超的艺术家,她恨不得给他们每个人都颁一个最佳男女演员的奖杯。
  等到他們哭累了,床上的母亲依然有轻微的喘息,他们开始质问她,她怎么还没死?她为什么还在喘息?刘云没有回答,只是拿着棉花棒一点一点地润湿母亲的嘴唇,她觉得母亲的身体在融化,并且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穿梭在每个人的周围,只需要一小会儿,她就可以消失在这张床上。这种味道让人群快速散去了,他们又转移到了院子里,然后所有人都在等,等待着母亲咽气。她真想站起来嘲笑母亲一通,瞧瞧,多大的场面,多隆重的仪式,她就该走到所有人面前笑一场。
  母亲的一口气足足撑了两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让所有人都没有了耐心,他们开始频繁地喝水,接着频繁地上厕所。只有弟弟一直站在母亲的床边,他抖了抖手里的烟灰,忽然他仰起了头,下巴上茂盛的胡楂子让他看起来像是个落寞的贵族子弟。
  就在他们按捺不住,准备离开的时候。床上的母亲开始剧烈地呼吸,就像是要吸光屋子里所有的氧气,她的胸脯一颤一颤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潜伏在母亲体内,直到把这具破烂的皮囊撑破,嘭的一声炸开,她的身体停留在某个角度时,母亲咽气了。
  母亲突然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们仅仅呆愣了一秒钟,接着整个屋子开始躁动了起来。刘云还是坐在床上,她以为,母亲至少要对每个人说句煽情的话,哪怕就一句,都能让这场剧情达到高潮,可是母亲就这么简单地离开了。她又重新握住母亲的手,冷冰冰的触觉让她惊栗,母亲真的离开了,在身体还没有做出反应的时候,她的眼睑已经抢先一步掉下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自己的手背上,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战栗,就像是全身的器官都要从不同的方向冲出来,这是一种本能,以至于她趴在母亲身上全身抽搐得难以控制。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唯一一个愿意假装爱她的人离开了。就像被打了一剂麻药,药效褪去了,她忽然苏醒了过来——她不再是那个高贵的、拯救母亲于危难的救世主,而是一个欠着一笔巨大贷款的穷光蛋。
  四周到处是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呼喊声,她已经听不到了。刘云坐在床上握着母亲已经没有温度的手,直到相信母亲真的没有死而复生的能力了。
  她依稀还能感受到母亲手心上的茧子,这种感觉包裹着她,直到将她完全吞没。
  主 持 人 汪雨萌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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