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嚼口香糖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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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警察千里迢迢从邱城远赴吉城来找我的时候,我内心是充满喜悦的,至少说明引起了他们的重视。
  来了两个警察,一高一矮,高的像竹竿,矮的像桥墩。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呈现一个三角形。
  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我说。
  你还知道我们会来?高个子说。
  我相信你们会来的。我说。
  那你知道我们来找你做什么?矮个子说。
  知道,配合调查。我说。
  看来你挺坦白的。高个子说。
  我笑。他们不约而同地走至我两侧,像汉堡包两块面包夹着一块肉般。三角形瞬间变成一条直线。
  那跟我们走一趟吧。矮个子说。
  去哪?我说。
  邱城。高个子说。
  我要说的,当初不是在邱城已经说完了?我说。
  你什么时候在邱城说完了?矮个子说。
  一个月前。我说。
  李黎认识吗?高个子说。
  我说,不认识。我在邱城除了认识杨德,我就不认识其他人了。
  你说谎。矮个子说。
  我真不认识。除了杨德,我一个邱城人也不认识。我说。
  她不是邱城的,是韶城的。高个子说。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在邱城,那间房里,只有三个韶城人。
  我说,她怎么了?
  她死了。矮个子说。
  当初王悦是不支持我去邱城的。她说她舍不得我。我说,有点矫情了,我又不是去了不回来,你就当是我出了趟远门。她说,你出远门,还会带着我了。我就知道她并非矫情,是真的舍不得我。自从我到吉城上大学,和她相识再到相恋,特别是我们两个谈恋爱后,几乎很少分开,除了寒暑假回老家韶城,其他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一块。她对我的依赖渐渐成了习惯,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就像是牙膏和牙膏壳,她需要我这层外壳的呵护。
  其实我可以把她一起带上,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依赖女人生活着。带上王悦一起,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长途跋涉可以解闷,更何况王悦并不丑,带出去也会给脸上增光。除了怕杨德笑话我,自己还不甘风平浪静的生活,对生活的意外充满了遐想。意外并非坏事,挫折的鞭打会让人头脑清醒。没有女人的旅途,会是另外一场意外邂逅的旅途,令人神往。
  你非得去吗?我以为她最终会以分手要挟,她说完那句话一阵哽咽,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淌。我说,上天给每个人的机遇不多,年龄越大,机遇就越少,我不是想给你创造更好的生活吗。所以,我得把握机会。她把脸蛋藏在我肩膀,在我耳边嗫嚅,你现在不是也挺好?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我说,结婚之前肯定会回来的,说不定没过半个月我就回来把你接到邱城生活了。她说,我不想去那,也不想你去那。我很快就把她的脑門扶正,用吻堵住她的嘴。因为我知道,她又得无理取闹了。
  她说得没错,现在是挺好,有份稳定的工作,收入在吉城属于中上。王悦的父母是商人,婚房早给我们准备好,算是挤入了吉城里不愁吃不愁穿的群体。人大概安逸就容易滋生出顽皮的细菌,细菌不比体癣,梦想就是体癣,抹下药膏,就给清除了。细菌是一种胡思乱想,是顽固分子,不打抗生素没法治。后来回想,杨德就是我当时感染的细菌,没有杨德的邀请,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故事了。
  杨德是我在韶城的初中同学,睡在下铺的兄弟。初三那年,学校要求住宿,那年冬天又特别冷,仿佛一夜间就把冬天猝不及防地吹来了,我们两个都没带厚被子,半夜冷得身体打战震得床架吱吱响。杨德就笑,踢了一脚床板,让我抱着被子到他的铺上挤着睡,一起抱团取暖。可惜,高考那年,他因为把学费弄丢了,家里人不让他继续读书,他早早就进入了社会。后来,我到吉城上大学,就很少联系了。我仍旧记得杨德和我分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要走出去。纵观历史长河,哪个成功人物不是从家乡打到外面去的?那时候我还没到外面上大学,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震撼!
  他的突然来电,让我感到意外,相互留存了联系方式,然后一起重温畅谈了初中美好时光。这样持续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杨德向我发出邀请,让我去他工作的城市考察。我说,带我去参观你的公司?他说,不是,有个项目,想让你参与进来。我说,我没有多余的钱。他说,不需要你投钱,我出钱,你帮我打理。我说,我没有管理经验,我做不了领导。他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就是怕你顾虑,让你过来考察考察,行的话,你就做;不行的话,你就权当过来和睡在下铺的兄弟聚会。我说,聚会没问题,到时候我们一起回韶城聚,只是这做生意,我怕不行。他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其他人我还不信任。到时候你带上你女朋友过来,散散心,旅旅游。我说,我没女朋友。我本来是想说不带女朋友。他说,正好,我们这儿有个韶城的姑娘,正好介绍你认识,到时候项目你不感兴趣,姑娘感兴趣的话,你可以顺便带走。
  杨德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要是再推辞,就不太好做人了。我和王悦说,杨德让我过去看一个项目,合适的话就让我管理,等我在那边坐稳了,再回来接你过去。当然,我隐瞒了杨德要给我介绍一个老乡这事。
  杨德说,买张明天到邱城的票,正好周末,可以陪你。我只买到了一张坐票,要坐二十三个小时,内心是有点崩溃的。
  临近上火车时,王悦说,要不然就不去了,我这几天心里堵得慌,怕会出事。我说,能出什么事,就是一个同学,还是男同学,我去看看,不合适就回来。她拉着我的手,冰冷冰冷的,像握着一根雪条。我上前抱着她,嘴唇在她脸颊上滑过,留下了一句“王悦,我爱你”,转身离开,匆匆上了火车,她一定在原地哭成了个泪人。
  牙膏外壳吧,有牙膏在的时候,嫌弃牙膏臃肿,把自己挤得难受,可是等牙膏被挤完了,内壳空荡荡的,又感到孤单虚无。上了火车,王悦猝不及防的一条“我就想你了”的信息击中了我的脑门,鼻子一酸,猛然用牙齿咬了一把唇边,克制住不去想她。我明白,人一旦情感泛滥,心就会脆弱得像一个玻璃瓶,泪水很快就会注满整个瓶子。   当然,王悦的身影经过一宿的煎熬,在火车停靠邱城站的时候就灰飞烟灭了。
  杨德在我走过落寞站道时给我打来电话说,稍等,这会高峰期,没敢开车,打了个的就过来了。我说,没事,刚下车,一会在出站口透透气。过道里氤氲弥漫,感觉心有些湿润了。陌生疲倦的面孔耷拉着身子从我身边穿过,我拖着一个王悦给我准备好日用品和几件换洗衣服的行李箱,四个齐步前行的滚轮发出“咕噜咕噜”的转动声,让我对周遭陌生的环境感到一丝害怕。原来许久没出门,小城市的安逸缩小了胆量,自己竟然产生了对陌生的恐惧。莫名的情愫催生出胃液倒流,我又一次咬着唇,王悦的模样闪现脑海,一颗怀着敬畏之心的泪珠从眼眶滑出,低头,泪珠摔落,用袖子擦拭眼角,拖着行李箱朝出站口走去。我没敢给王悦打电话,发了个信息说,到了,和杨德碰上面了。她回了三个字,想你了。
  杨德没有给我好好观察一座陌生城市的机会,刚迈出出口那道铁门槛,他就举着一面小彩旗摇晃着,旁边还有两人举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举横幅的两人骨瘦嶙峋,让我想起课本里的“周扒皮”,他一定在剥削他的工人们。
  我还没走近,他上前一跃就和我抱成一团。好兄弟,想死你了,总算把你请过来了。他说。我一时无言以对,眼前这个眉目舒展的老同学并没有多大变化,唯独当年的齐肩长发如今变成板寸头。他从我手中抢过行李箱,对着那两个举横幅的人扔了句话,你们把李总的行李先拿回去,我陪李总转转。他给那两人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上前抓住箱子的拉杆,那手瘦得像鸡爪。
  杨德说,坐了那么久的火车,累了吧,带你去澡堂泡个澡放松放松?我对澡堂没什么概念,搜刮脑海里的记忆,只找到电影里的澡堂场景,赤裸相见,相互搓背。我马上拒绝了。去你家吧。我说。他迟疑了,扬起右脚在路边踢了一脚,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他说,都是老同学了,我也不想瞒了,前几天跟老婆吵架了,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我说,你结婚了?他说,是了,刚结的。我说,你早说,我就过段时间再过来。他说,没事,女人嘛,爱闹,我不跟她吵,安静几天,就好。我说,那你住酒店?他说,是,不过今天不住了,我陪你。我说,那住哪?他说,听我安排,走几步就到了。
  我没想到杨德会给我一个惊喜,看来对于欢迎我的到来,是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精心布置了。他带我在路面转了几圈,把我带到一个小区,暮色慢慢浸染天空,天开始黑了,我没看清那层次分明楼房的外墙。他说,这是职员宿舍,准备搬,我就只好让他们暂时委屈挤到一块。他说,记得上学的时候你爱热闹,我就把你带这来了,你不介意吧?我说,客随主便,听你的。他笑。我说,明天带我去你的项目那看看?他说,行,我都安排好了,明天上午去。
  那宿舍在顶楼,六楼。楼梯过道有些窄,我们俩一前一后往上爬,他把我领到六楼,卷起拳头在木门上捶了两下。里面有人喊了句,谁?杨德压低音量吼了句,我,杨德。里面的人说,哦,是杨总。就在推开门那一瞬间,里面砰的一聲,一枚小礼炮,绚烂的纸花从天花板散落。众人齐喊,欢迎李老师到来。我一脸诧异,自己算是哪门子的老师?一定是杨德的教唆。
  那是一屋子的人,我没数,大概有十来个,杨德一一向我介绍,不同年龄段的都有,有两个约莫五十来岁的,我一时揣摩不出杨德是经营哪门子生意。有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正是杨德之前电话里说的李黎。其他人的名字我一个没记住,可能杨德介绍了,可能没有介绍,只是记得他们都很瘦,一群像纸片的人儿。倒是李黎旁边的女孩有些印象,矮个子,婴儿肥的脸蛋,让我想到了人偶。通过对比的认识,我对她的印象是最深刻的。李黎的模样很快被烙刻出来。那张精致的脸蛋让人联想到一幅意境优美的山水画。大眼睛,直挺的鼻子,薄唇,抹了一层浓墨,只有那蜿蜒盘旋的眉毛用了淡墨。杨德说,李黎,也是韶城的。她提手遮掩着唇,我看不到她是否笑了,只见双颊漾起一丝涟漪。用韶城的方言套了下近乎,她转身忙去,那一缕长发如“万条垂下绿丝绦”,飘逸的长发来个转角,那长发就像稻田里的麦浪,风轻轻吹,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
  杨德说,按理应该请你吃顿丰盛大餐,大鱼大肉估计你也吃腻了,今天请你吃点接地气的。我点头,余光还停在李黎的麦浪上。迎接的狂欢马上开始,几条长条木凳架起长桌,众人围坐在长条凳上,有点开party的味道。杨德举杯,让我们欢迎李老师的到来。李黎挨着边上坐着,她的裙边紧贴着我的衣角。我以为举杯一饮而下的是酒,却不想是白开水。此时桌面上摆满了十二个菜,还有一个汤,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绿色,连汤都是绿色的。这大概是邱城的全素宴。只是,那叫不上名的蔬菜我尝试了一遍,不过是几种蔬菜变了个魔术换了种做法,只是我没有把这个魔术说出来。那顿饭吃得有些久,每个人要用一句话来个自我介绍,大家热情高涨。杨德坐中央,我在他的左手边,李黎坐我左手边。很明显,旁边的女孩至少让我心脏在碎步慢跑着。自我介绍完了之后是做游戏,很低级的游戏,可能是小学三四年级集体游戏,反正名字我忘记了,我不想参与,不知道是不是杨德的企业文化,也没好拒绝。一群年龄加起来有几百的人,满腔热情地玩着孩子们热衷的游戏,我瞬间佩服起杨德的管理。后来回想,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游戏可以制服内心虚无的人们,就是一座精神灯塔,为那些没有灵魂的船只摆渡。当然勉强会使人疲倦。几轮游戏下来,我感到心力交瘁,不停地用手遮掩嘴巴打哈欠。中途接王悦的电话,我是躲到卫生间接的,便池里泛黄的污渍让我立马俯身把裤脚挽起来。我说,我在这边挺好的,杨德招呼了一群人给我弄了个挺隆重的欢迎仪式,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把卫生间的门拉开一条缝,拉了些欢愉的声音进来。那些声音缓解了王悦的焦虑,她很快就和我说晚安了。
  从卫生间出来,他们还在做游戏,像一群狂欢的诗人。那游戏竟然玩了一个半小时,一直到十点半才结束。我以为杨德会把我带到另外一个地方睡觉,可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对李黎说,给李老师拿床被子吧。她进了一个卧室。这个房子只有两个卧室。她把一床军绿色的被子递给我的时候,用方言问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怎么从韶城到了这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可能杨德从未和她提起我。从她手中接过被子,那富有弹性的纤细指尖滑过我的手掌,我被电到了,那是庄稼人抚摸麦穗的感触。杨德把我从电击中解救,他把我带到隔壁的卧室,没有床,军绿色的垫子铺了一层地板。   杨德说,凑合睡一晚吧。其中有人补充了一句,杨总常常和我们一起睡。我朝杨德竖起了大拇指,转而挨着杨德的铺位放下被子,我的行李箱此时在角落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很快入睡,中途只醒过一次。
  第二天早上的早餐很难吃,我只能那样说。稀饭搭配像泡菜又不是泡菜的泡菜,我轻轻咬了一口,没忍住一阵反胃吐了出来。他们一脸诧异,然后颇有节奏地嘴巴翕动嚼着泡菜,啜了一口稀饭,一副很享受的模样。李黎在我对面坐着,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她,不知道是不是杨德的刻意安排。我把眼皮吊起,把虎视眈眈降低至贼眉鼠眼,斜睨了一眼她微微凸起的胸前。她穿了一件黄褐色的宽松毛线衣,其中一边肩膀开了个口子,淡绿色的胸罩带箍在肩膀上,她应该是穿了件淡绿色的内衣。她捕捉到了我的目光,那双大眼睛瞪得更大了些,我感到耳廓火辣辣的。
  杨德说,九点在工地那边有堂课,听完课再去工地上转。我说,你搞房地产哦?你是要我接手房子的建设?虽然我内心是特别想吃这个大螃蟹的,但我明白面对新兴的房地产,自己连个学生都不是。杨德说,先听,再看。
  杨德并没有安排车把我们送到工地,而是带着我和李黎从小区走了出来。夜里走进的小区,此时暴露的外墙像得了皮肤病,东一块溃烂,西一块溃烂,令人生畏。
  杨德说,没多远,走下就到了,正好刚吃饱走下。我没有说话,和李黎分别在杨德两侧走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杨德只把李黎带了出来,我们出来的时候,其他人还在屋里。杨德说,李黎,回头帮我看看那个项目的进展。李黎低着头,纤细的小手拉扯着毛线衣下摆,愣一愣,才点头说,好的。杨德说,老同学,一会那课精彩,保证让你满意到飞。我还是笑,咧着嘴,寻思着项目考察的事。思忖片刻,身子一激灵,自己和杨德的谈话竟然很少涉及项目,顾着叙旧了。沿途的风景无暇顾及,杨德滔滔不绝地说着,偶爾我和李黎附和着,拖着步子游离在大街小巷。杨德说,到了。我才抬头仰望楼下这只有框架的烂尾楼,钢筋混凝土的味道刺鼻,扭曲的钢筋像凋零的树垭东歪西扭。杨德是带着我们抄一条小路进去的,没有门,穿过被无情剥开口子的铁栏,踩着砖头堆砌的楼梯,偶尔还能看见残缺一两个砖头的阶梯,人朝前一倾,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我开始有些怀疑,杨德资金链出现了问题,才有了眼前的烂尾楼。如此一想,怕是此行的计划要落空了。
  杨德说,课在三楼,不过,老同学,别介意,要把手机暂为保管。我说,商业秘密,我懂。我给王悦发了信息说,要陪杨德开会,手机不使用一段时间。还没等到王悦的回信,杨德就把我手机拿了过去,放在李黎手中,她先上去了。杨德从兜里掏出一个绿色盒子扔了过来。来两粒吧,他说。我感觉嘴巴有些干涩,有些贪心地往嘴巴扔了四粒,鼓着嘴巴嚼着。一阵清凉从鼻孔冒出。
  有两个身材魁梧的人杵在三楼的阶梯口,松弛的脸蛋像腐朽的木头。他们没有和杨德打招呼,杨德拉着我直往里面走。那是一个四面透风的框架屋子,里面摆着九排长条凳,每排三条。人很多,男女老少,不同年龄段的,之前在宿舍看见的几张面孔也出现了。我说,杨德,这些都是你的手下?杨德没有说话,脸蛋像刚铺水泥的地板,拉着我坐在第一排位置上。很快,李黎也坐了过来,那幅山水画也失去了光泽,双唇有些裂痕,唇的脉络清晰可见。周遭的人们陆陆续续坐下,身后的一个大嗓门站着,背贴着我。你舅也来啦?另外一个鸭子嗓门说。来了,我姨在第五排,旁边那个是我姨夫,这是我女朋友。我说,李黎,我是不是被骗了。我把脸凑近她,第一次离那么近,也是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她的侧脸挺好看的,很嫩,像一块刚出锅的水豆腐,摇摇欲坠。她的脸一直朝前,目光凝视着前面一块小黑板,始终没有说话。没有风,她身后的麦浪佝偻,毫无生气。
  我继续咀嚼嘴里的四粒口香糖,它们已经烂了,糖衣早已被我嚼尽,甜味渐渐消尽,如果可以,我能够吹出一个又一个大泡泡,吹到因为感到恶心而终止。
  人们陆陆续续坐满了位置,刚刚那两个像木头的魁梧大汉走到了黑板两侧,用那犀利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荡,没有人敢说话了。我被他们夹在中间,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全身自由能动的部位大概只有嘴巴,继续咀嚼,是我唯一的动作。我用舌头像做糍粑似的把它揉成一团,舌头很快成了一条运输带,先是将一团糍粑移到左牙槽,使劲咬着,再移到右牙槽,再使劲咬着。甜味早已消失了,但我还是在咀嚼。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来了一个短发大胸脯的女人,长相丑陋。众人起身,杨德拉着我的衣服把我扶起来,然后众人鼓掌,跟着那个女人附和呐喊着。想不想赚到人生第一桶金?想!想!想!再然后,众人坐下,丑陋的女人开始讲述着麦当劳爷爷赚的第一桶金。我不知道,人家的第一桶金究竟和她有几毛钱的关系。
  我继续重复咀嚼的动作,可是慢慢地,我的舌头找不到那团糍粑了,在我的努力下,口腔积满了液体,绿色黏稠的液体。我不敢嚼了,也不敢把它吐出来。那个无聊的女人仍旧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地讲述着,我没有听进一句。我在想,如何从这里逃出去。
  他们把我左右夹击着从破败不堪的楼房出来的时候,我蹲在马路边把嘴巴里绿色黏稠的液体吐了出来,杨德上前拍了我一把肩膀,我用手肘推搡他一把。我低头呕吐的时候,瞄到了马路对面有一个站岗的警察,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单位。那是时机,机不可失,我一把甩开他们的身体,一步,一跃,飞一般冲到那个岗亭上,身后有他们俩追逐的脚步声。我说,警察叔叔,有人要控制我。警察朝我走来,敬礼。他们却止住了脚步,转身返回,慢悠悠地在对面马路上走着,杨德虎视眈眈,李黎眼神黯淡。警察的脸很瘦小,戴着个大盖帽,小眼睛在我身上扫视着。大盖帽警察说,要控制你的人呢?我说,斜对面那两个。大盖帽警察说,他们为什么要控制你?我说,我也不知道。大盖帽警察有点不高兴,那你走吧。我说,我不能走,我一走,他们又得把我抓回去。大盖帽警察有些不耐烦了,那你想怎么样?我说,你可以把我送到火车站吗?昨天夜里,我意外发现自己的鞋垫底下藏着五百块钱,那是王悦给我防备用的。女人的小心思有时候是一个灾难,有时候也是一个幸运。   大盖帽警察说,火车站太远了,我只能把你送到最近的派出所。我说,也行。
  路上我们没有说话,警车在一个巷子口停下来。大盖帽警察说,这条巷子走到底,就到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左顾右盼才敢从车上走下来,他没来得及听我说感谢,就把车子开走了。那条巷子很深,深到令人无比绝望。我边走边回头,生怕身后有追兵。怕什么来什么。我走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杨德带着一个眼镜男出现在我身后。我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撒腿就跑,跑得气喘吁吁,幸好在转弯处看见一个警察,飞奔一跃,一把上前拉住了警察,他持戒备状态。警察叔叔,我要报警,他们两个要把我抓回去。我说。那是一个剃着平头,额头有块疤痕的警察,还没开口询问我,就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几乎是和我手指扬起的瞬间转身逮住杨德和眼镜男。
  平头警察说,你们两个抓他干吗?杨德扬了扬嘴角说,我们认识。平头警察说,你们认识?我说,认识,同学,他骗了我。平头警察阻止了杨德的话,说,他骗了你的钱?我仔细想想,不知如何作答。我的目光始终没有放在杨德身上。平头警察一手提一个把他们两个放到办公室里,让我在另外一个办公室待着。
  我是不是见过你?嘿,好像上次被我逮着的就是你吧。
  你看错了吧。要不然就是我跟女朋友那次?给您添麻烦了。
  少套近乎。就是你,扒了你的皮我也认识,上次是骗了家里人,这次是老同学啊,可以呀,发展下线速度挺快!
  还敢狡辩!
  没一会平头警察又回到这个房间,说,你哪里人?
  韶城的,不过在吉城工作。
  你看吧,这事也不归我们管,归工商管。不过我可以暂时把他们留在这儿,让你安全离开后再放他们走。
  谢谢,谢谢。
  那你的行李呢?需要我带你去拿回来吗?
  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而且,我也不记得住的那个地方了。
  那我把你捎到火车站?
  好的。
  那你是回韶城,还是吉城?
  回吉城。
  有钱买票吗?
  有的,谢谢警察叔叔。
  我以为他会很快把我送到火车站,可是他很快就被叫走了,过了一个小时才匆匆回来,呷了一口水,开着警车把我送到了火车站。
  那时候天色渐暗,我有些恍惚,分不清是黎明刚来,还是已近夜晚。平头警察很好,把我送到了楼梯口,只见他用很深邃的眼神望着我,我知道,他是想教导我一番,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要太天真了。他干涩的嘴巴蠕动了下,却晾在干涩的风中。不知他是不是对我落魄的身影感到失望。我主动开口谢过了他,转身走向楼梯,朝购票窗口走去。平头警察突然开口,如果以后这事归我们管,我会帮你把他们抓住的。我有些感动,没回头,让作揖的拳头转身对他表示感谢。那样一句话似乎就已经足够了。
  我把钱从鞋垫取出,买了一张最早返回吉城的票,只有站票。已经过了六小时了,王悦联系不上我,一定急坏了。我都能够想象她泪眼纵横的样子,眼泪“吧嗒吧嗒”坠落在手机屏幕上。我正准备前往候车室,就瞧见了不远处的杨德和那个眼镜男。恐怕是难以逃脱他们的魔爪了。跑了两次,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仿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拼命朝我这边跑。我东张西望,心在抖动,颤抖传遍全身,就在我迷茫不知所措的时候,曙光燃起,一个巡逻的警察正好往我这个方向走。我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想和一个警察亲近。那个时刻,几乎争分夺秒地想靠近那个警察。在那个陌生空旷的空间,恐惧包围了我,只有那个警察能够救我。他们追我,我跑向警察,好在我的直线距离比他们近,我早他们一步跑到警察身边。
  我说,警察叔叔,有两个人要来抓我,你能送我到候车室吗?那是一张稚嫩的脸蛋,可能刚参加工作,比我年龄还要小,被我一句“警察叔叔”给怔住了。杨德和那個眼镜男识趣“离开”了,悻悻然在夜色中消失。
  年轻的警察朝我敬礼,询问一番,就把我送到候车室里面,这下可算安全了。年轻警察离开时对我说,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外面可没有那么多黄金和梦想。我诧异,不知刚入警道行还不深的年轻警察,如何就轻易悟到了这个人生道理。我在候车室还没坐到位置上,却意外地看见了李黎出现在我面前。我四处张望,观察是否还有其他人躲起来趁机把我抓回去。只有她一个人,还是那件黄褐色的毛线衣,有些单薄,麦子收割了,长发绑成了马尾。她缓缓朝我走来,直接把手机和行李箱递给了我。那纤细的小手清晰可见一道道被抓伤的疤痕,额头上还有一道淤青。她低着头,然后从我身边穿过。
  我说,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她说,没有用的,走到天涯海角,他还是把我带回去。
  我说,他对你就那么重要?还是你已经陷进去了?
  她说,我没来之前,他跟我说这里是个天堂。来了之后我才发现,这里就是地狱。天堂和地狱,不过是一念之差。
  我说,那你就把他扔地狱得了。
  她说,人与人的遇见冥冥之中就注定了,所以,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就不会轻易松手放弃。你也不要怪他,他不过是鬼迷心窍,那不是真正的他。
  我说,那好,我就进站了。如果出来了,没地方去,可以到吉城来找我。
  她笑,第一次看见她笑,像那麦浪里站立的稻草人的微笑。
  我问警察,李黎是怎么死的?
  高个子警察说,自杀。
  矮个子警察说,不过她在自杀前遭遇了性侵。
  我想跟警察坦白,那个晚上,我偷偷潜入李黎的房间摸了一把李黎的长发。可是我不敢跟王悦坦白,我在上课嚼口香糖的时候,脑海里想着如何逃跑。我还在想,如果逃不出去,我要把李黎睡了。
  责任编辑 青 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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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按停笔十年后又开始小说写作。这是难得的事,这也是必然的事。叙述的冲动,真的是不好抑制的内动。除非行为太充实,压根静不下来,才可能忘记我们还准备说些什么。  十多年前,刘按是一个师范大学的学生,因为喜欢上网,在网上认识了一些写小说的人,比如吴又,也就喜欢上了写小说。也许相反,本来就喜欢写小说,就有意認识了同是写小说的人。四五年时间吧,居然写得人模人样。最近有好事之徒翻出一些,把许多90后活跃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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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为故乡“叫魂”的“伪”小说  ——谈《“痒大爹,我家无人了”》之深意与抵达  1807至1911年间,云南曾爆发30次大规模鼠疫。“鼠疫”又名痒子症。“痒大爹,我家无人了”的大意即:“鼠疫啊,我都喊你大爹了,快别祸害我,去别家吧!”如此标题瞬间将读者带入恐慌与悲愤之中。歌行体诗歌《鼠死行》以引文形式客观呈现当年鼠疫爆发、尸横遍地的凄惨景象,而被鼠疫夺去年轻生命的作者师道南的居住地——弥渡,离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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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在那些缱绻又困乏的午后,我自由地陷在床上,手机在播放我喜欢的歌曲,大都是些旧时代男人的嗓音,他们在空气里散漫地传播,带着时间的凝重感。窗帘被全部拉开,下午的阳光坚毅又安静,狭隘的房间里,我分不清声音和光线哪一个占据着更多的空间,谁包裹着谁。在这个时候,陈汐总是上身一丝不挂地坐在窗前,面对着那些无聊的书籍,直到书籍上的文字在百般琢磨之后终显无谓。我正对阳光,眯着眼睛看陈汐赤裸的背影,在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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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从铁匠的身份里。  离乡多年,走过露水坠落的一瞬  你渐渐长成皲裂自己的砧。  夜是琼液,异构成修辞,  合金就在夜的尽头生成。  火,淬熱掌心,融迷茫为狰狞。  在下一次心的开锋到来前,  你扎入仍永恒膨胀的黎明,  抖落肩上锻造风声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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