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作家陈建功的名字是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不僅因为他的作品多集中发表于那一时期,更因为,在他的作品中,洋溢着独属于八十年代的乐观精神、积极态度与生机勃勃的个人能量。发表于《北京文学》1980年第8期的《丹凤眼》正可以看作这一时代氛围的真切表达。
打眼看上去,《丹凤眼》讲述的是京西煤矿的采煤工辛小亮同有着美丽的丹凤眼的姑娘孟蓓的恋爱故事,然而,有经验的读者都知道,爱情故事从来都不是叙述纯粹的爱情本身,而是表征着当代中国社会生产方式和生活世界的内在结构,蕴藏着一个时代的丰富信息。小说设置的内在冲突是身份带来的障碍。在不断的误会、冲突、试探中,两颗年轻的心终于共同确认了对于煤矿工人这一身份的认同,以孟蓓对辛小亮的“男子汉”的认可而画上圆满的句号。那么,今天的读者不禁要追问,辛小亮何以“算个男子汉”呢?是因为他“挺漂亮”,“潇洒又粗犷”呢,还是因为他有血气,不肯屈服于世俗的价值认定吗?或许都有。但更核心的,恐怕还是因为他“干活儿不惜力”,“拿起什么活计都还有点机灵劲儿”,而且,“他的大名经常在矿上的广播喇叭里被喊出来。超什么纪录呀,战什么险情呀,这就不必说了,就是在工会组织的摔跤比赛场地上,他也是观众们崇拜的勇士”。也就是说,劳动,以及由劳动体现出来的人的尊严与价值是孟蓓以及叙述者乃至读者对于这一人物实现充分认同的根本原因。蔡翔在《革命/叙述》一书中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劳动在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中的价值。他认为对劳动的高度肯定,蕴含了一种强大的解放力量,中国下层社会的主体性,包括这一主体的尊严,才可能被有效地确定。从这个意义上说,发表于八十年代的《丹凤眼》回响着这一声音。在青年男女的婚姻关系中,劳动是首要考虑因素,这是五十到七十年代小说的显在主题。比如,在赵树理的《登记》中,当青年男女被问到“为什么愿嫁他”或者“为什么愿娶她”的时候,标准回答是“因为他能劳动!”“爱劳动”这一道德观念为社会主义革命确立下来,静水深流地汇入八十年代文学中,这是以往研究者习焉不察的。开创了“新时期文学”叙事的人们往往强调“新时期”之“新”,强调历史的更迭和断裂,但这一“新”的背后无不避免地携带着社会主义的印记,体现了中国现代历史的连续性。处于这一文化氛围中的陈建功亦是如此。受社会主义文化和人道主义思潮的双重影响,陈建功对于人的基本定义有一种本质论的确信,认为劳动的主体性不仅来源于政治经济地位的确立,同时也具有伦理和情感的意义。因而,他赋予了辛小亮和孟蓓以明朗欢快的气质——辛小亮对于瞧不起煤炭工的煤炭部领导的不屑一顾,孟蓓对于通过婚姻从食堂调到科室的强烈抗拒,证明了两个年轻人的志同道合,也有力地证明了劳动这一德性政治的深入人心。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这部小说至今仍然动人之处——它内蕴着道德辩论的激情,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庄严地为一个时代的真诚之心作证。
进入八十年代的中国毕竟正在发生某种深刻的转变。劳动的价值最终要通过生产、消费等市场行为来体现。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煤矿工人的劳动价值正在越来越受到轻视。姑娘们不愿意找京西矿区的小伙子也好,煤炭部的老头子认为辛小亮“样样儿都好,就是工种不好”,如此种种,都是劳动价值在市场上被重新衡量的表征。作家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并试图以小说的形式予以匡正。对于辛小亮和孟蓓的形象塑造,可以看作是对社会主义现代性的积极因素的发扬。此外,叙事者还特意安排了辛小亮在和工友聊天中对这一重新定位劳动价值的行为予以反抗——“我出气啦!临走,趁屋里没人,顺手把身边的暖气给他关了!把旋钮摘下来,出门又扔回他家报箱了。别看你是煤炭部的,冻一宿吧!”在小说人物欢快的笑声中,今天的读者却不无悲哀地发现,这不过是“弱者的抵抗”。从根本上说,工人阶级无力改变市场经济体制转轨过程中的结构性矛盾。一个更复杂、更具冲击力的时代已然来临。
陈建功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刻意选择了一个带有北京声腔,甚至不无饶舌的叙述者来讲述这一故事。台湾作家张大春在1989年为《丹凤眼》所写的评论中就十分赞赏这种“扯闲篇”的叙述方式。他说,“不时扯扯‘闲篇’、岔出‘正题’、打断或阻绝读者对小说‘主要情节’‘主题’的期待,这原本是京白小说的叙事特色。”“读者所捧读的既是一种不同于现代小说叙事结构的文体,换言之,他所面对的是一个‘神吹海聊’的说话人,这时,故事的‘结局’和‘教谕’都未必比叙述风味更值得注意。”我倒以为,恰恰是意识到了兹事体大,陈建功有意用这种所谓的“扯闲篇”的方式,直接面对读者,以看似轻松幽默的方式将自己的道德主张清晰地传达给读者,以期弥合时代在转身之际所造成的裂隙。
《丹凤眼》发表迄今已有四十年了。当年风华正茂的辛小亮和孟蓓如今大概也已是花甲之年。重读《丹凤眼》,我不禁揣想,这四十年他们会经历什么呢?是在遭遇下岗潮之后艰难地面对一地鸡毛的人生,还是在“下海潮”中成为幸运儿,拥抱八十年代人们所盼望与想象之外的现代与后现代?这一切不得而知。命运如同万花筒,铺陈出多种可能。但无论如何,别忘了,铸就了我们今天的,恰恰是来自四十年前的饱满充盈的历史能量。今天的作家们在讲述“他们”或者“我们”的故事时,是否还记得那曾经照亮了一个时代的真诚之心呢?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