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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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帅哥,新来的吧?”一个女生大大咧咧地对尤利兮说,还挤了挤眼睛,扬起了右边的嘴角。她虽然穿着校服,但看得出那是偷偷修改过一些的,否则哪能那么合体地裹在身上?正午的阳光和这个女生一样令人炫目,尤利兮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
  “我,我是……”尤利兮的话还没说出来,斜刺里冲出一个男生,拉起女孩就跑。“别理他!一看就是上等兵。”女孩被拉扯着,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那个高个子男生回过头来冲尤利兮无声地挥了一下拳头,那意思尤利兮明白,他是警告自己别打这女孩的主意,她是受他保护的。阳光依然很刺眼,尤利兮无奈地摇摇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上课铃的声音刚落,尤利兮准时出现在九(5)班教室门口。他吹吹前额,那上面的刘海儿就跳跃了几下,酷酷的样子。他再次做了个深呼吸,自信地走进去。
  原来喧闹的教室没有因为他进来而有任何变化,尤利兮的信心一下子去掉了大半,他硬着头皮向讲桌走去,这几步,仿佛有二万里长。可喜的是,教室里的噪音在降低,尤利兮的心跳得厉害,他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不,也许是腿。
  “嗨,上等兵,你来干什么?”尤利兮把头转向声音的来源,看到了昨天中午那个高个子男生,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突然又收起来了。男生的话让全班哄堂大笑,只有几个女生小声地吃吃笑,也有一两个没笑的,似乎在等待着看进一步的发展情况。尤利兮已经站在了讲桌前,他快速地喊了一声:“上课!”
   哄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连原来绷着没笑的也全笑了。尤利兮也听出了问题,由于紧张,自己的声音刚才明显地变了,像是从哪里挤出来的,难听死了。没有人理会他,学生又开始继续自己的谈天说地,嗡嗡声覆盖了尤利兮。他犹豫了大概五十秒,退出了教室,甚至把教案遗落在讲桌上。
  走廊里,郝老师迎面走了过来,尤利兮心里一热,又有些委屈,眼泪差点出来。郝老师果然有先见之明,昨天,她就说要陪着尤利兮来教室,可尤利兮以为自己经过一段时间在大城市的教学实习,是没问题的。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郝老师还是及时出现了。
  郝老师从来不说5班是最差的班,无论在学生、家长、老师、校长面前,她总是说这是一个潜力最大的班。正是这一说法,让尤利兮愿意大胆尝试,同意接手这个班。郝老师年纪大了,已经退休了,校长苦苦挽留,她做5班班主任不到两个月,这个班刚有起色,但郝老师的身体不太好了,国外的儿子不放心她,坚持要把她接去。有病不能逞强,这是郝老师和学校都感觉遗憾的事,也让5班的学生情绪再次起了波澜。
  郝老师走进教室,尤利兮跟在身后。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班长愣了一下才叫道:“起——立——”尤利兮看到,郝老师对着同学们深深鞠躬,足足有九十度,同学们也是整整齐齐地深鞠躬至桌面。
  “同学们——这位是新来的尤老师,以后他将接替我,做你们的班主任。尤老师年轻好学,在教学上有先进独到的方法。我希望你们能听尤老师的话,他是一个比我厉害的潜力挖掘手。”郝老师的话让尤利兮的脸红红的,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目光扫向学生,发现他们根本不看自己,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郝老师。那目光里,有尊敬,有热切,更多的则是不舍。
  没有太多的话,郝老师说完这些就走出了教室,在教室门口,她回过头来,对尤利兮点了点头。尤利兮目送郝老师转过走廊,他转回头说:“同学们好!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尤利兮。”他拿起一支粉笔,潇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漂亮的板书签名立刻把学生镇住了,下面传来一阵啧啧的声音。“什么之乎者也矣兮,都是虚词,虚的,哈哈!”有个声音像炸弹扔在人群里,立即引起了骚乱。
   又是那个男生,尤利兮有些恼怒,但他马上镇定了,千万别上这些小家伙的当,不要动怒。他笑嘻嘻地对那个男生说:“哦?我还没请教这位同学的名字呢,请问怎么称呼?也是个上等兵吧?”这一句话,让全班再次爆笑。一个女生尖尖细细地说:“他叫‘不在乎’。”
   那个男生倒也不恼,站起来满不在乎地说:“我叫卜赛乎,很遗憾和老师您一样带了个虚词,可我人不虚伪,很实在的。上等兵是指那些实验班的学生,这词儿是我发明的,他们都是最顶尖级的人物,成绩个顶个地棒。我可不是上等兵,我们全班都不是,我们都是被人家遗弃的人,没有人在乎我们,我们的学习,我们的表现,我们的一切……”教室里安静下来,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还有的女生在吸鼻子。
   尤利兮一下子茫然了,他完全没有打击大家的意思,但形势一下子变得如此这般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在这之前准备了许多应对调皮学生的方法,他以为会出现电影里或者漫画里常有的整蛊镜头,他甚至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但是这,这,这根本用不上。这些冷漠,这些沉默,远比其他武器更有杀伤力,更让尤利兮不知所措。卜赛乎又说:“我看您也在我们班待不了多久,就会失望而去。所有的老师都不会有耐心对我们的,除了郝老师——”
   “不!”尤利兮突然大声喊了起来,把同学惊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对不起,我的声音太大了。同学们,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也曾是郝老师的学生,我也曾在全校最有潜力的班里学习过,但是郝老师把我们都培养成了上等兵——虽然那时候我们没有这种称呼。”
  “哇!”一片大叫,有怀疑有惊喜,尤利兮接着说:“郝老师带着我们全班打胜仗,我们互相鼓励,不让一个人落后。也许你们不知道,郝老师的儿子也是在这样的班里待过,而且还总是垫底儿,现在,他是郝老师的骄傲呀。”
  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昨天被卜赛乎拉走的女孩站起来说:“尤利老师,你好煽情哦。”大家又笑起来。尤利兮决定放弃这节的教学计划,与同学们来个彻底沟通。很快,他知道这个女孩叫张穆也,也带了个虚词,据说原来叫张也的,和歌唱家一个名字总被人有意无意地取笑,就自己加了妈妈的姓在中间,这是个有个性敢说敢做的女孩,犯了倔脾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班长叫武文,是个稳重大方的女孩,写得一手好字,同学常称她是舞文弄墨的文武全才。体育委员就是卜赛乎,人高马大,脾气有点火爆,但一般不发作。全班胆子最小的女生是林笛儿,动不动就哭,刚才吸鼻子的就是她,可她是嗓音最甜美的,英语发音也准确,被称为标准的伦敦音。小画家伊莉莎,她的作品曾经参加过全省中学生画展呢。足球队的手球队长猫扑,本名毛小普,因为常犯规用手摸球,成了“手球队长”。还有爱钻牛角尖的“动物学家”胡刚,“博士后”阚浅浅……尤利兮唯独没有问同学们的学习成绩,哪怕是班长的成绩也没问。
   从那以后,学生都跟着张穆也学了,管尤利兮叫尤利老师,他们说把虚词去掉吧,来点实际的。尤利兮笑着接受了。
   尤利兮看得出同学们很想在郝老师出国时送她,就暗地里千方百计找自己的同学包了一辆大巴,在五天后的中午,他领着同学们直奔机场。郝老师从这里出发然后到上海转机,校长也亲自开车来送她。她没想到的是,九(5)班的全体学生也都来了,他们举着大幅标语“郝老师我们爱您”。郝老师迎上去一一和他们拥抱,林笛儿哭得抽抽搭搭,更多的学生只是望着老师,说不出话来。进闸前,尤利兮和郝老师握握手,他想说老师您放心吧,可是说不出口。郝老师只说了一句:“他们都是好孩子。”尤利兮用力点点头。郝老师也对校长说了同样的一句话:“他们都是好孩子。”这里的他们,把尤利兮也算在内了。校长也用力点点头。
   回来的路上,大家都沉默着,尤利兮没有趁机唠叨郝老师的好,也没趁机鼓励大家好好学习以不辜负郝老师,他觉得自己如果现在不知趣会激起群愤的,那样的后果他可担负不了。秋天的天空很蓝很纯净,有人不时向窗外的天空望去,似乎想看到载着郝老师的飞机。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班长武文递给尤利兮一叠钱。“这是全班同学交上来的,我们知道机场大巴是每人30元一张票,咱们包车应该便宜些,我们就按每人20元收费了,您收着吧,这钱不能让您一个人出。”
  尤利兮哪里肯要,他摆摆手说:“那不是包的车,是我找熟人借用的,没花钱,你快把钱退给同学们。”武文狡黠地眨眨眼:“尤利老师您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找来不花钱的大巴?那以后我们要是有什么事都找您来借这不花钱的车哦,我们正打算去远足呢。”
  “这,这,这……”尤利兮抓抓头皮,武文就大笑起来:“还不承认?您快拿着吧。这是同学们自己的主意,收上来哪能退呀?”尤利兮当然不会要,这样僵持不下,最后他灵机一动,决定趁周末带大家去红叶谷。
  红叶谷的秋天是最美的,但他们来得早了些,也因为早,游人不多,他们有了包场的感觉,放眼望去,全是自己人。树上的叶子尚未火红,只在黄绿的边缘开始泛红,用伊莉莎的话说这才更美呢,有层次感的美。她说着就支起画架,投入到她的色彩中去了。
  尤利兮自以为准备得很充足了,帐篷,急救包,绳索,防潮垫,吊床,瑞士军刀等等。可他看了同学们的装备,才真的大吃一惊呢,原来班里至少有几个是户外俱乐部的,常跟着参加野营探险。那些专业的用具让尤利兮大长见识,他虚心地向那几个同学请教,自己收获颇丰。看着他们从容地选营地,扎帐篷,安置同学,件件有条不紊,尤利兮突然想到,这样复杂繁琐的事情他们都能处理好,书本上的那点知识他们有什么学不会的。尤其是他知道,野营活动中,同学们运用到的知识包括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自然等多门学科内容,如果这就是课堂,学生的表现都是满分呀。
   “这里只有外语用不上。”尤利兮对身边安静的林笛儿说。林笛儿正在摆弄手上的芭比娃娃,芭比的这套新衣服是她亲自手工缝制的。她冲着尤利兮笑了笑:“我敢说,要不了多大会儿他们就会叫我用英语帮忙的。”尤利兮想不出,难道搭帐篷要说“HELLO”?难道野炊需要背单词来点火?难道采野果需要讲究过去式?
   果然,不到五分钟,那个叫范岗的男生就来请林笛儿了,他态度诚恳,甚至很绅士地行了个宫廷礼。林笛儿咯咯笑着跟他走了,几个同学欢呼着:“电台通了,电台通了!”尤利兮心里一激灵,他大步跟上去,紧张地说:“范岗,电台可不是随便玩的,随便使用是违法的呀。”
   几个同学都笑起来:“尤利老师您太小瞧我们了,人家范岗早就有证了,我们也在积极申请呢,这不正在学习嘛。”果然人家范岗是随身带着证件的,他拿出自己的“无线电台使用证”递给尤利兮审阅,尤利兮这才傻了眼,觉得自己超级老土了,用同学们的话说太OUT了。
  林笛儿成了小翻译,骄傲地站在一群男生中间,那些高高大大的男生正对着娇小的林笛儿俯首称臣,唯唯诺诺地学外语呢。尤利兮暗笑着,离开他们,去看别的同学。他突然发现,张穆也和卜赛乎不在同学们中间,他问了一个学生,说是看到他们向红叶林去了,是顺着小溪走的。
  尤利兮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们俩,隐隐约约,他觉得他们的关系非一般。尤利兮没有向郝老师询问任何同学的情况,他想自己来了解,不要有先入为主的感觉。郝老师好像也希望尤利兮自己去摸清这些情况,所以她也没有向尤利兮说过哪个同学的事情。
  尤利兮借了一个捕蝶网,煞有介事地沿着小溪走。越走越远,越来越安静,他开始大声唱歌,以免出现尴尬场面。很快,他的歌声有人和了,那是卜赛乎的声音。顺着歌声,尤利兮看到了他们。他们正坐在一棵树下,并没有因为老师的到来显出不自在,也没有想避嫌的意思。
  不等尤利兮说话,聪明的张穆也就说:“老师您别怕,我们不是谈恋爱的。”一句话倒让尤利兮闹了个大红脸,他变得惊慌起来:“不不不,我可没那个意思。”卜赛乎笑了,声音很爽朗,听起来像个男子汉了。“其实您心里是这么怀疑的,我知道,做老师的都对这个敏感。”
  张穆也请尤利兮坐下,她望着远方,仿佛极力想发现小溪的尽头。“其实,卜赛乎是在帮我,也许您不相信,我这样看起来很阳光的女孩,实际上心理是有问题的。”尤利兮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只是没有惊叫。卜赛乎摆摆手说:“尤利老师别听她瞎说,没有那么严重。她不过是有点轻微的抑郁,而且已经好了。”
  “是他帮我治好的,我们从小就一起上学,他是最了解我的。八年级的时候,我因为一次考得不好,就一下子懵了,后来越来越差,精神也开始恍惚了。卜赛乎为了帮我,读了大量的心理学书籍,他除了体育好,现在还基本上是个心理医生了。他说以后就考这个专业。”张穆也的话再次让尤利兮震惊。
  而卜赛乎的一番话又让尤利兮若有所思:“事实上,班里好多同学都有大小不同的心理阴影,如果他们走出来,一定会风光无限。只是,他们需要一个突破口,否则,郝老师的功夫也白费了。所有的大人,都只关心我们的学习成绩,根本不想知道我们在想什么。”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的身上脸上,卜赛乎的眸子里也闪动着小小的太阳,尤利兮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因为他被打动了。小溪里漂来一条纸船,卜赛乎奔过去截获了。那是上游的同学给他们的信息,船帆上写了:饭已经OK了,快来密西吧。“这是秦晓勤折的船,她能在一分钟内折两个。”张穆也说,“字是胡刚的,他的柳体我认得。”
   尤利兮扛着捕蝶网往营地走的时候,心里有了想法。听着几个同学在哼唱着“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他忍不住乐了,这句典型的中式英语,据说已经被编入正规的词典了,真是不可思议,早在他上学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呀。再听听这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尤利兮的想法更具体了。
   这次秋游,九(5)班赚了个盆满钵满,同学们心里的快乐更是满满的。尤利兮回到学校并没有把这次活动画上休止符,他跑上跑下,不停地找校长沟通。终于,一周后,5班的成果展出来了,学校的整个阅览室都收拾出来了,做成展厅。全班同学齐上阵,献计献策,他们把展厅按“后现代”的风格,充分把自己的艺术细胞能力发挥到极致。所有的同学,都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这些作品,包括小小的蝴蝶标本,指甲盖大的手机挂件,最小的是刻在米粒上的微雕。还有美术作品,根雕作品,树叶粘贴画,草汁涂鸦等等。还有摄影作品,有的还配上了小诗,有的同学还提供了自己乘滑翔机航拍的风景,同时还出示了自己的滑翔机驾驶证。范岗的无线电通讯设备也在展出中,当然还少不了他的证件展示,还有林笛儿帮他整理的跟全球无线电发烧友的沟通和收获。户外俱乐部成员的“野战”装备,资料照片,也在展出中。女生的手工制作,包括林笛儿给芭比娃娃设计的新衣服,秦晓勤的折纸等,也出现在这里。张穆也发表作文的样刊样报,胡刚等同学的各种获奖证书……还有一个最引人注目的,是被全班称为行为艺术的展示,那就是卜赛乎的现场扣篮,每次表演,总是火爆,那些来自别班的女生的尖叫总让5班的女生生出得意。
   展出破例进行了三天,5班成了全校的明星班。仿佛一夜之间,大家才知道5班并不是全校最差的班,他们班里个个是能人,人人了不起。许多同学前来取经请教,5班教室门庭若市,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笑容里装着满满的自信。许多老师都羡慕尤利兮了,说他班里的学生真是优秀,这些动手能力强头脑灵活的学生,只要愿意学习,成绩当然差不了。尤利兮知道,这个班的生命力被点燃了。他在给郝老师的电子邮件里说:那些孩子,真的都是好孩子、优秀的孩子,他们会越来越好,成为上等兵。
   武文是个合格的班长,她心细如发,注意到了校长的反应。校长一直没出现在展厅,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尤利老师和他多次交涉后,他采取不支持不反对的态度?现在,5班的同学兴致高昂,要是校长能来把火,再烧旺些,就好了。
   武文把心事说给尤利兮,尤利兮只笑不说话。其实他也在为这个事着急呢,该说的都跟校长说了,可人家到现在不发话不表态,怎么办?
   第三天下午,展览结束前,校长说要开会,全校大会。校长显然有些激动,他说:“你们都看到了,九(5)班的成果展,他们的这些成绩,是用那些试卷上的分数换不来的。我想告诉5班的同学,我原来也是郝老师的学生,我也在最有潜力的班里待过……这些展品继续保留,周末,我们要分批邀请家长来参观,让他们知道每个孩子都是优秀的,都是好孩子!”
   尤利兮站在学生的队伍里,他听到吸鼻子的声音,回头看看林笛儿,自己的眼角却也湿了。
   编辑/姚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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