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路向左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ysyzcws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对我说,快到时,给我打个电话。我嘴里答应着,其实是在应付她。到家时,想起了打一个,多数都没打。不管打不打,当我的车开进我们家弄堂外的小路时,第一眼看到的总是母亲。
  她站在弄堂口的大樟树下,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伸着头向路上张望。看见我,她甩开手,像一只快乐的企鹅那样摇摆着跑过来,样子显得很可笑。
  由于长时间站在冷风里,她的脸快要冻成一块紫薯。车子停下后,她乐呵呵地帮我从后备箱里往外搬东西。她总是埋怨我给她带太多的东西,但显得一脸的高兴。她的两只手里都是东西,心里还想着已经上小学的外孙女,抢着走在她边上,怕她不小心掉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邻居听到汽车声,知道有哪家孩子回来了,出来站在门口张望。“看看,每次回家都带这么多东西。”母亲摇着头,像一名举重运动员那样抬起胳膊,向他们展示着手里的东西,口气听起来像是烦恼,眉眼里却全是骄傲和得意。
  邻居们羡慕她好福气,说这条街上,就数她的俩孩子顶孝顺了。母亲像是作证似的,口口声声说:“我们家的两个小人,一直这么乖的,从小到大没让我烦过半点心。”
  她固执地称我和哥哥为“小人”,从小叫到现在从不改口。只要我和哥哥有一个回家,她就像散布喜讯似的,逢人便说:“我家小人回转屋里了,你家的回了么?!”人家说没回,她便面露惋惜之色,宽慰说:“没事,可能是工作忙了,空了就会回来。”
  她穿过弄堂,在家和车子之间来回跑几趟,才将所有的东西搬回家。这中间,她还要抽空照看我女儿,喂她一些廉价的食品。我阻止她,她根本不听。“我生过两个,晓得怎么养小人。你们小时候没这些穷讲究,照样长得白白壮壮。”我无奈地看着她将垃圾食品喂进女儿天真的嫩嘴,同时看到了母亲满足的笑。
  她将我带来的东西分类置放,计划着用途。这个你带回去,那个家里用不着,保暖内衣还是留给亲家母吧……我被她弄得很不高兴。她劝我,“你们都是我的小人,只要我心里明白就是了,用不着这样花钱,浪费。”
  这些东西,过后会被父亲保管起来。父亲不像母亲,对于我们的“孝心”,不管是钱是物,或多或少,一并笑纳。父亲经常不在家,我每次回来,先见到的都是母亲。一直等到天黑,弄堂里才会响起父亲的脚步声。母亲停下手里的活,高兴地说:“你爸回来了。”我埋怨母亲对父亲政策太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像年轻人那样,由他玩得整天不着家。母亲只是笑笑,不但没责怪,反而为父亲辩护:“都70岁的人了,还能有多少日子,趁还能动,想干啥就干啥吧。”
  母亲跟父亲年龄差了6岁,每次说到年纪,母亲总是说父亲骗了她。“当初你爹有意瞒了年龄,说跟我同岁,这肯定是骗我的。”她诘问父亲。父亲自豪地说:“谁叫你长得那么漂亮呢,我怕你不嫁,才让媒人瞒了年龄的。”
  母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柔软,脸上的皱纹像波浪那样舒展开来。她像是瞬间回到了少女时代,用那种撒娇般的口气说:“你个坏人,老了还这样坏……”
  我们都笑了,饭桌上荡漾着快活的气氛。我感到了幸福,年至不惑,还有什么比父母双全更让人欣慰的呢。况且,父母亲还这样恩爱如初,相敬如宾。每次踏进家门看到母亲,我的心就定了。有爸妈的地方,才是永远的家。
  吃完夜饭,父亲又要出去,说是散步去。医生要他饭后万步走,这样才能将血压降下来。父亲对我这样解释。他显得很坦荡,拿着手机翻看里面的信息。他很爱这个精灵古怪的外孙女,就像小时候爱我那样。出门时将她亲了又亲,嘱咐说:“等着外公,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我想让他带女儿出去走走,长时间呆在家里看电视,对眼睛很不好。父亲拒绝了,说已经约好老郑了,七点在东风路口碰面。母亲过来用手肘撞撞我:“别管他,等收拾完了,我跟你们一起出去走。”
  父亲匆匆走了,家里又只剩下母亲。我埋怨母亲对父亲太松了,甩手掌柜百事不管,都将他宠成了什么样子。母亲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我平时很少听到的幽怨口气说:“管是管不住的,人都靠自觉,一个人要是变了心性,又怎么管得住呢。”
  母亲收拾完,陪我和女儿出去散步。老中少三代三个女人,走在这条我已经走了几十年的弄堂里,像是走在时光隧道里。时间都去哪里了,都没见它怎么动,女儿长大了,母亲的头发白了。
  从弄堂人家漏出来的光,落在我们身上。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身边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忽然觉得没来由的惆怅。血缘,像纽带那样将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但是总有一天,我们都要散失在时间的荒野里。不知到那时,我们是否还会相遇。
  我在暗中牵住母亲的手。母亲大约感觉到了,不自然地动了一下,然后用另一只手在我手背轻轻拍了拍。她怕我女儿累,想要抱她,被我阻拦了。
  “那外婆背你吧,就像小时候背你妈那样。”女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摇了摇头。“那你有没骑过马郎?高高地骑在你爸妈的肩头,这样你能看得很远,别人看你像看山那样高,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你。”母亲继续引诱我女儿。看得出,小家伙动心了,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睇视着母亲,小脸上充满了神往。
  这也是我小时候常玩的把戏,每当街道搭台唱戏,或者元宵看灯,父亲和母亲就会带我和哥哥出去。为了让我们看得见,他们一人一个驮着我俩——父亲驮哥哥,母亲驮我。我和哥哥很喜歡这种骑马郎的架势,我们叉开双腿,高高跨在父母亲的肩头,两脚弯进刚好夹住他们的头颈。我们觉得自己好高,底下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当别人踮起脚还看不到戏台时,我们能将妖妃娘娘的珠花看得一清二楚。经常因为看得太投入,忘了人在半空,扭胯抻腿,底下马上有人叫嚷起来,说是踢到他们的脑袋了。
  母亲蹲下身,让我女儿骑上去。女儿小心翼翼地抱着母亲的头,眼睛却在寻求我的鼓励。母亲不知道,外孙女已经长大了,而她自己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没等女儿偏上她的长腿,母亲先摇晃了一下。母亲认了输,她无奈地放开外孙女,一个人颤巍巍地直起了身。
  我发现我们来到了东风路口,也就是晚上父亲跟老郑约定见面的地方。这是一条岔路口,向前走一段路,有个小小的广场,左边有一家小超市,向右走,是我们这边非常有名的娱乐一条街——冷香街。   “我们朝左边走。”母亲突然有些慌乱。
  “是不是怕里面的小妖精啊。”我玩笑说。
  “我们还是去超市吧。”她一反常态,平常她可不是这样的。没事少去超市,浪费钱。她经常这样对我们说。
  我们没去冷香街,也没去超市,而是直接回了家。回来的路上,母亲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像是怀了心事。走进弄堂时,有些人家已关了灯,路面有点暗。我女儿又蹦又跳,差点摔了一跤。
  她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叫了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几乎用愤怒的口吻呵斥我女儿,“外婆活着,就是为了看到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你们要有事,外婆该多难受啊。”
  女儿在黑暗中扑闪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她,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她过分用力的拥抱。我安抚着受惊的女儿,想将她从母亲怀里抱过来,拽了几次也没拽出,索性将她们俩都揽进怀里。她们都是我最爱的人,我不愿意看到她们受到任何伤害,就像母亲不愿意看到我们受到一丁点的伤害那样。
  那天晚上,父亲很迟回家。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我还没有睡着。我似乎一直都在等父亲。他摸摸索索地进门,我先他一步打开了灯。灯光乍泄,屋里突然一片光明。父亲猛然抬头,看到了立在卧室门口的我。隔着长长的客厅,我和父亲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父亲的神色有些尴尬,人显得有些疲惫。散完步,和老郑喝了会儿茶。他这样对我解释。也许是想缓和我们之间的怪异气氛,他问起了我女儿,“小东西呢,早睡了吧。你看,我给她带了油炸糕。”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捡起女儿的一张水彩画,认真地看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这孩子,对色彩还是蛮有天赋的,就是性格太皮。你看,这散了一地的画纸。”
  这时母亲从房里走了出来。她看了父亲一眼,径直进了厨房。“不早了,你快洗澡,我给你煮石榴皮。”
  我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大声打火,往锅里放水。她很快又走了出来,拧亮屋檐下的灯。这时我才发现,屋檐下吊着三四只竹面筛,它们比斗笠大了一圈,底圆圆的,被母亲用白色帐子布包起来,吊在屋顶的铁钩上。母亲想将其中一只拿下来,因眼力不准,用棒头挑了几次,也没能将它从铁钩上摘下来。
  母亲将棒头递给父亲。他个子高,轻轻一戳,毫不费劲就挑了下来。母亲扒拉开帐子布,从小蒙古包那样的竹筛里抓了一把石榴皮。
  “这是药吗?”我很好奇。
  “还记得以前住我们屋背后的光头叔吗,经常跟你爸一起下棋的,他是个中医专家,现在退休了。他让你爸吃这个,说是养生保健,对什么都好,降血糖降血压。”
  “有这么神吗。”
  “有的。我喝了好几年了。”父亲也抓了一把石榴皮在手心,轻轻地捏着,似在聆听石榴皮破裂后发出的干燥脆响。
  “这批曬得最好。你这次带点去,当茶泡喝,对身体很好的。”他像鉴宝专家那样放回石榴皮,拍掉手上的碎屑,帮母亲将小蒙古包那样的竹筛挂重新挂回铁钩。
  “你妈啊,心灵手巧,脑子活络,点子多着呢。这个晒石榴皮的防虫防尘法,就是她想出来的。”他含笑看着母亲,用十分欣赏的口气赞美她。母亲竟显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扭捏,很突然的起身进了屋。
  锅里的水烧开了,她将石榴皮放了进去。她静静地站在烧着猛火的铁锅前,等着水再次滚开。水很快滚了,嗞嗞怪叫,试图顶开锅盖往外逃出热气。母亲拧小火势,像雕塑那样站在氤氲的水汽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我在房间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洗浴了吗?”
  “洗了。”
  “还有点烫,你慢点喝。”
  “今天你没准头,放的石榴皮多了,有点涩。”
  “我加冰糖了。”
  “我没感觉甜。”他们之间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母亲先开了口,“以后,小人在家时你不要出去。他们都这么大了,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父亲反问,“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日子。你就说,我晚上出去跟老朋友喝喝茶,他们能有什么想法。”
  “不是这样的……”母亲压低声音。
  “我晓得……你别多讲……”他们的声音低下去,最后被喝水的声音淹没。
  “今天的石榴水是有点涩。”父亲最后说。
  “赶紧睡吧,时间不早了。”母亲说。
  我听到母亲轻手轻脚地进了自己房间,她怕吵醒我们。客厅里的灯啪嗒一声黑了,父亲也回房睡觉。他重手重脚地关上门,隔着宽长的客厅还有两扇关闭的门,我依旧能听到他接连不断的咳痰声。
  第二天吃早饭时,父亲又不见了。
  “爸呢?”我问母亲。
  “出去了。”母亲淡淡地说。
  “吃过早饭了?”
  “吃了。”
  “去哪儿?”
  “找那些老朋友喝茶去了。”
  “他每天都出去喝茶吗。”
  母亲突然抬起头,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我。我毫不退缩地注视着她,试图从那里面读出点什么。
  “你别管他,也别去说他。”她说,“以前,你们小的时候,日子那么难,他养大你们,吃了很多苦,不容易。现在日子好了,人也老了,都奔八的人了,能让他高兴一天算一天。”
  我拉住母亲的手,那上面黏着一片她做早餐后留下的葱叶。我拿掉葱叶,将她那两只粗糙苍老的手合起来握在我的掌心,就像小时候她经常做的那样。
  “妈,我总感觉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她平静地说。
  “你有。”
  “没有。”她又一次干脆利落地否定。她从我的掌心抽出手,拈起一根掉在我胸口的落发。“记住,眼要看远,心要放大。男人犯点小错,不要太计较。有爸有妈,才是真正的家。家在,妈就能看到你一次次地回来,要是爸妈不在了,你去哪里找我们呀。”
  我潮了眼睛,觉得胸口胀胀的,嗓子眼那里不断涌出咸涩的东西。   中午,父亲匆匆回家,吃了几口饭又要出去,理由依旧是找老朋友一起喝茶。我跟在他后面,玩笑说要跟他出去,见识见识他那些老朋友。
  父亲摇头,“你这傻丫头,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一帮过时的人,你们年轻人不待见的,怎能说到一块呢。”
  “是爸不喜欢我做跟屁虫了吧……”
  他摸着下巴呵呵笑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父亲真的有点老了,背不再像过去那么挺拔,步履也没了几年前的矫健。我想象着他一直往前走,走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突然像云雾那样消失。也许母亲就是害怕他会突然消失,才允许他自由的吧。只要他出去后每次都能平安回来,她什么都愿意的吧。
  下午,我在院子里跟母亲一起整理东西,作返城的准备。她将我要带走的东西一样样打包,预备搬进我的后备箱。我带来孝敬他们的那些名贵补品,她坚持让我带回去。她在屋里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我刚带来的那盒冬虫夏草。
  “奇怪,我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呢。”她疑惑地说。又四处翻找了一会,还是没找到,就一个人在太阳底下发起了呆。
  我说我来找吧。她一把拉住我,说别找了。我说:“会不会是爸拿去送人了。”
  “他啊……”母亲欲言又止,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艾怨的神色。她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吊在屋檐的几只小蒙古包。“这些石榴皮,他自己又吃得了多少,大多都拿去送人了。”
  她进去提了一壶水,给院墙底下的一排葱浇水。葱种在几只白色的泡沫箱里,葱叶刮直翠绿,长势很是喜人。母亲着手拔葱,因下手重,葱被连根拔起,带出了一把泥。她像梦游似的一路拔过去,边拔边说:“隔两天就叫我做葱油饼,做了这么多的葱油饼,都落进别人的肚皮……”
  院子里很快丢了一地的葱,母亲脚下落满了葱泥。我拦住母亲。“别拔了,你拔的葱,够做一个月的葱油饼了。”
  她像犯了癔症那样奓着手,痴痴地看了我几秒,拍着手上的泥站起身来。“你看我是不是背了,老糊涂了,拔这么多葱,够做多少葱油饼呢。”她勉强笑了笑,之后恢复了平静。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择葱。她往檐阶上敲去葱泥,摘掉葱叶上的脏物,拗断葱须,将它们整齐地码成一堆。她对着那堆择好的葱,心情忽然松快起来,自己跟自己说:“做就做吧,只要他喜欢吃,我就做。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谁知道还能做几回呢。”
  晚上,父亲踏进弄堂就闻到了葱油饼的香味。“好香啊,我在路口就嗅到了。”他进门后直奔厨房,拿起一块还在冒热气的葱油饼,得意地朝我炫耀:“看看,我老婆能干吧,能做这么好看又好吃的葱油饼。你这个不合格的老婆,还不赶紧学着点。”
  母亲笑着啐他:“不三不四的东西,脸皮真厚,在自家女儿面前也吹牛。”她背对着我们说这话,从她的语气,能想象她脸上那副既得意又满足的表情,甚至还有少女般的娇嗔。她是爱父亲的,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她说得对,有个和美温馨的家,何尝不是我们做儿女的福分呢。
  饭后,父亲要将葱油饼打包,送给他的那些老朋友们。他拿出一只漂亮的保鲜盒让母亲打包。母亲将饼摞成一叠填满盒子,盖上盖头,拿干布抹去上面的水渍,交给父亲。
  “我老婆真贤惠。”父亲当着我的面,在她脸上啄了一口。母亲佯装生气躲开了。他俩显得这样恩爱,连我女儿都嫉妒了,竖起小拇指比划,“羞。”
  我悄悄跟着父亲出了门。他捧着那盒葱油饼,靠着右边的路沿小心地走着。他的样子有点可笑,个子那么高,手里却拿着那么小的一个盒子。他虽然老了,但一米八高的身板还在,在一群个头平常的行人中显得有点醒目。
  一路上他都没有回头,期间掏出手机看了几次信息。之后,他像一些手机控的小年轻那样,站在路灯下回起信息来。他将手机拿得离眼睛很远,看起来像在给自己拍照。发完信息,他收起手机继续走。
  父亲走到了东风路口。在这里,他有三个选择,往前是个不大的广场,向左是个超市,向右则是我们这个小镇有名的娱乐一条街——冷香街。父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不准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低档娱乐场所,成年后,我一直对那样的地方心存警惕。
  父亲丝毫没有犹豫就拐进了冷香街。我紧跟上去。比起东风路昏暗的路灯,冷香街灯光璀璨亮如白昼。从暗处骤然进入一片光亮,我的眼睛被“刺”了一下,等我适应过来睁开眼睛,发现父亲进了一家叫“海阔天空”的歌舞厅。
  我走近这家歌舞厅,这时父亲又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慌忙躲进边上一家经营鲜花礼品的花店,佯装看起花来。
  父亲站在“海阔天空”门口的彩灯下,跟一个年轻的女性说话。“喏,葱油饼,你最喜欢吃的。我老婆晚上刚做的,还热着呢,看看我对你多好。”父亲娴熟地使用着坏男人讨好女人的话。女人接过饼盒,揭开盖子闻了闻,叫了声好香啊,将盖头重新盖上。她似乎对父亲还不满意,板起脸骂他:“对我好你还找别的女人,花言巧语的拿盒葱油饼就想打发我,休想,谁要吃吃去。”
  “我跟小吴跳舞完全是健身呀。喏,你问问她们,小汪小菲随便谁,我跳舞时从不碰她们的,连手都不碰,我就这么硬,这里谁都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
  女人似乎消了一点气,嘟起嘴向父亲飞了个媚眼。她实在没有多少年纪,饱满的脸蛋看上去像一颗鲜嫩的桃子。她并不像这一行的其他女人那样浓妆艳抹,袒胸露乳,甚至看起来更像一名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
  父亲突然在她脸上啄了一口,之后笑嘻嘻地兜住了她的腰。我像過电那样浑身麻震了一下,感觉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像傻子那样看着父亲跟那女人挤在墙角缠绵了许久,之后漆胶般纠缠着进了“海阔天空”。
  我像发着烧,抬腿跟上他们。舞厅里灯光昏暗人声嘈杂,所幸音乐放得很响,将一切都掩盖下去。人们在摇曳飞舞,空气中流淌着醉生梦死的气息。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找到父亲后,眼睛须臾不离地盯牢他。
  父亲跟女人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他跳得很娴熟很优雅,一副还算得上硬朗的身板,在一群低海拔男女中显得鹤立鸡群。一曲终了,父亲拉着女人的手说说笑笑的回来。   “小媚,你的手有点冷,冬天到了,你要吃点活血的东西浆补浆补了。”
  “都是你的什么石榴皮,将我吃成了这样子哦。”小媚撒娇。
  “我昨天给你的冬虫夏草呢,拆了吃呀,别舍不得。”
  “这东西到底真不真呀,现在假货太多了,我有点担心……”
  “嗨,你这小家伙。我拿来的东西还会不好吗。这是我女儿女婿孝敬我的,你晓得我女婿是做嘛的,说出来吓你一跳。还有上次我给你的破壁灵芝粉,是我儿子孝敬的,都是宝贝呀。”
  他们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大声说话,反正大家都忙着跳舞,谁也没空听他们的。这一曲他们就没下舞池。父亲喝着茶说着话,说着说着就动起手脚,女人也不躲避,半推半就地倚在父亲怀里,样子像是醉了。
  我起身离开舞厅。对我来说,最初的震撼已经过去,换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受。我甚至无法收拾表情,回到家仍是一脸的戾气。
  “你去了哪里?”母亲惊异地说。
  “我去了爸常去的地方。”我咄咄逼人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母亲终于无处可逃,她萎了,整个人像丢了魂那样失了神采。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问我有没有告诉她的儿子——我的哥哥,“你没告诉吧。”
  “我要告诉全世界!”我恶狠狠地宣布。母亲抓住我的手,目光坚定,“不!”我的手和母亲的手紧紧交纏在一起,像是一场较量,又像是妥协,更像是对某种伤痛的哀悼和致敬。
  “不要!”母亲口气决绝,“不要为难你父亲。都快入土的人,也都是过路的客人了,别去毁他的脸。你只要记住,爸在,妈在,家就在,你们就能经常回家,妈还能看到你们。”
  我和母亲的手仍然交握在一起。这次,她的手在我的手心。我紧紧地握住她,像是一不小心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母亲顺从而安静地任我握着,我俩仿佛暂时达成了某种协议,同意共同保守某个秘密。直到母亲的手从我手心抽离,我才觉出心底隐隐的痛,和蓄在眼角的一汪泪。
  我回去的这天早上,父亲难得没出门,可能是想着要送送我吧。母亲忙着给我做早饭,又张罗我女儿路上吃的点心。厨房里传来叮铃当啷的声音,父亲陪女儿在客厅画画,家里显得异常安静温馨。我走进母亲房里,在她的床头坐了一会。母亲的被子对着她的枕头,像是两个孤单的人在默默对望。我俯下身,闻到了熟悉的母爱的气息,干燥,温暖,让人安心,像是停靠船只的港湾。我将母亲的枕头抱进父亲的房间,将两个枕头并排放在一起。它们头挨着头,显得那么亲密,像是一对两小无猜喁喁私语的情侣。
  父母亲一起送我上车。在弄堂,父亲偷偷将一只红包塞给女儿,依依不舍地地将她的羊角辫摸了又摸。上车前,父亲特意过来贴了我一下,“慢慢开,累了含一片西洋参片。”他将一袋参片交给我。他的眼里盛满了慈父的深情,就像我从小看到大并习惯的那样。只是当他那只充满慈爱的手触及我的肌肤时,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我觉得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倏地又回到光亮之中。我想,就在这短短的一秒,我已经经历了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
  原载于《象山港》2020年第1期
其他文献
草白,1981年8月生于浙江三门,现居嘉兴。小说和散文作品见《作家》《十月》《钟山》《天涯》《山花》等杂志。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广西文学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  很多年里,云珊一直准备着这趟返乡之旅,没想到,它的到来如此仓促。火车在距家乡三十公里的B城停了二十几
期刊
大凡一个地方为人们所喜欢、所熟悉、所牵挂、所留恋,不外乎以下几个因素:或风光旖旎,引人向往;或文脉绵瓞,发人深思;或名人荟萃,令人景仰。  余姚这个地方比较特殊。论自然风光,她有龙泉山、客星山,有四明湖、白水冲,山明水秀、风景秀丽、古迹荟集、亭阁俨然;论人文胜迹,一个河姆渡遗址就让余姚闻名中外,声名远播;论历史人物,更是灿若星辰,不可胜数。在这些要素中,只要拥有其中任何一个,都让人羡慕不已。而余姚
期刊
当下的散文创作越来越具有文体上的开放性,已不是简单通过写人、写景来抒情,而是变得越来越开阔,自然的、历史的、文化的思考逐渐成为作家所用力的地方。谈雅丽、宋长征和余志刚的几篇散文作品,或抒发对大自然的赞叹之情,或含咏体味人间情爱,或着意再现历史人物,虽然内容和风格各异,各有千秋,但无疑都深得散文之味。它们无论是在写法上,还是在思想表达上,都摆脱了以往让人诟病的散文写作的轻飘和贫乏,呈现深刻而厚重的品
期刊
1  我们村在西边,大姑妈家在东面,都在鄞江的南岸,是紧邻的两个村,相距不到两里路。  大姑家所在的村叫潘家 [耷]。 [耷]是个生僻字,音耷,是宁波的独特用词,在本地文献记载中,多指高低不平的地方。其实潘家 [耷]土地挺平整的,和我们罗家漕村差不多。可能是这个村子比较分散,有四五个自然村。只是地势比我们村还要低,记得有次发洪水,他们村大部分都淹没了,而我村才淹了小部分。开始,潘家 [耷]去镇上不
期刊
从来没有一条路与身俱来就同时带着祝福和符箓,带着祈祷和封印。这条安澜路横亘岱山的心脏高亭镇,又贯穿浑浊而咸腥的海水和日夜熙攘最热闹以及人们最不能割舍的赖以生息的街市。  1  《新唐书地理志》有记,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长江下游水患,大量难民四处逃窜,不知往东乃是“东极陆尽”就停留迁徙在了这个荒岛。总有饱学之士恍然大悟,甚至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可以佐证,荒岛正是距离当时957年前徐福求仙丹途
期刊
1  我浑身是汗爬上了三楼,思前想后,打算把这项艰巨的历史任务交给她,尽管她并不认识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认识她就够了。目前的情形,世界上除了她谁也救不了我。送佛送到西,既然她已经为我解了一次围,就有义务解第二次。  她宿舍里的灯亮着,咚咚咚,我敲了三下。  门开了。  她两手交叉在前,受惊似的看我。  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想跟你借点钱。  说到钱,她又吃了一惊,用力将我推向门外。  
期刊
房间里的陌生人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感觉有些紧,稍一旋转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武梦耕皱了皱眉头,想到锁孔早该注入铅粉,铅粉盒在书房书柜的第二层,《隐者》一书的前面。书刚读过不久,上一次使用铅粉是在半年前。不过,即便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武梦耕却不想立刻实施铅粉计划,他今天的规划中没有这一项,诸如此类的琐碎活儿通常只有在周末时才会被顺手捡起来。当然,前提是他得没忘才行。  门开了
期刊
一早,欧姐就冲着我嚷,佳丽,叫你不要再带这些花花草草进来,你怎么又带来了?  我吐了一下舌头,我的娘啊,瞧我的记性,怎么如此健忘?上星期欧姐就三令五申,不许科室人员不务正业,要把精力和心思全都花在业务上。  欧姐快要退休了,还是风风火火,一心扑在工作上,好像那医院是她开的。对于我们这些小年轻的闲情逸致,她一律看不惯,老是出口不逊,动不动就嚷,你们呐,个个都是败家子,只知道享受,享受!  我忍不住嘀
期刊
一  清晨,公园。晨光新绽,晨雾氤氲,风清露净,凡尘未至,最适观莲。  莲在园湖南隅,隔湖望去,那一片丛丛簇簇的绿,在曦微晨光里显出一抹幽静的青黛,像一片丛林的影子浴在水里。湖面上波光粼粼,映着晨色,也映着园林灯幽幽绿光。偶或几朵微澜花儿一样绽开,不知是被不甘寂寞的鱼儿弄的,还是被晨跑者铿锵的脚步惹的,一会儿开了,一会儿谢了,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凭栏望那片莲,似一池倾开的黛墨,在我视野里渐渐洇染、
期刊
每次在长岛495公路上开车,我心里都升起温柔的悲凉,这次也是。  驾车去冷水街看我爸,起因是东卵镇的警官梁彼得给我打电话,“你爸拖欠银行的房贷,还拿枪威胁警察。”梁彼得过去曾是我的高中同学,初恋男友。听完电话后我也不可能上班了,立刻请假,开车去长岛。  东卵在长岛南汉普顿郡的最东端,地图上是一个很长的印第安土著语的名字,但人人都叫它东卵。495高速进了那块地界立刻就像进了荒岛,路的两边连加油站都少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