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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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辰是我在中关村认识的一个姑娘。她在一色绾高长发的美女中,刘海如稀疏的灌木丛,脑后勺梳成一条垂柳小辫,尾巴一样保护人海航行的平衡,顺带掩护身体,梅花鹿一样敏捷,蹦着心跳的节奏,穿梭于长枪短炮的媒体席。小辰是会务员,她们公司搞一个新产品发布会,一长串英文名,说白了就是计算机中央处理器如何中国心——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会,小辰打动了我这位猎手的国产心。
  枪,伪装成手机,但谁猎谁,倒成了一个伪问题。我明白无误的是,我与猎物同时扣动扳机,应声而倒在对方的射程范围。启动约会程序,小辰开始总是三句不离本行,不是“爱国者”闪存,就是民族优品或某某国产品牌手机没有忘记钓鱼岛是中国的。我甚至有点怀疑小辰是不是她们公司派来的美女间谍,来公关我这个“新媒老记”——我是乐于被美人计。我毫不忌讳,小辰也清楚,我是有償报道,偏心,稿子就有所侧重。商业的归商业,而我和小辰,爱情的归爱情。
  如果有的话?
  我相信,我和小辰是认真的。
  然而,我渐渐发现小辰越来越不爱国了,喜欢泡星巴克,张嘴就是洋品牌,甚至初约是一身星条旗,短裙破成泳装。她的理由是肯德基麦当劳是洋垃圾,上岛之类是大排档。我们约会是穿过大半个北京去泡你——喂喂,高度注意,还没发展到那个最壮烈的字眼。恋爱不仅趁夜色,也得涂抹过度色。先泡后抱,换个边旁,部首便意义非凡。北京恋爱就这样同城牛郎织女,联系可以亲密无间,见面环线折腾。这样说吧,我下班得早(就是说不用加班),就奔西四环泡小辰,她下班得早就倒地铁来东三环给我泡。
  “怎么着,都你占便宜?”小辰气得像一条泡软了还不服气的大连海参。我摊摊手,表示没辙。谁叫我是大海呢,还涨着潮。
  相比较,小辰喜欢我的国贸圈,或者说使馆区。她嘟着我暂时可望而不可及的小嘴,说中关村假。我说,秀水也假呀。
  我们因为说到假,就真的拉起了手,好像这样,就可以抱团取暖,结盟抗衡,以真乱假。
  一而再,再而三,事不过三!我请小辰在南三里屯吃过铁板牛肉七分熟,就作出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今晚要把她的嘴巴拿下!
  我借机找卫生间,请世贸天街工作人员,给我在天街屏幕打上一行俗不可耐的表白,这可说是急于行骗又乐于被骗的惯用伎俩。好了,大幕拉起,我像一只活道具,搂过小辰的蜂腰,一起仰望天幕,只见原野奔马、鹰击长空、冰山海岛和侏罗纪恐龙从天而降,把视线越拉越长,即将崩断的瞬间,突然跃现一行字,像夜空中璀璨的星辰,与我和小辰紧密相关的动词,小辰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如不封口,天理难容。
  小辰嘴巴并不湿润,说人家可是初吻噢。
  我给足小辰面子,顺水推舟说我来开垦处女地。
  万恶的殖民主义!小辰咬紧牙关,上下嘴唇像卷闸门,瞬间又如落木萧萧下。
  这晚,我拉着小辰的小手不放,心想一鼓作气,得寸进尺指日可待。
  很自然,这晚始,我和小辰有了吻别。第三晚吻别后,小辰问我:“是不是我的嘴唇有点苍白?”
  我涎着脸皮说:“可能是前戏不够。”
  “够你个头——亏死了!”小辰娇嗔道:“都给你吸光了血。”
  我机灵地说:“那我给你输血。”
  “怎么输?”
  “我们躺一起,手握手,让我的血液流入你身体。”
  小辰扑哧声笑道:“有你这样手握手输血的吗?武打灵异小说读废了吧?”
  她明显是逼我主动“放血”,我就壮胆手术了,说:“我进入——”
  “这样放啊,还是血吗?”小辰哼着冷笑了声,晃了晃小手,毅然回塔楼隔断间宿舍。
  我和小辰的同居阴谋可以摆上海底捞餐桌了。毫无异议的是,租房就租近小辰,我每晚下班,穿过大半个北京去那个那个小辰。用小辰的话来说,你这个黄绿医生穿过大半个地下北京,来到中关村抽我血。小辰用这个“抽”字,比我中文系精准,每次抽身而出,不是为了给我们伟大的首都供血吗?
  ——且慢,我和小辰只是想当然的走到这步。拎包入住的房子是抱满全城电灯柱,但同居的房子,呃,得有点讲究,比如隔音、遮光、防噪、抗震,独居最好,主卧次之,混居最混蛋。我做行情分析时,小辰说一听就知道你是同居高手。
  我老实招了,是眼高手低。
  晚餐中,小辰搁下叉子,问:“你不觉得我今天有什么小不同?”
  我四顾工体边这间茉莉水中餐厅,今天的牛肉似乎熟过头了,小辰总是要我再切小块一点,切成花菜的肉疙瘩。我对小辰说:“你今天吃得斯文多了。”
  “我平时粗鲁呀?”
  “你平时青涩,今天成熟。”
  “你是说牛肉吧,还带血七分熟呢。”小辰嗔道:“你看,你注意看——”说着,她叉了一小粒熟透的牛肉,小嘴嘟圆,叉子上的牛肉粒小心翼翼地缓缓送进机器口般的小嘴巴,门牙咬住牛肉粒,轻轻嚼动,好像下面还有输送带,连结消化系统。
  我总是联想到下三滥,人家小辰是上层建筑,对未来高屋建瓴。果然小辰失望地搁下叉子,总结道:“你们男人就这贱性,到了用时才注意。”
  这听得我莫名其妙,忙挺直腰,瞪大一双记者的慧眼,聚精会神观察小辰的每个毛孔扩张或者收缩,甚至左额新冒头的两粒青春痘。小辰嘟高了小嘴,这个特写镜头我捕捉到了,忙哎哎声说:“小辰,今天你的嘴唇灿若桃花。”
  小辰嫣然一笑,长吁口气说:“你这春天就对了,呃呃,我上午请假去广渠门那边纹唇。”小辰咳一声,放低声音,用小手掌掩护刚纹过的嘴唇,像嘴唇还躺在病床上养着。
  小辰得意地说公司每天上班要化妆抹口红,口红是化工品吧,这下我一劳永逸。
  我说:“那我这一口?”
  “你也不用再吃口红了,裸唇,多带劲。”小辰警告:“但这几天得戒吻。”
  又到十点多吻别时刻,经过我一番政治协商统战策反,特别那句“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嘴唇是爱情的门户”,小辰才恩准虚掩门户,让我贴唇干吻,我说凑凑凑,总得有点湿度吧?小辰说舌头也不好自由伸展呀。我搂腰的双手就乘机往上攀岩,寻抓手。小辰果断制止我进一步犯罪倾向,扭开腰身,斥责道这是公用电话亭呀,你以为是你出租房?   嘴一老实,手做不成贼,身子就洁身自好,核心价值观不禁涌上心头。也好,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房子租下来,我再法办了你。
  房子是好房子,板楼12层,不是主卧,是次卧,带阳台。主人是一对孩子在国外的老夫妇,大半年加拿大和孩子过,小半年在海南岛过,给钥匙我和小辰时一再吩咐他们不在家,除了主卧是上锁的,别的地方对我俩“全日空”。
  这就是北京老夫妇不对了,怎么敢用广阔天地纵容我和小辰颠鸾倒凤呢。但初夜不经过嘴巴的齿轮绞合,好像一台没有开幕的话剧,下面的情节略显生涩突兀。高潮来自小辰,她还没等我死鱼喘够气,就抢新闻般,抽出床垫,跪在床中央,一脸娇羞兼激愤,冲我亮出红彤彤的铁证,“瞧,人家还是处女呢!”
  面对血淋淋的第一作案现场,低头认罪的我咂巴着嘴巴,心想这都捅破了,万万不能再捅破人家的窗户纸。我想起小时候爱吃的软糖果,软糖果外面包着一层薄膜,父亲告诉我,这是入嘴即化的糯米纸。我就将信将疑地舔这白色透明的薄膜。现在,小辰的薄膜也给我舔破了吗?我怎么没有感受到入嘴即化的美感?是不是从此之后,这个叫小辰的女人,就是我的没有了糯米纸薄膜的大白兔奶糖了呢?
  大白兔奶糖般裸着的小辰见我直咂嘴巴,善解我意,以为我上半身未解决,刚才嘴巴闲得慌,就波涛汹涌上来,安慰贪得无厌的我:“嘴唇重新生层皮,任你咬啦大色狼!”
  没有亲吻的爱是耍流氓。嘴唇皮里的红色代替了天天涂抹的口红,娇艳欲滴的小辰绽放春天的诱惑,叫我总有吃反季草莓的担心。
  这种担心,使我有时神经质,比如在单位开了选题会,我盯着一位实习女记者的嘴唇,盯到实习女记者实在不好意思起来,坦白道:“今天一早采访行色匆匆,忘了抹口红。”说着就要往卫生间跑。
  我忙挽留实习生说:“裸——裸色好。”
  小辰告诉我,纹唇后,她的工作效率和回头率同时提高了至少一倍,实现双赢,销售业务直线上升,客户好色,她好业绩,在客户盯住她的嘴唇当口,合同就签下了。她噘高了嘴问:“红吗?”
  我说:“猩红。”
  “我只问你红不红?干嘛要加一个猩字?”
  “红得猩呗。”
  “你才猩。”小辰说会慢慢变淡的,不那么显眼,你会越来越看得出像我原来的嘴唇。
  我说你原来的嘴唇好好的,干嘛要等好久之后,才慢慢变回原来的嘴唇。
  就你绕。小辰哼了声。
  委屈的小辰,是因为我不理解她“女为悦己者纹”。我承认小辰面对我妄议她的嘴唇,抨击到位,那就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西瓜抱了芝麻也捡,这长工混成了地主。
  是啊,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小辰不就为了给我挣门面吗?带小辰一起出去吃饭,色友们都说小辰最漂亮的是性感的红嘴唇,嘴唇一抿百媚生,从此京城无颜色。
  那阵雾霾是多了点,害得我吃不成大排档,也坐不了夜空露台。室内吹着燕啤,我反问狐朋狗友:“整机不漂亮呀?”
  朋友还在纸媒,答得保守:“我们只敢看外围。”
  小辰在桌下直踢我小腿。
  小辰的外围零部件不仅漂亮,也极其精致,她是精致利己不害人主义者,她的妙处是让我每天看见新的她,去充满激情做我的社会严肃新闻,甚至是爆炸性新闻,好像地球安危,系于“本报讯”。
  初秋,我出差一趟焦作回京,小辰吃饭的时候对我耸了耸柳眉,故伎重演,这回我注意力集中了,一眼看穿小辰的把戏,说:“你眼眉!”
  “好看吗?上午纹的,知道你今晚回来,眉开眼笑欢迎你。”
  我搁下筷子,说:“小辰,你这样让我天天对着柳树叶,不成了柳下惠?”
  “柳老师那是心病。”小辰手支可疑的尖下巴,慢悠悠地说:“你就没想到我能让你昼夜寻花问柳?”
  我一拍餐桌,二次惊奇地说小辰你这可够色的,求你色死我!
  小辰抿嘴一笑,说你犯不着跟一个未见过面的柳生计较嘛。
  我真想问问度娘,这位柳生重启人生后恢复功能没?
  缠绵之际,我一激动又妄议彼此的身体,“小别胜新婚”——小辰扑哧声笑了,说我们都未婚,哪来新与旧呢?还不知道我们新到多久才能旧,旧到多久才翻新?
  说到“翻新”,我翻起了身,借着昏暗的落地灯,打量起小辰来,好像小辰是翻新的“老婆”。小辰心虚得像偷情的小女子,问我“有哪点不对头?哪部位未放齐血?”
  我答非所问,目不转睛问:“小辰,你实话实说,除了纹唇,睫毛,修眉,你还有哪没整过?”
  “什么叫没整过?大记者,你应该现场采访我还有哪是假的。”
  我眼睛一眨也不眨。
  小辰好笑起來,说:“刚才你感觉我不是充气娃娃吧?”
  我说我没用过充气娃娃。
  “明天我给你网购一个。”
  “有真的,干嘛用假的。”
  小辰得意地咯咯大笑起来:“这不就是啦!”
  我说不上的怅然若失,不知所以然的这种怅然若失是最挠心的。我趁小辰激情或者安眠时刻,摸遍了小辰全身每个部位,不是让她哼哼嗯嗯的享受,而是贼心医生体验般,要望闻问切患者潜在的症候。但我一无所获,面对一个完美无缺的私属珍品,有做贼心虚的理亏。小辰这几天又跟我玩失踪了——我基本掌握了她的规律,几乎久不久的每次失踪,都有一个新的小辰出现——当然还不是全人,是某些零部件。这也够怅然若失的,但用小辰的话来说,是“欣然若得”,她这个潜力股,让我赚大了。
  小辰还说要把平面生活立起来,自己先立体。小辰说这句话时,我们去798路上,我说我曾在望京工作两年半。小辰说这么精准?我大笑说就是798天,望京和798之间才立体于荒谬,我顺应小辰的立体论,指给她看,说:“地下是地铁,地面是五环公路,第一层立交桥是四环和五环交汇,第二层立交桥是机场高速,第三层是机场快轨,第四层是去往三环路的桥道。”小辰转头瞅着我说:“你那两年半单身狗生活可真够汪汪的。”   小辰玩失踪两天,我了无生趣。这晚加班后我和同事去喝两杯。北京的子夜后才看得出大北京,夜和街道全裸着,任你穿越,目光违章,任你最龌龊的念头裸奔。同事是我大学上铺,毕业先是联想,后进谷歌,神气地出入国贸大厦,谷哥出走后,上铺去百度,天天在上地混。我们上下铺相逢在清华大学边的“宇宙中心”,那时我在京报集团,上铺刚叫我上山入伙,他又跑前门那边的一个央媒,站稳中层再摆渡我。
  当下,呃,当下,上铺刚失恋,失恋亦是朋友,我作为见证人,与他俩重逢于“宇宙中心”,就是他们的“毕业宴”,上铺的女朋友——刚刚成为前女友,就开心地干杯亦是闺密,三分醉意,七分解脱。我也借酒问上铺前任女友,怎么就敢劈腿把我上铺踢下床?这位丰满曲线美的女友,转着厚重的啤酒杯沿,把玩着说:“你想,他从联想私奔到谷歌,再改嫁去百度,又从百度偷情去央媒,这种渣男够格做床上用品吗?”
  上铺做我的同事倒是刚刚好。我的上铺对我说“相看两已厌”,不只是“敬亭山”才犯的毛病。“这样对你说吧,”我的上铺,现在是我的同事说:“她嫁一洋帅哥,哈哈,嫌我尺码小呗——那洋帅哥,也是我们哥们,人家那是非洲血统,雄狮,懂吗?大种公雄狮。哈哈,但她其实是看中人家法国老家的葡萄庄园。好啊,他们去了联合国工作,那非洲血统帅哥有意思,临别给我赠言,说联合国招工第一个条件,就是得有五个工作岗位经验。”
  我说:“那处女处男肯定吃不香。”
  上铺说:“一个岗位也相当于一个伴侣——你别告诉我,小辰是处女。”
  我是有苦难言,或者说是疑罪从无。我被迫说:“我没处女情结。”但我告诉上铺,小辰的十八岁身份证我看过,不像她。
  “哪不像?”
  “基本不像——身份证上是单眼皮厚嘴唇。”
  上铺哈哈大笑,打着一个酒嗝,再打一个酒嗝,这才声色俱厉地说:“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人家那是打扮好了来见你呗!”
  我想想,也不无歪理,就半瓶燕啤干掉了北京凌晨。
  三分醉意,极目远眺,天地白夜般放光,万象更新,厚德载物,大北京也在变呀,越变越美,变成了国际化大都市。我假寐在北京的鼾声里。
  本来小辰和我说好,周六一起去南站接她老爸老妈的,但她突然又来一个闪电式失踪,在我彻底沮丧之际,才透露说山东德州有个太阳能电脑控制高端论坛非去“发电”(枯坐)一天不可,只好临时让我去认领俩老。小辰打开手机相册,把她老爸老妈的照片传我辨认,叮嘱我千萬不要看走了眼,人山人海中随便带两个东北地瓜回家。
  我,俩老是不用认的,我举牌,就一张打印白纸,上面写上小辰老爸老妈的姓名粗体字。即便如此这般,南站某趟来自东北的高铁出口,我还是站酥了双腿,却无人认我,我的心情顿时和流浪狗并无二致。人流枯竭,闸门将关,我在想是不是要去失物招领处广播的时候,一对中等身材的老人围着我转了又转,面对嫌犯般嘀咕了好一阵,才问你是某某某吗?我双手这才乏力地垂下来。
  带小辰老爸老妈乘出租车,一路上第一次进京的俩老,对我的兴趣比对首都浓厚多了,好像北京令人向往,万丈金光,而我,疑点重重,自家的闺女找对了对象吗?甚至自己不会被别人接错了吧?我的感觉是,这对可爱的东北老人,警惕性高得直接可做“朝阳群众”。
  开门请俩老进屋来,我忙去泡茶洗水果,俩老不坐,环顾房间,神速锁定目标,盯着墙上我和小辰的合影和小辰自己的大相框,脸色冷凝,疑虑加重,就像他们东北挂霜的柿子,我开的空调冷气白吹了。洗好水果回来,我见他俩有点惊慌的交头接耳,然后就派老头子出面朝我发出郑重警告:“小伙子,你是哪家好人?你带错我们来了吧,这不是我家闺女小辰。”
  削了一半苹果的我愣住了,老头子于是和他老伴轮流或者一起上阵跟我交涉,严正指出挂在墙壁上的照片的女孩子不是他家小辰,一点也不像小辰,不是我认错了人,就是他们认错了我,小辰不是这样的。俩老跟我一五一十,从五官到身材,从发型到装扮,从五讲四美到三热爱,全盘否定这个叫小辰的小辰,并祝福墙上的小辰,祝福我们,东北带来的一大袋土特产给我俩留下,他们还得回南站,等小辰。
  我一时手足无措,但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可我不能对两位像东北黑土地一样淳朴的俩老说:你家女儿旧颜换新貌了,整个人脱胎换骨、悔过自新——我只是知道小辰从唇开始,俩老却感到从一根眉毛一绺头发一个毛孔开始,全盘否定全身,从内容到形式,从思想到灵魂,从核心到边缘,整个人不是小辰,绝不是!
  我急忙端出维稳记者的能耐稳住极度烦躁的俩老,将俩老好言相慰软禁起来,不敢给开了门放走。但俩老困兽犹斗,特别是老头子,威胁要打110。我忙致电小辰。小辰摁断了两回,才打回来,说正论坛哪,好了好了,我来卫生间了。小辰听了我的汇报,愣了片刻扑哧声笑了,说:“这老简单啦,你就跟我爹妈说,我左屁股下有颗黑痣。”
  “我怎么不知道?”这回轮到我不认识小辰了。
  “你?——还没到了解屁股的资格。”说完,小辰咯咯笑着挂了。
  接下来更诡异的是,小辰回京后,陪她老妈去逛欧尚,小辰老爸跟我面对面,第一句就狠“小辰不是我家亲闺女。”
  见我惊诧,老人家以东北黑土地的朴实接着说:“小辰从一开始就不是,现在也不是我家闺女。”
  “您老的意思是,小辰是假的?”我觉得活在小辰中间时段的老人家今天不含糊,要给我一个明白的全面小辰。
  果然,老人家目光没有和我对接,而是翻山越岭,与黑暗中的往事默契:“小辰是假的想变成真的,真的变回假的。”
  仿佛夜幕降临,黑白无声胶片发出微弱光芒,眨的全是神秘的眼睛。我和老人家在暗房里翻晒一个名叫小辰的底片。老人家的小辰小时候就不知道是给山吞食了,还是水淹没,反正再也回不了家。后来,就有亲戚给他家抱回另一个小辰——就像是从山里水中找回来的小辰,一模一样的小辰。小辰的聪明之处,老人家夸奖道:“小辰把假小辰变成真小辰。”   现在已经成了俩老真的小辰又要变回假的。小辰长大了,要寻回真身。小辰只听说出生在大城市,北京是中国最大的大城市,小辰就来北京找回真的自己——找回真的自己,却是老人家假的小辰。
  我总算在老人家明天就要离开北京回老家前夕,听明白小辰的真真假假,但老人家是想我帮他找回真的小辰呢,还是真的小辰变回他的假小辰?
  北京突然狡黠起来,甚至大灰狼般伸了伸懒腰。小辰只身在一座名叫北京的森林里,她可以变身各种不同的动物,修身养性般换肤、乔装打扮似变体,叫哑了一个又一个夏天,脱壳为蝉,在整座城市开始冬眠前蜕皮成蛇,披着她的仿真毛皮,游走在森林里每一条分岔小径。
  老人家已自觉走出阳台吸烟,这个良好习惯,使我一开始就相信他是乡村代课老师。我惘然地看着窗外的老人家,想到有时,人可能只想要一个真实属于自己的假相,逼真,就像我,他们都不知道我,爱上一个越来越假的真实小辰。
  小辰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来北京是为了找到真实的自己,也许她在寻找之中,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地形外貌、气候五官、海拔气质,她要重塑一个真我,不在乎外人看法——包括她的老爸老妈,和我。——这话题有点重量,压得我好几个晚上睡在床上不安稳,加上小辰加班回来的身体,散发香奈儿的骚味,让我记起我和小辰第一个圣诞节去國贸溜室内真冰。我目睹小辰的长白腿,真的可以和轮下的人造冰有得一比——此刻,我就迫切想知道,长白腿也可人造吗?假得如此逼真的话,叫我如何真心去抚摸?那个圣诞夜,小辰成了全场的冰雪王后,她啜着奶油冰淇淋对我说:“你不是对我说,这是赖斯来溜过的吗?她的长黑腿,漂白了,是不是我这腿?”
  我不敢肯定,我只翻看小辰的臀部,寻觅那颗传说中的痣。小辰已经困到梦乡某个狐仙窝了,她嘟哝道早给我点化了。
  看来,只有我还顽固不化。
  在我一再极度关注、强烈要求、严正声明和谴责、抗议下,小辰把玩失踪,修改为“先斩后奏”,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美女在外,夫命有所不受”。我接到小辰的微信时,她已关机登机。用小辰的话来说,只是用公司奖励的休假去一趟韩国,她先飞青岛会闺密,一同乘轮渡去邻国。小辰那个青岛闺密我没见过真人,但一看照片我就有不安的感觉,仿佛满鼻孔都是妖气。这个写真撩拨眼球的青岛闺密常年国内外飞来飞去旅行,好像不仅仅是做海外代购这么真实简单。那阵我的峰会采访不断,北京那种“峰会蓝天”,让人感觉这真是解放区的天。而国外的小辰,像飞出樊笼的小鸟,一天到晚时不时微信骚扰我,就是那种玩自拍的半裸玩意吧,给我吃定心丸。巧的是,在怀柔雁栖湖,我认识了一位医学博士,她在石景山整容医院工作,我请教博士“一个好好的人,喜欢不断修改自己,那么——”博士行走在湖边也富有博士风度,我几乎忘记她的女性特征,她问:“你说的修改是修复还是重塑?”
  比如,我没有冲动想拉一拉女博士的手指,内心冒犯一下的贼心也升华了。而对于小辰,我可以不要脸地耍流氓或者被她耍流氓。女博士是跟着我踏过水中石桩的,芦苇齐腰,激流打漩,可以以危险的名义,让欲望冲动地打滑一会儿。但她走得非常坚定,向我阐述博士专业论点,论证和论据充足扎实,无懈可击,关键词是“信任与勇气”、“互证与互文”、“回忆爱与忘记恨”——我觉得小辰不属于任何关键词,她是自己生活内存里野气横生的任意键——我真是越来越确定不了小辰她,我越来越明白,自己不是她的确定键——尽管我可以在小辰她身上,呃,任意按。
  但这回我的“任意”且慢,小辰从韩国回来,见面就扭转身子,闪过我的熊抱。出租车里,小辰偎着我的肩膀很神秘的样子,像一匹绸缎,在我身上半卷半展,让我有久别重逢的柔软层次,像善于把生活虚隔成风景的肉屏风。
  这个夜晚说不出哪儿的火辣坚挺,我和小辰都相互摩擦着北京夜色,她轻声说轻点轻点。但我根本不动,不动手“胸袭”,还手脚抽搐,忙乱一通,却抓不到重点,我床上的文章越来越不会提炼中心思想了。好像面前一桌佳肴,却没有筷子和刀叉,也不会选择手抓人肉。小辰的鼓励是欲拒还迎,整个儿凹凸有致,张驰有度,甚至挺胸而出,噘着红艳艳的嘴巴,扑闪着双眼皮的大眼睛,耸起柳眉——我觉得床上是一只叫小辰的兔精。她的毛发是这么滑顺,神态是这么温柔,眼睛充满了诱惑波,嘴巴还没有亲上去,就充满了填空欲望。她甚至可以双手抱着兔子一样的胸,我看见活蹦乱跳的兽性,兔子般动感、放纵,就要从小辰的怀里逃脱——
  我忙伸手接过。
  小辰,是小辰的整体。
  我对长夜暗吁口气,说:“小辰,你还有哪不是假的?”
  小辰侧过身子来,调皮地问:“你说我哪不是真的?”
  我总是感觉有哪不对劲,整个身子——对了,感觉自己使不上劲,是自己心底没有真落地,没有底气,或者我的真气泄漏,元气大伤。面对满汉全席,无从张牙舞爪。
  我把我的顾虑断断续续说出来后,小辰只在梦中扑哧声笑了笑,不知道她听到了,听清了,还是她把我笑话睡进了梦里,被一个人笑到梦里,是有多可笑的可耻啊!
  我全裸出阳台,与凌晨时分的北京裸裸面对,看谁更裸,看谁更充血更硬朗,看谁更阳光更花前更月下柳下?看谁使不上劲或者更凶狠?
  第二天,刚上班,我就被主任叫去尅了一顿,说是昨天我编发的一个头条出事了,上级主管部门叫撤稿,却找不到责编我,主任代过了。为此,下班我又和上铺喝了一通燕啤,上铺说你这头条上得冤,就一北京老居民楼煤气管道爆炸,炸掉了大半幢旧楼,市长书记都去看了,有图有真相,但晚上八点上级才来令,只能发文字稿,简讯类,不许发图,不许放头条等重点稿位置。
  上铺问:“你晚八点就上床了?”
  我满足上铺的偷窥欲,说:“关机,酝酿情绪。”
  “看看,有图未必有真相,新闻配你这假仁假义,”上铺挥着啤酒瓶,说:“凭我对你的了解,以假乱真可不是你本性。”
  我老实招认,说真的假不了。   “此话怎讲?”上铺还在苦苦相逼,逼出真相,就是他这个不断跳槽的叛徒卑鄙角色。他曾经在一个国家级报纸头版头条发半个版,采访中的主人公姓名却搞错了。追究起来,他甚至拿出了采访时主人公亲手写下的姓名,但事实是主人公亲手写下的自己姓名与身份证不符。
  我看着不服输的上铺,就像他还睡我头顶,听到了青春年少滚床单的吱吱呀呀声响,我说:“我怕摸出两团硅胶。”
  我的实习女记者开始被我注意胸部,她有点“太平公主”的范儿,只是那回之后,她的嘴唇总是像一朵塑料花鲜艳无比。她每次开了选题会,总是想办法留下来蹭我时间,除了问我稿子处理情况,就是说请我吃饭,她的口头禅就是“请吃不如撞吃。”我知道,她是故意撞我。长此以往,我怕我不经撞。
  我的上铺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样假惺惺,会伤人家真心。”
  真心?我想到小辰的真心在硅胶下跳动,就充满不解和好奇,最后居然发展到,想看看真实的心和心跳,也许、也许是见习一下女实习生的真心。我低頭打量着自己这双会不会变成咸湿手的爪子,真的百感交集,原因是她会满足我,但我满足不了自己。
  对不起了,实生女记。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记得实习女生第一次跟我挤地铁去芍药居采访,那种换乘地铁后三股人流的压迫,也不至于让她转不过玉身,要与我面对面,好像女记者在我身上实习真空作业,我没有任何选择题可做。她有一晚还在工体为国安队加油,那股疯狂的劲头让我见识了90后的爱祖国爱北京的真诚,但终场时她突然对我说:“我让你见识单眼皮女生的魅力!”那时我刚松开上卫生间的小辰的肩膀,记者总会瞅空子,坚持理想主义并应用于自身,这是我一直怀疑自己下半身老化失去新闻第二落点的原因。
  我不能不承认一点,我的上铺提示对我的无形影响,这种影响是潜意识的和平演变,影响我的床铺,已经不是学生宿舍,而是与小辰的同床梦。我从第一次开始幻想压在身下的是实习女记者后,小辰就变得异常真实起来,好像她用身体向我应聘,要求我来她身上实习,她什么都有,都可以实地练习,她甚至还说了一句,只是四个字的一句:“如假包换。”——在这一刻,我畅快的一泻千里,抬头打望窗帘透视的北京夜色,我好像撞击了鼓楼,强霸中轴线,把三环之内压在身下,非礼了首善之区。
  像蛰伏森林,与大地交欢,吐蕊雨润,小辰扬了扬光洁如花托的下巴,问:“怎么了你?”
  我应该在此之前顺手抽出床头柜的抽纸,一张两张三张四张,把一沓抽纸捂住她的下面,像她受伤不断流血的伤口。
  但小辰扬了扬光洁的下巴,问:“怎么了你?”
  我莫名其妙,反问小辰:“我,怎么了?”
  我唯一理直气壮的是,我没有把代替她的人叫出声来。小辰有点不满地自己抽纸掩向下面,捂紧伤口般英勇地说:“你先去洗洗。”
  小辰越来越不和我同浴。我看着小辰粽子一样卷着单被睡熟的模样,想象她展开,身体像一块金黄的麦地,肥沃,饱满,金香,沉甸甸,水汪汪,香喷喷,海风轻拂,云影掠过,流星滑落,把我吹送进来,我茫然四顾,似乎因为面对丰收景象而一时无从下镰,青涩的我被成熟烘得满脸通红,我的目光在麦粒上打磨,想象辗压着整块麦田,辗压着麦田喘不过气来,冒着娇柔的气泡,菠萝味的气泡,青瓜味的气泡,透过气泡,是小辰敷着蛋清的脸蛋,是薅过杂草后干净透明的四野。透过另一个要飘走的气泡,却是另一个小辰的脸蛋,拼图拼出的小辰,是谁那么像小辰?她四散着飘出窗外了,我还是看不清她,我尾随她,一脚跨出阳台飘窗——
  凌空中,我收回腿,一切都仍在,回放一样,我回头发现床被里上单卷装的小辰,已经像一帧国画徐徐舒展,但她越来越不像小辰,她整个人变了,变得不像小辰,从头到脚都不像,但哪不像,我也说不出来,因为小辰随着时光的堆积,越来越模糊起来,我记不起小辰当初的样子,我想我是不是要去卫生间冲个凉水头,于是我就摸向像小辰一样的身体,这具陌生的胴体,像小辰一样熟睡,像成熟金黄的麦穗一样谦虚地低垂着头颅、腰肢、温情,酣睡在我和小辰的床上,刚刚可能还听见了我和小辰关于“菠萝味”和“青瓜味”的甜蜜争执。现在,是我先去洗一洗,把我对另一个女人的叫声,从心底里冲洗出来,冲出下水道,还是用手把这个女人揉醒,就像揉醒一块睡错了田垄的麦地。
  我手摸向床上这个女人的身体,刚摸上去,落地灯似乎闪了一闪,黑了下来,我的心一抽,其实是我的眼皮耷拉了一下,但我感觉摸着一团毛发。再看去,床上是一只酣睡的狐狸,女人一样舒展四肢,奇怪的是女人一样的狐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只刚从子宫呱呱落地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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