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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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笼罩着站前广场。傍晚下班时,刘士杰领着新分配来的民警吴滨生从分局回到站前派出所,今冬第一场雪就下来了,飘飘扬扬的雪花直往脸上撞。院子里影影绰绰立着两个人,走到对面才看清是副所长王恒和内勤孙显雨,两人都扛了一肩的雪,站在那里不知有多久了。
  刘士杰介绍说:“这是新分到咱们所的警校生小吴。”
  两人听了,隔着雪幕向小吴伸过手来。
  吴滨生规规矩矩向两人敬礼。
  刘指导员叫孙显雨去库房拿一套新行李放在宿舍里,孙显雨照着去做了。
  天色模模糊糊地黑了。王恒站在那里跟刘士杰说了一句:“我有点事,先走了。”“你去吧。”刘士杰头也没抬地说。
  转身走了两步,想起来什么似的王恒又回过头来瞅着小吴說:“警校校长还是杨子善吗?”
  吴滨生依然规规矩矩回答:“是。”
  王恒眨了眨眼,说:“这个杨瘸子,干得还挺长久的。”掉头走了。
  小吴怔怔地站在雪幕里,有点发愣,没明白走去的这人说的什么意思。后来吴滨生才从刘士杰嘴里知道,王恒和孙显雨也是从他毕业的警校出来的,只不过比他早毕业六年,王恒在上警校时还受到过一个什么处分……
  第二天开早会时,刘指导员给大家介绍,说这是新分来的警校生小吴,吴滨生。吴滨生就规规矩矩站起来向大家敬礼。刘指导员说时瞅了小吴一眼,小吴脸微微地有些发红。
  散了会,小吴抢着拿扫帚出去扫雪。扫除了半个院子雪时,才见外勤组的大李和内勤组的孙显雨手里拿着条帚出来,大李瞅了瞅院子,走过来对小吴说:“不用扫了。”小吴一愣,指着剩下的半个院子雪说:“为什么?”大李说:“那一半是铁路派出所的分担区,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嘛。”大李扯上嗓子唱了一句,又拎着条帚回去了。小吴愣了愣,接着扫了下去。扫着扫着,铁路警察从房里出来,就听有人问孙显雨:“这是谁?”孙显雨说:“我们所新来的民警小吴。”问的老警察“呃呃”两声说:“嗯,小伙子不错。”
  铁路派出所和站前派出所同在一个院子里,铁路派出所是朝南开门的一幢黄砖房,站前派出所是朝东开门的一幢黄砖房。站前派出所刚成立时,两家曾为房子的事扯过皮。面朝东的那幢黄砖房原来也是铁路上的,站前派出所成立后,地方和铁路部门协商,说为工作方便,决定先住进这个黄房子,等以后建了新车站再盖派出所房子。铁路派出所说什么也不愿给,后来经过地方公安局找他们的铁路公安处,这才给了。为这事两家结了疙瘩,刚开始办案时互不来往,今年春天铁路上集中整顿站车秩序,王恒带人抓了几个绺窃犯,一问都是铁路沿线“蹬大轮”(指在火车上绺窃作案)过来的,就把人交给铁路派出所了。铁路派出所因为这个案子的破获,捧回了公安处奖励的一台座钟和一面锦旗,两家这才有了走动。“五·一”节时,铁路派出所在站前饭店里会餐,他们所的李所长还特意把王恒和刘士杰请了去。
  这天上午,铁路派出所的外勤民警老白过来说:“货场南边的铁路道轨旁发现一具无名尸体,你们不派人去看看?”王恒听了后,就打发外勤民警大李和小吴带上近期的通缉令和寻人启事去了。
  老白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头发有些花白,胖胖的身躯,腹部显得很大。去的路上,老白说他是铁路上的老人了,这个车站刚一建站,他就在这里做铁路警察。“这里的每一个道钉我都熟悉。”老白说话时,闪着一双缺少睡眠的眼睛打量小吴,显然有点倚老卖老的意味。三人沿着铁路线走,道轨中央,穿着红黄相间工作服的道班工人正在清扫积雪,脚下发出吱吱咕咕的响声。有人同老白打招呼:“老白,昨晚又灌了几两猫尿?”老白就笑笑骂道:“小心我揍你的屁股。”叮叮当当的铁锹声里响起了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冷清的空气中荡起来一片白雾。
  约摸三十分钟后,三人走到了货场外的铁路线上。铁轨旁横卧着一具女尸,身上穿的裘皮大衣被拦腰轧断了,粉红的皮肉以及凝固在雪地上的血水很是刺目。小吴在警校第一次上解剖课时呕吐过一次,这下又忍不住背过身去,往地上干呕。
  “蛮漂亮的一个娘们儿。”大李说。
  老白已拿去了盖在她脸上的旧报纸,蹲下身去,像一个老父亲,嘴里喃喃道:“可惜啦,可惜啦。”
  小吴回过头来,吃惊地发现她的脸的确很漂亮,约有三十一二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好最有韵味的年龄,就像朵花夭折了。
  接下来,大李和小吴翻看手里的通缉令和寻人启事,大李几下就翻完了,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咕哝着:“这么漂亮的娘们儿是不会是遭到通缉,或走失没人管的。”
  说话间,一列客车呼啸着从身边通过,裹挟起雪雾,撒了他们一身一脸。绿色的车身也挂满了寒霜,透过化开冰花的车窗,里面有几个旅客在向他们三个警察指指点点。
  “想知道就从车上下来呀!”大李冲着车窗玻璃喊了一句,随后立起大衣领子,耳朵缩在了里边。
  “有吗?”
  “没有。”小吴也翻完了手里厚厚一叠的寻人启事。
  “我们回去吧。”大李说了一句。
  两人刚刚转过身去,又听老白说:“有样东西你们不想看看吗?”
  回过头来,老白手里举着沾着血迹的、厚厚的一本书,冰冻的血迹将封面弄得很模糊,书名看不太清楚。
  “什么书?”大李问了一句。
  老白站在那里辨认着,结结巴巴读出来:“是……安娜……卡列尼娜……”
  大李有点摸不着头脑,嘴里哈出的气已经给他的大衣领子挂上了白霜。
  “一本小说。”小吴说。
  “噢,这娘们儿,还有心思看闲书,不定她家里人有多着急呢!”大李瞅了一眼阴冷惨白的天空,有些生气地说,随后他俩就走回去了。卧轨自杀之类的事按规定该由铁路警察来处理。
  小吴脑子里一整个白天都在想着那个年轻妇女。到了晚上,他和刘指导员到铁路公寓食堂去吃饭,又碰见了老白。老白家在铁路工区住,一周回去一次。老白要了一盘酸菜炖血肠,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见他俩进来,晃了下手里温酒的白瓷壶:“喂,小伙子,过来喝两口。”他赶紧摇摇头。老白说:“当警察就得学会喝酒,是吧,刘指导员?”刘指导员冲老白笑了笑。随后老白又关心地问起刘士杰,说什么时候能把乡下的老婆整到城里来?刘指导员摇了摇头,说:“难呀,今年的户口指标又冻结了……”老白叹息说:“老光棍的滋味儿不好受啊。”   刘士杰怔了怔神,走到餐厅小卖部窗口,要了半斤散白酒,坐回桌前,给小吴也倒了些。小吴忙说:“我不会喝。”“喝。”刘士杰命令道。小吴只好陪他喝起来。酒一下肚,麻辣辣的感觉刺激得小吴什么也不再去想了。
  回到宿舍,小吴躺下便睡着了。半夜时,刘士杰出去起夜,怕风吹着靠门边床上的小吴,把门轻轻带严了。谁想这一带竟把暗锁给锁上了,撒完尿回来,怎么叫门也叫不开。冻得浑身哆嗦的刘士杰只好用铁锹头敲开了门板,伸手进去打开了锁。小吴还在蒙头睡着。
  早上,门洞上的风吹醒了小吴。他吃了一惊,拿眼去瞅指导员:“指导员,这是……”刘指导员正坐在床上生闷气,反诘道:“你问我,我还想问问你呢!当警察睡得像死猪,迟早得让脑袋搬家的。”
  小吴想這都是昨晚喝了点酒的缘故。又想,什么时候刘指导员把他老婆调进城里就好了。


  刘指导员的乡下女人来了,瘦瘦弱弱,三十岁左右,面色有些发黄。孙显雨把她领到宿舍时,刘指导员还在睡午觉,他昨晚上夜班了。刘指导员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劈头就问:“你来干什么?”女人眼圈就发红了,怯怯地说:“你爹你娘叫俺来的,说冬闲了,叫俺来城里看看你。”一听这话,孙显雨就去把王恒找了来,王恒说:“先住下吧。”叫小吴搬到隔壁内勤办公室去住,又叫人把两张单人床拼到一起。
  刘指导员是个孝子,在部队提干后,家里托人给他张罗提亲,他人还没见面就同意了。当时许多人劝他,转业到地方再成家也不迟,言外之意他一个部队转业干部,怎么就找个乡下女人,换别人躲还来不及呢。可是他没听劝告,还是在转业的头一年就与这个本村的女人结了婚。他本以为转业到公安部门工作,户口会好调些,去了几趟市局户政科才知道,越是内部人越难调,后来通过一个知情人才得知,他无意中把那个户政科长给得罪过。那个户政科长有个远亲在他的管区申报过户口,条件不够,他给卡住了。户口调不到城里来,他女人只能待在乡下,他每月回乡下一次,住个三五天再赶回来。令他恼火的不止这些,转眼间他与这个女人结婚有八年了,可流产了三次,至今还没有孩子。他领着自己的女人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是习惯性流产,叫她再怀孕时注意保胎,否则……医生看了一眼满脸焦虑的他,没有再说下去。
  小吴晚上躺在床上,听到隔壁传来女人嘤嘤的抽泣声(不知刘指导员又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刘指导员压抑的像哄小孩的说话声,抽泣声小下去了,到半夜时,又听到床板有节奏的响声。小吴便在心里有些同情起刘指导员来。
  白天,小吴去书店买书,回到所里,见那女人正蹲在走廊里洗衣服。小吴打了一声招呼:“洗衣服呢。”“嗯呐。”刘指导员的女人应了一声。走回自己屋里,小吴发现自己脱在床上要洗的那套警服不见了,放下书返身出去,见自己的那套大号警服正泡在女人的洗衣盆里,慌忙上前挽起了袖子:“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就要捞出来。女人摁住了他:“反正俺也是顺便洗的。”小吴挣不过,就去帮她拎热水。拎热水要去车站候车室里拎。热水拎回来,女人同他搭话:“小兄弟,今年多大了?”小吴答:“十九岁啦。”女人又说:“俺以前来怎么没见过你?”小吴说:“我刚分来的。”“哦,怪不得,家在外地?”“嗯。”“想家不,瞅你还是个孩子。”女人这样一说,小吴脸就红了。
  回屋,小吴想该给家里写封信了。自从警校毕业,还没有往家里写过信。小吴家在省城,内勤办公室桌上那部电话机可以打长途,只要拨一下就能要通家里。小吴想起刘指导员在会上讲过的,不准私事用所里的电话打长途,就坐下来写信。
  “噢,写情书呢。”孙显雨进来,瞧见他呆坐的样子,开起玩笑。
  “不是,写封家信。”小吴脸又红了一下。
  “瞧你,写家信还神神秘秘脸红干吗?”孙显雨见他收起了信纸和信封,又看见床上放着本书,就走过去拿了起来:“你看的小说?”
  小吴点点头。那天他和大李去察看那个自杀的女人回来,就想再找到这本《安娜·卡列尼娜》看看。上中学时他从俄语老师那里借来看过,现在差不多忘光了,今天去书店,看见有这书,就买了一本。
  “警校让看小说吗?”
  小吴说:“课余时间是允许的。”
  过了一会儿,孙显雨突然问道:“警校现在让谈恋爱吗?”问时,孙显雨眼睛不太自然地移向了别处。
  小吴摇摇头。
  吴滨生走出屋来,去车站将那封刚写好的家信投进候车室门外挂在墙壁上的铁皮信箱里,抬起头,发现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雪来。他站在那里看着上车下车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漫不经心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检票出口处不时吹过来一阵凛冽的寒风,一些人竖起了大衣的领子。雪花聚聚散散、离离合合,无人去理睬它们的行踪……地上一会儿就变白了,匆匆而过的人们踩在上面,发出一片柔和的响声。
  一天在站台上执勤时,他与他的老校长不期而遇,老校长杨子善恰好出差来这里,离得挺远就听到他的左腿假肢发出吱咯、吱咯的熟悉的声响,据说是自卫反击战时留下的纪念。他赶紧走上前去给老校长敬了个礼。杨子善能够叫出他的名字他并不觉得奇怪,毕竟才刚刚离校两个月,令他奇怪的是杨子善说出了王恒的名字,并叫他去把王恒找来。王恒阴沉着脸走到老校长跟前说:“你还记得我?”“记得,记得,你现在是副所长了,是咱警校的骄傲啊!”杨子善打量着他的学生说。王恒依旧冷冷地。小吴有点看不过去,赶紧帮老校长拎着行包,走出了站台。
  自从来到派出所,小吴已听说了王恒和孙显雨在警校时隐隐谈过恋爱这件事。因为这事,两人都受到了处分,后来就分手了。毕业分配倒没受到影响,王恒分配到分局刑警队当刑警,孙显雨分配到派出所当内勤。没多久,两人各自成了家,只不过王恒在两年前与妻子离了婚,一年前被调到了站前派出所,与孙显雨工作在了一起,这让人觉得有些尴尬。
  傍晚,吴滨生踩着雪走回所里时,看见走廊里那个女人用铁耳锅炖了一只鸡在炉子上,香喷喷的鸡肉味儿弥漫得满走廊都是。刘指导员走出来,叫他晚上不用去食堂了,一起过来吃鸡。说完他又去找王恒。   可怜的人!吴滨生心里说了一句。
  王恒叫吴滨生带她去铁路派出所。
  吃过晚饭,王恒和吴滨生刚进屋,铁路派出所的老白带着白婷过来了,一进门就问:“她舅舅的那个案子你们搞得怎么样啦?”
  “谁的舅舅?”王恒一下子蒙住了。
  “就是那个死去的老工程师……”老白说。原来下午她过去辨认了她姐姐的尸体后,就去找她舅舅,可谁想听邻居们说,她舅舅两个月前就被人杀死在家里了。
  王恒的眼睛倏地亮了,久久地盯着这个浑身上下透着丧气的女子。
  “是你的亲舅舅?”
  女子点点头。
  老白像卸下去一个包袱,连声说:“王所长,我可以走了吧?我可还没吃晚饭呢。”
  王恒连连点头:“交给我们吧。”
  叹息了一声,老白背剪着手走出了走廊,他那双老式的牛皮鞋底发出一阵吱沓、吱沓的响声……
  王恒叫吴滨生马上去孙显雨家把孙显雨找来。吴滨生提醒他道:“文教科长家里应该有电话。”王恒虎起脸来,说:“有没有电话我比你更清楚。”吴滨生第一次看见王所长虎起脸来,赶紧去了。
  吴滨生去找孙显雨的工夫里,王恒弄清楚了基本情况,这个叫白婷的女孩一直住在齐市她姐姐白苏家里,白苏是齐市铁路中学的一名语文教师,一个月前,白苏向学校请假,说到庆城看望生病的舅舅。一个月假期满了,还不见她姐姐白苏回来,她和她姐夫都十分着急,她姐夫叫于根宝,带着孩子走不开,只好打发小姨子白婷到庆城舅舅家来看看。白婷是一家医院的护士,请了假就一个人来庆城了。在这之前她只来过舅舅家一次,那还是小时候来看姐姐。姐姐是过继给舅舅家的养女,在舅舅这儿读完中学后,考上了大学。不过姐姐出嫁后很少回舅舅家了,今年冬天姐姐突然提出去庆城看舅舅,她和她姐夫都有点吃惊,因为以前舅舅几次来信要白苏回家住住,白苏都没有做过回舅舅家待一段时间的打算。
  白婷述说得颠三倒四,断断续续,但白婷說白苏曾是老工程师的养女,引起了王恒的注意。
  孙显雨和吴滨生回来后,王恒把孙显雨叫到一边,说:“今晚你看着她,最好别合眼,她还是一个孩子呢。”
  王恒连夜去分局开介绍信,打算明天一早就乘坐早班的火车到齐市去。去分局前,他叮嘱孙显雨打电话告诉家里一声,又派吴滨生去指导员家里通报了一下情况。从分局回来后,看见刘指导员也跟来所里了,一见他就问起来:“那个案子找到调查的线索啦?”
  他眨眨眼说:“找到了,我打算带孙显雨和小吴到齐市去一趟。”
  刘指导员说:“那好吧,要不要再多派两个人?”
  王恒想想说:“不用了,人多了反倒惹人眼目。”
  刘指导员其实也想去,但又放心不下自己的婆娘。她毕竟有了身孕,城里不比乡下,得照顾她。这个婆娘,真是麻烦。
  天蒙蒙亮时,四人冷冷呵呵上了庆城开往齐市的早班车。在站台上,王恒遇见老白哈气连天地从候车室旁边的一间执勤室里出来。“嗬,所长亲自送她回去呀?”想到了什么又说:“白苏的尸体怎么处理呀,是不是交给你们?”“刘指导员会安排的。”王恒不想和他再多说什么,登上了已经打铃的列车。这是一趟慢车,车厢里旅客并不多,显得有些冷清,有几个带着大包小包的小贩歪在椅背上打瞌睡,过道对面的椅子上,白婷两眼呆滞地坐在孙显雨和吴滨生中间。孙显雨的头随着车厢的颠簸不时摇晃一下。她昨天夜里一直没合眼。王恒想走过去叫孙显雨伏在台几上睡一会儿,见吴滨生伏在那里看书,便没动。车厢里光线暗淡,暖气没有烧热,半天也看不见列车员走过来验票。
  三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齐市。铁路局机务车辆段家属区离车站很近,出了站口约摸十几分钟的光景,白婷就带他们来到了她姐夫家。这是一幢四层红砖楼,她姐夫家住在四楼左门。楼道的灯泡打碎了,楼道里有些暗,还堆了不少杂物。到了门口,孙显雨替白婷按响了门铃,门开了。王恒悄悄扯了一下孙显雨的衣襟,把她拽到白婷身后,警觉的目光审视着门内。门里出现了一个三十六七岁戴眼镜的男人和一个五六岁男孩的面孔,他们都大睁着眼睛,注视着白婷和站在她身边的几个陌生人。
  “姐夫,姐姐她——”白婷声音颤抖着叫了一声,身体控制不住,摇晃着歪在门框里的墙壁上。男人伸出的手顿时僵住了。
  “你姐姐她怎么啦?”男人像被电击了一样摇晃白婷的肩头,又把大睁的瞳孔转向他们:“我妻子怎么了?”
  王恒向孙显雨使了个眼色,孙显雨明白了,把那个小男孩领到卧室里去。
  “你妻子她自杀了。”王恒低沉着嗓音说。
  “啊!自杀?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老天爷,我不是听错了吧?”男人一下子顿住了,两腿软软地站立不住,蹲下身去:“这、这是怎么回事?白婷你快告诉我——”
  白婷已泣不成声了。
  泪水慢慢地从男人眼里流出来,嘴上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天呐……”男人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头。
  小男孩似乎从大人的哭声中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卧室里挣脱着跑了出来扑进男人的怀抱里:“爸爸,我要妈妈,妈妈呢——”
  小男孩的哭声让王恒不知怎么办才好。显然,这个早晨的不幸消息对他们父子打击太大了。他任由他们父子俩相互摇动,抱着,哭泣……
  这个三居室的房间,除了中间一间客厅外,东西两边各一间卧室,东边的卧室里摆放着一张俄式双人铁床,铁床头正中的白墙上挂着的正是那个已死去的女主人和眼下正哭泣的男人的结婚照,白苏穿着婚纱,脸上带着淡淡的略显忧郁的微笑。男人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西服,戴着一副眼镜。可王恒总觉得这副眼镜并不太适合他。西边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单人木床和一张儿童床,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张少女的单人照,白婷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看上去和她姐姐一模一样,只不过脸上的微笑还带有几分孩子般的稚气。
  男人还蹲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哭泣着。王恒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说:“你要节哀。”男人抬起头来,略有点羞愧地望着他,似乎觉得应该擦去脸上的泪水,就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王恒说:“你先安顿一下,过些时候我们再来。”   王恒没有说出白苏的舅舅被害的事,他想白婷会跟他说的。


  走到街上,他们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了下来。吃过午饭,王恒叫孙显雨去白苏工作过的铁路中学了解情况。他本想和吴滨生一同去铁路局车辆厂了解情况,死去的老工程师曾在那里工作过,于根宝现在还在那里。他想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个于根宝肯定不会去工厂里上班的,就叫吴滨生一个人去了,自己则又去了于根宝的家。
  他想错了,那个男人竟然上班去了,家里只有白婷和他的儿子。白婷看上去悲伤的神情好了许多,他儿子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腮上还留着两道干泪迹。睡梦中发出含糊的两声尖叫:“妈妈!我要妈妈——”王恒心动了一下,不想再惊醒这个可怜的孩子,没有和白婷多说什么,待了一会儿,离开了工程师的家。
  回到旅店房间,他躺了一会儿,没睡着,就随手拿起对面床上小吴放在被子上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翻了起来,小旅店的窗子快要暗下来的时候,才走出小旅店。门口有卖烤羊肉串的,蓝蓝的烟火将烤得流油的羊肉香味儿送进鼻孔里,他不由得吸了吸。又听人喊道:“羊肉串喽,五毛钱一串,买不买?”于是买了四串,蹲在烤摊前边吃边烤起火来。吃着吃着,孙显雨和吴滨生脚前脚后走了回来,他便跟小贩说:“再来十串。”孙显雨和吴滨生也蹲下来一起吃,吃完烤羊肉串,三人回到房间里。他问怎么样?孙显雨说:“白苏的确在一个月前向学校请了假,说是去庆城看望她舅舅。据白苏的同事讲,白苏平常在学校里很少和别的老师来往,除了穿戴上别人对她有点议论外,别的还没听到什么议论。”“于根宝呢?”他转头问吴滨生。“于工程师在工厂里人缘很好,工人们都说于工程师没有知识分子架子,厂领导也说他在工作上和群众关系上都表现得很好,还……”
  “还年年被评为劳动模范是不是?”王恒打断他说。
  吴滨生惊异地看着他,奇怪他怎么知道。
  王恒心想一个在得知了妻子自杀的消息还能去工厂里上班的人,不会不是劳模,除非他不爱他的妻子,可王恒凭直觉觉得这个男人很爱他的妻子。
  王恒又问:“那个老工程师呢?有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
  吴滨生摇摇头,说:“我问过的几个人都不知道他的情况。
  王恒想想也是,一个离开工厂这么多年又一直在外地居住的退休老人,和他那时在一起的同事也都退休了,除了厂工会的干部,恐怕没其他人会记得他了。
  看来今天一无所获。
  吃过晚饭,王恒对吴滨生和孙显雨说,他再去一趟于根宝家。小吴问用不用他也跟着去,王恒说不用了。
  从于根宝家里出来差不多半夜十二点了。走在黑黑的巷子里,王恒疲倦地伸了一下懒腰。令他昏昏沉沉的大脑有点兴奋的是,死去的老工程师不仅仅是于根宝的舅丈人,还是当初他和白苏的媒人。他告诉王恒,他和他的舅丈人也就是佟工以前在一个厂里工作过,他刚到工厂时只是一名工人,从工人干到技术员,都是老工程师帮助提携的,后来佟工又向厂里推荐他上了工农兵大学,回来后又给老人当助手,做了助理工程师,没过多久老人又把他的养女白苏介绍嫁给了他。成家的头两年,每年春节于根宝都带着礼物到老工程师家去看看,后来老人去了庆城,逢年过节他也去看过,多则住个十来天,少则三五天。只是近些年少了这样的走动,一方面由于工厂对像他这样工人出身的工农兵大学毕业的技术人员要求越来越苛刻,学历补考、职称考试、外语补习班……他的节假日时间完全被占去了。好在于根宝肯学肯吃苦,人缘又好,才没有解聘回到工人岗位上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白苏,白苏自从结婚后,似乎并不愿再到养父家去了,老人搬到庆城后,过春节都是他一个人回去看望老人。现在想起来,他有三年没有去老工程师那里过春节了,这真让他懊悔不已!“我对不起他老人家,他是我的恩人,我对不起他们呀,老天爷,为什么不叫我去替他们死呢……”
  回到旅店时,小吴已躺下睡了,听到门响,他迷迷糊糊地说:“孙姐来找过你两次。”“有事?”王恒警觉地问。“关心你呗……”小吴说得有点像呓语。王恒刚关灯躺下,听见轻微的敲门声,披衣出去,见门外站着孙显雨。“你还没睡?”他有点吃惊。“有点担心,这么晚了还没见你回来。”孙显雨站在走廊里,脸色有些恍惚地说。“别忘了,我是刑警出身。”他诡秘地一笑。走廊里很静,亮着一盏刚能瞅清人影的灯泡。孙显雨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三个茶叶蛋来。看到茶叶蛋,王恒真的覺得肚子饿了,跑了大半宿,来回有二十多里路。他三口两口吃进肚里,看孙显雨仍站在门口不动,就说回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你昨夜又一宿没睡。孙显雨看了看他,回自己房间去了。
  回到床上,王恒半天没睡着,心想孙显雨真有意思,就不怕小吴回去说闲话。
  第二天,小吴和孙显雨去工厂和学校。王恒则一早就到于根宝的家去了。昨天已同他打过招呼了,说有几个问题还要找他了解一下,说也可以到他们厂里去谈。于工程师很坚决地拒绝了,叫他一早上过来。
  敲开于根宝家的门,给他开门的是白婷,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他不觉得一愣。
  “我姐夫一大清早被厂里来人找走了,说是一台机器出了故障,他要赶过去抢修。他说中午去找你们,叫你们留下地址。他说他很抱歉。”白婷说。
  王恒想他是不是故意躲避他们呢?他为什么不能向厂里请一会儿假呢……这样想着就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外甥呢?”
  “我姐夫带他去厂幼儿园了。我姐夫说这样对他会有好处……”白婷平静地说。
  王恒环顾了一下仍处处保留着女主人痕迹的屋里,突然想于根宝这么急于上班是不是在回避什么?
  “你姐和你姐夫吵过架吗?”话一出口,王恒觉得自己问了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白婷毫不觉得难为情,回答他:“他们从来不吵架。”
  后来又问到他们两人平时的生活习惯和爱好,白婷告诉他,姐姐平时在家,除了批改作业外,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读小说。而这位丈夫在家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干家务活,连洗女人的内衣、内裤都包揽了下来,用白婷的话讲,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体贴妻子的男人。王恒就挺尴尬地想到了自己,从前为洗衣服或干别的什么家务活总要和前妻吵架,似乎已养成了习惯。在他看来,干家务活是女人天经地义应该做的事情。可是女人也要工作呀。他前妻常常这样为自己争辩。过了一会儿,白婷说她上午还要去市医院上班,她请的假到期了。王恒就告辞出来了。   王恒有些发闷地走回旅店来。中午,孙显雨和吴滨生都没回来。他吃完饭走回房间,看见于根宝正站在旅店门外东张西望地等着他。


  这个老实的工程师坐在王恒的对面,一顶黑棉帽放到床上,额头上隐隐渗着一圈热汗。镜片后面,睡眠不足的目光盯在王恒身下的床腿上,半晌才说:“你们怀疑是我害死了我的妻子?”
  “你妻子是自杀……”王恒纠正道,似乎想让他放松些。
  “谁会相信呢!谁会凭白无故地去死呢!”于根宝喃喃地自问,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王恒只好听凭他说下去。“……你们知道吗?她提出过离婚!可是我没有答应……”
  “离婚?她什么时候提出过离婚的?”王恒心里也有些惊讶。
  “一次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年,一次是在有了楠楠、我们的儿子之后,还有、还有一次是在不久前……我都没有同意,可是她也不该走绝路呀,要知道这样,我就答应下来呀,都怪我,是我逼死了她呀……”
  于根宝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胸脯,痛哭流涕。王恒默默地注视着这个陷入另一种痛苦中的男人。
  “我没有答应她,是因为我害怕失去她,我很爱她,我不管那些多嘴的人说我什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也好,说我是癞蛤蟆吃天鹅肉也好。我是乡下人出身,老天爷就是这么的不公平,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妻子,却要变着法子来折磨我。当初厂里可是人人都羡慕俺乡下人出身的成份的,可现在人人都看不起乡下人的身份,好像他们天天吃的粮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于根宝没有来头地絮絮叨叨,缓解了他脸上的痛苦。
  王恒插话:“你妻子的死会不会有别的原因呢?”
  于根宝警觉地盯住他。
  “比如她心里有没有别的什么人呢……”王恒尽量选择着合适的字眼,但还是被于根宝不客气地打断了——
  “不,没有,您不该这样去说我的妻子。”
  “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想伤害你的妻子。”王恒识趣地收住了话头。
  “她离开家的时候,说是去看望她舅舅,她舅舅的老哮喘病犯了,托人捎信来……本来我想和她一起去的,厂里脱不开身,再加上她说她想一个人回去待两天。我就没有跟着去,可谁想会发生这事呢,早知道这样我就同她一起回去好了……”
  “她舅舅会是什么人害死的呢?”王恒岔开了话题。
  于工程师茫然地抬起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比如她舅舅生前结没结交下什么仇人呢?”
  “不会的。”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这人除了‘文革’时在厂里被人批斗过一回,而且只是象征性地批斗过一回,并没有伤着他一根毫毛,他从来没与人吵过架,那么和善的一个老人,谁会和他有仇呢……”
  “可他的确是被人杀死在家里的。”王恒说。
  “谁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他的神情看上去比昨天刚一听到这个消息时还要困惑。
  谈话一直进行到下午两点多钟。于工程师看了两次表,说该回厂里去了,他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就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又犹犹豫豫回过头来看了王恒一眼,似乎有话要说。王恒说:“你还有什么要说?”于工程师说:“可不可以先不要将我妻子自杀的事情告诉厂里?”王恒一愣,随后说:“我们只是来调查佟工程师被害的案件,至于你妻子的死,我们会尊重死者家属的要求的。”“谢谢你们。”于工程师似乎松了口气,随后脸又阴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我的妻子……”
  下午,小吴从车辆厂回来,他走访了两个退休的老工人,了解的情况也不多,原因是老工程师在厂里和人很少交往,况且他在十年前就调走了。
  “他简直就是卡列宁。”
  “你说谁?”王恒转头问小吴。
  “于根宝,在厂人事部门那里,我顺便了解到,于根宝年年被评为模范家庭,模范丈夫呢!”
  王恒心想怪不得于根宝先不让把他妻子自杀的消息向厂里去说呢,他对于根宝听到妻子自杀的消息后反常的表现释然了。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呀,他不知道于根宝会怎样向厂里说明这件事。
  傍晚時分,孙显雨回来。王恒说:“走,咱们出去吃饭吧。”王恒胃不好,他中午在旅店餐厅吃的高粱米饭没消化,到现在胃里还隐隐难受。
  三人走进街上一家小饭店里,刚坐下孙显雨就说:“我真饿了,一天没吃东西,这顿饭我请客。”王恒说:“算了吧,你还要养家糊口呢,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先点了两个孙显雨爱吃的溜肝尖和挂浆土豆,又问小吴爱吃什么?小吴没瞅菜谱,要了个红烧鲫鱼。一盘红烧鲫鱼在这种饭店要三十块钱,王恒和孙显雨对看了一眼。小吴装作没看见,又要了一个烧茄子,说:“三人行,小弟受苦,这顿饭该我请。”王恒眼一白说:“先别说谁请,上酒。”就要了一瓶白酒。小吴忙捂住了自己的杯子,说:“局里禁止饮酒。再说,我也不会喝酒。”“今晚放假,苦了几天馋了几天,不会喝少来点。”王恒给他倒了一个杯底,自己和孙显雨倒得一般多。喝了一口酒,孙显雨问小吴父母是干什么的?见小吴回答得支支吾吾,就说:“来,我给你看看手相就不用你说了。”吴滨生先是不肯让他看,王恒说她这是蒙你呢,才把手伸在桌上让她看了。孙显雨看完并没有说什么,喝了两口酒后,问小吴以前有过什么病史吗?小吴摇摇头。孙显雨说,“那你以后得当心点自己的身体,二十岁有一个关口。”
  小吴被她说得脸色有点不太自然。王恒就说:“看看,又来了不是,忘了在警校时大家都喊你孙半仙啦。”孙显雨嗔了他一眼:“去你的。”低头喝了一大口酒。
  小吴果然不能喝酒,脸红了起来。红烧鲫鱼上来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对王恒说:“我头有点晕,先回旅店了。”王恒看他这样子,就“嗯”了一声,点点头,说那你先回去躺一会吧。
  王恒和孙显雨一直将那瓶白酒喝干了底。孙显雨说:“我头也晕了。”王恒挥手叫服务员过来结账,服务员走过来说结过了。拿过账单一看,共花了一百零八块钱,就说:“这个小吴,不知真醉还是假醉。”   两人出了门,孙显雨脚步有点发飘,说:“我看小吴手掌中的生命线断了。”
  “你在警校时还说过我俩的爱情线最牢靠呢,可结果呢?不还是断了。”
  孙显雨含糊不清地剜了他一眼,捶了一下他的肩,顺势就把胳膊搭在了他的胳膊里。王恒想孫显雨真的是醉了,挎着她的胳膊向前走去。天色黑尽了,街上来来往往尽是急着往家赶的人们。别人一定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王恒脑子里晕晕乎乎地想。他也有点醉了。
  走进旅店,他试图把孙显雨的胳膊拿开,可孙显雨脚步趔趄了一下,站不稳,只好又搀扶住她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叫服务员打开房门。昨天和她同住的那个客人中午已退房走了,王恒把她扶到床上,又给她头下垫上枕头,刚要走开,孙显雨又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别走……再待会儿。”他身子不由自主地被孙显雨拉到床边,又怕服务员这时候进来看见,就回身把门上的暗锁反扣上。转过头来时,孙显雨红红的脸上已挂着了晶莹的泪水。
  “你?”他惊愕住了。
  孙显雨什么也没说低头扑进了他的怀里。这一刻他的心脏狂跳起来,真有拥抱她的冲动,脑子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孙显雨红红的脸蛋儿烤得他发慌……
  “认命吧,我们。”王恒深深叹口气,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等孙显雨情绪平静下来,王恒回到他的房间里。小吴在床上睡得正香。


  王恒和小吴一起去了车辆厂,在老干部活动室里见到了几个他们要找的退休人员,正在下象棋。小吴要上前去把一个叫张总的人叫出来,王恒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凑在人堆里,饶有兴趣地看起棋来,不时还和围观的棋迷支上几招儿,一盘棋足足下了两袋烟的工夫。棋下完了,围着看棋的其他老头散去,那个赢了棋的张总兴犹未尽地仍坐在那里敲打着手里的棋子,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王恒这才向他说明了来意。
  “……他会看什么图纸,他不过是个小爬虫。”张总忿忿然,他在说老工程师的女婿于根宝。
  “他不是大学生吗?”王恒说。
  “工农兵大学生!”他不满地看了王恒一眼。从他嘴里,听说于根宝曾在厂里跟造反派那伙人在一起跑过,这着实让他们吃了一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十五岁顶替病逝的叔叔进厂来,还是一个拖着鼻涕的乡下小子,为了出人头地,他总得那么干呀。”张工眼里闪着厌恶的光芒。
  “可是他那么老实……”王恒欲言又止地说。
  “老实?咬人的狗往往是不叫的。”
  王恒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后来他们就把话题转到老工程师被害这件事上。张总既感到吃惊又感到惋惜,连连叹息了好几声,说老工程师是个好人,一个人把自己的外甥女作为养女拉扯大实在不容易,还把她培养上了大学。可她出嫁后却疏远老人,唉,唉,人心真是无法看透。张总连连摇头,说这一切都是那个乡下小子搞的鬼。
  “……佟工当初一定是昏了头,把自己的养女嫁给这个乡下小子一定是昏了头。”走时,张总又这样说道,他站起来时,王恒才发现他一条腿装着假肢。
  一个瘦老头告诉他们说,张总的腿就是厂里的造反派给打折的。
  回去的路上,一直不说话的王恒突然说:“我现在能理解白苏为什么自杀了。”
  吴滨生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望了望他说:“你是说于根宝救过老工程师的命,老工程师才把自己的养女嫁给他,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爱情?”
  “是的。”王恒想起于根宝说过的象征性地批斗过老工程师的话,而这个张总,被厂里的造反派们打折了一条腿!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心想怪不得他对参加过造反派的人这么恨之入骨。人啊……
  晚上,王恒又去了于根宝家,白婷仍在那里,哄着孩子在他自己房间里睡下了,于根宝正对着妻子的遗像发呆……离开于根宝家时,王恒试探地问他什么时候去庆城安葬他的妻子,于根宝怔了一下说,他这两天正准备跟厂里请假。王恒从他那呆滞的眼神中发觉他在说谎。他为什么要说谎呢?难道仅仅害怕说出这件对于这个模范家庭来讲不太光彩的事会使他难堪吗?接下来又听他喃喃说道:“我真该死,我早该去看看她,这么多天让她一个人停在外头,我真该死,我害怕见到她的……”说着说着又从眼角流出泪来。
  回到旅店,小吴正躺在床上看书,见到他就说:“孙姐来找过你,好像有事。”去了孙显雨的房间,还没住进别人,她一个人坐在床上,脸色有点发怔。王恒就开玩笑:“是不是想家了?”孙显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也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些不合适,再想起昨晚那会儿对她的冷淡,更有些不自然,他有点拘谨地在床边坐下了。
  “白苏在三个月前接到过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孙显雨说。
  王恒顿时打起精神来。这两天他一直叫孙显雨在学校里调查和白苏有过接触的男人,可老师们都说这个女人出奇地检点,除了她丈夫之外从来不跟别的男人来往,包括学校的男老师。今天下午她偶然从学校门卫那儿了解到,三个月前有一个男人打电话找过她,打电话的男人没说自己的姓名,具体是哪天门卫老大爷一时也记不准了。
  “明天再去问问门卫老大爷。”王恒说,他隐隐有种预感,缠绕在心头几天来的迷惑,就要豁然解开了。
  他看了孙显雨一眼,她也正坐在那里在想着什么。他本想再多坐一会儿,见孙显雨没有留他再坐的意思,就站起身来,又听孙显雨喃喃说:“……难道一个人肯为自己所爱的人去犯罪吗?”
  王恒听了一怔。这正是他在想的。
  第二天上午他和孙显雨一起去了学校。门卫老大爷终于回想起来那个电话打来的确切日期,十月二十八号(星期五)的下午。随后他们又去了邮局,查出这是一个从庆城打来的长途电话。
  从邮局出来,王恒说:“我想有一个人会知道这个打电话的男人是谁。”
  孙显雨问:“谁?”
  王恒没有说话,在前边走。正是下班时间,街上的人熙熙攘攘。
  快走近旅店时,远远地看见吴滨生正送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子出来,那女子远远看上去有点眼熟,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回到房间,王恒问:“她来干什么?”
  吴滨生说:“她说叫我们别再逼问她姐夫了……”
  王恒盯着小吴,听他说下去。
  “……她说她姐夫一直在为她姐姐的死谴责自己,这几天下班回到家里,整夜整夜地跪在她姐姐的遗像前谴责自己,痛哭流泪。她很为他担心,说照这样下去他会疯的……他母亲就有精神病史,她请求我们别再逼问他什么了……”
  “她爱他……是么?”
  “谁?”
  “她姐夫。”
  “他们发生过性关系,是她主动的?”王恒不动声色地继续问。
  “……她说她姐姐和她姐夫有两年多不过夫妻生活了,她说她姐姐这次去舅舅家,也是想找她舅舅来说服这个男人解除这桩不幸的婚姻。她很同情她的姐夫。”
  王恒望了望这个单纯的小伙子,没有再问下去。
  傍晚的时候,王恒和孙显雨又向于工程师家走去。他现在心里已解除了对他的怀疑,更主要的,他们是要找白婷谈谈,她一定知道她姐姐更多的一些情况。他想她还会住在于根宝家里。
  快要到于根宝家住的那幢红砖楼前时,远远看见围着一群人,几个着装的警察拦住了他俩和其他几个走近的人。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被杀了。”
  王恒掏出自己的证件,小声跟一个警察说他们是庆城来的,在调查一个与这人有关的案子。年轻民警犹豫了一下,让他俩站到前边来。当地的技术警察正在尸体周围拍照,血在雪地上凝固了。果然是他,那个工程师。双手捂着腹部,眼睛在镜片后面向上大睁着,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想上楼去,可知道这会儿上去只能是自讨没趣,当地接手这个案子的刑警是不会让他们插嘴的。
  次日,他们又去了于根宝家里。屋子里除了白婷外,还有两个乡下女人,这两个皮肤黑糙看不出多大年龄的乡下女人麻木的脸上,露着一副战战兢兢的哀愁。
  白婷说她俩是于根宝的两个姐姐,是来接楠楠回乡下住的。王恒向孙显雨使了个眼色,孙显雨就把白婷叫到东边的卧室里,随后王恒也跟了进去。
  “你姐姐以前是不是有过一个恋人?他叫什么名字?”
  “我只听姐姐以前提到过一次,他叫苏文,好像是姐姐大学里的同学,他们很相爱……别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白婷淡淡地说,目光很空洞地望着别的地方。
  从卧室里出来,王恒随意地问了一句:“孩子今后就在乡下生活吗?”
  “不……”白婷说她只是想让她们暂时带孩子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等她料理完姐夫、姐姐的后事,再把他接回来。她打算一个人在城里生活下去,把这个孩子当亲儿子一样来抚养。
  王恒听了有些感动。临告别时,问她什么时候去庆城料理她姐姐的后事,她说得过两天。王恒知道她是想参加完姐夫的葬礼后再去庆城。
  下午,他们登上了返回庆城的火车。这趟慢车乘客依然很少,小吴大概看完了那本《安娜·卡列尼娜》,这会儿手正压在封面书皮上,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暗淡的雪景,不知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孙显雨坐在座位上,头扭向窗外,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着窗外投进来的雪云阴影。
  三个小时后,列车到达了庆城。
  一走进派出所,刘指导员就上来问:“怎么样?”王恒没有直接回答他,问白苏的尸体放到哪里了?刘指导员告诉他铁路派出所移交过来他就派人送到就近医院的太平间去了。见到孙显雨又说:“你丈夫打过来好几次电话,催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再不回来,就冲我要人了。”
  王恒满身倦意,走进宿舍,关上门睡觉去了。
  三天后的早晨,白婷来到了庆城料理姐姐的后事,同来的还有白苏所在学校的一位男副校长和两位女同事。王恒和刘指导员把他们领到医院太平间,又帮忙着联系火葬场。
  火化那天,王恒、刘指导员、孙显雨、小吴也都穿便装,跟着一起去了。天上飘着小碎雪,到了火葬场时便变成了大雪片子。坐落在城东郊的火葬场,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按照仪式,死者的亲友们要在火化前在告别厅里同死者告别。走进告别厅时,王恒用眼梢注意到了一个瘦长的陌生男子,他悄无声息地站在人群后面的门边上,垂下了头。刘指导员已悄悄地贴近了那人的身后……
  火化完,白婷捧着白苏的骨灰向后院里走去,这个男子也跟在了他们几个人的身后向那边走。王恒悄悄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苏文……”那人一怔。没等他回头,手铐已迅速铐在他一只手上了。陌生的男子并不惊讶,只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你们让我送送她,好吗?”他苍白的面孔很镇定。
  王恒想了想,收起了手铐。
  上车时,王恒拉他坐在了一起。这个男子一直跟到火车站,看着白婷捧着骨灰盒走进了车厢。
  他默默地站在了那里,头用力地垂着……雪,渐渐落了他一肩一头。
  火车鸣叫了一声,慢慢开动,吐出的白烟淹没了站台上的人影。
  王恒把手铐给他铐上时,感觉有两滴冰凉的泪掉到了铐子上。


  站前派出所在距离春节还有二十天破获了铁路家属区杀人案,并帮助齐市公安部门破获了一起杀人案,受到了庆城市公安局的嘉奖。市公安局指名要王恒去开嘉奖会。王恒对刘指导员说:“老刘你去吧,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劉指导员走了后,王恒就一个人回到了宿舍。孙显雨过来看他时,他正躺在床上看书。孙显雨说:“我感觉你好像抓错了人。”
  他头也没抬说:“是的。”
  “他为什么要杀死白苏的舅舅,难道仅仅因为他舅舅阻止了他们的结合……”孙显雨疑疑惑惑地说。
  “那个老工程师曾经奸污过自己的养女,就是白苏。”
  孙显雨惊异得睁大了眼睛。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了她丈夫呢,你不是也说过她丈夫是个好人吗?”
  他放下书,沉默了一会儿说:“好人并不等于是好丈夫,卡列宁是个好人,却逼死了安娜……”他自言自语地说,“他说他是在为爱情复仇。”   孙显雨听了,怔怔地看了看他,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
  刘指导员开完表彰会,带回了市局奖励他们所里这次破案有功人员的两千五百元钱。刘指导员对王恒说:“局里这次奖励专案组人员的奖金是这么定的,你得一千元钱,我和小吴、孙显雨各得五百元。”
  下午,王恒把自己得的一千元钱交给孙显雨说:“你把这些钱给白婷寄去吧,告诉她是给那个孩子的抚养费。”孙显雨听了,就说我的那份也想给那个孩子寄去呢。过了一会儿,吴滨生也把自己的钱送来了。刘指导员走进屋来说:“干什么,这不白得了吗?”也要掏出自己兜里的五百元钱。王恒阻止了他:“刘指导员你不要掏了,你家困难,再说你老婆快临产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刘指导员听了,讪讪地住了手。看孙显雨出去汇钱,他就叹息了一声:“那个孩子也真够可怜的。
  王恒和小吴晚上去铁路食堂吃饭,在餐厅里碰见了老白,老白正坐在那里喝酒,见了他们说道:“王所长得了奖金也不请客?”
  王恒心想这消息传得真快。又听老白接着说:“白叫你们捡了个大便宜。”
  第二天,刘指导员跟王恒说:“你看我们是不是请铁路派出所的人吃一顿?”王恒想想说:“怎么请,用罚款提留款?”刘指导员说还是别用提留款了,上两天分局开会还强调不许用罚款提留款作吃喝用,就用我那五百元钱吧。王恒想想,光叫上他们三位正副所长,再叫上自家所里的人,二百块钱也就打住了,于是同意了。
  晚上到站前饭店里时,自己所里的人刚在那里坐下,铁路派出所的人上来了,呼呼啦啦的一大帮,连下夜班的都从家里叫来了。王恒就拿眼去瞧刘指导员的脸色。刘指导员脸上强挤着笑说:“快坐,快坐。”来人便不客气地坐下了。
  吃饭过程中,铁路派出所的车所长、白副所长分别向他俩敬酒,什么祝贺呀,什么恭喜呀……光是啤酒就整整喝进去两箱。饭后结账,一共五百二十元。饭店给抹去二十元,正好五百。
  王恒心想刘指导员的奖金也等于捐了,看来不该得的钱是焐不热乎手的。
  春节说到就到。除夕的早上,王恒问刘指导员过年回不回乡下去了?以前每年刘士杰总要请假回乡下去过年的。刘士杰听了以为要他倒回房子,就有点为难地说:“分局说今年春节严打期间一律不准请假回家,我也怕老婆把孩子折腾掉,就不打算回去了。”王恒说:“那就别折腾了,等开了春我跟上头说说,干脆把嫂子户口落进城里来算了。”刘士杰就心存感激地瞅了瞅王恒,又说起前几天市局里表彰嘉奖他们所立功时,他向分局高局长提出让王恒当正所长的事,高局长说得过了这一段时间再研究研究。
  安排所里人员值班时,王恒说,年三十晚上就他和吴滨生两个没有家的人一起值吧。王恒是开玩笑说的。
  刘士杰赶紧说:“也好,也好,那我初一来值班。”
  到了年三十晚上,先是孙显雨拎着饺子来了。王恒见了一愣,问:“你怎么来了?”“我想你们半夜不一定会去食堂买饺子吃的。”她眼睛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眼皮红红的像哭过。趁小吴走出去时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家里还热闹吧。”他知道她会和她丈夫一起回她孩子爷爷家过年的。
  孙显雨冷冷地说:“热闹,一大家子人都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就我一个人包饺子……”孙显雨委屈地停了一下,又叹息道:“人家是在过年,我这是在过关哪。”
  王恒想安慰她几句,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看她坐了有一会儿了,王恒瞅瞅她说:“你该回去啦,省得家里人惦记。”他是怕她丈夫起疑心。
  孙显雨站起身来,他跟着起身到外面去送。
  这会儿噼噼啪啪不断地响起了鞭炮声。孙显雨停了脚步,似乎在倾听热烈的鞭炮声,回过头来说:“你那天说过什么来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对吗?”
  他一怔,不明白此时孙显雨怎么会想起这句话来。
  孙显雨走后,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想起在警校那会儿,他和孙显雨分手时他说过的话,那会儿他跟孙显雨说他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给别人带来不幸……他怔怔地望着被爆竹、烟花弄得有些花里胡哨的夜空,困惑地想到,这热闹的家庭背后遮挡着多少看不见的不幸呢……他忽然想到了儿子,心里有点发酸,眼角湿润起来。
  半夜时分,刘指导员来了,也拎来了饺子。看到桌上的饺子,他一愣,说我送晚了。王恒含含糊糊地说:“孙显雨来送过了。”
  “小吴呢?”刘指导员问。
  “我叫他去隔壁值班室里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王恒说。
  “是该打,过年了嘛。”刘指导员说着,端起手里热乎乎的饺子给小吴送过去。
  过了一会儿出来,刘指导员悄声跟王恒说:“不对呀,我刚才看见他偷偷抹鼻子呢。”王恒说:“可能是没要通电话,想家了吧。”刘指导员想想也释然了,说:“也是,他还是个孩子呢,头一年在外单独过春节能不想家?
  大年初一的早上,分局来电话通知,说市局的宋局要过来给大家拜年,叫站前派出所全体干警准备迎接。王恒赶紧让吴滨生去叫所里不值班的人都来所里。过了一会儿,刘指导员来了,带着先到的几个人拿起扫帚到门口打扫院子去了。
  拖拖拉拉到了上午十点钟,宋局长才在分局局长高严山的陪同下来到了站前派出所。上回开颁奖会宋局長认识了刘指导员,一下车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刘指导员有点受宠若惊,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王恒实际上早就认识宋局,过去宋局一直主抓刑侦。“怎么,案子破了就牛气起来,谁都不想见是吧?”宋局对着王恒笑道。王恒赶紧做个鬼脸:“哪里,哪里……对您哪敢呢。”宋局随后又问到刘士杰家里年过得好吧,家里几口人。刘指导员犹豫了一下还没等说,一旁的王恒就替他说出了刘指导员的爱人还没有城市户口来。宋局听了“哦”了一声,对跟着的市局政治处的刘处长说,我们的同志工作得这样辛苦,还有什么理由不把人家老婆的户口落到城里来。刘处长连连点头,说回去他责成户政科长把这件事办了。刘指导员听了,感动得眼圈发红,不知说什么好。   临上车时,宋局问刘指导员,说你们派出所是不是有个叫吴滨生的新民警呀?刘指导员说:“有,上次破案立功的也有他。”赶紧把吴滨生推到前边来。小吴规规矩矩给宋局敬了个礼。宋局瞅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嗯,小伙子不错。”
  一行人上车走了。
  宋局一行走了后,刘指导员私下里悄悄地跟王恒说:“小吴是不是有点背景?”
  “有背景谁会下到派出所来当民警?”
  想想也是,警校毕业生出来都争着去市局或分局机关当刑警,没人愿意到下面派出所来当民警。刘指导员也就没再把这事儿往心里去。


  春节过后,刘指导员的老婆户口落到城里来了。刘指导员这回很大方地请大家到站前饭店吃了一顿,逢人便讲他这是把两个人的户口都落到了城里,别人没听懂,刘士杰就用手比画一下肚子。可不是,他快要临产的女人要是把孩子生在乡下,就得随娘的农村户口,因此他很感激王恒。
  高兴了没几天,刘指导员脸上又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原来这段日子来,铁路家属区里连续发生了几起抢劫盗窃案,分局的高局长就把他找了去,敲着桌子把他臭骂一顿,说你刘士杰是不是高兴得昏了头,老婆户口调进城里来就万事大吉了啊?如果再发生一起抢劫盗窃案我就撤了你的职!刘士杰从高局长房间里退出来,心里挺恼火地想,这真是自作自受,如果早让王恒来当正所长,自己也就不会受这份罪了。
  想归想,回来他還是组织召开了个会,说一定要把这个犯罪团伙拿掉,再也不能“开锅”了。当然他不会提再发生案了自己要被撒职的事。散了会,他问王恒有什么好办法。王恒说只能蹲坑守候。于是就将所里人分成两人一组,派到家属区里去蹲坑守候,又根据被害人描述的罪犯体貌特征画了几份草图,发到管区各旅店去辨认,并召集各旅店负责人专门开了个会,他们想这几起抢劫盗窃案一定是外地流窜犯所为,这么冷的天他们肯定在旅店里落脚。连续守候了几昼夜,一无所获。下去的人就有了怨言,说这么冷的天蹲在外面可真让人受不了。刘指导员装作没听见。
  这天晚上,火车站前旁边一家叫火车头旅店的经理突然来报告,说他们旅店傍晚来了几个与派出所提供的体貌特征相似的人。王恒问:“几个?”旅店经理说四个。王恒叫这个旅店经理先回去,不要惊动,最好安排这四个人在靠里头的房间住下来,他们马上就过去。刘士杰紧张地问:“用不用通知分局上人?他们身上可能带枪。”王恒说来不及了,惊弓之鸟,稍有怠慢就会溜掉的,当下把散布在家属区蹲坑守候的民警都叫了回来,除留下孙显雨看家并抓紧与分局联系外,其余的都去了。
  火车头旅店在车站货场南头,紧走二十分钟就到了。旅店院里那盏吊在电线杆上的灯泡已让旅店经理按照王恒的吩咐熄灭了,此刻院子里黑乎乎的一片。在院门口,王恒停下了,他安排三个人在门口守着,然后带着刘指导员、小吴、大李四个人贴着院墙走了进去。旅店经理室那间平房里亮着灯光,看见他们的身影移近,经理神色紧张地迎了出来。“人呢?”王恒问。“在最里边的109号房间里睡下了。”“带我们过去。”一行人轻手轻脚跟经理走进一幢平房,走廊里的灯也关掉了。经理摸着黑悄悄地把他们带到109号房间门口。王恒摆摆手,几个人闪在了两侧,王恒示意经理开门。经理哆哆嗦嗦把钥匙插进锁眼,王恒就一脚把门踹开了,端枪扑了进去。
  屋里空无一人……
  “刚才还在呢!”经理哆嗦着。“会不会窜到别的房间里?”刘指导员压低嗓音说。王恒摇摇头,这么晚了,别的房间旅客已经睡下,叫门是会被发现的,而且床上被窝里还有热乎气,显然刚离开。想到什么,王恒问:“你们旅店厕所在哪里?”经理说:“在外边院子里……”几个人转身来到了院子里,王恒悄声叫大李带外勤组的民警去院外搜,别让嫌疑人翻出铁路线跑了。刚要走,刘指导员扯了下王恒的衣袖,说院外就是在铁道线五米之内了,要不去叫铁路派出所的人搜查外围?王恒一急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分铁路派出所我们派出所管的,等你叫来人早跑没影了。”刘指导员一听他这么说不吱声了。
  红砖砌的厕所在院西墙边暗暗的一角。刘指导员和经理抬脚要往那边走过去。王恒扯住了刘指导员:“等等,我们慢慢靠过去,我先上。”刘指导员说:“还是我先上。”这时就听到厕所里有异常的响动,几个人都紧张地把枪机保险打开了,一时间大气不敢出。正要过去时,从院门口那边贴过来一个人影,是孙显雨。她悄声跟刘指导员说:“分局马上来人。”
  厕所里的人好像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有人喊道:“兔崽子们,不怕死的都过来呀。”话音刚落,“啪”地打过来一枪,王恒觉得左胳膊被人用力扯了一下,趴下了,子弹带着风声从他头顶擦过,扯他的人是孙显雨。里面无声了,卧倒的刘指导员从地上爬起来要冲过去,王恒拽住了他:“我先上,老刘你还没有儿子,我有儿子了。”趁刘指导员愣怔的工夫,他已挣脱了孙显雨扯着的手,提枪弯腰跑了过去。“啪!啪!”他朝厕所里连开两枪,喊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交枪出来!”里面沉默了一下,又“嗵”地一声枪响。身后的刘指导员赶紧拉小吴卧倒,王恒又短射三发子弹,里边喊话了:“别打了,我们交枪!”扔出来一把猎枪、一把火药枪。王恒举枪冲了进去……
  可王恒带出来的只是两个人。刘指导员问:“那两个人呢?”
  “跑啦。”
  “那我们快去追。”
  “算啦,追不上了。”王恒恨恨地照着两个家伙屁股狠狠踹了两脚,两人“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大李和另一人从院外回来,说他们在墙外并没有看到逃跑的人影。看来他们两个掩护那两个家伙跑了。
  出了院子,见分局新提上来的冯副局长带人来了。王恒说了一句:“你们回去吧。”冯副局长瞅了瞅他,什么也没说,带人回去了。
  回到派出所后,连夜对抓到的两个家伙进行突审,他俩死活不说出跑掉的那两个家伙的去向,只说他们头手里有一把“五四式”手枪。王恒想这是一个有经验的犯罪团伙,看来一时半会儿很难从他俩口中得到口供了,就对刘指导员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审。”刘指导员不听,说:“我就不信从这两个兔崽子嘴里审不出东西来。”王恒就由他去了。   回屋睡了一觉,天就大亮了。王恒走到暗室门口,正碰上刘指导员两眼红红地从那屋里出来。
  “怎么样?”
  “还是不肯说。”刘指导员泄气了。
  “你回去吧。”王恒说。
  “好吧。”刘指导员说,“我回去看一眼就回来。婆娘说这两天肚子有点疼。”
  王恒听了,想想说:“你今天不用来了,这两个家伙不招,我们只能等。你在家里好好陪着你老婆吧。”
  “真他妈的……”刘指导员骂了一句娘,就走了。
  王恒和吴滨生吃完早饭回来,要过暗室去替换那两个看守的民警时,只见刘指导员哭丧着脸匆匆跑了来。
  王恒吃了一惊:“你老婆有事了?”
  刘指导员一下子就蹲在房前的地上哭叫起来:“我老婆被人绑架了。”
  “啊——”王恒和小吴都大吃一惊。
  王恒明白过来什么,转身去了暗室,出来,脸上可怕地阴沉起来。
  “完啦,我老婆这回完了,孩子也保不住啦!天哪,都怨我非把她留在城里干什么……”刘指导员捶胸顿足地蹲在那里,又捶着自己的脑袋。
  还不到上班时间,王恒怕他蹲在那里叫人看见,就和小吴把他拉进屋里去。进了屋,王恒说:“这件事先别吵,大不了我们放人。”
  “什么?放人……你不想干啦?分局知道了这还了得!”刘指导员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王恒说:“先别告诉分局。大不了落个处分,救大人孩子要紧。”王恒阴沉沉地看了他和小吴一眼。
  刘指导员无法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该怎么办。王恒就叫小吴带他到宿舍休息一下,自己就守在了电话机旁边。
  一上午没来电话。
  中午下班时,电话来了。电话铃声吓了王恒一跳,同时也吓了隔壁屏心静气听着这屋动静的两个家伙一跳。刘士杰发疯似的冲过来。只听王恒捂着话筒说了一句:“你们要绝对保证大人孩子的安全。”就放下电话了。
  屋里的三个人都沉默下来,气氛压抑得有点不敢让人抬头。
  “不,不能放了这两个家伙,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刘指导员声嘶力竭地喊叫了起来。
  王恒和小吴都没有抬眼看他。
  傍晚,那个电话又来了,告诉了地点。王恒对电话筒说了一句:“我现在就把人带过去。”
  王恒把所里的那辆破摩托车发动,那两个人的手铐在一起,坐在跨斗里。小吴走过来说:“王所长,我要跟你去。”
  王恒看了跨斗里那两个家伙一眼,说:“他们只让一个人送过去。”随后又向他使了个眼色,就跨上了摩托车开动了,窗里的刘士杰望见了,心跟着一哆嗦。他想给分局打个电话,可手却怎么也无力抬起来……
  交人地点在城郊的一處沙坑里。正是初春,白天化开的雪,到了傍晚又结上了冰。四周是空旷的野草甸子,黑茫茫的,呈现出一片紫色的雾。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两只鸟飞过。
  王恒刚把摩托车停在距离沙坑二十米远的草地上,就见沙坑沿上冒出一颗瘦瘦的男人头来。“人呢?”“带来了。”“让他俩自己走过来。”王恒说:“下去。”两个家伙手扯着手走了过去。
  沙坑沟底走出一个女人来,女人身后扯着一根绳子。王恒知道得扔过去钥匙把两个家伙的铐子打开,对方才会扔掉绳子。
  女人愣愣地走近,绳子一点一点拉长了。那两个男人走到沙坑沿回过头来,似乎看到远处飞速移近的一团黑影,惊慌地一下跌进坑里。女人也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了。
  不好!王恒扑过去。坑下的枪声就响了。这时飞驰而来的摩托车上一支手枪也开了火。女人随着绳子的拉力渐渐往坑边滚去。摩托车上飞身跳下一个人,护住了女人的身子。王恒卧滚在坑沿边,拼命向下面射击,但绳子还在向下移动……
  “王所长闪开!”摩托车飞身而起,挡住对面射来的子弹,飞下坑去。“轰——”地一声巨响后,坑底沉默了……
  等坑上的人急忙跑下去时,坑底已是三具尸体和一辆燃烧的摩托车。


  吴滨生牺牲的第四天,一列直快列车缓缓地停在了庆城站台上。从软卧包厢里走下一位两鬓斑白、身穿警服的老者,身后跟着几个也穿警服的人。早已等候在站台上臂戴黑纱的宋局长走上前去,敬了个礼,哽咽着说:“吴厅长。”叫吴厅长的人与他握了握手,并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出站台,走进了站前派出所的院子。
  稍后,这个叫吴厅长的人和站前派出所全体民警一道坐上一辆挂着白花黑纱的灵车,出了院子。铁路派出所的人也全体出来了,在车所长带领下,默默地脱帽敬礼,站在灵车两侧目送。刚刚下过一场清雪,院子里一片洁白,两道车辙印清晰地留在雪地上。
  灵车缓缓开动,向火葬场驶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有泪缓缓地从车内那个两鬓斑白的老者眼角渗出……
  一路上许多交警和行人向灵车伫立目送,这个城市的报纸已报道了一位普通民警为救一位遭绑架的孕妇牺牲的事迹。
  吴滨生的骨灰安葬在他牺牲的地方——城郊沙坑边。沙坑边的草坪上竖起了一块墓碑,上写吴滨生烈士之墓。在把他骨灰盒埋进土里时,王恒把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也放了进去。
  坑上坑下站满了警察。安葬仪式结束时,吴厅长走到泣不成声的刘指导员女人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似乎说了句什么,而后缓缓地在宋局长等人的陪同下走开了。
  几个月后,刘指导员的女人又和刘士杰来到了吴滨生的墓碑前,他们的怀里已有了一个刚刚满月的男孩,男孩的名字叫刘滨生。野甸子上开满了许多不知名的小黄花,夏天的风款款地吹着刘指导员他们一家人的脸,很暖。
  责任编辑 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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