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码字民工孟浪在家码了十年字,不知码死多少脑细胞,脑瓜码成了空瓢,进款日益减少,生存危机日渐突出。君子不谈钱,但君子总是要吃饭的。为了赚碗饭吃,孟浪不得不到当地一家私营企业去“做鸡”,转眼,孟浪已经做了两年的“鸡”。
　　这家企业叫金凤公司,是肯德基和麦当劳鸡肉原料供应商,据说,每10对炸鸡翅和每10只炸鸡腿中,至少有两对和两条是该企业供应的,一天要宰杀20多万只鸡,生产20多万对翅膀和40多万只鸡腿,在当地无人不知晓。在金凤公司打工的员工主要是男性,他们都戏称自己是“做鸡的”,老板号称“中国鸡王”,他有一句响当当的口号——把做鸡进行到底!
　　孟浪做的是梳理羽毛的活儿,也就是企业文化。企业做大了,就要讲企业文化,正如女孩子长大了,就喜欢涂脂抹粉装扮自己一样。在当地,大到要请专人从事企业文化的企业,惟有金凤公司。孟浪的具体工作,是编一份四开四版、每月一期的《金凤报》。若在事业机关或是国有企业,至少要三个编制,金凤是私营企业,不可能人浮于事,孟浪集采、写、编于一身。原因很简单,老板开给他的工资是员工平均工资的5倍,拿5个人的工资干3个人的活,按照老板的话说:只有资本家才会这么仁慈慷慨。
　　老板还告诉孟浪:“金凤员工的平均工资是1000元,但企业付出的成本远远不止1000元,实际上,金凤每月为你这个员工承担的成本是5000元。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能者多劳,能者多得,你好好干吧。这么做你赢我也赢,你爽我也爽。”
　　为了减轻压力,孟浪歇斯底里呼吁员工投稿,并抛出“每千字60元”的稿费诱饵。就内部报纸而言,这个标准已经很高了。孟浪颇费了一番心机和口舌,才使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老板认识到发表文章必须支付稿费并同意支付稿费,前提是:凡是你孟浪写的文章,一律不付稿费,我已经付给你工资了,写文章是你的本份工作,你拿了工资还要拿稿费,岂不是挖我的墙脚?
　　《金凤报》已经出版到第2期了,孟浪才收到一篇投稿,写的是见义勇为的事。作者一连用了五个成语来形容见义勇为者面对歹徒时的勇敢: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奋不顾身、视死如归、气势磅礴。前面四个好歹对得上号,最后一个牛头不对马嘴。滥用成语也就罢了,还前言不搭后语,错字连篇,标点乱点,总而言之,文章写得又空又臭又长,一句话可以讲清楚的事,十句话还讲不明白。尽管如此,孟浪还是如获至宝,拿出饿鬼等生米煮成熟饭的耐心,删繁就简,几乎重写一遍,发表在第3期的《金凤报》上,目的只有一个,鼓励员工踊跃投稿。
　　《金凤报》发行当天,作者曹欣便找到孟浪。孟浪以为是来向他表示感谢的,连忙露出慈祥的笑容。第一次发表处女作,难免激动,何况,曹欣已经50多岁,满头银发。
　　曹欣却铁着脸,把报纸往孟浪桌上狠狠一拍,咆哮道:“孟浪,你也太狠了,我的稿子1300多字,你竟然删了1000字,黑心老板也没你这么狠!”
　　孟浪心里虽然恼火,但还是怀着治病救人的心理,耐着性子向他解释一番。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曹欣脸色更难看了,由铁色变成青铜色,又抓起报纸往桌面一拍:“岂有此理!你知道柯德杰是谁吗?”没等孟浪张嘴,他紧接着道,“柯德杰是我的姨夫佬,连他都说我的文章写得好,你竟然敢这么改我的文章,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有眼无珠!”
　　柯德杰系市委报道组组长,号称当地一枝笔,孟浪和他关系还不错,戏称他为“歌德”。孟浪冷笑道:“柯德杰说你文章写得好,要么是昧着良心说假话,要么是喝醉说胡话。你姓曹,不会和曹雪芹也有什么关系吧?以后你可千万别再向我投稿,以免我有眼不识泰山。”
　　孟浪从此不再寄希望于自由来稿。
　　《金凤报》出到第4期的时候,孟浪收到一件特快专递,收件人姓名栏上写着“《金凤报》主编孟浪先生收”。快递寄自上源村,寄件人“燕山河”,好牛逼的一个姓名。上源是孟浪老家,生于斯长于斯,从未听说有“燕山河”这么个人。上源村地处城乡结合部,乘车十来分钟便到市区,快件再快,也快不过亲自跑一趟。跑一趟的车费最多不超过5元,快件却要10元。
　　孟浪怀着一丝神秘,打开信封,取出3张A4大小、划着方格子的白色硬纸壳,方格里写满了字,一张是投稿,另外两张是写给孟浪的信,作者和写信者都是燕山河。
　　燕山河是上源养鸡场的饲养员。金凤公司共有40多个养鸡场,分布在乡村的丘陵山坳中。上源养鸡场是刚建成投入使用不久的新场。
　　燕山河的这篇稿子是讴歌金凤公司的,题目就叫《金凤礼赞》,虽然有些肉麻,但文理通顺,用词恰当,与曹欣相比,写作水平不知高出多少倍。孟浪初学写作的时候,也不过这个水平。燕山河的字一般,但写得极为工整,没有丝毫涂改,看起来赏心悦目,不像曹欣,鸡爪一般,孟浪费了好大劲,一边看一边猜,才看出个大概。
　　《金凤礼赞》600余字,那封信却1300余字。燕山河着实把孟浪和《金凤报》赞美了一番,由于赞美过了头,热情洋溢变成了热情泛滥,岂止肉麻,简直“骨麻”。尽管如此,孟浪心里还是挺受用的,对《金凤礼赞》做了几处小改动,发表在第5期《金凤报》副刊头条。
　　《金凤报》是小报,发行量却不小,高达4000份,平均每两位员工持有一份。老板的高大形象太阳般照耀着每一位员工,老板的光辉思想饲料般哺育着每一位员工。
　　燕山河一投即中,兴奋之情难以抑制,又用特快专递给孟浪寄来5张硬纸壳,3张硬纸壳上写的是稿,2张硬纸壳上写的是信。字写得一如既往的工整,信写得一如既往的热情:
　　尊敬的孟浪先生:
　　首先致谢,感谢您对《金凤礼赞》的厚爱和精准修改!
　　《金凤报》虽然是一张小报,在我眼里,却是一张大报,可以和《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媲美。本期孟浪先生撰写的《金凤东西南北飞》就气势磅礴,视野开阔,文章美,布局美,图片美,全景式地展现了金凤的发展历程,是金凤公司的史诗,充分展示了孟浪先生渊博的知识,横溢的才华……有幸结识孟浪先生,幸甚!有幸得到孟浪先生的帮助,快哉!
　　我很想有朝一日能请孟浪先生煮酒论英雄,品茶论古今。只是,不知孟先生何时有空?另外,鸡场事务繁忙,饲养期间又不准请假,见一面还真不容易。但无论怎样,只要您看得起,我当与您秉烛夜谈。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
　　真的很感激孟浪先生,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为我打开一扇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幸有贵人相助!走遍大半个中国,三起三落,数十年努力,似乎离我的梦想越来越远,甚至南辕北辙,但质变往往是突然发生的,正所谓“百载努力,一朝梦圆;千年修行,一日飞升”。一个曾经常被别人请进五星级酒店的人,一个如今在鸡窝里养鸡的40岁男人,从来没有放弃他的梦想。可笑乎?可敬乎?可悲乎?
　　最后,祝孟浪先生幸福平安,家庭美满,事业辉煌,心想事成!
　　燕山河敬上
　　2009年4月8日
　　这回,燕山河写的稿件是人生感受,1600余字,孟浪把它压缩到800字,发表在第6期《金凤报》上。
　　一连发了两篇稿子,深受鼓舞的燕山河热情高涨,从那以后,每隔十天半月便快递一两篇稿子,每次都要附上问候信。
　　
　　二
　　
　　两个月后,孟浪见到了燕山河。
　　燕山河长得跟他的名字一样大气,身高一米九,身材匀称,四肢修长,国字脸,浓眉大眼,尤其是眉毛,又浓又黑又长,浓似巧克力,黑如炭笔。遗憾的是,燕山河长着一只酒糟鼻和一嘴黑牙,牙缝很宽,宽得可以塞进一枚硬币,两颗门牙忒大,嘴唇肥厚,好像被野蜂蛰过一直未消肿,像大衣领子般微微翻起,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这么一来,本来一张英俊的脸,受五官影响,显得几近猥琐。
　　燕山河西装革履,系着一条鲜艳宽大的领带。也许是拘谨,加上办公室人来人往,铃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接打电话,燕山河的言谈磕磕碰碰,远不如笔述精彩。谈了半个小时,他就告辞了。
　　孟浪送给燕山河一叠方格稿纸,叫他以后不要用硬壳纸写稿,太费力气了。孟浪是换笔较早的写手,1997年就用上了电脑,这些方格稿纸是他换笔之前用剩下的,特意从家里带到办公室,送给燕山河。
　　燕山河感激涕零,接稿纸的时候,身弯如弓:“孟主编,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多多写稿。”
　　“以后投稿,最好发电子邮件,方便快捷,你省事我也省事。”
　　“孟主编,不好意思,我没有电脑。”
　　“每个鸡场不是配有一台电脑吗?公司许多通知、文件都是以电子文档方式发到各场的。”
　　燕山河笑得憨憨的:“孟主编,不怕您笑话,我对电脑一窍不通,再说,电脑放在场长办公室,宝贝得跟秘密武器似的,一根指头也不让我们员工动一下。”
　　“那你也没必要用特快专递,太浪费了,直接用平信寄就可以了,或者场里有人来公司的时候,捎来就行。”
　　“叫别人捎我不放心,寄平信怕丢失,还是快件好,方便得很,打个电话,花上10块钱,快递公司的人就上门服务。”
　　“你没必要浪费这个钱。每批鸡出栏后,不是有15天的空栏期吗?你可以利用空栏期来一趟总部,把稿子送来。最好是星期天来,我休息,你到我家里去,我们好好喝几杯,好好聊一聊。我觉得你是个满有思想的人。你投稿的积极性很高,但《金凤报》是月报,即使每期给你发表一篇稿,也发不过来,建议你每养一批鸡写一篇稿子。你写稿件的数量已经达到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提高质量。”
　　“孟主编,谢谢您无微不至的关怀!我完全接受您的建议,下次一定登门拜访,我们一醉方休!”
　　金凤公司的肉鸡饲养周期是45天,每座鸡场有15栋标准鸡舍,每栋鸡舍有四节火车厢连起来那么长,四节火车厢并起来那么宽,3万头白羽洋鸡密密麻麻挤在里面,好像铺在地上的一层厚雪。
　　鸡舍自动化程度很高,装有自动化喂水、喂料、保温系统,每栋鸡舍只配备两名饲料员,但这并不意味着养鸡轻松。养鸡好比养小孩,房子宽敞,玩具高级,零食丰富,孩子不一定好养,父母不一定省心。饲养员要不分昼夜到鸡舍里巡视,察看鸡只是否异常,排气扇运转是否正常,同时将病、死鸡挑捡出来集中处理。
　　鸡场防疫极为严格,每座鸡场四周都筑着两米高的围墙,墙头插着密密麻麻的碎玻璃,外人绝对不允许进入,即使本公司人员,出于工作需要,也要在消毒通道里喷洒10分钟的消毒药水,才能进场或者出场。通道上下左右前后遍布喷头,十分钟下来,全身已经湿透,热天还好,冬天可就惨了,十有八九要感冒。通道里安装了监控镜头,如果消毒时间没达到10分钟,差一秒罚款100元。
　　出于防疫要求,在45天的饲养期内,饲养员寸步不能离开养鸡场。每批鸡出栏后,有半个月的空栏期。空栏期非但不空闲,反而比养鸡的时候更忙,饲养员首先要清理鸡粪,接着必须卸下悬挂和覆盖在舍顶和窗户上那1000平方米左右、用来保温的塑料彩布,以及近600个喂料盘、自动饲料输送管道,清洗消毒。然后,对捆绑在一起的饲料输送和饮水输送管道、自动饮水乳头也要清洗消毒。自动饮水乳头仿佛母猪的乳头,匀称地排布在四条漫长的输水管上,有多少个喂料盘,就有多少个饮水乳头。同时还要对鸡舍的每一寸地面和墙面以及排气扇的每一扇叶片清洗消毒,最后将塑料彩布和喂料盘复位,在地上铺上新鲜的谷壳。这是一项繁琐浩大的工程。
　　做完这一切,空栏期十有八九已经过了14天,也就是说,饲养员还有一天休息时间,严格地说,只有8个小时,饲养员必须在第15天傍晚赶回场里,如果饲养员到第15天才完成上述准备工作,那么,便一天休息时间也没有了。到了第16天,他们又要开始饲养下一批鸡。
　　燕山河只能利用这没有保障的8个小时来拜访孟浪。金凤公司实行周六工作制,行政员工每周休息一天,孟浪通常是在周六休息。孟浪的这一天休息时间也是没有保障的,动不动加班。燕山河虽然有拜访孟浪的机会,但要想和孟浪一起煮酒论英雄,品茶谈古今,几乎不可能,周六他们见面的概率跟中奖率差不多。
　　尽管燕山河一直没机会跟孟浪一起煮酒论英雄品茶谈古今,但这并不影响他拜访孟浪的积极性,每到空栏期休息那天,燕山河就屁颠屁颠地来到总部,郑重其事地交给孟浪一个装着稿子和信件的快递信封。每次不管孟浪忙不忙,燕山河呆的时间都不超过半小时。
　　孟浪对燕山河说:“稿子随便装个信封就行,不用信封也行,要不,你把信封拿回去,下次再用这个信封,没必要浪费。我节俭惯了,你这么浪费,比花我的钱还难受。还有,我们既然见了面,你就没必要写信,你这样搞得我挺难为情的,我又没时间给你回信。”
　　燕山河说:“投稿是很庄重的事情,我这样做,是对孟主编的尊重,请您接受我的尊重。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的书信虽然抵不上万金,但我心里是燃烧着熊熊烽火的。”
　　没办法,孟浪只好随他去。
　　
　　三
　　
　　燕山河的稿子全是抒发个人情感和见解的小品文,结构非常简单,材料似的,一二三四五六七依次罗列排比,一点一个自然段,每个自然段开头一句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燕山河的“材料”比较有文采,不像真正的材料那样要么干巴巴的没有血肉,要么湿淋淋的全是水分。
　　燕山河的处女作《金凤礼赞》一共分8个自然段,每个自然段皆以“踩着晨曦”起始。第一自然段第一句是“踩着晨曦,金凤人二十年闻鸡起舞如一日”;第二自然段第一句是“踩着晨曦,金凤人用辛勤的汗水迎接每一天”;第三自然段第一句是“踩着晨曦,金凤人从天南海北走来”……
　　小品文最大的特点是小中见大,于细微处见灵性,燕山河恰恰相反,全是说教式的大道理。孟浪多次向他指出这个毛病,建议他多写与鸡和养鸡有关的稿子,切勿说教,尽量生活化,这样的稿子编辑爱编,员工爱看。
　　燕山河倒是写了几篇与鸡和养鸡有关的稿子,可是,他没法生活化,依然是说教语气,比如《养鸡随想》,一共6个自然段,第一自然段写道:说起养鸡,每个养鸡人都要非常勤劳,天道酬勤,具体地说,就是耳勤、口勤、眼勤、手勤、脚勤;第二自然段写道:说起养鸡,每个养鸡人都要树立信心,坚信“鸡中自有黄金屋,鸡中自有颜如玉,鸡中自有千钟栗”;第三自然段写道:说起养鸡,每个养鸡人都要落实科学的养鸡观,像以人为本那样以鸡为本,像照料婴儿那样照料鸡,才能养好鸡……
　　一连发了燕山河4篇稿件,孟浪再也不想发他的稿件了。孟浪甚至不想再见到燕山河。燕山河在信里说得头头是道,真正见到孟浪,总是语无伦次,态度谦卑得令孟浪浑身起鸡皮疙瘩。燕山河毕恭毕敬地站在孟浪面前,无论孟浪多么随和,他说一句,燕山河就点一下头,哈一下腰,那头点得鸡啄米似的,那腰哈得太监似的,办公室的人皆大叫“受不了”。为了降低他点头哈腰的频率,孟浪只好少说话。孟浪身材矮小,燕山河这么一个彪形大汉在他面前不停地点头哈腰,他非但没有成就感,反而有一种压迫感。
　　孟浪一直以为,也许单独和他在一起,或者饮茶喝酒的时候,燕山河才能与他平起平坐,打开话匣,茶润舌根嘛。
　　事实并非如此。
　　有一回,燕山河来送稿子,恰好办公室只有孟浪一个人。公司正在申报省级文明单位,考评小组明天要来检查,每个办公室除了留一个值班的,都突击打扫卫生去了。时不可待,机不再来,孟浪给自己和燕山河泡上一杯正宗的铁观音,摆开架势,要和他“品茶论古今”。孟浪怎么也想不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办公室里,燕山河反而更谦卑,和以往一样,既不落座也不喝茶,站得却比以往更直了,像个等待将军训话的士兵,诚惶诚恐……
　　好像妊娠反应强烈的孕妇,孟浪突然对燕山河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只希望他马上消失。
　　孟浪拿出手机,悄悄拨了一个号码,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孟浪拿起电话:“喂,哦,是老板啊,我马上到您办公室。”
　　孟浪放下电话,脸上很焦急的样子:“老板找我有急事,你先回去吧。”说罢蹿出办公室,拐进卫生间,将门反锁。
　　孟浪经常外出,不常在办公室,燕山河每次送稿之前,事先会给孟浪打个电话,问他在不在办公室。此前,孟浪从不对他说谎,在就在,不在就不在,对他有看法之后,即使在办公室也骗他不在。
　　燕山河于是又恢复快件投稿。虽然孟浪连续半年没发他一篇稿件,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投稿积极性。
　　
　　四
　　
　　《金凤报》有个固定栏目“肉鸡饲养排行版”,排行榜分“团队排行榜”和“个人排行榜”,分别设冠、亚、季军三个名次,每批次生产成绩排前三名的养鸡场上团队排行榜,每批次生产成绩排前三名的饲养员上个人排行榜,前者配发场长照片,后者配发饲养员照片。凡是上了排行榜的养鸡场和饲养员,公司发给不菲的奖金,年底评选先进时优先考虑。
　　上排行榜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很受员工欢迎。
　　上源养鸡场的生产成绩一直徘徊在公司40多座养鸡场中第30名左右。燕山河和他堂弟饲养的第9栋鸡舍创下全公司养鸡场单栋鸡舍最好生产成绩,荣登最新一期《金凤报》“肉鸡饲养个人排行榜”。孟浪要到上源肉鸡场给燕山河及其堂弟拍照。
　　公司防疫制度规定,任何非生产人员不得擅自进入养鸡场,孟浪也不例外。好在拍照无须进场,饲养员也无须出场,站在距铁门两三米的空地上就行了。铁门是栅栏式的,孟浪把尼康长焦镜头伸进栅栏,以鸡舍为背景,咔嚓几下,燕山河和他堂弟的光辉形象就拍好了。
　　接到孟浪拍照通知后,燕山河做了精心准备:洗澡、剃须、整发型、换西装、打领带,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像个新郎,心里却比新郎还激动。他越激动,孟浪越反胃,对他爱理不理。
　　拍完照,孟浪转身要走,燕山河像个渴望与亲人拥抱的犯人,两手伸出栅栏,颤抖着恳求道:“孟主编,今天您亲自到鸡场来看我,燕山河三生有幸,恨不能箪食壶浆夹道相迎,无论如何要尽地主之宜,请您吃顿便饭。”
　　孟浪打了个哈哈:“吃饭,怎么吃?你不能出场,我不能进场,难道你要我和你隔着铁栅栏对酒当歌?”
　　燕山河把脸紧贴在栅栏上,恨不能破栏而出:“孟主编,您是什么人啊,燕山河岂敢如此埋汰您?还是您面子大,经我再三请求,场长不看僧面看佛面,已经准我3个小时的假。”说到这里,燕山河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快11点了,我这就陪您去吃饭,我已经在九里亭鸭子店预订好包间,您可千万别拒绝啊。”
　　话说到这份上,孟浪再也不好拒绝,还有些感动,便点点头:“既然这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燕山河很激动:“您稍等一下,我要换衣服消毒。”
　　燕山河的酒糟鼻本来就红,一激动,更红了,好似一枚熟透的红辣椒。
　　燕山河以冲刺的速度跑回宿舍,当他再次出现,身上穿着厚厚的工作服,脚上穿着高筒雨鞋,头上和嘴上戴上头套和口罩,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刚换下来的西装。
　　燕山河把袋子从栅栏塞出:“孟主编,麻烦您接一下。”
　　10分钟后,燕山河湿淋淋地走出消毒通道。燕山河脱下工作服,孟浪发现他的内衣内裤有几处已经湿了。孟浪知道,回场时,燕山河还要消毒一回。为了请自己吃顿饭,燕山河不惜湿两回身,孟浪心里忍不住感动,一下子对他恢复了好感。
　　孟浪连忙从袋子里拿出西装,递给燕山河:“快穿上,天冷,小心感冒。”
　　“谢谢孟主编关心。”燕山河受宠若惊,飞快穿上西装系上领带,“我这身体,全身湿透也不会感冒,这点小湿算什么,沤一会儿就干了。”说罢,燕山河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镜子、一把小梳子和一小瓶发胶,对镜理“云鬓”。
　　孟浪刚刚对他恢复的好感,一下子消除了大半。
　　差不多一支烟功夫,燕山河终于打理好头发,敏捷地打开后车门,胳膊架在门框上,说:“孟主编,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孟浪上车后,燕山河轻轻关上门,坐到副驾驶座上,上身挺得笔直,脑袋几乎挨着车顶。
　　九里亭鸭子店的土鸭味道实在好,一鸭三吃,炒、炖、烤,一提起便口舌生津。该店鸭子是用谷子自养的,酒是自酿的葡萄酒,地道纯正,甘醇甜美。只是,该店地处城郊,距城区九里,交通不大方便,孟浪半年多没有光顾了。九里亭距城区九里,距上源养鸡场仅五里,开车5分钟就到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燕山河今天口才不错,佐以美味和美酒,也许他能够真正和我煮酒一回酒论一回英雄,孟浪心想。
　　孟浪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口口声声要跟他“煮酒论英雄”的燕山河,居然滴酒不沾,自称对酒精过敏,一杯啤酒下肚便通体发红,诱发疱疹。更让他大跌眼镜的是,燕山河居然是个准素食者,除了鱼肉,什么肉都不吃。
　　燕山河想喝酒但不能喝,公司有严格规定,司机开车喝酒将重罚,这酒就喝得没滋没味了。当以茶代酒的燕山河借着茶兴小心翼翼地问孟浪能不能调他去做《金凤报》编辑时,孟浪觉得美味可口的鸭肉也味同嚼蜡了。
　　燕山河没法和孟浪煮酒论英雄,却摆出品茶论古今的架势,虽然那茶是大路茶,但并不影响他的谈兴,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孟浪的不快,滔滔不绝:“孟主编,我觉得,一个人最伟大的成功在于思想上的成功,思想上的成功可以让人宁静致远淡泊明志,洞悉万物纵情天地之间。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期间,他们经历了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苦难,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从宝马香车衣锦玉食到养鸡度日赚碗饭吃,从沉迷金钱游戏到一分一厘的汗水浇筑,巨大的反差可以使性格快速转变,缺陷快速弥补,思想快速成熟,正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翻身入水便成龙’。金钱的成功只是表面上的成功,真正的成功,是思想上的成功。如今的我,粪土当年万户侯,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来和孟主编一起办一份既有思想又畅销的杂志。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我愿意投身孟主编麾下,从《金凤报》小编辑做起,鞍前马后,望孟主编玉成……”
　　孟浪再也听不下去,将酒杯猛地往桌上一顿,打断燕山河:“我怎么觉得你像在背书?你不会是昨天晚上把这些词背得滚瓜烂熟吧?”不等燕山河说话,孟浪又用力一拍桌子,“老板,结账!”不管燕山河如何哀求忏悔,孟浪硬是把账结了,拂袖而去。
　　
　　五
　　
　　孟浪对自己说,再也不想见到燕山河了。然而,他就是想见燕山河,也见不到了。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深夜,燕山河死了,死在鸡窝里,挨了七八刀,身上300多块现金一分不少,手表和手机依然戴在手上挂在腰上。死者身边躺着10多只鸡尸,看来,燕山河死前和凶手激烈搏斗过,这些鸡是被踩死、压死的。可惜,搏斗痕迹全被鸡群破坏了,现场找不到凶手任何蛛丝马迹。
　　凶手如此凶残,无疑是仇杀。燕山河人缘极好,谁会对他下此毒手呢?几经调查,公安人员从燕山河堂弟那里获取了重要线索:燕山河原来在广州做期货,早些年成了大款,后来因疏于经营,亏了血本,反而欠别人许多钱。由于迟迟还不了钱,有债主扬言要取他性命,为了躲债和保命,燕山河几经周折,隐姓埋名,躲到这偏僻之处养鸡谋生,没想到,债主还是千里迢迢追杀过来……
　　为了保证员工休息,夜晚,饲养员分上半夜和下半夜轮流值班。那一周,燕山河值下半夜。鸡舍是密闭的,12台吊扇大的风机转个不停,发出巨大的噪音,加上3万只鸡发出的啾鸣,别说大喊大叫,就是开一枪,外面也未必能听到。
　　燕山河留下四件遗物,一封信三本书,信是写给孟浪的,书是《郎咸平文集》和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和《老子他说》。
　　信装在快递信封里,主要是对孟浪的道歉,信末写道:
　　酒逢知己千杯少,五里亭鸭子店煮酒论英雄,虽然我滴酒不能沾,但是和孟主编在一起,即使喝开水,也能喝出白兰地茅台五粮液的品味。在茫茫人海里能够与您相识相知,是我的幸运。每一次见到您都有一种亲切感、熟悉感,希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做不成您的部下,还可以做您的学生,您的朋友——您一生的学生和朋友,恳求您不要恶弃我。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我却坚信梦想决定命运。我人生的第一个梦想是驰骋商海,虽然它在升起并实现后又沉没和破灭,但梦想是随着生活转折而不断涌现的,身处不同环境,会生发不同梦想。纵然被命运推进鸡窝,我也从没放弃自己的梦想,不同的是,我此刻的梦想是以笔为翅膀,做一只从鸡窝飞出的凤凰。我想,只要咬定梦想不放松,命运改变的那一天终究会到来,成功的那一天终究会到来。谨此与孟主编共勉。
　　期待着再次与您见面。
　　看罢燕山河的信,孟浪顿觉愧疚万分,并有一股波涛汹涌却清澈见底的河流久久激荡心间。
　　
　　责任编辑:雪月
　　题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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