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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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鲁野萨搬到这个叫“毛竹林”的地方已经三年了,偌大的地方只有他和他的女人一起居住。
   毛竹林是险地,别人不愿意将余生安置在这样的地方。
   他在原来的村子无法继续住下去。那也是雁地拉威居住的地方。自从雁地拉威喝药死了以后,他就感觉那儿的人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一些异样。人们心思多变,一会儿随风一会儿随雨,他被雁地拉威打伤躺在医院的时候他们都觉得雁地拉威欠他的,他躺在医院是应该的,躺多久都没有关系的,哪怕雁地拉威骂他是个骗子,那些人也会帮他说话,可是雁地拉威一死,他们的态度就变了,说他背上了雁地拉威的人命,说他躺在医院就是为了逼死雁地拉威,是个“不能接近的危险的人”。
   “我们不能住在这儿了。”三年前他的女人说出这句话的那天晚上他就开始收拾行李。“我们走!”他差点儿用咆哮的语气在说这句话,声音大到吓了女人一跳。第二天一早牵着老女人出门,不跟任何人道别。走到半路女人都不敢放心,追问道:“你的房子这么快就修好了吗?吉鲁野萨,你不要开玩笑,你才出去二十天不到!”“当然!”他说。“难道有人帮你修吗?”她瞪圆了她的小眼睛。“我一个人。”他说。“你不要冲动,我虽然巴不得马上离开这儿,可也不想出去当野人。”“我不会让你当野人。”他说。
   他就牵着女人,不让她继续问下去,快步地头也不回地走向毛竹林。女人一路摔了好几次,啊,他都迅速地急吼吼地把她提起来了,就像是,就像是提着一条鱼。
   毛竹林四面都是高耸的峭壁,峭壁一直往上是高山,高山一座连一座,再远处就是云天,就是看不见的山外的远方了,那远方是模糊的,像云雾缭绕或青蓝色的沧海。地面上站着石笋,粗壮的几根石笋扭在一起直上云霄,或独自一根石笋站在一处,都相互挨着,连成一片,石笋之间的空隙长满了细细密密的毛竹子,所谓“毛竹林”地名也是这样得来。吉鲁野萨观察完一遍,觉得叫它“石竹林”更恰当。
   他居住的房屋是“卡”在石缝中间的。这倒没什么关系,他正看中石笋的牢固,沿着四根石笋边缘架上木头,一直搭到想要的高度就封顶,盖上草皮,再往草皮身上压一层泥土,房子就完工了。这比山下汉人的砖房还省时和牢固。正是用这种简便的操作迅速搞起一座房子,让他的女人很快住了进来。虽然这个女人至今垮着脸,话里话外充满对新房子的抱怨和嫌弃,也没关系。再怎么样她也必须住下来,反正除此之外她也没地方可去。
   找一块像样的土地播种确实很难,他仔细观察一番,瞧出这样的地方如果想要生存,只可将粮食的种子塞进石缝,这就完全要依靠种子的能力了,它们只能凭本事长出来,像野草一样,用原始的疯狂的力量求生,而他,也只能凭运气吃饭,就好比每一次收获都要精细地给石头剔一次牙,剔得够仔细够认真他才能填饱肚子。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像赎罪一样活下去。他第一次来“选址”本不打算将此处作为落脚点,在石缝间走了几趟却突然有了兴趣。他就选了一个稍微宽敞的恰好能装下房子的石缝迅速将房子“塞”进去,又在老女人还想再仔细考虑搬不搬家的过程中打断她的想法,匆匆让她跟着来了。他一生都在谨慎选择,这一次,他想做一件“一拍脑门儿”就成的事。他做成了。
   他每天都会爬到房顶上坐一会儿,有时在房顶睡个午觉。睡午觉不慎遇到突然下雨,就会湿漉漉地醒来。淋一场雨醒来心里反而鲜活。
   秋天已经来了。吉鲁野萨又往房顶添了一些土。秋风绵长,压在房上的泥土如果不够厚就会被越吹越薄,风大了能将房顶掀开。玉米开始成熟,哦不,已经可以收获了,风中都是玉米成熟的香气。收获的前一日,吉鲁野萨又往房顶压一层土。
   “你是疯了才把房子修在这里。”女人说。她总是堵着他骂。她觉得他的耳朵一定是听不清东西了,不堵着骂没有效果。
   堵着骂也没有效果。吉鲁野萨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回应。但是他心情非常好。这是个晴好的早晨,女人的骂声就像一只蜻蜓不小心从石头上踩滑了,“叮咚”一声落在水面的响。山林飘出的花香弥漫在房子周围。这个时节的花开出来都是一股成熟的味道,就像庄稼成熟的味道,好闻,深远。吉鲁野萨坐在房顶上,扬起笑脸看着树林。
   女人揉着眼睛。她委屈得有点想哭。
   她该去地里——石缝中!——收玉米了……那些石头的牙缝里钻出来的粮食。
   她垮着脸,不甘心地朝吉鲁野萨又看一眼。
   吉鲁野萨很快就到地里帮忙,挎着大篮子。
   老女人回头看见,又将视线扭开。她在生气。去年收粮食的季节她就是这种脸色和态度。
   玉米秆长得很辛苦,但其实也不差,受挤压的生长环境反而让它们长得更壮实,无非产量没法跟别的土地相比。它们结出的玉米个头大,也好吃,是别的土地无法比的。
   “这根本不能算是土地,你是不是真的脑壳有病?我跟你过了几十年了,到现在你拿这种罪给我受。”女人忍不住张口就说。去年她也是这么说的。
   吉鲁野萨踮着脚从玉米秆上撕下玉米,剥掉外壳取出新鲜玉米,凑近闻一闻再放进篮子。
   “你当我是空气吗?吉鲁野萨,我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跟你到这儿来。我原本可以回我的老家。”她又说。她去年也说过同样的话。
   “看来你是真的很不喜欢这个地方。三年了,一到收获季节,你总是说一些大致一样的话。”
   “收获……”女人几乎是带着哭腔,“这算什么……”
   “你不要嫌弃这些土地。”
   “這算什么土地?”
   “你没有闻到这儿的泥土冒着香气吗?”
   “我倒是看见你冒着傻气。”
   “我们至少没有饿饭。”
   “吉鲁野萨,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哦不,你为什么要为难我!”
   “这儿很好。你也是不反对才跟我住了这么久。不然你早就走了。”    “因为雁地拉威对不对?你觉得愧疚吗?”
   “没有。”
   吉鲁野萨转开脸,他不想跟她继续说下去,也不想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装着许多问题,他不高兴回答。
   他希望天上赶紧下雨,即便此刻下雨会淋湿他的玉米,但可以淋湿他。这几年心里一沉闷雨水总能使他从混沌中醒来,是不是愧疚他不清楚。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着他是清楚的,那些苦难的日子,他把它们幻想成石缝中粮食的种子,看著它们从石缝里长出来。每到秋天,连续三年的秋天,他明明白白仔仔细细收获石缝里钻出的口粮,就仿佛收获了从前丢掉的所有东西。除了自己的年岁更加老迈,一切都鲜活起来了。
   忽然,他转过身,目不转睛盯着女人的脸,一些勇敢的神色在眼中打转。只不过他的眼睛有点老了,干涩,浑浊,大风一吹眼眶就发痒,倒在眼角窝子里的睫毛戳着眼眶,眼皮松垮地压下来,皱纹让他勇敢的光芒不那么明显。可他的女人是可以看出来的。他相信她可以。她的大半生都在这双眼前生活。她分得清这双眼睛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这时候他表现出的样子,是提示此刻她可以问任何问题。
   她却愣住了。没问。
   “这儿的泥土真的冒着香气。”他说。
   “这些粮食的味道很不错。”他说。
   “你是想说,是我们自己种的。我们很久不种这些东西了。”女人说。
   女人趴在地上撕玉米。她自己的话使她想起往事。她的肩膀上下抽动。她在哭。她想起自己的孩子了。她和吉鲁野萨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孩子。男丁。生他的当日高兴得杀鸡庆贺。可惜这个儿子实在对不起为他死去的那只鸡,他只活了二十岁,尚未成亲,摔死在山林中。年轻的儿子死去的那天,吉鲁野萨仿佛也跟着死去,她也跟着死去。从那时候开始,吉鲁野萨和她的眼前就是黑的,他们摸黑生活在后面所有的日子里,从那天开始啥也不想干,庄稼地基本荒废。她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正儿八经在土地里播下一粒种子。每个午夜梦中,她停留在丧子的现场,儿子浑身染着鲜血被抬着从林中走向她,她看见,一张死去多时的脸,一张死去多时的嘴巴,一双死去的眼睛,一双死去的手和脚,无论她怎样呼唤,那些手和脚,眼睛和脸,微微张开的嘴巴,全都没有任何回应,全都死了,没有任何一丁点儿可以使他复活的迹象。她每一次都从失落和绝望里醒来。可是后来,自从搬到毛竹林之后她逐渐没有梦到儿子。她生气的原因正是逐渐梦不到儿子。即使梦中他仍然是死去的,她也希望即便是死去的,她能和他相见。现在她见不着了。她生气吉鲁野萨为什么要搬到这个鬼地方,害她失去与死去儿子相见的机会。如果不是吉鲁野萨偶尔还有求生欲,往从前那个村子属于他们的土地上播下种子,她根本就不愿意活到今天。她没有勇气拿刀杀死自己,她怕见血,但觉得可以饿死自己。饿死是不见血的。
   她在抽泣。悄无声息。
   吉鲁野萨知道她在抽泣。他也明白她抽泣的原因。他将自己篮子里的玉米全都倒在女人身后。
   “你把这些捡起来先搬回家。”他说。
   “好。”她说。
   她转个身,踩着自己拖在地上的衣角,将地面上的玉米一个一个捡到篮子里,低头起身,低头穿过石笋间的玉米树林。
   吉鲁野萨看着女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终于,他一个人收完了所有玉米,一筐一筐运回家中。
   女人始终不高兴,即便今年的玉米显然比去年和前年收成好。
   “你要是能笑一下就会显得更年轻的。”他说。他想逗她开心,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人高兴。忘了当初用的什么方法才让这个年轻时很漂亮的姑娘动了情,甘心跟着他过苦日子。现在她看上去可真是有点儿……特别老。终日愁眉苦脸,往昔温柔的样子不复存在,目光变得凶狠,不仅看别人的时候凶狠,看他也一样。他一定使她后来的日子每一天都后悔嫁给他。她的眼皮塌陷得比他的更加厉害,塌成了三角眼。两边的嘴角向下弯着,像挂着两把随时能割他肉的弯刀。他有点儿害怕,害怕有一天她把他吃了。
   “你要是不高兴的话我可以走。”女人说。
   “我没有不高兴。是你不高兴啊。”吉鲁野萨有些委屈。
   接下来二人都觉得没有必要再说话,再说就是气话。
   女人忙着。吉鲁野萨也忙着。他们把所有的玉米分成两类,一类是在玉米屁股上留了几片叶子,一类是光屁股玉米,这样分开之后他们就开始把留了叶子的编成“麻花辫子”,这个十分讲究,必须一个一个添加玉米,始终将玉米屁股上的叶子编到一起,延成长长的,像女人的头发辫子,两边“结”着玉米棒,挂到屋檐底下支出小半截的木头上挑着,就成了灯笼似的,沉甸甸的了。剩下的光屁股玉米让它们堆在屋里,晒干之后脱粒,再用石磨磨成粉,就能用它们做玉米饭吃。
   吉鲁野萨挂完门口的玉米,从凳子上下来,抬头望着它们。
   “你倒是容易满足。”女人冷声冷气的。
   吉鲁野萨听了很不高兴。他忍着。
   “我知道你很不高兴。你想骂我。”女人说。
   吉鲁野萨忍着。
   “我梦不到儿子,这都是你的错。是你选了这样一个地方。”
   吉鲁野萨想跟她说,急什么,你早晚会见到你的儿子。
   “来了这个地方你倒是过得自在。你忘了我的儿子如何死掉,说不定他就是从这个地方的哪根石笋上掉下来。”
   吉鲁野萨想说,你猜得没错,他正是摔死在这个地方。
   “你始终不说一句话。你是心虚吗?”
   吉鲁野萨盯了她一眼。
   又陷入沉默。
   第二天一早,吉鲁野萨醒来却看不到女人。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的日常用品一件不少,箱子里衣服一件不少,除了少她这个人,其他样样都在。
   “完了!”他心里咯噔一下。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
   “她是生我的气出去走走。”
   “她会回来的!”
   一直到晚上女人都没有回来。外间风吹出哭声,吉鲁野萨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坐立不安,打着松明(一出门就熄了)在毛竹林附近又找了一遍,始终看不到女人的影子。
   月亮出来,地上有了光。他又照着月光找了一遍。
   吉鲁野萨断断续续找到天亮才回来睡上一觉,一觉醒来,却发现女人在门口坐着洗衣服。
   “你昨晚去哪儿了?”
   “什么去哪儿了?我能去哪儿?”
   “我找了你一夜,以为被野狗叼走了!”
   女人这回没有顶嘴。她看上去心情好极了。
   “说吧,你是不是打算离家出走,走一半又不想走了才跑回家?”
   “是你想让我离家出走吧?吉鲁野萨,我哪儿都没去。我只是在这间屋子找到一个更好入眠的地方,你知道我整夜失眠,可是昨天晚上我睡得很好。”
   “你睡在这间屋子我会看不见吗?你睡在哪儿?”
   “那儿。”
   “哪儿?”
   “就是那儿。”
   吉鲁野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屋子哪儿都和从前一样,看不出另外哪里还多出一张床。
   “你从来不对我撒谎的。”吉鲁野萨说。
   女人没吱声。她在用力洗衣服。洗衣服的清水变成了泥水,黄色的,还有些草渣。昨晚她一定睡在野外的泥地上。
   吉鲁野萨决定晚上悄悄盯紧女人,看她到底去了哪里。可是夜幕刚刚降临,女人就凭空消失了。他急得团团转。
   和上次一样,他一觉醒来,女人就坐在门口洗衣服。
   “你到底去了哪里?”吉鲁野萨心平气和,附带了一丝祈求的味道。
   女人停下洗衣服的手,甩掉手上的水。
   “看来你很着急。”
   “我当然着急。”
   “我去见雁地拉威的女人。”
   “为什么要见她!”
   “因为她能看见雁地拉威,而我能看见我的儿子了。就在一个……我不能告诉你是在哪个地方。只要我们两个一见面,在那个地方哪怕睁着眼睛,我们都能看见各自想见的人。”
   “难道你忘了她说过,她要报仇?”
   “我没忘记。但我知道她说的都是气话。她并没有报仇。这两个晚上我们相处得很好,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好。要不是你整夜找我,要不是看在你一片苦心,我们也生活了这么多年,说实在的,我连白天都不想回来。你不知道那是个多好的地方。”
   “我简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不懂就对了。”
   吉鲁野萨去做饭。往常这些活都是女人在做。而这两日无论怎么说,女人都不愿意去做饭了。她吃得也很少。
   到了夜幕降临,和之前两个晚上一样,女人又不见了。不过这一次吉鲁野萨隐约看到她离开时的背影,在山边的树林旁,隐约看见一眼。吉鲁野萨追进树林喊了几声,女人不见踪迹。“我就不信你能飞走。”他自言自语,带着一丝火气。脚上穿着一双草编拖鞋,草渣戳进他的脚趾缝。这一次他没有找很久,早早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女人回来了,照常坐在门口洗衣服。他摸出了她的规律,出去一夜,回来必定要洗衣服。衣服也必定是染了泥土的。
   “难道你非要出去过夜吗?要不是你这么大年纪,我简直想怀疑你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
   “你是在生气。”
   “我不该生气么?”
   “不该。“
   “你连续三个晚上不回家,我生气还不应该?”
   “不应该。”
   “你说得倒是轻巧。”
   “事情本来就很轻巧。我只是去跟雁地拉威的女人聊聊天。我们最近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你要是跟别人聊天也就算了。”
   “你害怕她?我就说你心虚。她也说了,你会越来越心虚。要不然你也不会躲到这个地方来。”
   “我没有躲。”
   “那你為何要整夜睁着眼睛睡觉呢?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我睁着眼睛?”
   “是。”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总是在外面过夜。”
   “我倒是想回家。”
   “那你就回啊。”
   “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女人倒掉盆子里的水,将衣服晾起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什么叫‘晚了’?”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你刚刚才说的!”吉鲁野萨生气提高嗓门儿,他觉得又被这个女人耍了。
   “我忘性大。”
   “你只不过屁股刚刚离开凳子起来晾衣服,说的话就忘了吗?”
   “是忘了。”
   “我知道,你就是不想回家。”
   “我倒是想回家。”
   “那你就回啊。”
   “晚了。”
   吉鲁野萨发现和她的对话居然重复了。
   “你在害怕。”女人笑眯眯地望着他。
   “我没有。”
   “雁地拉威的女人说,你会害怕的。”
   “雁地拉威是自己想不开喝药死的。这件事你比谁都清楚。要说逼死他,也算不上,你知道我是真的受了伤。我的脖子差点被他拧断了。”
   “你是想说,你住在医院不肯出来都是我的主意。你想说的是这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这个意思也没有关系。我承认。我们失去了许多东西,总要从什么地方讨一些回来。你在医院顺便治好身上所有的毛病,我也不闲着,我差不多拔光了他所有的蔬菜。”
   吉鲁野萨低着头。
   女人也暂时沉默。
   “你今晚还出去吗?”吉鲁野萨问道。他是希望她说不去了。
   “还出去。”
   吉鲁野萨失望地看着她。
   “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一声。”
   “什么?”
   女人张了张口,突然又不说了。
   “到底什么?”
   “算了,你会知道的。如果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答应。”
   “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答应?”
   女人不吱声了,转身回到屋里。回到屋里找不着事情做,又到石笋底下堆积起来的玉米秆上坐着,发呆。
   吉鲁野萨走到她跟前,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蹲在她跟前,伸手握住她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女人抽回手。
   “你的手那么凉。”他说。
   女人将手塞进衣服口袋里。
   “不要再去见雁地拉威的女人。她说过她要报仇。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我的确感到愧疚,但并不是说,我愧疚到了可以向他们低头的地步。你知道我们的儿子是怎么死掉的。他死在山林里。可是雁地拉威呢,他就住在我们两个的旁边,和他的女人一个一个生了四个儿子。我们却连唯一的儿子都没有了。你不生气吗?我知道你也生气。雁地拉威说的一些话,总能刺痛我们两个的心。他不知道他的话有时候可以要了我们的命。”
   女人在发抖。她在生气。
   “你晚上不要再出去了。”
   吉鲁野萨说完,情绪非常低落。提起往事总难免让人伤心。回到屋里,他坐在空荡荡的屋里。
   女人像鸟一样孤零零蹲在玉米秆上。眼睛很空。吉鲁野萨抬眼看她时她也看他。二人互相望着,都感觉是望着对方空气一样的影子。
   到了夜间,女人还是不见了。这次吉鲁野萨很不淡定,甚至有些想破口大骂。他挂在门口房檐下的玉米不見了。更让他生气的是,女人天亮时没有回家。并且在接下来的连续七天,女人都没有回家。
   他想去报官,又更想求人帮忙搜找丢失的玉米。想了许多,最终什么想法都压下去,将剩下的玉米收进屋,放在眼皮子底下。
   接下来,吉鲁野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四处寻找走丢的女人。(他希望女人只是走丢,不是别的原因。)几乎走遍了附近所有山林,包括之前不敢进入的山洞也看了,不见女人的影子。她仿佛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他到雁地拉威的女人那儿去询问,对方告诉他,从未见过他的女人,更别说聊天。“您觉得我有什么心情跟二位之中任何一个聊天呢?”雁地拉威的女人反问他。吉鲁野萨觉得脸上有点发烫,想说几句重话又不敢。雁地拉威的女人跟他的女人一样,越发显老,脾气也坏透了。但是在听到他说自己的女人离家出走那一刻,雁地拉威的女人脸上却有笑容。他只好忍着一肚子气赶回家中,幻想女人会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可是没有。
   后来他才发现,她的日常用品包括几件旧衣服全都不见了。他终于弄明白,她是早就想离开他。儿子死的那一天她就想走。她说过,她看着他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己不幸的儿子,由此觉得自己更加不幸。两个不幸的人天天住在一起,只让人越发感到大不幸。
   吉鲁野萨恨不得痛哭一场。连续几日的奔波让他的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越老越狠心的女人!”
   吉鲁野萨沮丧万分,蹲在门口像只虚脱的老山羊。
   之后,他就开始了独自一人的日子。虽然每到天明都会下意识看一看门口,看看女人会不会突然回家,但他不再出去寻找。一个女人如果拿定主意不回家,她就恨不得将留在你身上的记忆打包带走。她是下决心要去当野人了。吉鲁野萨想起来有些伤感,有时也恨她。
   转眼入了冬,山上的大雪总是比山下来得快而迅速。起了几场寒风,大雪就覆盖了他的房子,房子就显得格外冷清。每次他从门洞里出来都觉得自己是一只孤单的男狗熊。门口的玉米秆成了雪堆,鸟儿也似乎怕冷,极少飞入林中寻食,终日躲在雪堆下的玉米秆间,可以听到它们在玉米秆里啄食的声响。吉鲁野萨踩着厚厚的雪,必须走一里多地才能找一些干柴回来。女人走了之后他无心家务,之前找的木柴都烧完了。
   树木被积雪裹住,落在地面的干柴压在雪下,他连落脚都要仔细,谁知道会不会掉进坑里。在毛竹林住了三年,周围的地形却不是特别了解。他极少有时间到山林中走动。要不是前段时间匆匆在林中走过几趟,他连这儿的路都摸不清,恐怕一进树林就要迷路了。
   “这倒是块好地方。”吉鲁野萨自言自语。再往前走,竟是一块没有高大树木只有草生植物的坡形草场,仿佛它曾经本来就是一块不错的土地,是被什么人遗忘在这儿了。而且看这个样子它并不想堕落下去,还保持着一块土地该有的样貌,除了难免的一些杂草,硬是不允许任何一棵高大树木的种子从它的土里钻出来。它随时可以耕种。
   吉鲁野萨丈量了一下,这块土地如果全部种上粮食,他一个人怎么也吃不完。
   他有点想念自己的女人了。她可是一个干活的能人。
   他走出这块看起来不错的土地,走到家中。手里抱着的一捆干柴也仅仅够烧一顿饭。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大雪一直不停地下,快将房子压塌了。立于雪中的石笋变得粗壮,如果从上面掉一块积雪下来,说不定能将人砸出内伤。吉鲁野萨每日都去那块相距一里路程的荒地上捡柴。实际上,那块土地上根本也没有几根可以捡拾的干柴,他只是去观察一下,看看那块土地是不是彻底没有主人。如果一直没有人来耕种的话,他打算开垦出来,毕竟荒废一块上好的土地是有罪的,更何况这块土地就生在毛竹林旁边,差不多可以算是他的地界上。然而大雪不停,谁会冒着风雪来整理土地呢。    吉鲁野萨很不甘心,他盼望大雪之后土地仍然是无主的。积雪之下,他用手扒开泥土看过,非常肥沃。
   寻找女人这件事快被他淡忘了,但无法真正忘记。女人把家里的钥匙带走了。这件事偶尔会困扰吉鲁野萨——当他怀疑放在屋里的玉米似乎又少了一些的时候。当初或许应该从女人手中将钥匙收回。
   现在他很少去关注钥匙这件事。因为他确实差不多要忘记女人了。如果不是进出门的时候忽然看见她曾经洗衣服的那只塑料盆子,他恐怕连偶然想起她的时刻都没有。
   山中的气温一直很低,不是下大雪就是下小雪,或者雨夹雪,这种天气只有野熊能扛住了。如果不连续找来干柴让火塘里始终保持燃烧,吉鲁野萨恐怕要冻死在毛竹林。他觉得今年毛竹林的气温比前两年低了许多。从前听山下的年轻人吹牛,说这些年气温开始反常,一年冷一年热,说不定未来居住的这片山区会成为南极那样冷的地区,冷得只有海狼和帝企鹅喜欢。
   雪堆到足有三尺厚,脚一踩就陷下去了。吉鲁野萨完全出不了门。这种日子恐怕要持续半个月。
   吉鲁野萨觉得这样活着一点意义都没有,这是等着消耗剩下的日子,等着死。他很心慌。到了第十天,雪还没有融化的迹象。他穿上前些年女人给他做的羊毛披毡,戴上女人给他织的羊毛帽子,扎上裤脚,踩一双深筒鞋子出了门。雪深的地方差点没到大腿,浅雪处倒还看得见鞋。吉鲁野萨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纯粹在屋里关闭太久,想出来走走。走到那块荒地上来了。荒地的积雪并不如想象中厚,一脚下去还能看见鞋筒。要不了几日它会率先融化,露出之前那种浅黄色的杂草。地里有兔子经过,雪地上有它们留下的脚印。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小兽到此觅食,雪地上也有一些不太能分辨清楚的脚印。想起他很小的时候——“好遥远啊!”——父亲是个猎人,常夜晚带他上山捕猎,常什么也捕不着,常空着肚子走一夜,路上各种野兽的脚印却认识不少。父亲能从不同的粪便上分辨出不同的动物种类。现在想来,那就是个失败的猎人,除了认识它们,从未捕捉它们,他带着自己的儿子进山似乎也并不是为了捕捉。就好比后来年纪轻轻就死去的母亲对父亲的评价一样:纯粹只是想在山里转来转去。
   谁知道父親为何只在山林转来转去呢!他明明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猎人。
   吉鲁野萨抓了一把雪盖掉野兔的脚印。
   放眼望去,荒地周围的树林多以松木为主。高山的雪松要稍微矮一些,积雪一裹几乎成了圆形。吉鲁野萨走到其中一边,看到松下长了不少毛竹子,由于叶片差不多掉光了,它身上倒没被雪裹住,光溜溜站在雪地上看着挺冷的。竹尖上挑着一段薄薄的、女人的长指甲似的冰片儿。
   “啊——!”他长长地吼了一声。听说这样会引起雪崩?
   “雪崩也好。”他自言自语。
   也许他的女人一直藏在他身边的某个树林中。如果雪崩,她一定会像狗熊一样飞快地跑出来。她跑起来特别快,年轻时候更快,他从来没有撵得上。天知道她是不是变成一只兔子了。
   回到家门口,天已经擦黑。
   门口突然来了一条狗,不,是狼。不知道是狼还是狗。
   吉鲁野萨下意识抓了一根木棍在手中。
   “走,走!”他用棍子示意它离开。心里在发抖。勉强做出的强势的动作已有软弱的味道。毕竟他是个老人了。如果一只狼想要吃他,棍子只不过是它的磨牙棒,将棍子夺去磨完了牙再吃他,也不在话下。
   狗趴在门口,不,狼趴在门口,扭头看着他。吉鲁野萨觉得那双狼眼里全是挑衅和嘲笑的味道。也可能不是挑衅和嘲笑,仅仅是看着一盘不错的晚餐。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骨多肉少。
   狼半天没有动。
   吉鲁野萨紧张得很,狼不动他也不敢动。不过他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他在仔细观察这个突然闯入毛竹林的东西到底想干什么。
   “干脆叫你狼狗好了。”吉鲁野萨试着发出声音。如果狼狗扑来,他也只能拼死一搏。
   狼狗头一低,趴在自己的前爪上睡觉。
   吉鲁野萨在不安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狼狗还在门口。他也没有之前那么怕它了。而且他也察觉,狼狗对他并没有恶意。它似乎只是跑来这儿避一避风雪。
   吉鲁野萨整日不敢出门,虽然狼狗已经让开门前的路,在石笋下面的玉米秆里钻出一个窝,趴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头,他还是不能贸然出去。到了夜幕降临,门口突然又来了一条一摸一样的狼狗。吉鲁野萨吓得不敢入睡,整晚开着眼睛。
   第二天一早,两只狼狗住在一个窝里,半点儿没有想攻击吉鲁野萨的意思,也没有期待吉鲁野萨给它们一些吃的。它们在雪地里刨食:一些虫子。吉鲁野萨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动物居然吃虫子。为了让它们赶紧滚蛋,吉鲁野萨是不可能在它们身上浪费一粒粮食的。
   狼狗在门口一天,吉鲁野萨就一天不能离开房子。他必须驻守起来,即便此刻雪已经不下了,开始融化了。他害怕前脚一走,房屋就变成狼窝。他不能舍弃自己的地盘。
   夜幕降临时,又来了一条狼狗。吉鲁野萨又惊又怕。到了夜间,狼狗发出声音,这回吉鲁野萨松了一口气,他在原先的村子听了几十年狗叫,对狗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天亮之后,他准备出去将它们赶走,狗却不见了。它们走了。雪地上留着一串脚印。他沿着脚印走了一程,狗的去向是毛竹林北面的山林,那个地方尤其陡峭。他没再追踪,三只狗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走了更好。紧要的是开垦那块肥沃的荒地。
   吉鲁野萨用了十五天时间,在积雪尚未完全融化时把荒地开出来了。这是他的土地了。现在谁来跟他说也说不清,是他亲手开的,就是他的。他坐在自己的土地上,心里万分高兴。
   到了春天,吉鲁野萨将玉米种子播进土地,转眼它们就发了芽,转眼一人多高,新嫩的玉米苞从秆子的半腰上鼓出来。他高兴坏了。确实一块宝地,比他房屋周围的石笋间的庄稼长得好太多。    “我怀疑你这趟出去遇到神仙了。你肯定得了不小本事。”吉鲁野萨说。
   “你住在毛竹林的好处就是学会了胡思乱想。我倒是遇到雁地拉威,可他顶多算个鬼。”
   “我不是在瞎说。”
   “我也不是。”
   “接下来我们该想办法找吃的。你也看见了,原先那个村子的人觉得我们两个又疯又傻,跟他们借粮食绝无可能。想起来也的确如此。你看这空荡荡的屋。我心都是荒的。”
   “当是赎罪。我敢保证以后的每一个晚上你都不会失眠。不要狡辩你失眠跟雁地拉威的死没有关系。”
   “总觉得雁地拉威临死的时候一定诅咒了我。心里一直不得安宁。”
   “我们倾光家产,又远远住在这片绝地上,雁地拉威只不过怀着他不甘心的最后一口气来与我……相当于我们……谈了条件,现在他挂心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你岔开话题了。”
   “我没有。我说的是你的麻烦终止了。”
   “我們吃什么?”
   “你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我们吃了一辈子的饭,暂时一两顿不吃也饿不死。你想想曾经吃了多少又拉了多少,不觉得无聊吗?接下来你该想想怎么当一个猎人。”
   “我跟你说过……”
   “……你会去的。”
   女人说完就去洗澡了。她往自己身上浇了一盆热腾腾的水,从脖子到脚,然后抓着衣服在身上搓几下,这算是洗完澡。脱去湿淋淋的衣服,抓了一件干衣服裹在身上,湿衣服晾到门口,转身就去睡了。
   “这算是把衣服也洗了吗?”吉鲁野萨问女人,也是自言自语。他真怀疑回到身边的女人早就不是从前那个熟悉的,只怕她和她只是长得相像,生活习惯和过去是两样的。可又说不上完全不同,除了性格。性格不一样了。可性格是会变的,性格就像太阳下的影子。他真想问她到底是谁,又怕被说“你是不是眼睛瞎”。她说话好难听。
   吉鲁野萨穿着披毡靠在火塘边睡了一夜。火塘位于房子正中。女人的床在房子一角,往日那个角落是他躺在上面。
   第二天,吉鲁野萨开门出来,发觉门口的地上躺着一把弓箭。他冷吸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心里暗叫。
   他熟悉这把弓箭。是父亲的。很早很早以前,他快死的那一会儿,突然送了这么一把弓箭给他。“以后你的路要自己去打开。”父亲是这么说的,握着这把弓箭递到他面前。那场景就在眼前。吉鲁野萨茫然地接过弓箭,仿佛新一代猎人正在接受上一代优秀猎人的临终嘱托。“我什么都不会。”他哭着告诉父亲。“你慢慢就会了。你的路还有很长一段。”“我什么都不会。”他委屈地重复这句话。他想冒着胆子跟父亲说“你什么都没有教我”又不敢,心中告诫自己对即将离世的父亲不该怀着恨意。父亲的眼中没有失望和怒气,因为他快死了,他也许根本没有听清楚他最后说了什么。父亲死了以后,那把弓箭就握在他手里,沉甸甸的,要反过来将他射杀似的。
   吉鲁野萨感到双脚在打颤,有点站不稳。
   女人已经起床了。
   “哈哈!”她笑了起来。
   吉鲁野萨回头看到她那蓬头垢面的样子。
   一阵强烈的秋风从林子扫荡过来。吉鲁野萨连续打了两个很重的喷嚏。
   “我就说嘛,你总会继承到一些东西的。”女人说。她停止了笑声但脸上的笑意还在。她很老的皮肤都塌下来了,笑意却很清晰。
   “是你找出来放在这儿的。肯定是。”吉鲁野萨说话声音抖颤,气得要哭的样子。
   “不是我。是不是我不重要。”
   “当然重要!你在逼我!”
   “吉鲁野萨,逼你的是老天爷。你已经浑浑噩噩过了很多年,我已经醒了,你没有理由继续睡大觉。”
   她说得比他更严肃也更生气。吉鲁野萨让到一边,让她出门。“你去哪儿?”他追着她的背影问。
   “唤我的狗回家。”
   吉鲁野萨这才发觉好几天没看见她的狗了。
   天擦黑的时候女人才回来,后面跟着三条狗。它们的嘴里各自叼着一只耗子。
   “我第一次见狗拿耗子。”吉鲁野萨说。心里在发笑。
   “不管拿的什么,贵在它们从不依赖人。”
   “你在讽刺我。”
   “听得懂最好啦。这一天你不饿吗?”
   吉鲁野萨饿得心慌,说道:“说得你很饱似的。”
   “瞧着吧,看你坚持几天。”女人的话冒着酸气。她把吉鲁野萨丢到房子后面的弓箭捡回来挂在墙上。“有些东西你是丢不掉的。”女人说完就躺到床上去了,很快扯起呼噜。她好像再也不思念儿子,更不会因此失眠。
   第二天,吉鲁野萨睡到快中午了也不起床,肚子太饿了,他知道躺在床上消耗得少一些,只要不翻身甚至连个喷嚏也不打,就会饿得轻一点。饿了就歪头喝几口水。早早准备了一盆水放在床头的凳子上,只需伸着脖子就能够到。他尽量不下床,也不说话,睡着了也不做梦,就算做梦也逼着自己从梦中跳出来(梦里他都是清醒的)。他空荡荡地睡着又空荡荡地醒来,不过他不能承认自己可能不是睡着而是饿昏了。一直到天黑他都没有起床。又到午夜,他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着。他已经睡不着了。
   第三天,吉鲁野萨虚弱地躺在床上。伸脖子喝水的力气都荒了。
   “我见过想方设法找吃的人,没见过想方设法挨饿的人。”女人来到他的床边说。她精神倒是好。莫非她有吃的?吉鲁野萨眼睛亮了一下又熄了。她一整日也躺在另一边的床上,有时盘腿坐在床上,有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没有出门,也不见她吃东西。她只是似乎比较扛饿。
   “你不打算说几句话吗?你不说话我以为你已经饿死了。”女人盯着吉鲁野萨的眼睛,觉得他好像正在死亡的漩涡中游泳,像只没用的青蛙。她凑近了看,恨不得将吉鲁野萨的眼皮翻过来,看他到底还有没有活的气味儿。吉鲁野萨迷迷糊糊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见。    “你说什么?”女人问道。
   吉鲁野萨使出全力翻了个身避开她的视线。他彻底清醒过来。饥饿感像毒针将他的胃和肠子——不,整个身体刺破了!
   女人有些凶狠地抓着他的胳膊将他再翻身过来。面对她。
   “你真的要打算饿死吗?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去给你挖一个坑,趁你身上还有力气还能走路,你自己走到坑里躺着,死了以后我也不用发愁怎么把你弄出去埋了。”
   吉鲁野萨睁着眼睛,非常气恨。
   “你盼着我死。”他委屈道。像个孩子的语气。
   “如果是你想的这样,我就不回来了。你死在眼前多少会给我增添麻烦。”女人说。她的语气和缓很多。
   吉鲁野萨伸脖子喝了一口水。身上攒了一点力气。“你把弓箭取来吧。我看看。”
   女人将弓箭递到他手中。
   弓箭在手中翻来翻去,翻去翻来,他并不知道如何使用。
   “这种用不上的东西。”他想。
  “大概所有的父亲都以为他们留下来的东西是有用的。适合任何时期。”他想。
   他翻来翻去,有点厌倦又无可奈何。
   “好吧。”他说。女人就站在跟前,她在等答案。
   “天已经黑了。”女人说。
   “正是时候。”他说。
   “我们一起去。我可以帮你照亮。”女人说。
   吉鲁野萨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些感动。想起小时候他陪着父亲进入山林,也给他照亮。他以为他总会从父亲那里学会一些本事。并没有。除了带他走的那些无尽夜空下密密匝匝的路,他什么都没有学到。不过,也学到一些东西。比如方向感,以及耐力。他从来不会在树林中迷路。至少没有迷过路。他印象中没有迷路,哦,天晓得,也许迷过路!他一定是饿昏了,本该清晰的事情在脑海里变得混沌。
   “你怎么了?”女人看出他神情恍惚。
   “没怎么。”他说。
   “你准备一把电筒。我们马上进山。”他说。
   女人很高興。她到门口跟狗说话,交代它们今天晚上看好房子,也管好它们自己,不要乱跑,不要随便跑到房间里面,不要翻吉鲁野萨的东西。然后她再进屋找电筒,又找一只布袋披在肩膀上,像披一件旧衣服。
   “我准备好了。”她没有这样说,但是吉鲁野萨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她站着不动,就站在吉鲁野萨的床前。吉鲁野萨只好起来准备。还以为自己一点力气都不会有,谁知道——大概天黑的缘故,黑夜总是赐给一些人神秘的能量——他有了力气。
   走出门,风有点大,天上一点星光也不见,地上的路就更看不清了。
   “朝哪边?”他问道。他是在问自己。
   女人知道他在自言自语,一言不发站在身旁。她的呼吸带着风声,就像她的鼻孔里正在刮大风。吉鲁野萨歪头看她一眼。“走西边吧。”他说。
   女人将电筒开关打开,亮光就照到西边的方向了。吉鲁野萨抓紧弓箭挂在肩上,猛然想起父亲也是这么个动作,进山之前他的准备完全符合一个猎人的标准,包括精神气质。如果说每个人都会继承来自父亲的一些东西,那可能就是这些该死的难以抹灭的举止。
   入了树林,风虽然小了但寒意更深。电筒光缩成小小的一朵,昏黄的光芒就要枯萎了,什么东西也照不明白,黑夜像凶兽,企图把可怜的一小朵亮光完全吞没。吉鲁野萨很久不在夜晚的山林中走路,即便女人已将全部的电筒光放在他脚下,他什么也看不清,突然觉得掉进了漏风的废井下,不是在向着前方赶路,而是一直在原地打转。他停了下来,闭着眼睛再张开眼睛,小的时候父亲说过,处于黑暗中可以先关上眼睛再打开,再打开就能适应眼前的环境。
   再打开眼睛——噢!没有用!
   他听到野鸡的叫声。也许是别的什么鸟。很久没有关心野林中的动物,它们如何叫唤、如何生存、有什么习惯,他半点儿把握也没有。“为何猎人一定要走在黑路上呢?”心底升起这个疑问。
   “听到了吗?”女人说。她压低了声音。“兔子在地上跑。”
   “你耳朵疯了吧?明明是鸟叫。”他骂了回去。
   “你耳朵才是疯的。它肯定是兔子!”女人不服气。
   “兔子这个时候还跑步吗?”
   “你怎么把它形容得这么怪?我确实听到兔子的脚步声。它们从山顶下来了。”
   “我听到野鸡叫,也许是鸟。不是兔子。”
   “就是兔子。”
   吉鲁野萨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不到她的脸,不然他就指着她的脑袋喊她仔细听清楚。厚厚的风中兔子的脚步声怎么会穿透,除了鸟的叫声能勉强飘过来。
   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忘记弓箭始终挂在肩上没有取下来。父亲也是这么挂着弓箭从来不取下,那些年一旦进入山林,弓箭都只是一个摆设。
   吉鲁野萨动了一下肩膀。他想取下弓箭,又觉得握在手里的弓箭尤其碍事,越往山林深处走越觉得在黑夜的井下打转。也许父亲当年正是这种感觉,人只有到了足够的年岁才会有井下打转的感觉:他深知道自己的困境,却要装作四野八荒都是出路,他要带着他的后代在这些路上前进。他的后代也觉得四野八荒都是出路,企盼他能马上拿出本事捕捉到猎物,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难处,他担心被废井周围随时可以坠落又随时能被风吹入废井的黄叶埋掉,他只在心里慌作一团,像只困兽,并不是猎人。这一切他的后代是无法理解的。他也无法说清楚自己的处境。但是他仍然留了弓箭下来,那弓箭就像他背过的一盏灯。吉鲁野萨心里一阵苦闷。他死了儿子。这把祖传的弓箭是没办法传下去了,相当于一盏灯入了他的手就是熄灭的。
   沮丧。吉鲁野萨从未感到如此沮丧。可他还要好好活下去。
   他想起一件事。那天晚上他和女人送玉米给雁地拉威的女人时,那些人毫不避讳,满口胡言说他就要死了。他们说只有死人才不想再对活人有所亏欠。死者是干净的。他吉鲁野萨一定是想做一个干净的死者。他和她的女人所做的一切就是在清理自己于人世间的债务。“这一世不还下一世还要还。”他们说。如此肯定的言论,就好像的的确确说准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心事。可不管他们怎么说,他要活下去,活得更久一些,活得他们分不清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活到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死了还是活着。    关于“活下去”这个想法从不熄灭。以往的日子中,每当他感到特别悲伤特别不想继续活下去的时候,总是想起父亲的背影,在夜晚的路上。虽然不是每个晚上都有月亮让他看到父亲,可是总有星光通明的时候将父亲的背影点亮,它那么温暖,在冷冰冰的山林中不知疲倦地行走,走在他的眼前,牵着他的目光一直向前;即便每个晚上他们的收获总是空荡荡,冷风总将父亲后背的衣服吹出响声。尤其是儿子死后,他更想活下去。儿子死了多时的眼睛还睁着,他看见(他不知道女人有没有注意到,也许没有注意到),儿子死时的脸上糊满了血和泥沙,眼睛被泥沙盖着,他轻轻抹了一把,儿子的眼睛似乎也跳动了一下,他希望他的眼睛继续跳动,能眨眼,能做出哪怕是一个鬼脸。可是没有。他的儿子再也活不成了。自那以后他就想活着,虽然他活得很糟糕,很颓废,还不如死了痛快。
   想到这些他就更走不动路,觉得这树林的深井用落叶将他困住了。
   “咋了?”女人说。女人的声音听上去轻飘飘像风里的尘灰。
   “没事。”他说。他的话似乎才脱离嘴边就被风割断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清说出来的话。
   “风真是大。”女人说。女人的话虽然轻飘但可以听见。
   突然就走进一片毛竹林,原以为只有自己的房子周围有,没想到入了山林深处,毛竹林更是长得密不透风。
   吉鲁野萨取下弓箭,想用它捅开一条路。没有用。它只是一把弓箭不是刀。“总是留下一些他们以为有用的东西。实际上没有用。”
   “你也不要生气。”女人安慰道。
   女人今晚心情特别好。似乎只要吉鲁野萨不总是待在房间,哪怕在这些黑路上当一个没用的猎人,她就很高兴。
   “我们什么收获都没有。”吉鲁野萨说。
   “有。”女人说。她把电筒递给吉鲁野萨,取下肩膀上的布袋,倒出一个魔芋、一些野菜,甚至还有鱼腥草。
   “荤的没有。素的有。”女人在笑。夜色下看不见她的笑,却可以听出来。吉鲁野萨没有把电筒光照到她的脸。
   “这些都是我们的。我们再也不欠谁的了。”女人说。
   吉鲁野萨听到水声。他也顾不上这些堵着前路的毛竹子,硬生生从中钻了过去。他知道在这片山的背面有条河,小的时候父亲捕不到猎物就会带他到这条河里捉鱼,有时候还捉到螃蟹。水蛇也捉到过。没想到他竟然又走到这个地方来了。
   “我就说嘛,你的父亲总会教给你一些东西的。这条河永远都在,你捉鱼的本事……”
   “……也还在。”他接下她的话。
   “山的尽头总是有条河等着。河里有鱼。”女人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很高兴。电筒光照在水面上,被照亮的水闪着碎光。
   吉鲁野萨脱下弓箭,就像父亲当年那样,他学着他的样子,折断毛竹子,找来鸡屎藤,将它们绑成了一个船一样的东西,也许将它说成“撮箕”更为合适,放在水流最集中最窄的地方,压上几块石头,若有鱼来,必然游入“撮箕”。
   “哈哈哈哈!”吉魯野萨放声笑道。
   “哈哈哈!”女人也跟着笑。她简直就像一枚他的影子。
   连夜,他带着女人回了家。回到家天快亮了。很奇怪这一夜跑下来竟没有感到特别饿。
   次日天明,吉鲁野萨起了很早,穿过山林到河边取鱼。撮箕被河水冲到下游了。没有捉到鱼。他只好再将撮箕搬到水流最集中最窄的地方,重新压上石块。晚上女人独自取鱼,她不让吉鲁野萨跟着,她带了五条鱼回家。
   之后连续几日,吉鲁野萨白天怎么也取不到鱼,女人却总能在夜色中带回五条鱼。不多不少,总是五条。“三条鱼给狗,两条鱼给人。”女人说。她都分配好了。
   吉鲁野萨也学着女人的样子,天黑才取鱼。果然有收获。当然他必须背着弓箭穿过山林才有收获。这是他试出来的。他还试出无论多少次取鱼,撮箕里都只装着两条鱼,没有狗的份儿。女人说,这是因为他心里根本不高兴养狗,想赶快把狗饿死了。
   他希望春天赶紧到来,要想办法弄一点玉米种子。毛竹林的土地可不能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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