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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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这个名字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也不想跟系列恐怖电影《午夜凶铃》扯上关系,只是在想到雷老师的时候,下意识地就蹦出了这个词。包括前几天和白玉山市的朋友一起吃饭,酒桌上谈起这个人,大家印象最深的也是这个词,西西里、新生、雨果都劝我,写写吧,这个雷……挺有意思的,小说名字也别费劲了,就这挺好——《午夜铃声》。
  还有对于雷老师的称呼,褒的贬的,各种都有,雷记者、雷老、老雷、雷无涯(牙)、雷无耻(齿)……我在文中统一用雷老师,因为雨果当时介绍他的时候,用了这个称呼,我就跟着一直这么叫下来。
  一
  大约十年前,我第一次认识雷老师的时候,其实心里是瞧不起他的,后来交往一多,更瞧不起。
  当时他以《白玉山日报》摄影记者的身份,跟着我们一起行动。省电力公司一把手莅临白玉山市调研电网建设情况,随行的省局各部门主任、办公室秘书及服务人员一大堆,市政府还来了一个副市长。人员虽然多而杂,但井然有序,不论是开会、走路、乘车、下现场,大家都小心而熟练地突出于总和张副市长。起初没有注意到他,也难怪,一米六多一点的身高,微胖,穿着邋遢,其貌不扬,放到人堆里,是不起眼。雷老师引起大家注意,是在工地上,张副市长给于总说一个工程上的事,两人正在指手画脚,雷老师忽然冲上来,不管干净与否,直接往地上一躺,两手端着相机,挤上一只眼睛,一副很专业的样子,嘴里喊着:“你们忙你们忙,别看我别看我,随意点随意点。”相机是那种很大的炮筒,想想十年前,在省城也多是傻瓜机,何况白玉山这样的城市,这个机子端出来,还是相当唬人。
  然而面對一个躺在地上的摄影师,领导们无法随意,于总和张副市长交流正到酣处,忽然面前躺一个人,两人都有点出神有点找不到感觉。于总先是笑着给张副市长指点,后来就伸手去拉:“起来吧老雷,随便照几张就行。”
  雷老师在起来的时候顺便做了一个前滚翻,逗得于总哈哈大笑。一个成年人在地上打滚能有多可笑?更多是无趣无聊。大家本来都在冷眼看,但见于总乐不可支的样子,于是也跟着笑。笑声给了雷老师很大的鼓励,他又做了一个孙悟空的经典动作,就是——我也不详细描述了,总之又博来一阵笑声。笑声中张副市长眉头微皱,转身问市政府的其他人员,于总忙解释:“这个老雷,我的朋友,白玉山日报社的雷无涯。”张副市长“噢”的一声,好像明白了。雷老师紧着把双手递过来,张副市长看着那手怔了片刻,才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握了握。
  雷老师更加兴奋,摆出专业摄影的动作,上下左右拍了不少,每拍完一张都要把相机端到胸前打量一下,嘴里兀自念叨着,一副尽职尽责、业务娴熟的摄影师形象。
  当天把于总伺候睡下,已过了夜里十二点,周局长电话给我交代:尽快把这个雷老师了解清楚,什么来头?和于总什么关系?周局长是白玉山市供电局的局长,我的顶头上司。于总这次来,说是调研地区电网建设情况,更是对周局长工作的一个检查和考核。
  来头好说,我部门小孙的父亲就是报社的副社长,一个电话就问清了。雷老师全名雷无涯,本地阳周县人,两年前从阳周毛纺厂调到市报,文章写不了,主要是摄影。至于和于总的关系,这时候,省电力公司来的领导基本都睡了,我一个地市供电局的办公室主任,问谁?
  第二天早八点,我和周局长等候在酒店于总的房间门口,趁着这个空当把了解到的情况作了汇报,末了补充一句:“和于总的关系,我今天再了解一下。”周局长手里捏着一份当天的《白玉山日报》,不无嘲讽地问我:“这就是《白玉山日报》的水平?这就是雷老师的水平?”我细看,于总赫然出现在头版右下角的一张图片里,文字介绍:4月18日,省电力公司总经理于淳全现场调研白玉山市电网建设情况。图片应该是雷老师躺在地上照出来的,照片中的于总高大伟岸,左手指向前方,目光随着手指的方向看出去,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架势。但是问题也很明显,因为摄影角度太低,领导下身大上身小,人体比例相对有点失真。我于是小心翼翼地笑笑,不吭声。作为一个办公室主任,少说话是基本的职业操守。
  周局长等不到我的意见,于是点明:“你看看,我竟然是半个身子,这个图片你们昨天没审吗?”——噢,问题原来在这里——我紧着解释:“雷老师气势比较盛,我们这些小科长,他都不放在眼里,雨果选了另外几张照片,但雷老师说,这张照片是他征求过于总的意见……”话说到这里,于总的房门忽然开了,周局长笑呵呵地进去,双手把报纸呈上:“于总早上好,您关心白玉山市电力发展的消息一早就登在报上,白玉山市人民欢欣鼓舞,社会各界高度重视呀。”
  于总把报纸接过去,也很高兴:“这个老雷,工作效率还是蛮高的嘛。”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昨天的消息,今天一早见报,别说宣传科,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也做了不少工作。于总昨天来,虽然他是省电力公司的一把手,但按照惯例,企业的领导,市上只派来一个分管专业的副市长接待。而地市副职领导的消息,一般来讲,不能上地市日报的头版。但周局长下了硬任务,必须上一版。周局长是于总手上提拔的干部,以前是另一个建设单位的副经理,性子直,当了七八年都没动,不想忽然时来运转,碰到于总这个贵人,提拔到白玉山市供电局当了局长。其中奥妙无人知晓,但周局长对于总自然是感恩戴德,好不容易盼得恩人来到自己地盘上,接待规格和要求比以往就高出了好多,全然不知我们在执行中的艰难。比如这个头版,做了好多工作,报社后来折衷了一下:头版只出现于总的照片,二版上发详细的报道,并且为了权衡,在报道和二版照片中着力突出张副市长。
  现在把成绩都归到雷老师头上,说实话,他也就提供了几张图片。随行的供电局宣传部部长雨果也带了照相机,不光是我,昨天晚上选照片的时候,包括报社的值班主编和责任编辑,都认为雨果照的比雷老师好。
  值班主编姓王,问我:“为啥要挑这个雷无涯给你们领导照相?”
  我解释:“不是我们选的,这个雷老师,好像是你们报社推荐随同张副市长过来的。”
  王主编很肯定地否绝了:“不会。这个雷无涯,我们不会派出去。”   我猜测:“那可能是他自己来的吧?听说,他认识我们省上的一把手。”
  王主编鼻子里一哼:“你们一把手也是,竟然认识这样的人!”
  牵涉到我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我知趣地闭上嘴。但在心里边,对雷老师的印象又低了几分。你想想,一个单位的同事,这么评价一个人,或者两人有过节,或者,这人素质极差。
  就像是为了证明我的推论,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雷老师已经看出了我的身份,特意把我叫出去:“小刘,你给我准备两条烟,好一点的,软‘中华’吧。”
  还“软‘中华’吧”!一个報社的记者,这么大大咧咧地给我布置任务,还是第一次。我压抑不住心中的反感:“不知雷老师有什么用途?”
  “我要送给你们于总。多年的老朋友了,难得见一次。”
  我没有这个权力,单位的每次接待,都由接待办统一负责,我只负责统筹协调。我没有客气,一口回绝,其实内心的潜台词没有说出来:你给朋友送礼,为什么要供电局买单?
  雷老师没想到我这么不给面子,眼睛瞪圆了,拿手指着我:“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们于总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牛主任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牛主任是省电力公司办公室的主任,祖籍白玉山,父辈上就到了省城,这次也随同于总一起来,不只是我,包括周局长有好多接待上的安排,都要听他的意见。雷老师这样说,我相信,因为我昨天就注意到牛主任对雷老师的态度,不是一般的客气。而这个牛主任,在省电力系统是出了名的架子大和难接近。
  雷老师一激动起来就口吃,这两句话说得结结巴巴。我放缓了脸色,给他解释:“我说的是实情,没有回绝你的意思。你和于总关系好,我当然知道。想给好朋友送点礼,我也理解——但我真的没有这个权力。”
  “那你说,谁有这个权力?”
  我想了想,不管是把问题上交给周局长,还是牛主任,都不对,把问题下放给接待办,或者酒店,他们也都拿不了主意。因为这本来就是我职责内的事,但还是故作沉吟:“这样吧,我给你想办法解决,实在不行,我自己掏钱。”
  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让他难堪。不想雷老师一点难为情也没有,转怒为喜,把我肩膀一拍,竖起大拇指:“好兄弟,一看就是爽快人。你放心,哥认准你了,有前途。”
  我转身离去,内心哀叹:这些领导们眼睛都瞎的吗?怎么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二
  本来可以悄悄把这两条烟处理了,但我心里极度恶心这种行为,找个机会,周局长和牛主任都在的时候,把这个事说了,当然是汇报的口气。周局长也很生气,当然只能训斥我:“他有什么权利问你要东西?供电局成他们家了!”
  牛主任扫我一眼,再扫周局长一眼,垂在沙发扶手上的手往外摆一摆:“给吧给吧,多大点事。”又看定我,其实话说给周局长听,“雷老师这个人,上面关系很硬,于总很器重他,以后他在白玉山,少不了要麻烦供电局,只要不是多出格,你们就想法给他办了。”
  借这个机会,周局长就问出心中淤积已久的问题:“这个雷老师,到底什么来头?和于总什么关系?”牛主任不说话,抬头再看看我。我赶紧退出来。
  周局长总算问清楚了,原来这个雷无涯有个哥哥很厉害,是新华社的高级记者,可以通天的那种,因为一篇内参稿子,认识了国家能源局的高层,进而认识了省电力公司的于总。这个哥哥在老家也就留了个弟弟,大概他也知道这个弟弟的为人,所以特意做了交代,让于总多关照。周局长给我复述完了,最后总结:这是位爷呀,咱们以后小心点。
  我还是不理解:“雷无涯这么厉害,怎么地方上一点也不抬举他?”
  周局长也奇怪:“应该地方上没有求他办的事吧。但你看,他能从县里到市里——说是摄影记者,水平这么差的——说明地方上还是给他哥面子的。”
  这个话题我和报社的王主编聊过,借机全盘托出给周局长:“报社是公务员编制,人员进出归市上管。雷无涯怎么到的报社,报社领导都不知道,来了问他能干啥?他说能照相,就当了摄影记者,拿的是报社最好的机子,出的是报社最差的作品。而且在报社,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雷无耻(齿),他不是名叫无涯(牙)嘛,无牙无齿,一个意思。”
  周局长就笑:“这帮文化人,骂起人来都这么讲究。”
  周局长还暗自庆幸,没有把这个人安排到供电局上班,要不然,一粒老鼠屎坏掉一锅汤。
  但就像是为了打周局长的脸,到了七月中旬,也就是每年新进员工的时间。按照惯例,新员工毫无疑问都是应届大学毕业生,但今年名单里多了一个成年人,四十多岁的田彩芳,一了解才知道,是雷无涯的老婆,以前在县城计生委上班。
  一个县城计生委工作人员的档案,怎么能转成一个地市供电局职工的档案?没有人清楚。牛主任专门给周局长打电话,交代他给田彩芳安排个轻松点的工作。
  周局长放下电话,问我:“哪儿轻松?”等不到回答,自己扳着指头盘算,“工会?不行,超编了。离退办?不行,那帮老头老太太事还不少。后勤部?不行,那儿都是体力活。对了,就放到你们办公室。”
  我一听头就大了,坚决反对:“宁愿不干这个主任,也不要这个人。再说了,办公室多忙呀,要她来干啥?”
  周局长安慰我:“说不定他老婆比雷无涯强,不会一家子都那么讨人嫌的。就放到你们档案室,你不是一直喊着档案室缺员吗?”
  我还是不松口:“档案室缺员,是缺干活的人,不是缺大爷。”
  周局长就翻了脸:“那你让我怎么办?就是大爷你也得留下!”
  看我一脸的拧巴,周局长又开导我:“小刘,如果连你也不理解我支持我,我这个局长还怎么干?我知道你的难处,但你也想想我的难处。”
  一个处级领导、顶头上司,能和你这样交心,还能怎么办?我只有心里暗自叫苦,档案室本来就安排了一个副局长的老婆,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档案管得一塌糊涂,又来一个关系户,以后的工作怎么搞?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但如果两个和尚都不想动呢?为了避免两个人相互影响,我把档案工作分成工程、管理两类,安排了两个办公室,让她们分开办公,并提前和两个人单独谈了话,说了档案分头管理、各自考核的话。尤其是田彩芳,她以前没有干过档案管理,专门联系了市档案局,安排她去学习了一个月。
  然而田彩芳上班没两天,雷老师就找到办公室来,气冲冲地问我:“为什么要安排我老婆管工程档案?你们供电局工程这么多,她一个人哪干得完?”
  我给她解释:“工程是不少,但工程档案相对好管理,一个套路;假如是管理類档案,行政、政工、财务、营销、审计等等,分门别类,工作强度更大,要求更多。不行,我给你老婆换过来?”
  雷老师赶紧打住:“照你这样说就算了。我就说嘛,小刘是我看中的年轻干部,怎么着也得帮着你嫂子说话。你嫂子回来也给我说了,说一个办公室主任就是一个企业的大管家,说你这个管家不得了……”
  得!一转眼,他老婆成了我嫂子。
  周局长和我办公室门对门,本来门虚掩着,不知何时悄悄闭上了。雷老师是下午五点来的,这一通闹下来,就到了五点半下班时间。送他出了我办公室,不想他一转身,一把推开了周局长的办公室:“周局长这都下班了,还忙呢?”
  周局长再不能装着视而不见的样子,赶紧起身、握手、让座,安排我倒茶。雷老师拦住了:“喝什么茶?这都到饭点了,到你们供电局门上,不会连顿饭也不管吧?”
  “怎么会!”周局长把桌子一拍,问我,“饭还没有安排吗?”
  “哪儿呀?都安排好了。”我赶紧响应,“这不和雷老师正准备去嘛,上好的30年白玉液……”
  单位的定点酒店就在隔壁,熟门熟路,我紧着安排了几个快一点的凉菜,免得桌子上空荡荡的难看。等把酒拿进来,还没有打开,雷老师说话了:“哎呀,咱白玉山的酒,就算了吧。说句话不怕你两位笑话,这个茅台的味,我都快忘了。”
  单位接待有规定,一般是重要领导或者重要客户来了,才上茅台和五粮液。但雷老师这么指名道姓地要酒,我也是头一次遇到,只能把酒换过来。这酒一喝开,才发现雷老师除了面皮厚,还有一个长处:酒量大,起码一斤以上。
  等到两瓶茅台下肚,热菜上了一个又一个,还不见雷老师有任何停杯的意思。周局长就急了,他本来酒量小,雷老师又拉住他一杯一杯硬碰硬,早已不胜酒力,只能一个劲给我使眼色。
  时间不长,援军拍马赶到。西西里是工程部主任,新生是人事部主任,雨果是宣传部部长,既是我的好哥们,也是周局长一手栽培起来的中层干部。三个生力军一上手,形势陡转,雷老师再没有主动出击的能力。你想呀,这三个都是年轻人,口才也好,先是叫 “雷老师”,叫着叫着就成了“雷老”,什么“著名记者”、“德艺双馨”、“报界宗师”,什么“白玉山第一笔”……我赶紧给大家解释,雷老师是摄影记者,拿的是个炮筒子,结果又成了“白玉山第一炮”。
  场面煞是热闹,等到第五瓶酒打开,雷老师有了醉意,说话更加结巴,更加难以听懂,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给大家讲他的社会关系。中央的谁谁谁,省上的谁谁谁,市上的……他没有兴趣。又说到电力系统,你们北京的谁谁谁,省城的谁谁谁……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众人赶紧拦:这都半夜十二点了,电话就别打了。我们信,信信信……
  但拦不住,雷老师酒后的力气还很大,把我们一个个推开,把电话一个个拨出去。这里边,除了于总和牛主任,还有省电力公司的几个副总经理、部门主任,甚而至于,还有一个国家电力公司的领导。看见电话通了,雷老师趴在话筒上喊:“没事……我喝酒了……想你了……打个电话……”
  说完这几句,挂掉。下一个,如法炮制。
  周局长和我面面相觑,要知道,这些人的手机周局长都不敢随便打,甚至,有的手机号码他压根就不知道。周局长脸都吓白了,强按住雷老师,叫我安排个房间,让雷老师醒醒酒,不行就睡在酒店里。雷老师一边挣扎一边喊:“把手机给我……醒什么……这么好的酒……”
  我哑然失笑,不由就想起了傅彪在《不见不散》里的一个镜头:抱着酒瓶子醉倒在台阶上,嘴里兀自嘟囔着……路易十三,我舍不得吐……
  三
  经过这一回折腾,都知道雷老师确实关系广,但也都怕了和他一起喝酒。你想呀,谁半夜被电话吵醒能高兴,还是个醉汉,屁事没有,就为了给别人显摆。
  还好直到年前,雷老师再没有来单位骚扰。按照以往的规矩,供电局每年给省公司、市里及有关部门的领导,都要准备一份过节礼,只不过分了几个档次。我把礼单排好,送周局长过目,他特意在市领导后边加上雷无涯。看我一脸的无所谓,解释:“是庙都得烧香,是神都得磕头。”
  礼还没有送出去,当天我陪着周局长在工地上慰问,晚上和施工方谈得比较晚,快到十二点还没有说完,忽然周局长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雷老师含混不清的问候:“周局长吗,没事……我想你了……打个电话……”
  周局长的电话刚挂,我这边又响了,还是雷老师的声音。我叫住他问:“你在什么地方喝酒?”
  “刘主任吗……我回家了……给老人烧纸……”
  果不其然,他正和阳周县电力局的一帮人喝酒,估计又喝多了,拿出电话给人家表演。阳周县电力局是我们的下级单位,白玉山市有九县一区,类似这样的下级单位,我们当然就有十个。第二天,周局长给我安排:“你给咱这十个县局的局长和书记都交代一下,碰见雷无涯上门,好吃好喝好招待,就是跟他喝酒时加点小心,别让他天南地北地胡招摇。”
  我一个个打电话,这几个基层单位的领导一个个诉苦:“哎呀,这个人,酒量太厉害了,我们几个人愣是没陪住他……”“这人能耐太大了,中央都认识人……”“这人也太好意思了吧,拿着一沓发票让报销……”
  放下电话,我苦笑着给周局长汇报。周局长气得来回转:“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别给钱别给他报账,惯出毛病还了得?这是个无底洞啊……”   周局长这边苦恼,我这边也不得闲,年前省公司组织档案检查,十一个地市供电局,我们得了个倒数第一,责任追查下来,扣了部门一千元奖金。我是主任,担了一半,剩下的,田彩芳和另一个档案员,一人扣了二百五。上午奖金发下去,当天下午,雷老师就杀上门来兴师问罪:“嗯哼,看不出你呀,扣我老婆钱!什么意思?扣就扣吧,还扣个二百五!什么意思?”
  我试着给他解释这其中的道理,但是说不通,雷老师就咬住个“二百五”不松口,一个劲问我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我只能掏出三百块钱,赔礼道歉。当天晚上,又是一场酒,雷老师直喝得七荤八素,完了又把电话掏出来嘚瑟,我不再客气,直接给他把电池卸了。即便这样,他还是抱着电话,一个个认真地往外拨:“……没事……我想你了……”
  周局长这次看见形势不对,早早溜走,第二天批评我:“怎么这么不省事!以后就是扣我的奖金,也别动他老婆一根毫毛。”
  这样的职工,这样的部门,我还怎么管理?幸好转过年来,有个事得好一阵忙活,就把这些烦心事抛在脑后。什么事呢?就是省电力公司破天荒地要组织一次招聘,招聘条件刚好我都符合:大学本科以上学历,正科级两年以上管理经验,中级以上职称,三十五岁以下年龄……给周局长说了,他知道我老家在省城附近,一直想到省城去,一方面尽孝,一方面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的就学条件,所以也很支持,看看时间,特批了半个月假,让我关起门来好好学习,准备参加省公司统一组织的考试。
  头悬梁锥刺股,玩命学了半个月,赶到省城去考。一共十八个岗位招聘,应聘者几百人,每个岗位笔试前五名进入面试,面试前两名再由省公司派人下到每个单位,查阅个人档案,给出最终分数,确定入选名单。我的成绩还不错,笔试是第二名,面试成绩加起来又排到应聘岗位的第一。一周后,当我从省城回白玉山时,已经有了八成把握,志满意得,心情特别好。不光是成绩排在前面,我还特意去求见了牛主任,他是本次招聘领导小组的组长。进了家门,我把烟酒礼品搁在过道里,说了一通客气话,临走的时候,又把装了两万块钱的信封放在茶几上。两万块钱现在看是不多,但想想十年前,我一个月才四千多块,半年都攒不下这么多。牛主任始终是不冷不热的一副表情,直到看到信封,才有点反应:这是干啥?拿走拿走。不等他站起来,我赶紧退出门。
  大概过了四五天,新生忽然给我打电话,说省电力公司人事部带队,来了三个人,专门查看我的档案,头天下午来,第二天上午看完,就到另一个地市供电局去了。你小子这次估计差不多,以后,就成了省公司领导了……哎,一起喝酒吹牛的机会就少了。说到最后,新生忍不住伤神。
  机关的一个蚊子,飞到基层就成了苍蝇。能从地市供电局一跃到省电力公司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那段时间,我虽然还坚持正常上下班,但單位内部已传得风风火火,大家见面都是恭喜和道贺。老婆那段时间情绪也非常高,每次亲热完了,还要趴在我身上叨叨半天,孩子的学校怎么选择,省城的房子怎么买,她的工作怎么安排……
  就在这样喜悦的日子里,时间又过去了十多天。一天夜里,我被电话吵醒,醒来先看表,两点半,靠!这么晚,谁打来的?再一看号码,忍不住上火,又是雷老师!
  我不耐烦地接起来,不料对方一句话让我睡意全无:“你最近是不是参加了你们省公司的招聘?”
  “……是!”
  “刚刚牛主任给我打来电话……什么事呢,就是问你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那您怎么说?情急之下,我没有忘了把‘你’换成‘您’。”
  “还能怎么说?那当然有好有坏了……”
  “我——雷老师您不能这样害人呀!这关键时刻,好话都说不完,哪有什么坏话!”
  “哈哈哈……骗你的,这样吧,咱俩见一面,就到‘夜色’,详细把这事说说。”
  放下电话,我理理思绪。雷老师住在市中心,他家楼下就是白玉山最大的KTV“夜色”。我住在城边上,离他那儿起码有五六公里。怎么去?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买车,只能打车了。
  白玉山的三月,夜里还非常冷,我在小区门口等了十多分钟,总算等到一辆出租车。等风风火火赶到“夜色”,雷老师已经找了一个小包间,叫了一堆啤酒和小吃,和两个小姑娘在里边唱上了。我坐下,就想把那俩女的赶走,雷老师不高兴了:“怎么的?你不要我要……给我好好坐着好好唱。”
  我心急火燎地坐在边上,看他左拥右抱,一边唱一边在那俩女孩身上上下其手,直到折腾累了,给我招手:“来来来,给这两个‘公主’把钱付了。”
  我愣愣神,想起来KTV里都不叫“小姐”改叫“公主”了,每人两百块钱打发走,正色问他:“您和牛主任,我的事,到底怎么说的?”
  这次雷老师好像喝得不多,神志还清醒,说话也还利索,先是批评我:“你招聘到省公司,这么大的事,为啥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
  “我不是怕您忙吗?再说了,这个事,主要是考试……”
  “什么鸡巴考试!你还当真了。就这个事,你给我说了,试都不用考,想去就去,想到哪个岗位就是哪个岗位,小菜一碟!”
  我知道他又在吹牛,但不敢拆穿,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是是是,应该早点给您说来着,早点听听您的意见。”
  “我什么意见呢?”雷老师坐正了,认真给我分析,“你现在的情况是,百尺竿头,还差一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您具体说说,这‘一步’和‘东风’是什么?”我往他跟前凑凑。
  “就是,怎么说呢,这个牛主任啊,喜欢古董,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古董?”
  连想都不用想,我和老婆都出身平民,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摇头:“没有。”
  “我有!”雷老师从脚下的一个袋子里抓出来一个纸包,两三层报纸拆开,是一个巴掌大的青铜镜。
  我吃了一惊,这种东西,以前只在电视和省城的古玩摊上见过,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KTV里虽然光线不好,我还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问他:“这个,多少钱?”   “五万”!雷老师伸出五指,给我比划了几下,往沙发上一躺,“你小子有福气啊,刚好赶上我手头有这么个东西,可给你救了急啦。”
  四
  第二天我和老婆捧着这个青铜镜,琢磨了半天,一个一个问题解决。第一,牛主任为什么要给雷无涯打电话问我的情况?应该是我的招聘有望,给牛主任送的两万块钱没有喂饱他,借雷无涯这个角色再来敲诈一笔;第二,雷无涯为什么要给我出这个献古董的主意?应该是雷无涯也想趁这个机会捞一点,说起来还给我帮了忙;第三,能不能不送这个礼?也太贵了——不行,不能因小失大,说是招聘,但还不是牛主任的一句话;第四,即便要送,能不能不送古董,直接送五万块钱?好像不妥,雷无涯既然出面了,绝不会空手而归——像这种人物,还是不要惹的好,不能帮你成事,但肯定能给你坏事;第五,即便送这个青铜镜,但这个玩意到底是真是假,值不值五万块钱?不敢给牛主任送个假古董,还把事给办砸了。
  两人盘算了半天,最后就定了一件事:赶紧找个行内人,鉴定一下青铜镜的真假和价值。
  老婆有个远房亲戚就是个古董贩子,打电话联系好。他一上手,就看出来了:“这个呀,真的。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我简单说明了。这个亲戚反倒笑了:“说实话,这个镜子还是从我手里出去的,我在乡下六千块钱收的,在鬼市上倒手卖了两万八。这个雷,什么来着?无涯,要你五万块钱是有点多,但这种玩意,又没有谁给指定价格,不过就是在黑市上来回炒。”
  回来的路上,老婆忿忿不平:“这个雷无涯,真是无耻,屁事没干,一倒手,就想讹两万多块钱。别理他,就只给他三万块,也给他把话挑明,我们是找了专家鉴定过的。”
  我只能耐心开导老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把话一挑明就没意思了。这个雷无涯,摆明就是要钱来了,你给三万块,和不给钱是一个结果——肯定把他惹了。”
  老婆长叹一声,默认了这个事实。两个人于是又紧着盘算,家里有多少现金?存款有多少?什么时候到期?怎么处理损失能少一点?最后实在没办法,给岳父母打了电话,借了一万多块钱。
  好不容易筹齐,我把五万块钱的纸包交出去的时候,动作迟缓,心情复杂。雷老师一把抽过去,拍拍我的肩膀:“小刘放心,你到省公司这个事,成了!”
  过了没几天,一大早刚上班,雷老师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省城了,并和牛主任约好时间,当天晚上一起喝茶,顺便谈谈我的事,让我带着青铜镜,立即出发。并特意交代,万一牛主任问起这个青铜镜的来历,就说是自己祖上传下来的。
  牛主任一看就是个懂行的人。当天晚上,在省城的“上岛咖啡”雅座里,他把青铜镜捏在手里远远近近地瞧,又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功能,趴在镜子上细细地辨别花纹和文字,最后满意地吧嗒吧嗒嘴:“好东西,品相不错,看样子,是个唐末的玩意。這个镜子,小刘呀,咋来的?”
  我按照雷老师的交代,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家里传下来的,老东西。”
  牛主任做个推却的手势:“那是传家宝了,我不能要。”
  雷老师适时插话:“宝剑给好汉,香水给美女。这个已经算文物了,就适合牛主任你这种懂行的人拿着,才能让文物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我只能频频点头:“那是那是,雷老师说得对。”
  牛主任于是把青铜镜收进自己的包里:“那这样,小刘呀,我先帮你收着吧。”
  我也知道这一“收”,肯定是肉包子打狗,但心里的一块石头还是落了地。果不其然,再回到白玉山市上班不过一个礼拜,就接到省公司电话,说招聘结果已通过党委会审议,让我尽快交接,下周一到省公司上班。
  得到消息是星期三,对我来讲,有效的时间也就是三四天。幸好提前都安排妥了,不管是单位上,还是家里边。所以那几天,主要就是喝饯行酒,有朋友的,有同事的,中午喝了下午喝,晚上还要加班喝,每天都排得满满当当。人逢喜事精神爽,我那几天状态也特别好,白天几场酒喝下来,夜里还能坚持和老婆亲热。想想白玉山是省里最边远的一个地市,离省会六七百公里,还不通飞机,汽车火车都得多半天。老婆和孩子短时间还到不了省城。老婆的工作好办,她是个幼儿教师,全国都获过奖的,到哪都不愁工作机会。问题是女儿才上小学三年级,总要等到一个学期结束,才能考虑换校的事。所以,一家人要面临一段时间的两地分居。
  中间还接到过一次雷老师的电话,也是半夜,差不多也是喝多了,说他和几个朋友喝酒,说到我的事,很高兴,大家都想认识我,让我过去陪他喝酒。不巧那夜我睡得沉,老婆接的电话,她本来就对雷无涯没有好感,一口回绝:“喝醉了,起不来。”我第二天醒来,听她一复述,吓一跳,赶紧把电话拨过去,还好雷老师昨夜真喝多了,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在电话里强调:“你小子这下成了省城人,可不要吃水忘了挖井人,喝酒忘了我老雷。”
  我赶紧表白:“肯定不会!忘了谁也不能忘了雷老师!这点您放心,不管走到哪儿,一个电话,随叫随到。”放下电话,看看老婆一脸的不屑,我也无力解释,只是在心里发憷——这家伙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看来以后要扯下来,还不是个轻松的事。
  在白玉山的最后一天是个星期日,本来答应了下午和西西里、新生、雨果三个喝酒,喝完酒直接上火车,一夜睡下来,天亮刚好赶到省城。不想,中午周局长给我打电话:“小刘呀,晚上一起坐坐?你给我当了两年多的办公室主任,还没好好谢你呢。”
  周局长虽然比较亲民,但主动邀我喝酒还是第一次,我当然一口答应,确定了地点以后,再建言:“领导呀,能不能把西西里他们几个也叫上,人多热闹一点。”
  周局长沉吟片刻:“行,你看吧。”
  实话实说,要没有周局长,气氛会更好一点。虽然周局长一再让大家放开,虽然大家都是周局长手里提拔起来的干部,也算是嫡系了,但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喝酒,大家还是不敢过于放肆,直到周局长把自己面前分酒器里的酒一口干了,喊着:“你们几个,别在老子面前装,都给老子好好喝!”分酒器里总有二两多吧,我们几个不敢再装孙子,硬着头皮把各自面前的酒干了,一时三刻,酒力一发作,桌子上的等级观念和忌讳就小多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五个人周局长最早有了醉意,问我:“小刘呀,你这一到省城,就成了上级机关领导了,可要多操心咱们白玉山供电局了。”
  我还清醒:“您永远是我的领导!在您手上我才进步的,到哪儿我都忘不了。再说了,我算是什么领导?不过机关里的一个小办事员。”
  虽然在包间里,周局长还是压低声音:“那你说,你这次能到省公司,这个,雷无涯起了多大的作用?”
  大家都静下来。我有点莫名其妙,左右看看:“我是应聘上去的呀,大家都清楚——新生负责人事,他最清楚,笔试,面试,实地考察……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周局长把手一挥:“那雷无涯怎么给人说,是他给你运作成功的。本来笔试你就被刷掉了,他帮你找人活动,花了十几万。”
  那三个也频频点头:“是,是,我们都听说了。”
  我气急反笑:“雷无涯的话也能信?!这个无耻之尤者!他真以为省电力公司是他们家开的。”
  新生最先反应过来:“对了,雷无涯这么给人宣扬,不外乎一个目的,借机敛财。”
  省电力公司地处省城,待遇好,级别高,对于地处偏远的白云山供电局来说,吸引力更大。但白玉山市供电局成立十多年来,直接调入省公司的人员极少,个别凤毛麟角者,不是北京有熟人,就是省上有过硬关系。包括周局长他们这种正处级别,干得好了,一届任满,调出白玉山市,到个自然条件较好的供电局继续干;干得不好,调到另外的山区,反正省里除了省城周围是块平原,东西南北都是山区。
  我也明白了周局长请我喝酒的用意。他到白玉山市任职已经四年多了,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一届任期已满。但于总任职这五年间,干部调整频率太快,基本上两三年一动,有的热门岗位,几乎一年一换。大家也都理解,坊间传言:要想富,动干部。周局长的家在省城,父母年事已高,不能身旁尽孝;孩子都上高中了,周局长也没开过一次家长会。他虽然是于总提拔起来的,工作认真负责,白玉山市供电局在他手上有了很大的起色,但一来性格耿直,做事有自己的底线,应该不会被于总纳入自己人的圈子;二来于总调整干部,从来不考虑政绩的,所以四年多了,纹丝不动,是全省十一个地市供电局任职时间最长的局长。他可能也活动过,但一直没有结果,竟然病急乱投医,想到雷无涯这条路子。
  新生、雨果、西西里也都不是白玉山土著,何尝不想到省公司?所以大家都跟拜神似的,对雷无涯的话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我知道,要说真能花钱就调到省公司,白玉山市供电局能下狠心掏出这钱来的,不在少数。
  我端起一杯酒,态度真挚,言辞恳切:“各位不是我的好领导,就是我的好兄弟,我只能这么说一句——不要惹雷无涯!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是指这种人,你想弄成一个事,他帮不了你;但他要想坏你这个事,绰绰有余。”
  五
  我到省公司应聘的岗位是总经理工作部秘书,部门主任就是牛主任。第一天上班,先到他那里报了到,转手就被交给秘书处处长,安排了个办公桌,开始干活了。原来在地市供电局,整天说累。一到省机关,才发现以前的日子就是度假。机关的工作太忙了,尤其秘书处,每天写不完的稿子,开不完的会。
  整天忙得晕头晕脑,晚上还要加班政治学习,听牛主任念完报纸念文件,实在没啥可念,就叨叨自己的人生感悟。我在后排百无聊赖,又不敢和老职工一样睡觉看手机,只能在笔记本上胡乱涂抹。小时学过几天绘画,就玩速写,画完会议室中间摆放的几盆鲜花,又给每个人画肖像。坐我旁边的是个小姑娘,早我一年多进入省公司,看了我的画,还跟老师一样,在画底下画了朵小红花,留了评语:刘同学画功不错,继续努力哟。
  部门这种政治学习,也是牛主任的独创,机关其他部门没有的。听说牛主任已经是连续几年的厅级后备了,上一次考察时,有人说他政治素质有待加强,“领导有病,群众吃药”,所以他就加强到部门全体员工身上了,一周两个晚上政治学习,每次两个小时,整得大家苦不堪言,盼着老天开眼,早一天把牛主任提拔了。
  我对牛主任的这种做法更觉好笑。每次看他一本正经地在会上谈心得、谈体会,就想起他把我那“传家宝”往兜里塞时的表情:那这样,小刘呀,我先帮你收着吧。
  有天晚上七点多,牛主任正带领大家学得起劲,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宣布学习结束,高兴得大家一个个抢着往外挤。我也往外走,被牛主任喊住了:“老雷过来了,等会你和我出去见一下。”
  “哪个老雷?”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话一出口就想起来了:雷无涯。到省城虽然不到一个月,但繁忙的事务已经把以前的记忆赶到角落里,不经提醒几乎都想不起来了。
  牛主任对我的迟钝很不满意:“还有哪个老雷!白玉山日报社的雷老师,你的恩人!”
  我靠!牛主任是当时招聘领导小组的组长,他最清楚我应聘的细节,连他都这么认为,看来雷无涯真成了我的恩人了。我不敢再吭声,跟在牛主任后面去赴约。
  说实话,和牛主任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但和他一直亲近不起来。一来牛主任是个极难接近的人,整天板着脸,不说话则罢,一张口就是大道理,不是国际形势怎么不好,就是国内形势怎么复杂。听说有一次到省上开会,有个政府领导直接把他的發言打断了,说行了吧,你说的这些我比你更了解,你们就是个买卖电力的企业,扯这么多没用的干啥?二来我也不是个能和领导套近乎的人,脾气相投还好说,比如原来的周局长。遇见那种气场不合的,只想离得越远越好。所以到省公司机关以后,和牛主任没有一起单独待过,更别说一起出去了。
  这个时候领导叫,肯定是吃饭,好事坏事先不说,肯定是个花钱的事。我摸摸兜里,虽然工资卡随身带,但里面也就剩三四千块钱,不知能不能应付下来?一路忐忑不安,到了地方一看,还好,酒店的档次不是很高大上,酒水也是30年白玉液。
  桌上除了雷老师,还有六七个都不认识,听他们一张口,都是浓重的白玉山口音。经雷无涯一介绍,不是煤矿老板就是油矿老板,都是近些年涌现出来的暴发户。白玉山地面上山寒水瘦,但底下矿产资源丰富,近些年政策允许,当地老百姓圈山开矿,一夜暴富的不在少数。雷无涯着重介绍牛主任:“省电力公司的大管家、白玉山的骄傲、指日可待的厅级领导……”顺手一指我,“这个也算咱白玉山的人了,小刘,牛主任的手下——对了,他能到省城来,就是牛主任一手办成的。”   这些所谓的农民企业家虽然有了钱,但对权势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尊重,毕恭毕敬地和牛主任握过手,又过来和我握:“小刘不错嘛,有牛主任这样的老乡给你当领导,前程大大的呀。”
  我就像牛主任和雷老师联手做出来的一件成品,被拿出来展示,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布茶倒酒点烟,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口菜。听他们说了半天,大意是想合资开个电厂,找牛主任了解一些政策和程序上的问题。我暗暗嘀咕,这些老乡胆真大,岂不知电厂哪能是轻易开的?虽然国家从政策层面放开了,但前期工作就有几十项,水土环评、污灰排放、煤炭运输、输送通道……随便哪一个流程都涉及几个政府部门,随便哪一个流程走下来都得扒你几层皮。再说了,即便建一个小电厂,也得几个亿的投入。哪有开矿那么容易:把地一圈,买几个抽油机或掘石机,就能开工赚钱了。
  端坐在首席的牛主任还没有开口,雷老师却是信心满满:“干事一定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你说说……咱们这缺啥?电力系统内部的事,有牛主任给咱张罗;白玉山地面上的事,有张副市长给咱撑腰;北京的事,我来跑……咱是谁?怕过谁?干!”
  于是一众人情绪高昂:“干!”一杯杯白酒倒进不同的喉咙里,再吐出一串串豪言壮语。只有牛主任保持了难得的冷静,扳着指头给大家历数建设的不容易:“一要请电力设计院的专家进行建设初评,是不是具备土地、水、排污排灰这些必须的资源,土地面积?土地性质?水够不够用?煤从哪儿运……啊,那是坑口电站呀,坑口电站好,成本低;发电输送的通道问题我来协调。第二,就是向国家发改委申请项目立项,这是关键,要到北京去活动,同时还得经过国家环保总局审核批准。第三,咱们前期能筹多少钱?向银行申请贷款,拿什么抵押?”
  但雷老师很兴奋,胸脯拍得啪啪响:“只要钱到位,哪都不是事……今天先把话撂这儿,搭起个架子,赶明专门开个会,把这章程一定,咱就真刀实枪干起来。”雷老师左右看一看:“我提议,牛主任就当这个白玉山发电厂的筹委会主任,也就是将来这个发电厂的董事会主席,怎么样?”
  大家伙热烈鼓掌,看来是提前商量好的。好在牛主任混迹官场多年,对这个所谓的“主任”兴趣不大,推让了半天,坐在牛主任右手侧的一个瘦子,被大家称为“白玉山首富” 的做了主任,雷老师当了秘书长,牛主任一番推脱之后,被冠以“名誉主席”的身份。牛主任正色道:“不是我不热心老乡们的事,是中央和上级都有要求,不让党员领导干部兼职干私活。”这个借口被大家一致推翻,现在哪个干部不在外兼职?你给我说说……于是扳起指头来,张三李四王麻子列了一堆。我其实听出了牛主任的弦外之音,他作为一个万事俱备、静待提拔的后备干部,没必要因为这事影响了自己的前程。要知道在他这个位子,关注的人还是很多的。
  既然成立了班子,是个组织,总得有个秀才吧。满座都是大老粗。雷老师眼睛看着我,话却说给牛主任听:“牛主任呀,你把小刘从白玉山弄上来,可算是给咱办了个好事,怎么样——让他给咱把这秘书干上?”
  我一瞬间大脑短路——靠,我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变化,难道只是他们安排的一步棋!
  几乎不容我表态,牛主任呵呵一声应承下来。作为“秘书长”的雷老师立即对我这个“秘书”发号施令:“小刘呀,你给大家敬个酒,你虽然不是白玉山当地人,但好歹也在白玉山工作了十多年,对这个地方总有点感情吧,要为白玉山的电力发展、经济发展贡献力量。”
  一个公司的秘书就把我累得半死不活,现在又来个什么“白玉山发电厂筹委会”的“秘书”。不论从感情上,还是从心理上,我都没有把自己和雷老师、牛主任这帮人融为一体,再加上对这个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下意识地一口回绝:“我干不了!”
  这个态度出乎大家的意料,当然,首先是雷老师。他这会酒喝了不少,舌头明显大了,用手点着我,含混不清地质问:“你个小刘……你不知道你咋来到省城的了?”
  我看向牛主任,他正冷冷看着我。我赶紧赔笑解释:“我不是不想干,是真的能力一般、水平有限,怕给大家把事误了。”雷老师还在翻肠搅肚地找词,牛主任就来了一句:“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行不行,不是你考虑的事。以后你记住了,在我手下干活,在工作面前只能回答一个字——是!”
  牛主任不怒自威,声音不高,但很有气势。桌上一众人愣了片刻,掌声四起,这才是干大事的架势呀,牛主任是个帅才呀!说的就是这个理,经典。有人还重复了一遍:“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哎呀,人家当领导的就是厉害,水平就是高,总结得真到位。”
  我臊得满脸通红,一句话接不上来。好在这些白玉山的土豪们心地良善,一个个帮着我说话:“人家小刘也是好心,怕误事嘛……好了好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白玉山人喝酒,都是“N 1”或者“N-1”的阵势,说白了就是几个人喝几瓶酒,状态好了多一瓶,状态差了少一瓶。一时三刻,一箱六瓶酒下肚,话越说越多越说越大,在大家争先恐后的描述中,發电厂已经冒着白烟开始发电了。最后大家归结为一点:关键还在北京,只要北京给咱把手续批了,电厂一转起来,那钱就哗哗哗地流呀。雷无涯故伎重演,电话掏出来,直着眼睛拨号码,拨通了,竖直一根手指在嘴边:“嘘!北京的……”
  于是大家安静下来,听他口齿不清地絮叨:“张司长吗,想你了……王部长吗,没事,给你打个电话……”
  看见牛主任使眼色,我赶紧到前台结了账,还好不到两千块钱,身上的钱够用。之所以花钱少,一来酒水是他们自己准备的,二来得归结于白玉山人的性格,这帮土豪们虽然有钱,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唯有在一个事上舍得:买房子。听说这帮人买房产,都不是一套一套买,而是一层楼一层楼、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整。广为流传的段子是:某个白玉山土豪看中了一个楼盘,顺手一比画,“这一础础(从上到下一溜子)全要了。”打开汽车后备箱,拎出一蛇皮袋子,里边是整捆整捆的人民币,扔给心花怒放的售楼小姐,点钱去吧。所以当地房产界盛传一句顺口溜:“来了白玉山,房价往上蹿;看见白玉山,人民心喜欢。”   六
  自那晚当上“白玉山发电厂筹委会”的秘书,第二天我就起草了一個成立组织机构的文件,交牛主任审阅,看见他把排在第一位的“名誉主席”拉掉,又看了几遍,收起来,对我交代:“再有什么事,我叫你。对了,一定要有政治觉悟,这个在外兼职的事,一定要保密。”牛主任喜欢把大小问题都上升到“政治”高度。
  时间忽忽过去半个多月,工作一忙起来,我几乎把这差事都忘了。这期间,新生到省城开会,带来一个信息:雷老师以“白玉山发电厂筹委会秘书长”的身份,在当地号召大家集资,年收益高达百分之二十。听说这个电厂背后老板是白玉山几大土豪,他和西西里、雨果都有点心动。
  我俩坐在街头吃烧烤。我给他介绍了这个筹委会成立的背景,说明自己的态度:“还是不要参与,项目当然好,但主要是雷无涯这个人太不靠谱。”
  新生不认同:“那些土豪都是吃素的?一个个身家千万,说不定还有过亿的,哪一个不是人精?!”
  我说:“我不是怀疑土豪的智商,我是怀疑雷无涯的人品——我和他打过交道的。”
  新生坚持:“雷无涯充其量就是个掮客,从中赚点零碎。人家这么大的工程, 不会让他当家的。”
  我给他分析:“不要小看雷无涯的能量。这帮土豪们虽然靠着政策提供的便利,暴得大利,但大多社会关系简单,很少有雷无涯这种北京、地方、电力系统三者通吃的一个人物;而雷又是一个虚张声势、胸无城府、唯利是图的小人,所以,这个项目,说实话,我不看好。”
  新生灌下去一杯生啤:“好吧,听你一回。”再把一个烤腰子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哼哼,“耽搁了大家挣钱,再找你算账。”
  谁料当天夜里就接到雷无涯电话。因为和新生吃烤肉有点多,肚子胀,睡得不是很好,好不容易刚睡熟,被电话吵醒,一看时间半夜一点多,忍不住无名火起,再看来电,雷无涯,火更大了,直接挂断。不到一分钟,再响,再挂断。
  翻个身,却是睡不着了。手机再响起的时候,我已经无可遏制自己的愤怒,想着去他妈的,再不给雷无涯留面子了,接通的瞬间,瞄了一眼来电显示,吓得一哆嗦:牛主任。
  牛主任的火气比我还大:“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到底想干啥?”
  我战战兢兢:“哎呀牛主任,我没看清是您的电话……好像是……雷老师……”
  “雷老师的电话就可以挂吗?”
  “……真是雷老师的电话吗?睡得迷糊……没看清,顺手就挂了……”
  “我告诉你,下不为例。再有一次,你试试!”
  “是。不会有下一次了……”我嗫嗫嚅嚅地表态完,听电话那边牛主任的气喘匀了,就问,“那……牛主任,这大半夜的,您有什么指示?”
  一句话又把牛主任的火逗起来了:“大半夜就不能下指示了!大半夜就不能布置工作了?!”
  我朝自己嘴上狠狠一巴掌,他妈的太不会说话了。还得继续给领导道歉:“牛主任,我真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吧,您这么大半夜地操劳,肯定是要紧事……”
  嘟——那边直接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一身冷汗,睡意是一点也没了,点上一根烟,把前后过程反思了一遍,自己有什么错呢?好像没什么呀。但按照公司历任秘书口口相传的“金科玉律”:第一条,领导永远是正确的;第二条,即便领导错了,请参照第一条。还是给自己搜罗了几条罪状,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到牛主任办公室请罪。
  秘书这个岗位很辛苦,也很微妙,一般来讲,只要不出大错,进步比别的岗位要快一点。公司前几任一把手都非常重视秘书工作,时间不长,都给身边的秘书安排了大小不等的职位。所以在以前,办公室的秘书处,又被戏称为公司的“后备干部基地”。前有榜样,我们这一届三个秘书,也都在憋着劲玩命干,期望沿着既有的惯性,能有一个好下场。那两个秘书时间长,一个五年,一个四年,之所以进步不了,一方面是性格耿直,不善交际,只知道埋头干活;当然更主要的原因在一把手于总,用人风格不一样,在他手上,将秘书分为生活秘书和文字秘书两种。生活秘书只有一个,主要是给他提供贴身生活服务,坐班时通风报信接人送客,外出时端茶倒水提包打伞等等。文字秘书就多了,三四个不等,整天就趴在电脑前码字,写“八股公文”。别人不理解,一个省级的电力公司,有多少公文要写呀?我在基层时也不理解,到了这个岗位才知道,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公文量,那就是:无穷无尽。因为一来会议多,二来不管大会小会,领导都离不了稿子。最经典的念稿,就是吃饭的时候,一种是和外面的来客吃饭,人家的领导端着酒杯,三言两语就完了,于总不,很正式地捧两张稿件:尊敬的……,在全党全国人民……的日子里,我们很荣幸地相聚一堂……事后于总很得意:“一顿饭上见高低,咱们这祝酒词,有高度,有深度,有广度,显示出了咱们国有骨干企业的胸怀和气派。”一种是和自己的职工聚餐,于总的稿子更长,大家眼巴巴地看着饭菜变凉,事后埋怨我们这些写稿子的,不会给领导写短一点吗!但于总不愿意:“我就这样的水平吗?两页纸,先不说质量,数量就不达标,没有数量哪来的质量?”也有人委婉地提过意见,不要动不动拿着稿子念半天。于总态度坚定地反驳:“战士能离开钢枪吗?厨师能离开菜刀吗?作为一个领导干部,稿子就是菜刀,就是钢枪,我们就是要一刀一枪管理企业,真刀实枪建好电网搞好服务。”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观点差点笑出来,靠,真刀实枪,又不是抢银行。当然,也只敢在肚里转转,连屁也不敢放。
  于总任上五年多,生活秘书换了三个。当然,于总很注意舆论和形象,这几个秘书都是男性。但文字秘书命就苦了,五年基本没动过,几个人整天给公司“定方向”、“搞规划”、“谋思路”,个人的方向却是越来越迷茫。
  虽然迷茫,但好歹还有个希望。当然,这个希望是建立在领导认可、或者说不反感的基础上。这个领导,不只是于总,还包括你的直管领导。我到机关时间不长,和牛主任又无深交,就这样得罪他,所以心里十分忐忑。   好在第二天一早,牛主任完全没有心思理会我。我给他检讨,他头也不抬地摆摆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一肚子纳闷回到办公室,听那两个老秘书一说,才知道北京传来消息,于总即将调回公司总部任职。这对公司来讲,是个天大的事,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猴王一群猢狲。一时三刻,消息风传,公司上下就乱了。基层老百姓、机关的干事还罢了,乱也只是议论纷纷。各级领导可不一样,有于总手上问题没有解决的,有想借此给于总找点事的,还有想给领导临走时表示表示的,也有多方打探新任领导籍贯爱好的,等等,人生百态,于此集中展现。
  说到这里,介绍一下机关的作风。我到省公司虽然只有不到两个月时间,但和在基层长达十多年的工作相比,还是有好多感触。一是人情味淡了,办公室只有工作关系,私下的友谊少之又少;虽然相互之间很客气,但感觉心里很遥远。二是等级森严,每个等级对应的权责很明确,你工作干得好坏、多少无所谓,最主要的一点,不要越界。越界就是越权,牛主任在部门会议上一再强调,办公室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先民主再集中”后经他发出的声音;任何人越级行事,都是党性原则不强、政治素质不高、工作作风不实的表现。三是相当“唯上”,领导说“一”没有人想“二”,领导说“干”没有人想“为什么干、值不值得干、能不能干好”等战略问题,只去考虑“怎么干”。公司把这叫“执行力”,我不以为然。我性格本就大大咧咧,遇事常有自己的想法,有时还和领导较真,原来在基层还行,现在一到机关,感觉处处受制。有个大学同学在政府机关也干秘书,听了我的描述后很吃惊:“感觉你们很现代的一个企业呀,怎会这样集权和官僚?甚至比政府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正告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究其原因,领导掌握着干部提拔的绝对权力。在这点上,机关都不如基层透明公开,基层单位每年对后备干部还有个考核排名,提拔谁不提拔谁基本不会有太大的出入。因为基层百姓敢说敢闹。机关不,人员素质“高”,多不靠谱的事发生了,都能“沉住气”。这些年来,于总看上谁了,一纸通知“因工作需要”就被提拔了,比如于总的小车司机、给于总在酒店服务的管理人员、陪于总健身锻炼的乒乓球高手、陪于总喝酒喝出一身毛病的接待处处长、公司驻北京的办事处主任等等,都得到了重用。相反,那些只会埋头干活的人,少了在领导面前表现的机会,就多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就以我们三个文字秘书而言,没有节假和双休日,没有上班和下班之分,整天泡在文字里研究琢磨,给领导“出谋划策”,为公司“顶层设计”。但于总看见的,只是牛主任呈给他的稿子,他看不见这些文字背后的辛苦和付出。所以我们在于总手上,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在他调离这段时间,因为各级领导人心惶惶,没有了心思开会,我们也就有了几天难得的清闲。关起门来,三个人叹气,想想于总这五年的政绩:电力市场萎缩了,优质服务退步了,业绩排名下降了,员工收入降低了……但也有两个向上的指标,一个是干部数量大幅增加,一个是安全事故逐年攀升。想想这样的领导,竟然还能调回总部任职,上面用人,也真是,唉唉唉……
  不到一周,尘埃落定。新任领导到岗以后,工作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我又繼续忙了起来。不料牛主任有了时间,这天下班后留住我,劈头盖脸一通收拾,我听了几句才反应过来,还是那天晚上挂电话的事,心里默默念叨两句话:不要高看领导的肚量,不要小看领导的记性。
  牛主任训完了,总结一句:“看你这样子,白玉山发电厂筹委会的秘书,你就不要干了。”
  我点头哈腰,铿锵有力地回答:“是!”
  七
  说起来,还得谢谢牛主任。他的这个决定,无意中救了我。
  于总一走,雷老师好像也消失了。不光在省城看不到,新生他们几个偶尔过来开会,或者电话联系,说在白玉山也好久没有看到过雷老师,下面的各个县供电局,也没有被雷老师骚扰。夜里大家的手机,也好长时间没有响起。
  “奇怪呀……”西西里开玩笑,“看来我们已经离不开雷老师了。”
  雨果分析:“也就于总买雷老师的账,换了这个新来的领导,才不管你有涯无涯(牙)、有耻无耻(齿)。”
  雨果的分析不无道理。公司新来的一把手到任后,先集中进行调研,时间不长,就推出了“三个创新、两个依靠、一个提升”的“321”发展战略,以前于总提出的“三种精神、三种意识、三个抓手”的“三个三”发展战略被抛在脑后。我在一篇稿子中提到“三个三”,被牛主任又收拾了一通:“连这点政治觉悟都没有,怎么能干好秘书?”
  我觉得“帽子”有点大:“这不能叫政治觉悟吧?”
  牛主任对下训话,很少有人反驳,一听我竟然敢辩解,怒火中烧:“共产党都上台了,你还念国民党的经,这不是政治觉悟是什么!!!都‘科学发展观’了,你还在叨叨‘三个代表’,这不是政治觉悟是什么!!!”
  我长吁一声,无言以对,第一次觉得牛主任说得对。捡起被牛主任扔在地上的稿子,心里满是羞愧,学无止境啊。
  时间不长,就到了夏天。女儿本学期一结束,老婆就带着孩子风风火火赶到省城来,其时我已经租好了房子,女儿的学校也联系好了,上了班忙得一塌糊涂,下了班家人欢聚其乐融融,我几乎忘记了还有雷无涯这么一个人。忽然有一天,牛主任叫我到他办公室,关起门来,神色紧张:“雷无涯这段时间和你联系没有?”
  我摇摇头。
  “你和他联系过没有?”
  我再摇头。
  牛主任说:“那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我刚把手机拿出来,牛主任又换了主意,“算了,别打了,你就记住一点,不管谁问起来,我和雷无涯,你和雷无涯,都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因于总而相互认识,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牛主任发愣。
  牛主任明显提高了声音:“听明白没有?”
  我赶紧用力点头:“是。”
  牛主任叹口气:“跟你说也不要紧,什么事呢?就是这个雷无涯呀,卷了一笔钱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雷——无——涯!”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发出来的音。   我有点反应过来:“是那个,白玉山发电厂的事吗?”
  牛主任把桌子一拍:“还能有什么事!这个该死的……”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保持沉默,看牛主任再无指示,准备退出去。牛主任又补充一句:“雷无涯失踪这个事,谁也不要说,一定要有政治觉悟,绝对保密。”
  我再一次用力点头:“是。”
  回到办公室,心神不定,想找个僻静的地方给新生他们几个打电话,问问情况,但想起牛主任的交代,还是没有打。
  牛主任找我谈话,是上午的事。当天下午,公司属地派出所来了两个干警,先关起门来和牛主任谈了半天,再来找我,问我和雷无涯是否认识。
  我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心里有点发毛,尤其那个年轻的警察把本子打开,问我姓名年龄籍贯经历等等,一一登记在册,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你要对你说的每句话负责任。”
  但静下心来想想,我能有什么事?我只说认识但并无交往。警察给我交底:“我们接到报案,说你们牛主任和你,一起成立了个‘白玉山发电厂筹委会’,雷无涯是秘书长,牛主任和你都在其中担任职务。”
  按照牛主任的吩咐,我只说在一起吃了次饭,但并不承认任职的事。
  看来警察对我的兴趣也不大,谈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准备偃旗息鼓。让我签了名字押上手印,合上本子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说:“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要说的。雷无涯和我,充其量也就是认识而已,在我的生活中,类似这样的交往,有成百上千个。至于你们所问集资一事,我真不知情,遑论参与——你们可以查我名下所有资产。”
  警察走后第二天,公司纪检部门又来了两个人找我谈话,问的还是同样的问题,说他们接到举报信。
  我有了和警察打交道的经历,更不把公司纪检部放在眼里,一推六二五:“胡说,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个事。至于牛主任,我不清楚。”
  公司纪检部都是一个单位的熟人,也就不客气:“那举报信里,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你是牛主任和雷无涯一手操持进省公司机关的,碍于牛主任的面子,你当了这个筹委会的秘书。”
  一说到这个,我真来气:“我是通过招聘进的省公司,光明正大,这是公司党委的决定,是一级组织的决定,跟任何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可以查我的应聘资料。”
  紀检部当时也参与了招聘全程的监督。这个说法他们都觉得站不住脚,看我真生气了,于是站起身来:“那就这样吧——我们也就是走个程序,收到举报信,领导交办下来,要回复的。”
  牛主任再找我时,我把两次谈话内容简要做了汇报,当然,牵涉到牛主任的言辞,我添油加醋加了好多正面的信息。牛主任沉吟着不断点头,最后总结一句:“小刘呀,你最近成熟不少,政治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
  出得门来,我禁不住一声冷笑:“政治觉悟!”
  这个事也就这样过去了。妻子还在担心,我安慰她:“咱本来就没事,怕什么。我倒是怕牛主任……”
  我还是小瞧了牛主任的能力,他竟然也平安度过此劫。到了九月份,上级一纸任命,调他到东北某个省公司任职工会主席,由正处升至副厅,这可是牛主任多年来孜孜以求的目标和方向,但对任职地不满意。部门全体聚会欢送他,他端着酒杯感慨:“唉,人过半百,竟然到东北去,那地方,多冷啊……”
  大家伙真诚祝福:“再冷也不怕,您去当领导又不是下现场,再说了,它冷您有热炕头呀,有二人转呀,有赵本山呀,整天看着乐着,笑一笑十年少,说不定,再娶个年轻漂亮的东北大姑娘。”
  也就是酒桌上,最主要牛主任心情好,大家才敢开这样的玩笑。牛主任也笑:“我倒是想呀,就怕家里这位不让呀。”
  牛主任的夫人也在座,是个政府公务员,妻因夫荣,这阵子也笑成一团:“我倒是巴不得,只怕你老牛没有这能力了吧。”
  举座大笑。我到省公司机关小半年了,第一次感受到这个集体的温暖,竟然是在这个集体的领头人离开的时候。
  饭局直喝到十点多才散,基本上都喝多了,我也有了醉意,到家倒头就睡。睡到半夜,忽然电话响起,闭着眼睛接起来,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刘吗……忙啥呢……出来陪我喝酒吧……”
  “谁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雷无涯呀……就在你小区门口,快点。”
  雷无涯不是被公安机关通缉了吗?!集资四千多万,卷款潜逃,跟老婆都离婚了,怎么会出现在我家小区门口?
  妻子也醒来了,看着我发愣。我定定神,大脑在飞快地转动,却想不到合适的词:“雷老师吗,这个……您不是……好久不见了……”
  “对呀,所以想你了嘛。下来吧,快点。”
  电话挂了,我还在琢磨:怎么会?一个通缉犯,无事一样地叫我喝酒!
  妻子倒是反应快:“对了,赶紧报警。”
  我反对:“报警的事不能做,毕竟还算是帮过咱。再说了,谁知道雷无涯背后有什么人?听他的语气,好像没事了……”
  妻子都吼起来了:“有事没事你都不准去!他是个通缉犯!他找你,绝不只是喝酒这么简单,肯定又有事。”
  是呀,那怎么办?报警吧,不能,也不敢。去吧,更不敢。
  电话又响起来,雷无涯在那边很生气:“小刘呀,咋回事?磨磨蹭蹭的,快点。还要给你介绍几个领导呢。”
  放下电话,我下了决心,给妻子解释:“这样吧,我给他送点酒钱,就说我走不开。不管他怎么想,咱们要做到有情有义。”
  我一边说一边从皮夹里翻出不到两千元,再问妻子要。她不给,还骂我:“你就跟着雷无涯坐牢去吧。”
  我不理她,披上衣服赶到楼下。小区门口是一条大路,灯火通明,虽然是盛夏,但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多,街上异常空旷,偶有夜行的出租车呼啸而过,行人一个没有。
  我在小区门口左右顾盼,雷无涯不见踪迹。我不敢喊,静静地站在夜色里,抽完两根烟,还是不见他,打手机,也没有人接。
  夜风刮过,路两侧的法国梧桐叶子一阵喧哗。声响过后,更见静寂。
  雷老师从此销声匿迹。八年多过去了,我再没有见过他,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偶尔,手机半夜会再响起来,我一惊而起,却都不是他。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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