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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完毕业照的礼堂里最后一盏日光灯熄灭，学生们吵嚷的声音渐渐平移到几十米开外的教学楼里，背后是一片新摘种的树木。操场上零星还有几个学生自拍留影，红色跑道的尽头，废弃的公共厕所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所有的一切都在固定的镜头里慢慢膨胀，直到变成诡谲的三原色色块充斥在黎笙的视界里。她猛地回过神，眼睛有些干涩，便伸手揉了揉，放下的时候，林佳琦憨憨地笑着站在她面前，高度近视的眼镜把她太阳穴和颧骨之间液化成弯曲的形状。
地面腾起的水蒸气将两个人牢牢裹紧，黎笙伸出手，想要触摸她。
“阿笙。当初许的愿望一定很快要实现了吧。”林佳琦雾面的脸上慢慢扯起一抹笑容。
黎笙僵住的手停在半空中，眼泪滑落。
“夏末的时候，我们再去看一场演唱会吧，上次……是太久远的事了。”
“好人”黎笙的话音刚落，天空像是被肆意拉扯起几块灰蓝色的幕布，晴空被乌云覆盖，一束闪电像走火的光，飞快将其割破。
雨水一颗一颗变成长串，跌落在地上。
林佳琦就那么看着她，越发密集的雨水把刘海儿淋成一绺绺挡住了视线。黛色的视界里，那是只有两个人的下雨天，不管已经弄脏的帆布鞋，拎起制服裙摆，飞快冲向演唱会现场。
尖叫声刺破耳膜。
1
“到底还要等多久啊，你那个黄牛贩子可不可靠？”黎笙倚靠在印着饮料牌子的伞柄上不停地看时间，被雨水湿润的白衬衫贴着皮肤，风吹来的时候，掀起阵阵寒意。
站在雨帘前的林佳琦双手拢着眼睛，朝亮着光的街道上张望，表情挤在一起像一个“囧”字：“可靠啊，他们之前来看演唱会都是向他买的。”
“嘁，在刚刚那家买了不就成了，不过贵了100块而已。还有十分钟就开始了。如果没看到开场我们就绝交！”黎笙抱怨着，“绝交”两个字，经常被她挂在嘴边。
林佳琦正想回应，就被突然狂卷而来的风和黎笙的尖叫给打断了，体育馆外唯一能躲雨的大伞被吹翻。天空如同倾斜60°将雨水迎面扑来。
周围逗留的歌迷都撑着各色的花伞，只有黎笙和林佳琦两人，被雨水粗鲁地包裹着。
“把书包顶头上啊！”林佳琦放声喊道。
“不行！这是我新买的欸！”倔强的少女心，黎笙抱起胳膊，紧盯着前方与雨水对抗。
过了一会儿，意识到头上没雨了，回过神才发现比她矮半个头的林佳琦正吃力地举着她的搭扣书包，踮起的脚尖微微有些发颤。
“不要死撑啦你！”黎笙推了她一把，重新站回雨里。
离开场还有两分钟的时候。林佳琦在一个烟摊前看见了那个黄牛贩子。
“喂喂喂，是你是你！”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撇下黎笙。眼看只有几步之遥，却被半路杀出的女生抢了先，只见她把手里一叠红色的纸币塞到黄牛贩子的衣兜里，“师傅，A区的票还有吧？”
“就剩一张了。”
林佳琦眼神扫到那个女生身上然后飞快避开。缓缓举起手里被淋湿的钱，像极了功夫片里比武前的阵势，没有电光火石，只有异口同声的叫嚷：“给我！”
开场倒计时。
雨水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黎笙已经被淋得有些发怵，呆怔地把视线落在一个迷蒙的点上，脑里正上演着自己正站在离偶像最近的位子，一边哭一边跟着他唱歌。
“阿笙！票！”是林佳琦用一张A区的票把她唤了回来，她把已经起皱的门票塞给她，然后捂起肚子，脸上涌起难受的表情，“你先进去，我去找厕所。”
突如其来的兴奋让她还有些难以转换情绪，只能傻乎乎地拽紧门票，慢条斯理地向前移步。
“愣着干什么，跑啊！”
“哦、哦……”终于扯起一抹笑，她用手心捂住门票，转身飞快地冲进刺目的黄色灯光里。
林佳琦站在原地，像被弄丢的小孩，只能任凭雨水疯狂地灌着，眼睛被雨水刺痛，连呼吸都需要用力。她按着空空如也的钱袋，轻声对灯箱里的偶像说了声：“不好意思，下次再来看你哦。”
2
早自习前，黎笙在座位上被团团围住。
同学们都争着看她相机里的照片，对偶像每一个招手或是转头的动作夸张地惊呼着，位子上因为喉头严重发炎的黎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仍然享受这种幼稚的骄傲感，撑着脑勺不断向那些“他本人是不是帅死了”“现场很棒吧”“你坐好近哦。运气好好”的问题点着脑袋。
直到班主任掷地有声的咳嗽传来时，大家才整齐地坐回座位上。她抱着一摞试卷走上讲台，视线落在黎笙这边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目光的冷冽。她轻了轻嗓子，说：“上次的随堂测试做的都不是很理想，马上升入高三了，怎么大家还是不抓紧时间呢，早自习是拿给大家玩的吗？”目光落到第一排靠墙的林佳琦身上，严肃的表情终于展出笑容，“你们要多向林佳琦同学学习啊，你看看人家，就不参与你们那些无聊的活动，每次考试才能拿高分嘛。”
“嘁……”斜方的女生翻了个夸张的白眼，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长成那样除了学习还能干吗？”
如果说起林佳琦的长相，用来描写十七岁女生天真可爱，明眸皓齿，亭亭玉立，温柔雅静，身材娇俏的——反义词应该都可以用到她身上，委婉一点说，放在人堆里因为长得不规则也能“夺人眼球”。
资优生、皮肤黑、身材矮胖、性格孤僻，种种标签一定能成为被班上女生排挤，被男生欺负的不二人选。
“就是！”回应女生的人，是黎笙。
“我听学姐说昨晚有一个四眼田鸡黑鬼跟她抢门票，不会就是她吧。”前座的女生靠在椅背上，偷偷张着嘴小声搭腔。
“怎么可能，她还会去看演唱会？怕是只爱算三角函数吧。”
“对啊，而且她又没朋友，自己去看演唱会，也蛮瞎的吧。”两个人一前一后聊着，女生见黎笙不讲话了，于是踢了下她的桌腿，却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只见她挺直腰，双手呈握拳的姿势，就像对什么东西深恶痛绝一样说，“我特别讨厌她。” 特别讨厌林佳琦。
特别讨厌——我的朋友。
周五没有晚自习，下课铃没响多久，教学楼内就人去楼空，只剩下林佳琦这一组例行大扫除。
确切一点说，是只剩下林佳琦一个人。
女生的朋友圈就像是能够独自分化的卵，它们在同一个母体因为不同的标准区隔成若干个可怕又神秘的区域，并且很有可能因为其中一个的背叛而导致整个圈子破裂，或者引起不同的圈子范围从小到大的波澜。
林佳琦是被筛选后，多出的那个人。
她按着因为昨晚淋雨后有些胀痛的脑袋，心想打扫完教室还有走廊和花坛的公区就忍不住全身一紧。关上教室的门窗，手机响了，是黎笙传来的简讯：“你弄完没有，我在你家楼下。”
想起今天要辅导黎笙做作业（其实是做完借给她抄），于是像装了马达一样快速收拾完公区，骑上单车就冲出了学校。
等到她气喘吁吁赶到楼下的时候，黎笙正躲在便利店里吃冰，她在玻璃窗后面边吃边整理精心打理的卷发。见林佳琦在外面，于是鬼祟地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班上的人，才主动向她招了招手。
林佳琦把填完答案的数学试卷推到黎笙跟前，看她迫不及待的就像终于等到偶像剧的更新，提起笔哗哗抄起来。林佳琦心里明白，两年多的时光里，她仅仅只能用这种慢性茶毒的方式来换得黎笙这唯一的朋友，尽管总会在第二天班上出现大半的雷同卷之后被老师批评，但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一会去我家吃饭吧。”林佳琦假装漫不经心地提到。
“我才不去嘞，”黎笙在两张试卷之间晃着脑袋，“你妈罗嗉死了。”
“喔……”林佳琦把腿并拢，搓了搓干燥的手心。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随口提了一句“怎么不叫你那个水灵的朋友来家里玩啊”，像是突然被针刺了一下，林佳琦放下碗筷，含糊着“我吃好了”就冲进卧室，把门锁上，说不上是悲伤的心情，就跌坐在床上，倚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把腿缩了回来。
不相信无理由的眷顾和被爱，不相信能拥有友情，不相信暗恋的人也正暗恋着她，但是往往这些不相信的，总是与想要的相同。
3
这天上学的时候，刚拐进教学楼前的林荫小道，林佳琦就看见对面与她并排行走的黎笙，出于本能地想举起手打招呼，却被她锐利的眼色给退了回去。几个身材高挑的同班女生从后面走上来，亲昵地挽过黎笙的胳膊。聊起今年许愿节的事。其中一个女生注意到左边落寞的林佳琦，似乎以她作为话题，开始讲起了不甚动听的玩笑，传来的笑声像是揉进耳蜗里的砂纸，摩挲着发出尖锐的噪音。
作为与黎笙成为朋友的条件，就是在学校里要装作不认识。
一年一次的许愿节。所有人都希望能把亲手制作的愿望彩带扔到教学楼背后的木棉树上。褐色的树干上堆叠着如同裙摆一样的嫣红色花朵，从远远看去，像是失重的红烟，安静地层层晕开。
黎笙捏紧手里写着“给我一个优质男朋友吧”的彩带，专门选在晚自习前人少的时间，偷偷来到木棉树下。因为落日和花朵的缘故，仰头的脸颊上也泛着阵阵红晕，她望着树上挂满的各色彩带，暗自祈祷一定要挂上去。
“我要恋爱！我要帅哥！”深呼吸默念了一遍，然后向后迈开步子，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抛物动作，蓝色的彩带随着弧线轻松地挂在了木棉树的最顶端。
“yeah！”心情大好的黎笙双手合十，向后退了两步。看着自己那根蓝色的彩带，眼睛里溢满了笑意。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抹刺眼的黄穿进树枝当中，不偏不倚正好撞在黎笙的彩带上，眼睁睁地看着它抖了一下身子，然后掉了下来。
“啪嗒”——刺耳得如同被放在狭小空间里玻璃的破碎声。
从树干后面探出头的人是。林佳琦。
“阿、阿笙……”见四周没什么人，便怯怯地打了个招呼。
“林佳琦！”在黎笙的眼里，林佳琦现在就是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的怪物，她笔直地冲过去，“你有病吧你！”还不忘推了她一把，“你扔个屁啊，把我的都撞下去了你没看到吗？”，另一只手也上来，直接把她推到地上，鼻梁上厚重的眼镜偏向一边，“一年一次的愿望散，怎么每次都让我那么讨厌你啊……”
黎笙愣住了，嘴巴微张着。因为她看见林佳琦的眼镜片上覆了一层水雾，脸上如同放上一个磁铁把五官吸引到一起。停顿了几秒钟，林佳琦爬了起来，别过脸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然后跑到木棉树后面。
传来一次又一次跳跃落地的声音。
直到把彩带丢到最高的树顶上时，她才喘着气游离过来，经过黎笙身边的时候，不敢看她，只能与她保持一米的距离，胆怯地说了声“对不起”。
“哦哈哈！黎笙、林佳琦！你们两个在说话欺！”从不远处传来同班女生不怀好意的笑声。
就像是由头顶往身体灌下来的滚烫气体。郁结在每一个跳动的细胞里，黎笙不知所措地拼命摇头，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仓皇地逃走。
那一刻，仿佛是被窥探到最私人的秘密，羞耻、害怕、担心而又抱怨。
可是，秘密，只有暴露出真相的时候，才有它的意义。
放学后，黎笙习惯性地挽过斜对面女生的胳膊，却被对方粗鲁地甩了回来：“找你的朋友去啊！”
“……”黎笙咽了团口水，“你误会了。”
“平时把别人说得一文不值，结果关系好到能一起去许愿，你也真能装啊。黎笙。”对方的语气不留一点余地。
“……”
“保不准在我们面前装友好，背后说了我们多少坏话。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恶……”，“心”字没说出口，就被突然冲出来的林佳琦截断了，只见她把整个身子都压在那个女生身上，嘴里默念着“我不准你这么说阿笙”，女生吓得反抗，一掌扇掉了林佳琦的眼镜，然后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拉扯她的头发。
旁边还没走的同学就这么三五成群地议论着，有的还举起手机一脸嘲笑地记录这一幕。而黎笙，正扶着桌缘像被谁拔了插头一般呆怔着，空气里似乎钻进一丝血腥味。她觉得教室里太闷了，只有门外。才能保持正常的呼吸。 当她跑出教室的那一刻。眼泪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教室里依然传出女生凄厉的尖叫，她躬下身子，然后用手背捂住眼睛。张嘴哭了出来。
4
不过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就算自己不是美女，但跟你做朋友依然可以找到无数的优越感。
不过是因为你成绩好，所以跟你做朋友可以在每天放学的时候有作业可以抄。
不过是因为你弱小孤单，所以跟你做朋友是为了显示自己跟那些欺负你的人不一样。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讨厌你。
但是因为讨厌你，所以要跟你做朋友。
5
黎笙从此被女生的小团体孤立，渐渐也变成跟林佳琦角色一样的人。
练习册会在第二天不翼而飞，抽屉里随时都像有人翻过的样子，午餐的时候变成一个人，就连上学放学的路上，也没有人再亲切地叫她名字。
仿佛掉进与外界隔绝的洞穴，周遭是长着红色奇异花朵的植物，然后在每一个即将睡去的夜晚，都会变成无数张嘴巴，不断发出“骗子”“骗子”一样讽刺的叫嚣。
而当她某天在楼梯转角处撞上的男生，则是唯一一个站在洞穴门口，向里喊“有没有人啊”的人。
也许是许愿节上被林佳琦扔上树的愿望成了真，真的出现一个比班上所有女生的男朋友都要优秀的男孩。身上总是散着淡淡汗水的咸味，干净的白色衬衫贴在蝴蝶骨上，笑起来就像初夏浙淅沥沥却又不肯停歇的小雨。堆积成的一条温润的河。
“后面那个女生。你认识吗？”男生推着单车，转过头问身边的黎笙。
“哈？”黎笙别过头，不远处的林佳琦忙不迭背过身去，如果说因为她没有遵守约定而被班上的同学排挤是完全不可原谅，但其实现在能遇见这个男生多多少少也算有她一半的功劳。也许也只有经历了那么多的错误，才会遇见现在的正确吧。黎笙自顾自地点点头，浅笑，“……同学啦。”
“那叫她一起吧，吃小火锅人多热闹一点。”
“唔……”想了想，“好。”
黎笙停下，转过身，林佳琦已经躲进街边的发饰店里。她站在门口。煞有介事地摆弄着一排挂件。心里默默读秒，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偷偷把头移出去。
“要不要去吃小火锅啊。”黎笙和男生已经站在她背后了。
林佳琦吓得脸色有些淡白，她不知该把眼神放在哪里，踟蹰着不敢相信黎笙在对她说话。
“愣个什么劲儿啊，问你要不要去吃火锅！”黎笙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这是半个多月后，黎笙第一次跟她说话。
“你好？”男生温柔的声线。
“好！”
“所以是要去咯？”黎笙有些不耐烦了。
“去、去……”林佳琦努力撑起笑容，她激动地用力一推鼻梁上的眼镜。眼角上的疤痕露了出来。黎笙当然看在眼里，这个因为她跟同学打架的笨女孩，永远都——这么让人讨厌。
“走啦！”黎笙咧起嘴，亲昵地挽过她的胳膊，把她带出了发饰店。林佳琦有些愣神，这个她往日只会跟其他女生做的动作，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是不是证明。她们又可以做朋友了？
林佳琦也笑了起来，心想，她挂在木棉树上的愿望。应该是实现了。
那晚三个人吃完小火锅后，男生因为跟朋友有约就先走了，剩下黎笙和林佳琦二人。回家的路上彼此都缄默不语，深怕谁的一句话可能就会陷入尴尬。眼看马上就要走向分别的路口，林佳琦喘了口气，用很小的声音问：“夏末的时候，我们再去看一场演唱会吧。”
“嗯。”
“这次我保证会准时弄到黄牛票的！”
“嗯。”
“……”努力寻找话题。“还有我……”
“下次别那么傻了，”黎笙打断她，“自己可是女孩子，打架打得浑身是伤多难看。”
林佳琦咧嘴笑起来，脸上的肉挤在一起，额上、眼角、身上、还有心上的伤痕须臾间消失，她不知说什么，就重重点了个头。
“我就是那么随便说一下而已……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
“不要……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吧。”
“哦、好……”林佳琦收拢笑容，向右边指了指，“那我走这边。”
“我走这边。”
“嗯。拜拜。”
“拜拜。”
头顶密密麻麻的天线把渐沉的天色隔离成规则不一的方块，像一张巨大而又厚实的网，牢牢把整个城市给罩住，城里的人以为是庇佑，其实是束缚。两个人从中心而左右离散的点，延长成直线，最后伸向城市的尽头。想要触摸到。网状天空的边缘。
林佳琦在许愿节上丢的愿望彩带，黄色的底上写着一行工整的黑色字迹。
“我想跟黎笙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6
再美的愿望总会落空，梦也终有苏醒的那一天。
上次与林佳琦打架的女生，正翻箱倒柜地找昨天的数学练习卷，翻书包时不小心把粉色的kitty钱包拽了出来。
刚好落在黎笙的课桌前。
她放下笔，朝女生看了一眼，然后吸起下嘴唇，努力弯下身子帮她拾起，以为就能捡回她们过去的友情。可惜的是，她看见钱包里夹着一张那个男生搭着她的大头贴。
弯着的腰有些发颤。双腿失去力气，直接从凳子上栽了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全部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抱歉地给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点头赔罪，心绪混乱地把凳子摆好。女生把钱包捡起来，眼神在黎笙和大头贴上游弋，然后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遗憾但又有些幸灾乐祸。她用书挡住脸。然后用口型对黎说话。
“他叫付寒……”
黎笙握紧双手，因为紧张而不断地摩挲指节。
“玩网游认识的学长，我认的哥哥。”
不知从哪里丢来的一块石头，砸进湖面的时候狠狠疼了一下。 “我让他……故意接近你的，让你喜欢上他，再把你甩掉。”
思维也被那块下潜的石头牵引着，慢慢朝最深的水底游去。
说着，女生撩起斜刘海，露出一块结痂的赤色伤口：“因为这是你自找的呀，讨、厌、鬼。”
为什么迟迟到不了水底呢？
为什么越往深处越暗，四周都是恐惧又锐利的声音呢？
始终漂浮着，却不能脚踏实地，那种感觉糟糕透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原来自己才是一直被讨厌的那个人啊。
那晚，黎笙逃掉了自习，独自跑到体育馆的门外，灯箱广告上预告偶像的演唱会将在夏末加场，她看着海报上故意摆出深沉模样的偶像。竟捂起嘴嘤嘤哭了起来。
从遇见到知道男生的名字再到揭开真相，不过短短十天，胃里甚至还残留着小火锅的味道。她一厢情愿地相信愿望的给予，却忽略了生活带给她的真实和虚假。
还没来得及牵手呢，还没有被他真正地告白过呢，还没挽着他去班上炫耀呢，怎么能就这么匆忙结束了呢。
天边轰隆一声，很快又要下雨了。
不出几分钟。细密的雨水在体育馆的黄光里拼命连成一片。黎笙蹲在地上，抱着双腿不住地哭，头发因为湿透而一搓一搓粘在一起。大概是哭累了吧。她颤颤巍巍地立起身，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头上有一把花伞。而早已浑身湿透的林佳琦，正一脸憨笑地撑着伞，眼镜镜片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雨水。
一瞬间，崩溃了心底的最后防线，趴到她身上狠狠哭了起来。
我们还年少。可以僵持。我们还年少，可以轻狂。
但是，没时间原谅。
第二天上学时，那个女生和林佳琦的座位都空着，据说是有人在林佳琦的书包里发现很多那个女生的卷子、练习册和作业本。被主任叫去问话了。等她们回来的时候，女生看黎笙的眼神里传递出的厌恶，不由地让她升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
一天体育课，教室里只剩林佳琦和黎笙两人。林佳琦端着装有菊花茶的水杯问黎笙要不要一起去打水。黎笙漫不经心地摇摇头。继续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窗外。
林佳琦走后，突然闯进来几个高年级的男生，他们的制服上用圆珠笔画满了奇奇怪怪的图案，头发被吹得高高的，每一处都刻着“不良少年”的标签。
“黎笙在哪？”其中一个留着平头的高个子恶狠狠地问她。
当时是出于什么心情呢？是害怕、是推脱、是出于本能地撒谎还是已经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场风暴而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这么说——
“……开、开水房。”
男生们商量着离开了，黎笙把悬着的心放下来。下课铃响起后，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回了教室。安静的教室立刻变得沸反盈天，老旧的风扇被男生全部打开，头顶的扇叶伴着“嘎吱”的叫嚷快速旋转起来。
林佳琦的课桌上，一本打开的语文书，其中一页被风吹得一上一下呼扇着，就像连着一根无形的丝线，被谁淘气地拽着。
她一直没有再回来。
或者说是，永远消失了。
好像有什么连接在黎笙手里的线，突然断了。
“砰！”
学校的论坛里，一个不堪入目的视频在被管理员删除前仍然被竞相传阅。视频里，是操场上废弃的公共厕所，摄像机对着一个女孩，昏黑的光线虽然看不清楚，但仍能分辨男生刺耳的“扒光她”的声音，制服被撕烂的声音，眼镜掉落的声音，还有由始至终，那急于寻求帮助却无能为力的尖叫。
——“肚子上有三层肉呢！”
——“身材跟我奶奶一样。”
——“黑鬼！”
——“哈哈哈哈。”
林佳琦从教学楼上跳下来的时候，坐在靠窗位置的黎笙感觉到练习册上突然飞过一块灰色的阴影。只是她没想到，最后一次见到阴影的主人，是在那棵木棉树下，从嘴里流出的血把干净的白衬衣染红，破碎的眼镜在阳光下投射出一道道光线来。木棉树上的愿望彩带依然鲜艳，花朵依然嫣红，只是所有美好的景象，都变得空洞而疏远。
“我想跟黎笙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想”要的，总是与“会”成为的，默默背道而驰着。
7
升入高三之后，那棵木棉因为舆论的压力被移植到别的地方去了。
许愿节也从此取消。
黎笙总会做很多次相同的梦。那个梦里，她跟林佳琦在雨中放肆奔跑着，手里握着已经被雨水润透的门票，目的地是那个能刺痛眼睛、震破耳膜被黄色强光笼罩的体育馆。
或许那个夏天，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值得怀念，也或许因为怀念，才终究看清楚一些早被忘记的珍贵。朋友是伞，下雨天才用，晴天时如果随意丢弃，那等到下一个梅雨季节，可能就找不到他们了。
以为是自己的光芒、美丽、强大一直庇佑着你的可怜、弱小、孤单。其实，漫长而又泥泞的青春里，是你，用你的美丽你的光芒你的强大，默默保护着可怜弱小而又孤单的我。
为我一直撑着。挡过所有的风雨。
所有的一切都在固定的镜头里慢慢膨胀，直到变成诡谲的三原色色块充斥在黎笙的视界里。她猛地回过神，眼睛有些干涩，便伸手揉了揉，放下的时候，林佳琦憨憨地笑着站在她面前，高度近视的眼镜把她太阳穴和颧骨之间液化成弯曲的形状。
地面腾起的水蒸气将两个人牢牢裹紧，黎笙伸出手，想要触摸她。
“阿笙。当初许的愿望一定很快要实现了吧。”林佳琦雾面的脸上慢慢扯起一抹笑容。
黎笙僵住的手停在半空中，眼泪滑落。
“夏末的时候，我们再去看一场演唱会吧，上次……是太久远的事了。”
“好人”黎笙的话音刚落，天空像是被肆意拉扯起几块灰蓝色的幕布，晴空被乌云覆盖，一束闪电像走火的光，飞快将其割破。
雨水一颗一颗变成长串，跌落在地上。
林佳琦就那么看着她，越发密集的雨水把刘海儿淋成一绺绺挡住了视线。黛色的视界里，那是只有两个人的下雨天，不管已经弄脏的帆布鞋，拎起制服裙摆，飞快冲向演唱会现场。
尖叫声刺破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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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要等多久啊，你那个黄牛贩子可不可靠？”黎笙倚靠在印着饮料牌子的伞柄上不停地看时间，被雨水湿润的白衬衫贴着皮肤，风吹来的时候，掀起阵阵寒意。
站在雨帘前的林佳琦双手拢着眼睛，朝亮着光的街道上张望，表情挤在一起像一个“囧”字：“可靠啊，他们之前来看演唱会都是向他买的。”
“嘁，在刚刚那家买了不就成了，不过贵了100块而已。还有十分钟就开始了。如果没看到开场我们就绝交！”黎笙抱怨着，“绝交”两个字，经常被她挂在嘴边。
林佳琦正想回应，就被突然狂卷而来的风和黎笙的尖叫给打断了，体育馆外唯一能躲雨的大伞被吹翻。天空如同倾斜60°将雨水迎面扑来。
周围逗留的歌迷都撑着各色的花伞，只有黎笙和林佳琦两人，被雨水粗鲁地包裹着。
“把书包顶头上啊！”林佳琦放声喊道。
“不行！这是我新买的欸！”倔强的少女心，黎笙抱起胳膊，紧盯着前方与雨水对抗。
过了一会儿，意识到头上没雨了，回过神才发现比她矮半个头的林佳琦正吃力地举着她的搭扣书包，踮起的脚尖微微有些发颤。
“不要死撑啦你！”黎笙推了她一把，重新站回雨里。
离开场还有两分钟的时候。林佳琦在一个烟摊前看见了那个黄牛贩子。
“喂喂喂，是你是你！”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撇下黎笙。眼看只有几步之遥，却被半路杀出的女生抢了先，只见她把手里一叠红色的纸币塞到黄牛贩子的衣兜里，“师傅，A区的票还有吧？”
“就剩一张了。”
林佳琦眼神扫到那个女生身上然后飞快避开。缓缓举起手里被淋湿的钱，像极了功夫片里比武前的阵势，没有电光火石，只有异口同声的叫嚷：“给我！”
开场倒计时。
雨水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黎笙已经被淋得有些发怵，呆怔地把视线落在一个迷蒙的点上，脑里正上演着自己正站在离偶像最近的位子，一边哭一边跟着他唱歌。
“阿笙！票！”是林佳琦用一张A区的票把她唤了回来，她把已经起皱的门票塞给她，然后捂起肚子，脸上涌起难受的表情，“你先进去，我去找厕所。”
突如其来的兴奋让她还有些难以转换情绪，只能傻乎乎地拽紧门票，慢条斯理地向前移步。
“愣着干什么，跑啊！”
“哦、哦……”终于扯起一抹笑，她用手心捂住门票，转身飞快地冲进刺目的黄色灯光里。
林佳琦站在原地，像被弄丢的小孩，只能任凭雨水疯狂地灌着，眼睛被雨水刺痛，连呼吸都需要用力。她按着空空如也的钱袋，轻声对灯箱里的偶像说了声：“不好意思，下次再来看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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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自习前，黎笙在座位上被团团围住。
同学们都争着看她相机里的照片，对偶像每一个招手或是转头的动作夸张地惊呼着，位子上因为喉头严重发炎的黎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仍然享受这种幼稚的骄傲感，撑着脑勺不断向那些“他本人是不是帅死了”“现场很棒吧”“你坐好近哦。运气好好”的问题点着脑袋。
直到班主任掷地有声的咳嗽传来时，大家才整齐地坐回座位上。她抱着一摞试卷走上讲台，视线落在黎笙这边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目光的冷冽。她轻了轻嗓子，说：“上次的随堂测试做的都不是很理想，马上升入高三了，怎么大家还是不抓紧时间呢，早自习是拿给大家玩的吗？”目光落到第一排靠墙的林佳琦身上，严肃的表情终于展出笑容，“你们要多向林佳琦同学学习啊，你看看人家，就不参与你们那些无聊的活动，每次考试才能拿高分嘛。”
“嘁……”斜方的女生翻了个夸张的白眼，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长成那样除了学习还能干吗？”
如果说起林佳琦的长相，用来描写十七岁女生天真可爱，明眸皓齿，亭亭玉立，温柔雅静，身材娇俏的——反义词应该都可以用到她身上，委婉一点说，放在人堆里因为长得不规则也能“夺人眼球”。
资优生、皮肤黑、身材矮胖、性格孤僻，种种标签一定能成为被班上女生排挤，被男生欺负的不二人选。
“就是！”回应女生的人，是黎笙。
“我听学姐说昨晚有一个四眼田鸡黑鬼跟她抢门票，不会就是她吧。”前座的女生靠在椅背上，偷偷张着嘴小声搭腔。
“怎么可能，她还会去看演唱会？怕是只爱算三角函数吧。”
“对啊，而且她又没朋友，自己去看演唱会，也蛮瞎的吧。”两个人一前一后聊着，女生见黎笙不讲话了，于是踢了下她的桌腿，却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只见她挺直腰，双手呈握拳的姿势，就像对什么东西深恶痛绝一样说，“我特别讨厌她。” 特别讨厌林佳琦。
特别讨厌——我的朋友。
周五没有晚自习，下课铃没响多久，教学楼内就人去楼空，只剩下林佳琦这一组例行大扫除。
确切一点说，是只剩下林佳琦一个人。
女生的朋友圈就像是能够独自分化的卵，它们在同一个母体因为不同的标准区隔成若干个可怕又神秘的区域，并且很有可能因为其中一个的背叛而导致整个圈子破裂，或者引起不同的圈子范围从小到大的波澜。
林佳琦是被筛选后，多出的那个人。
她按着因为昨晚淋雨后有些胀痛的脑袋，心想打扫完教室还有走廊和花坛的公区就忍不住全身一紧。关上教室的门窗，手机响了，是黎笙传来的简讯：“你弄完没有，我在你家楼下。”
想起今天要辅导黎笙做作业（其实是做完借给她抄），于是像装了马达一样快速收拾完公区，骑上单车就冲出了学校。
等到她气喘吁吁赶到楼下的时候，黎笙正躲在便利店里吃冰，她在玻璃窗后面边吃边整理精心打理的卷发。见林佳琦在外面，于是鬼祟地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班上的人，才主动向她招了招手。
林佳琦把填完答案的数学试卷推到黎笙跟前，看她迫不及待的就像终于等到偶像剧的更新，提起笔哗哗抄起来。林佳琦心里明白，两年多的时光里，她仅仅只能用这种慢性茶毒的方式来换得黎笙这唯一的朋友，尽管总会在第二天班上出现大半的雷同卷之后被老师批评，但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一会去我家吃饭吧。”林佳琦假装漫不经心地提到。
“我才不去嘞，”黎笙在两张试卷之间晃着脑袋，“你妈罗嗉死了。”
“喔……”林佳琦把腿并拢，搓了搓干燥的手心。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随口提了一句“怎么不叫你那个水灵的朋友来家里玩啊”，像是突然被针刺了一下，林佳琦放下碗筷，含糊着“我吃好了”就冲进卧室，把门锁上，说不上是悲伤的心情，就跌坐在床上，倚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把腿缩了回来。
不相信无理由的眷顾和被爱，不相信能拥有友情，不相信暗恋的人也正暗恋着她，但是往往这些不相信的，总是与想要的相同。
3
这天上学的时候，刚拐进教学楼前的林荫小道，林佳琦就看见对面与她并排行走的黎笙，出于本能地想举起手打招呼，却被她锐利的眼色给退了回去。几个身材高挑的同班女生从后面走上来，亲昵地挽过黎笙的胳膊。聊起今年许愿节的事。其中一个女生注意到左边落寞的林佳琦，似乎以她作为话题，开始讲起了不甚动听的玩笑，传来的笑声像是揉进耳蜗里的砂纸，摩挲着发出尖锐的噪音。
作为与黎笙成为朋友的条件，就是在学校里要装作不认识。
一年一次的许愿节。所有人都希望能把亲手制作的愿望彩带扔到教学楼背后的木棉树上。褐色的树干上堆叠着如同裙摆一样的嫣红色花朵，从远远看去，像是失重的红烟，安静地层层晕开。
黎笙捏紧手里写着“给我一个优质男朋友吧”的彩带，专门选在晚自习前人少的时间，偷偷来到木棉树下。因为落日和花朵的缘故，仰头的脸颊上也泛着阵阵红晕，她望着树上挂满的各色彩带，暗自祈祷一定要挂上去。
“我要恋爱！我要帅哥！”深呼吸默念了一遍，然后向后迈开步子，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抛物动作，蓝色的彩带随着弧线轻松地挂在了木棉树的最顶端。
“yeah！”心情大好的黎笙双手合十，向后退了两步。看着自己那根蓝色的彩带，眼睛里溢满了笑意。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抹刺眼的黄穿进树枝当中，不偏不倚正好撞在黎笙的彩带上，眼睁睁地看着它抖了一下身子，然后掉了下来。
“啪嗒”——刺耳得如同被放在狭小空间里玻璃的破碎声。
从树干后面探出头的人是。林佳琦。
“阿、阿笙……”见四周没什么人，便怯怯地打了个招呼。
“林佳琦！”在黎笙的眼里，林佳琦现在就是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的怪物，她笔直地冲过去，“你有病吧你！”还不忘推了她一把，“你扔个屁啊，把我的都撞下去了你没看到吗？”，另一只手也上来，直接把她推到地上，鼻梁上厚重的眼镜偏向一边，“一年一次的愿望散，怎么每次都让我那么讨厌你啊……”
黎笙愣住了，嘴巴微张着。因为她看见林佳琦的眼镜片上覆了一层水雾，脸上如同放上一个磁铁把五官吸引到一起。停顿了几秒钟，林佳琦爬了起来，别过脸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然后跑到木棉树后面。
传来一次又一次跳跃落地的声音。
直到把彩带丢到最高的树顶上时，她才喘着气游离过来，经过黎笙身边的时候，不敢看她，只能与她保持一米的距离，胆怯地说了声“对不起”。
“哦哈哈！黎笙、林佳琦！你们两个在说话欺！”从不远处传来同班女生不怀好意的笑声。
就像是由头顶往身体灌下来的滚烫气体。郁结在每一个跳动的细胞里，黎笙不知所措地拼命摇头，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仓皇地逃走。
那一刻，仿佛是被窥探到最私人的秘密，羞耻、害怕、担心而又抱怨。
可是，秘密，只有暴露出真相的时候，才有它的意义。
放学后，黎笙习惯性地挽过斜对面女生的胳膊，却被对方粗鲁地甩了回来：“找你的朋友去啊！”
“……”黎笙咽了团口水，“你误会了。”
“平时把别人说得一文不值，结果关系好到能一起去许愿，你也真能装啊。黎笙。”对方的语气不留一点余地。
“……”
“保不准在我们面前装友好，背后说了我们多少坏话。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恶……”，“心”字没说出口，就被突然冲出来的林佳琦截断了，只见她把整个身子都压在那个女生身上，嘴里默念着“我不准你这么说阿笙”，女生吓得反抗，一掌扇掉了林佳琦的眼镜，然后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拉扯她的头发。
旁边还没走的同学就这么三五成群地议论着，有的还举起手机一脸嘲笑地记录这一幕。而黎笙，正扶着桌缘像被谁拔了插头一般呆怔着，空气里似乎钻进一丝血腥味。她觉得教室里太闷了，只有门外。才能保持正常的呼吸。 当她跑出教室的那一刻。眼泪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教室里依然传出女生凄厉的尖叫，她躬下身子，然后用手背捂住眼睛。张嘴哭了出来。
4
不过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就算自己不是美女，但跟你做朋友依然可以找到无数的优越感。
不过是因为你成绩好，所以跟你做朋友可以在每天放学的时候有作业可以抄。
不过是因为你弱小孤单，所以跟你做朋友是为了显示自己跟那些欺负你的人不一样。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讨厌你。
但是因为讨厌你，所以要跟你做朋友。
5
黎笙从此被女生的小团体孤立，渐渐也变成跟林佳琦角色一样的人。
练习册会在第二天不翼而飞，抽屉里随时都像有人翻过的样子，午餐的时候变成一个人，就连上学放学的路上，也没有人再亲切地叫她名字。
仿佛掉进与外界隔绝的洞穴，周遭是长着红色奇异花朵的植物，然后在每一个即将睡去的夜晚，都会变成无数张嘴巴，不断发出“骗子”“骗子”一样讽刺的叫嚣。
而当她某天在楼梯转角处撞上的男生，则是唯一一个站在洞穴门口，向里喊“有没有人啊”的人。
也许是许愿节上被林佳琦扔上树的愿望成了真，真的出现一个比班上所有女生的男朋友都要优秀的男孩。身上总是散着淡淡汗水的咸味，干净的白色衬衫贴在蝴蝶骨上，笑起来就像初夏浙淅沥沥却又不肯停歇的小雨。堆积成的一条温润的河。
“后面那个女生。你认识吗？”男生推着单车，转过头问身边的黎笙。
“哈？”黎笙别过头，不远处的林佳琦忙不迭背过身去，如果说因为她没有遵守约定而被班上的同学排挤是完全不可原谅，但其实现在能遇见这个男生多多少少也算有她一半的功劳。也许也只有经历了那么多的错误，才会遇见现在的正确吧。黎笙自顾自地点点头，浅笑，“……同学啦。”
“那叫她一起吧，吃小火锅人多热闹一点。”
“唔……”想了想，“好。”
黎笙停下，转过身，林佳琦已经躲进街边的发饰店里。她站在门口。煞有介事地摆弄着一排挂件。心里默默读秒，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偷偷把头移出去。
“要不要去吃小火锅啊。”黎笙和男生已经站在她背后了。
林佳琦吓得脸色有些淡白，她不知该把眼神放在哪里，踟蹰着不敢相信黎笙在对她说话。
“愣个什么劲儿啊，问你要不要去吃火锅！”黎笙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这是半个多月后，黎笙第一次跟她说话。
“你好？”男生温柔的声线。
“好！”
“所以是要去咯？”黎笙有些不耐烦了。
“去、去……”林佳琦努力撑起笑容，她激动地用力一推鼻梁上的眼镜。眼角上的疤痕露了出来。黎笙当然看在眼里，这个因为她跟同学打架的笨女孩，永远都——这么让人讨厌。
“走啦！”黎笙咧起嘴，亲昵地挽过她的胳膊，把她带出了发饰店。林佳琦有些愣神，这个她往日只会跟其他女生做的动作，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是不是证明。她们又可以做朋友了？
林佳琦也笑了起来，心想，她挂在木棉树上的愿望。应该是实现了。
那晚三个人吃完小火锅后，男生因为跟朋友有约就先走了，剩下黎笙和林佳琦二人。回家的路上彼此都缄默不语，深怕谁的一句话可能就会陷入尴尬。眼看马上就要走向分别的路口，林佳琦喘了口气，用很小的声音问：“夏末的时候，我们再去看一场演唱会吧。”
“嗯。”
“这次我保证会准时弄到黄牛票的！”
“嗯。”
“……”努力寻找话题。“还有我……”
“下次别那么傻了，”黎笙打断她，“自己可是女孩子，打架打得浑身是伤多难看。”
林佳琦咧嘴笑起来，脸上的肉挤在一起，额上、眼角、身上、还有心上的伤痕须臾间消失，她不知说什么，就重重点了个头。
“我就是那么随便说一下而已……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
“不要……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吧。”
“哦、好……”林佳琦收拢笑容，向右边指了指，“那我走这边。”
“我走这边。”
“嗯。拜拜。”
“拜拜。”
头顶密密麻麻的天线把渐沉的天色隔离成规则不一的方块，像一张巨大而又厚实的网，牢牢把整个城市给罩住，城里的人以为是庇佑，其实是束缚。两个人从中心而左右离散的点，延长成直线，最后伸向城市的尽头。想要触摸到。网状天空的边缘。
林佳琦在许愿节上丢的愿望彩带，黄色的底上写着一行工整的黑色字迹。
“我想跟黎笙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6
再美的愿望总会落空，梦也终有苏醒的那一天。
上次与林佳琦打架的女生，正翻箱倒柜地找昨天的数学练习卷，翻书包时不小心把粉色的kitty钱包拽了出来。
刚好落在黎笙的课桌前。
她放下笔，朝女生看了一眼，然后吸起下嘴唇，努力弯下身子帮她拾起，以为就能捡回她们过去的友情。可惜的是，她看见钱包里夹着一张那个男生搭着她的大头贴。
弯着的腰有些发颤。双腿失去力气，直接从凳子上栽了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全部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抱歉地给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点头赔罪，心绪混乱地把凳子摆好。女生把钱包捡起来，眼神在黎笙和大头贴上游弋，然后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遗憾但又有些幸灾乐祸。她用书挡住脸。然后用口型对黎说话。
“他叫付寒……”
黎笙握紧双手，因为紧张而不断地摩挲指节。
“玩网游认识的学长，我认的哥哥。”
不知从哪里丢来的一块石头，砸进湖面的时候狠狠疼了一下。 “我让他……故意接近你的，让你喜欢上他，再把你甩掉。”
思维也被那块下潜的石头牵引着，慢慢朝最深的水底游去。
说着，女生撩起斜刘海，露出一块结痂的赤色伤口：“因为这是你自找的呀，讨、厌、鬼。”
为什么迟迟到不了水底呢？
为什么越往深处越暗，四周都是恐惧又锐利的声音呢？
始终漂浮着，却不能脚踏实地，那种感觉糟糕透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原来自己才是一直被讨厌的那个人啊。
那晚，黎笙逃掉了自习，独自跑到体育馆的门外，灯箱广告上预告偶像的演唱会将在夏末加场，她看着海报上故意摆出深沉模样的偶像。竟捂起嘴嘤嘤哭了起来。
从遇见到知道男生的名字再到揭开真相，不过短短十天，胃里甚至还残留着小火锅的味道。她一厢情愿地相信愿望的给予，却忽略了生活带给她的真实和虚假。
还没来得及牵手呢，还没有被他真正地告白过呢，还没挽着他去班上炫耀呢，怎么能就这么匆忙结束了呢。
天边轰隆一声，很快又要下雨了。
不出几分钟。细密的雨水在体育馆的黄光里拼命连成一片。黎笙蹲在地上，抱着双腿不住地哭，头发因为湿透而一搓一搓粘在一起。大概是哭累了吧。她颤颤巍巍地立起身，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头上有一把花伞。而早已浑身湿透的林佳琦，正一脸憨笑地撑着伞，眼镜镜片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雨水。
一瞬间，崩溃了心底的最后防线，趴到她身上狠狠哭了起来。
我们还年少。可以僵持。我们还年少，可以轻狂。
但是，没时间原谅。
第二天上学时，那个女生和林佳琦的座位都空着，据说是有人在林佳琦的书包里发现很多那个女生的卷子、练习册和作业本。被主任叫去问话了。等她们回来的时候，女生看黎笙的眼神里传递出的厌恶，不由地让她升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
一天体育课，教室里只剩林佳琦和黎笙两人。林佳琦端着装有菊花茶的水杯问黎笙要不要一起去打水。黎笙漫不经心地摇摇头。继续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窗外。
林佳琦走后，突然闯进来几个高年级的男生，他们的制服上用圆珠笔画满了奇奇怪怪的图案，头发被吹得高高的，每一处都刻着“不良少年”的标签。
“黎笙在哪？”其中一个留着平头的高个子恶狠狠地问她。
当时是出于什么心情呢？是害怕、是推脱、是出于本能地撒谎还是已经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场风暴而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这么说——
“……开、开水房。”
男生们商量着离开了，黎笙把悬着的心放下来。下课铃响起后，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回了教室。安静的教室立刻变得沸反盈天，老旧的风扇被男生全部打开，头顶的扇叶伴着“嘎吱”的叫嚷快速旋转起来。
林佳琦的课桌上，一本打开的语文书，其中一页被风吹得一上一下呼扇着，就像连着一根无形的丝线，被谁淘气地拽着。
她一直没有再回来。
或者说是，永远消失了。
好像有什么连接在黎笙手里的线，突然断了。
“砰！”
学校的论坛里，一个不堪入目的视频在被管理员删除前仍然被竞相传阅。视频里，是操场上废弃的公共厕所，摄像机对着一个女孩，昏黑的光线虽然看不清楚，但仍能分辨男生刺耳的“扒光她”的声音，制服被撕烂的声音，眼镜掉落的声音，还有由始至终，那急于寻求帮助却无能为力的尖叫。
——“肚子上有三层肉呢！”
——“身材跟我奶奶一样。”
——“黑鬼！”
——“哈哈哈哈。”
林佳琦从教学楼上跳下来的时候，坐在靠窗位置的黎笙感觉到练习册上突然飞过一块灰色的阴影。只是她没想到，最后一次见到阴影的主人，是在那棵木棉树下，从嘴里流出的血把干净的白衬衣染红，破碎的眼镜在阳光下投射出一道道光线来。木棉树上的愿望彩带依然鲜艳，花朵依然嫣红，只是所有美好的景象，都变得空洞而疏远。
“我想跟黎笙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想”要的，总是与“会”成为的，默默背道而驰着。
7
升入高三之后，那棵木棉因为舆论的压力被移植到别的地方去了。
许愿节也从此取消。
黎笙总会做很多次相同的梦。那个梦里，她跟林佳琦在雨中放肆奔跑着，手里握着已经被雨水润透的门票，目的地是那个能刺痛眼睛、震破耳膜被黄色强光笼罩的体育馆。
或许那个夏天，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值得怀念，也或许因为怀念，才终究看清楚一些早被忘记的珍贵。朋友是伞，下雨天才用，晴天时如果随意丢弃，那等到下一个梅雨季节，可能就找不到他们了。
以为是自己的光芒、美丽、强大一直庇佑着你的可怜、弱小、孤单。其实，漫长而又泥泞的青春里，是你，用你的美丽你的光芒你的强大，默默保护着可怜弱小而又孤单的我。
为我一直撑着。挡过所有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