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语言较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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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译者都是和语言较量的人。
  他们各自遵循不同的规则,用属于自己的方式,赋予作品新生。
  在他们的各色演绎下,人们终于在书本中,读懂自己所身处的世界的另一个模样。
  英国诗人约翰·德莱顿曾经用“戴着镣铐在绳索上跳舞的舞者”来形容译者。在中国,译者的“舞姿”同样艰难—直译与意译的界限在哪里?是做严谨的匠人,还是不断创造的大师?
  日前,李笠与马跃然之间掀起的一场骂战,把“译者之身份”的命题重新抛向大众。往日里只出没于字里行间,几乎要被读者们“遗忘”的翻译人,也突然成为了舆论的焦点,被推上了他们所并不熟悉的另一个舞台。
  庞德说过:“一个伟大的文学时代,必是一个伟大的翻译时代。”在国外文学作品大量涌入的今天,我们也许可以期待,文学翻译的新黄金时代即将到来。
  李笠和《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
  翻译是痛苦的“表演”
  诗歌,是李笠的文学起点。他首先是一个用中文和瑞典语写诗的作者,然后才是翻译者。在他看来,自己并不是在翻译,而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尝试着阐释另一个诗人的诗意。
  在家的时候,李笠总是穿着随意—黑色的套头毛衣、牛仔裤,披着长发。看上去不像是一个严肃的译者,更像是一个艺术家。不久前,他和太太带着一子一女在上海落脚生活。如今,他住在香山路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区里。一楼厨房总是传来烤羊肉的香味,厨师和管家都在不停地忙碌着。
  因为翻译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全集,李笠处在了文学圈的风口浪尖之上。这本书刚出版不久,就遭到了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之一的马悦然的强烈抨击。除了书中的“136个错误”,李笠本人也被指责“没有资格翻译”。
  李笠立刻在博客中做出了回应,言辞激烈。提起这件事,他依然愤怒。“你看这首,还有这首……” 他翻开新版诗集,指着里面的诗歌,“这个不争不行,都是花了心血的作品。”翻译诗歌,对他而言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比自己写诗更难。因其艰难,才加倍在乎吧”。
  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还在北京外语学院瑞典语系学习的李笠就开始翻译托马斯的作品。前后四五年间,他陆续翻译了七十多首诗,这些诗都被收录在漓江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绿树与天空》中。在这期间,李笠第一次见到了托马斯。1987年,李笠访问瑞典,特地坐了一个小时的火车,从斯德哥尔摩到达托马斯居住的地方,一个只有十来个人居住的小城。
  李笠至今清晰记得和托马斯初次见面的场景—前来接他的托马斯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站在空荡荡的车站里。年轻的李笠从最后一个车厢下车,看到托马斯时,他们之间有“200米的距离”。后来,李笠时常会想,那200米距离,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当时已经是大师,而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辈。向他走过去的那200米,到底是船驶向灯塔,还是蛾子在扑灯火?”
  14年后,李笠着手将托马斯的诗歌全集译成中文。那时,他正住在罗马,“没什么事情做,就跟特朗斯特罗姆说,不如我来翻你的诗吧。他答应了。”次年,由李笠翻译的全部诗歌被南海出版社出版,书名是《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诗全集》。
  托马斯公开发表的诗作不过163首,尽管李笠已经翻译出其中的70多首,但在罗马时,李笠的翻译也耗费了长达半年的时间。耗时最长的一首诗作翻译,他前后改了三十几稿。“有很多细节和词语,总是翻来覆去地掂量,反复纠结,反复修改。”
  一边说,李笠一边翻开了书,指着诗歌《活泼的快板》。“我在黑色的日子走后弹奏海顿……”李笠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接着背起了瑞典文的原诗。“当时都走火入魔了。这一句话,就纠结了十几稿。不知道来回改动了多少次。”按中文的语法,这句译文本该是“在黑色的日子走后,我弹奏海顿”。但李笠最终还是选择了另一个版本。“它的瑞典文原文就是这样,有一种连绵感。翻译到最后,我几乎失去了判断力。”
  李笠皱着眉头,表情激动。“太痛苦了!哎呀,这哪是一般搞翻译的人知道的事情!”
  2001年出版的这本全集,也是被马悦然抨击的版本。李笠承认,“的确是有一些错误。但有些是因为排版和转码的问题,当时来不及一一校对,出现了一些错字和漏字。”当时的失误,让李笠很是在意。因此,在新版的《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中,他几乎是重译了很多诗歌。“很纠结,就像是要把已经长好的身体扭过来。”
  在与马悦然的论战中,诗歌翻译后在中文语境中的表现力是对峙的焦点之一。马悦然认为译文不能被天马行空地篡改,而这一点恰恰是李笠和托马斯曾经讨论过的话题。托马斯有一首诗写到“花楸树成熟的季节”,但在中国,花楸树并不多见,于是李笠提出疑问,“能否换一种大家熟悉的树,比如橘子树?”而托马斯的回答是“可以”。
  这无疑鼓励了李笠。在李笠看来,除了意象,音节和韵律也是影响诗歌表现力的重要因素。“有些表达,在瑞典文中是可以的,但翻译成中文,就会多了一个字或者一个音节。”遇到这种情况,李笠会尝试将其中的某些字去掉,“前提是不改变原作的意思”。李笠认为,一个真正负责任的译者,会按照他自己的审美观点,对译文做一些调整。“各种版本出来以后,大家仁者见智。”
  但翻译的底线仍是要忠实于原文。“忠实是最重要的,甚至要占到99%。”李笠说,“关注读者的感受要有一个‘度’。当你对原文理解得相当透彻时,你才能做到。”同一句诗,别人翻译成“降落在冷的光彩中”,而李笠的翻译则是“沉入冰冷的月光”。看似在本意上有所冲突,但李笠认为,这样的演绎可以在中文中传达出原诗的意境,也更具有空间感和神秘感。“在翻译的时候,会有灵魂出窍的情况。很多词汇是我站在诗人的角度,灵机一动想到的。我认为这样的改动无伤大雅。但这种情况也很少,基本上我还是逐字逐句翻译的。”
  翻译时,李笠总是反复用瑞典语朗诵托马斯的诗,接着念自己翻译的中文。当自己诵读诗歌时,托马斯的声音也一直萦绕在李笠的耳边。在瑞典生活时,李笠曾数次在诗人的聚会上听过托马斯自己的朗诵。“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念课文。他不太适合朗诵,他的诗也不太适合朗诵。他对事物有种特殊的感受,用感觉来说话,很独特。他话不多,但有自己的幽默感。诗人都是有直觉的人,靠机智来说话。”   感受诗,同时也在感受诗人。翻译的时候,这种感受便成了主角—李笠觉得自己是个“演员”。翻译索德格朗时,就表演索德格朗;将麦城、西川的诗歌翻译成瑞典文时,就表演这两个中国诗人;翻译托马斯的时候,他表演的就是这个老人:“我尽量接近他,把不同的声音、面貌表演出来。尽管肯定会有很多瑕疵,但这就是他了,李笠斯特罗姆,没法再超越。”
  对李笠而言,最好的“表演”就是变成那个人。在“表演”托马斯时,他深陷其中。“他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思维上的相互交融,以至于我用瑞典文写作的时候,也受到了他的影响。到现在,谁是特朗斯特罗姆,谁是李笠,很难分出来。这是无法摆脱的事实。”
  和几乎所有诗人一样,李笠爱酒。“喝了酒,我自己就是诗。”李笠哈哈大笑,走下楼。然而,走到玄关处,他突然又翻开自己翻译的诗,沉默地阅读起来,旁若无人。
  郑克鲁和《第二性》
  化境是一种理想状态
  郑克鲁可以视作老一辈翻译家的范本:外文好,中文也好;因兴趣而翻,但对自己译什么作品有要求。几十年来,在两种语言间“摆荡”,不只是郑克鲁的工作,也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
  直译与意译之间的界限,是李笠现时面对的最大麻烦,但在老一辈翻译家郑克鲁看来,这却并不构成问题。出于钟爱,李笠翻译了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而同样身为译者的郑克鲁,却赋予了“翻译”二字更大的责任感。在他身上,你似乎能找到当年周氏兄弟以匹夫之勇开拓中国翻译新纪元的姿态。在他的引导下,法国文学继续源源不断地进入中国,并得到了最佳的中文演绎。
  郑克鲁的办公室在上海师范大学文科楼4楼的尽头。十几摞半人高的书就这样堆在桌边的地上,用塑料绳绑着,表面盖着旧报纸遮灰。他已经从大学里退休,但学校的办公室仍然为他保留,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这里工作。
  郑克鲁刚刚因为翻译波伏瓦的著作《第二性》拿下中国翻译界的最高奖项—傅雷奖。虽然年过古稀,但他说起话来依然中气十足。上世纪七十年代,被下放到河南信阳劳动时,他就用这把浑厚的嗓音偷偷背诵法语单词。“看手头上一切可以看到的法文书,不能让自己的外文学习有一刻的懈怠。”哪怕台上正在开大会,他也会走一会儿神,默诵法语句子。回忆至此,郑克鲁略带遗憾地说:“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年轻人肯花这种功夫了。”
  老一辈翻译家,大多都像郑克鲁一样,年轻时曾受到过严格的中文教育。上世纪六十年代,郑克鲁师从李健吾,在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学习外国文学,兼习古典文学。而当时的组长是卞之琳,“他说年轻人也要研究一些当代文学,所以我听了他的话,也研究当代文学。”
  郑克鲁第一次独立翻译的文学作品,是巴尔扎克的小说《长寿药水》。之后,他主编过《春风译丛》和《漓江译丛》。直到八十年代,郑克鲁到法国留学,一下子就被法国诗歌的丰富性所吸引,于是开始搜集和翻译诗歌。当时,住在巴黎的郑克鲁是个穷学生,买不起新书就独自一人去旧书店淘书,找的都是诗歌集和评论集。“常常去的有圣米歇尔大街,那里的旧书店很有名。每个星期都要去好几次。”
  利用暑假,郑克鲁翻译了约一万行的法语诗歌,也写了七八篇评论。在他看来,翻译诗歌的自由度比小说更大一些。“逐字逐句的翻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要有诗意和美感。另外,还得传达诗歌基本的形式。为了照顾到韵律,字句也需要变化,一变化,就有意译的成分在里面了。因此,翻译诗歌的自由度要大一些。”但译诗的难,也是公认的。“我自己也译过一万行诗了,但十首里面要是能有两三首译得好,在我看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更多人听说郑克鲁的名字,是通过《家族复仇》、《基度山恩仇记》、《茶花女》、《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短篇小说选》、《法国诗选》、《魔沼》等法国文学作品。无一例外,这些作品都是郑克鲁所喜欢的。郑克鲁翻译文学作品有一个标准—只挑选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作品,我肯定不译。因为不感兴趣,就很难译得成功。”
  郑克鲁将翻译比喻为绘画。“画画的时候,实物就放在那里。画出来之后一看,既像实物,又不像实物。翻译就是如此。化境,是一种翻译的理想状态。”
  如今,郑克鲁依然在做翻译的工作—纯粹是兴趣使然。“我们这些老一辈的译者,都是凭着自己的兴趣翻译的。哪里在乎什么稿费啊?”今天的翻译行业,被许多人称为是廉价劳动力。出版社开出的翻译费用,往往只有千字五六十。但在郑克鲁所经历过的翻译黄金年代,作为一项有技术含量的脑力劳动,译者的收入曾经非常可观。
  五十年代,翻译一部《青年近卫军》的稿费,就能买下一座四合院。到了八十年代,郑克鲁主编《春风译丛》,同事们也都积极投稿,因为翻译一篇中篇小说的稿费,就能顶上常人七八个月的工资。稿费的多寡虽然不是衡量译者专业程度的标准,但至少是对译者工作的尊重。
  也许是由于稿费的大幅度降低,打击了译者的热情。到了今天,“很多年轻人译完一本作品,就不再从事翻译行业了。这和我们年轻时的状况很不一样。”在郑克鲁眼中,业内更为窘困的情形是,“许多以翻译为生的年轻人,为了追求数量,也常常忽略质量,导致作品中错漏连连。”
  这些天,他正在重译梅里美和凡尔纳的小说。“有的满篇都是错,简直一塌糊涂!有些词译者不理解,就瞎编。明明法语水平、翻译水平不怎么样,还硬来。”市面上一些凡尔纳的科幻小说译本,让他有些生气。“那么多错误,不是态度有问题,就是法语水平不高。即使你是法语文学博士,那也没用。说实话,你是博士,法语就一定好吗?”
  “字典要常翻。”郑克鲁的书桌上,放着一本字典、一台电脑、一本原版书。这些都是他翻译时的必需品。别看郑克鲁年纪大,但早在九十年代初,他就学会了电脑打字。“用电脑翻译的效率高很多。”对于翻译经典作品,郑克鲁有种超乎常人的紧迫感。“当代作品没有定论,也不知道能不能流传下去。所以就让年轻人去翻译,他们有的是时间。我的时间不多了,那就只用来翻一些经典的,还有自己喜欢的东西。”   有出版社曾邀请郑克鲁重译《约翰·克里斯朵夫》,但他没同意。“因为它在法国算不上一流作品。”后来又有出版社想请他翻译杜拉斯的小说,也被他婉言拒绝。“杜拉斯的作品中就只有《情人》写得好,其它的小说都很一般,所以我没有答应。”直到译文出版社联系郑克鲁,希望他能翻译波伏瓦的经典著作《第二性》,他才满口答应了下来。
  对他来说,翻译《第二性》是有意义的举动。“《第二性》最早是台湾译了下册,上世纪八十年代,湖南文艺出版社也译了第二册的接译本,第三个译本则是陶铁柱译的。这些译本,都是根据英文译本翻译的。但英文译者的做法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仅意译,而且做了很多的删减。我觉得这个重译是有意义的,可以做。”
  这部涉及社会学、生物学、人类学、精神分析学等多学科知识的学术作品,翻译起来有很大的难度。虽然经历了两年的翻译,但在郑克鲁看来,这次的翻译并非难事。“只要懂得适当地查阅字典,也可以理解不同学科的生僻字。”翻译像《第二性》这样的理论型著作,要诀在于精确。“信、达、雅,信是第一要义。如果像翻译小说一样,使用花哨的成语,往往无法和原文的意思一样。所以,将意思忠实的表达出来,是最重要的。”
  与翻译理论书籍不同,郑克鲁在小说翻译时则注重讲究传达汉语的美感。由他翻译的《悲惨世界》被公认为目前国内翻译得最好的版本之一。但即便是这样,郑克鲁也因为在译文中使用了一个生僻的成语“恫瘝在抱”而遭到了诟病。“在翻译小说时,我会有意用上一些不太常见的用语。但用词上不能出错。不仅如此,还要让读者感受到汉语的丰富性。”
  郑克鲁最新出的一本书,是莫泊桑的小说选集。他翻译这本书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中国读者只注重《羊脂球》、《项链》等现实主义手法的小说,却对他写的一些怪诞小说不甚了解。年纪越来越大,郑克鲁也开始觉得力不从心,但他依然在翻译。“自己的精力有限,只能是翻出一本是一本。”郑克鲁说。
  戴从容和《芬尼根的守灵夜》
  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束缚
  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之前,戴从容只翻译过两部书,且都是学术著作。自2006年开始,戴从容便埋头只译这一本小说。七年时间,她只译出三分之一,往后的十多年间,她还将继续翻译下去。
  和郑克鲁一样,戴从容的另一个身份也是学者。有人管她叫“乔学家”—爱尔兰文学大师乔伊斯是她常年研究的对象之一。这位意识流的小说家以一部《尤利西斯》彻底颠覆了传统文学。就像震惊世人的乔伊斯一样,作为译者的戴从容,同样做了一件被翻译界同仁,甚至是所有书迷都认为不可能实现的事—翻译乔伊斯被公认为“不可译”的天书《芬尼根的守灵夜》。自《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卷出版以来,戴从容从原本安守校园的学者,突然成了文化界的红人。来自四面八方的采访和讲座邀约,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这本被称为“天书”的《芬尼根的守灵夜》,是爱尔兰文学大师乔伊斯最后一部作品。这部作品虽然主要用英文写作,但书中使用了五十多种语言,不仅包括了欧洲的希腊语、法语、德语等,还使用了日本北海道地区的虾夷语,以及梵语、中文。再加上大量的双关语和自造词,使其成为乔伊斯作品中公认最晦涩、最难解的一部。要知道,日本曾经有三个人先后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但就像是一个诅咒,第一个译者失踪,第二个译者疯了,直到第三个译者才将此书翻译出来,且注释仍不甚详尽。
  戴从容是乔伊斯的书迷,不仅反复读过英文原著小说,连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都是《芬尼根的守灵夜》。但即便如此,翻译这本书依然被戴从容当成“不可能的任务”。当出版商向她提出翻译这部书的邀约时,戴从容的第一反应是婉拒。后来,在出版商的不懈努力下,戴从容才答应“考虑一下”。直到出版社许诺给她七年时间,并承诺即使最后“没翻出来”也不追究她的责任,她这才签下书约。
  真正动手以后,翻译的速度比戴从容想象的还要慢。光是查找资料、编写词语索引方面的准备,就花掉戴从容两年的时间。“我不可能等到发现这一个字词的时候,才去翻各个词典查看它的解释。这样太花时间。所以在翻译之前,我要准备希腊语词典、法语词典、德语词典,还有人名词典,还需要准备注释、词语索引等等,才能开始动手去翻译。”
  真正开始动笔的时间,是2008年3月8号。戴从容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当时,人在美国作访问学者的戴从容,把自己的课程都备好后,就给自己定了翻译的具体计划—除了上课的时间,其它时间全都用来翻译这本书。但翻译这本书的“痛苦”,在计划施行的第三天就显山露水。“每天,我一起床就开始翻译。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我花了三天时间,才翻译好一页的内容。你说我的心里着不着急。”
  在美国的那一年,戴从容都在翻译这部作品,根本没有时间做自己的学术研究。“回国后的那一年,我完全没有科研成果。”没有科研成果,意味着戴从容过去一年的努力将不会得到承认,而《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翻译进度也慢得超出了她的想象。戴从容的焦虑达到顶峰。“科研和翻译的压力都很大。我清楚的记得,有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突然感到很恐怖,感觉生活陷入了一片灰暗。”
  后来还是先生给她制定了新的计划:白天去学校,该上课上课,该做研究做研究,晚上回家以后,就什么都不要管,一心只做翻译。戴从容定下心来,将自己的时间一剖两半,一半交给研究和教课,一半交给翻译。一周里七天,除非有必要的事情打扰,戴从容总是会把晚上的时间交付给《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翻译工作。“七年来,基本上天天如此。”
  在戴从容的博士论文中,她将《芬尼根的守灵夜》称为“自由之书”。“翻译这部书,需要打开我的想象力。”乔伊斯的句子很长,语法也很破碎,一开始翻译的时候,戴从容很不习惯。但如今,她已经可以不受语法的限制,习惯性地解开其中的小分句了。“它不是让你英语变得更好,相反的,它‘弄坏了’你的英语。”这正是爱尔兰人乔伊斯的目的—打破英语的桎梏,向殖民语言发起挑战。“他还要打破语言对读者的束缚。语言本身是一种束缚,只有打破语言、词语之间能指、所指之间的关系,你的思路才会更加开阔。”   萧乾和文洁若算是翻译乔伊斯的前辈,夫妇俩曾耗时八年,翻译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萧乾的中文很美,但他的翻译有一个问题,就是他无法接受破碎的句子,因此,他把乔伊斯所有破碎的句子都变得流畅了。”戴从容说,“对乔伊斯这样现代主义的小说而言,形式就是内容。失掉了形式,也就失掉了很多内容。”
  “我们读从西方语言翻译过来的中文,实际上也是在渐渐解放我们中文的语言。”戴从容在翻译的时候,多采取直译,而很少使用中文的成语、谚语,以避免将英文翻译得过于“中国化”。“这是西方的作品,你就要保留西方的味道。在这个保留原汁原味的过程中,相当于我在打破我的中文习惯。”
  《芬尼根的守灵夜》是一本极难懂的书。乔伊斯写的英文已经很难懂,译成中文后,隔着一层文化隔膜,对普通中文读者而言,更是难上加难。刚开始翻译时,戴从容有意保留了其艰涩的特点,故意打破了流畅的语言习惯,“因为这正是乔伊斯追求的”。但抽印本出版后,有人提出,为了照顾读者习惯,“能不能翻译得简单易读一些”。于是如今翻译第二部时,戴从容“会有一些让步,追求更流畅的句子”。
  “但这样又会失掉乔伊斯的很多东西。”戴从容说。翻译理念上的妥协,是她“翻译到目前为止最痛苦的事情”。在她曾翻译的一部学术著作《知识分子到哪里去了?》中,作者批判了知识分子把读者当儿童、以为儿童需要的都是简单读物的行为。“如果我把《芬尼根的守灵夜》翻译得流畅了,我就是在做这本书里面批判的那种把文化庸俗化的行为。如果读者要求什么,就给他什么,那么,整个社会会变得越来越弱智化。”
  为了翻译这本书,戴从容耗费了大量心血。她笑称自己这几年为了翻译这本书,皮肤黯淡了不少,连黑眼圈也加深了。但要是一天不碰书,她又会焦虑万分。她回忆起自己读大学那会儿,读书读得苦而郁闷,当时的男友、现在的先生便让她空出一整天时间,带她出去四处玩乐,打桌球、逛街……“我一点都不开心,那根本不适合我。玩了一天,反而觉得内疚,感觉荒废了整整一天的光阴。”
  如今的戴从容似乎又在重复二十年前的心境。研究、上课之外,她最大的娱乐,也不过是陪儿子一起玩。“一天不翻译,心里面反而觉得很恐慌。”戴从容说。
  李笠 翻译家,诗人。1988至1992年在斯德哥尔摩大学读瑞典现代文学,现供职于瑞典作家协会。从20世纪80年代起,李笠将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作品翻译成中文引进中国,对国内诗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同时也写诗,出版有瑞典文诗集《水中的目光》、《时间的重量》、《逃》、《归》、《栖居地是你》等,另有中文诗集《金发下的黑眼睛》。
  [对话李笠]
  我是诗人,为什么不翻译诗歌呢?
  记者:传统对翻译的评价标准是“信、达、雅”,在翻译的实践中你觉得哪部分比较重要?
  李笠:还是应该讲求整体风格,诗歌的语气、韵律、节奏、长短、意象……每个部分都要尽力保存。我的目标是把原作者的“气息”翻译出来,但也并非每首诗都能做到。好的诗歌翻译,应该有一种像用原文直接写出来的感觉。
  记者:马悦然批评你翻译的特朗斯特罗姆有很多错误,他也翻译了特朗斯特罗姆最后的两本诗集,你自己如何看待与马悦然在翻译观念上的分歧?
  李笠:他的翻译是学者的翻译,我的翻译是诗人的翻译。诗歌很微妙,并不是每个词语一一对应地直译就可以了,多一字、少一字意思都会发生改变。只有诗人多念几遍,进行不断的调整,才能作出最完美的译文。我曾经将麦城和西川的诗歌翻译成瑞典语,当目标语是母语时会很自信,但翻译成瑞典文就会对替换词不那么自信。语言是很微妙的,使用母语时会有这种敏感,不是母语就会缺少这种敏感。举个例子,马悦然有一句诗译成“具有太阳的山水”,语法都不通顺。他的翻译缺少中文诗的语感,也缺少润色。我认为诗歌的翻译一定需要一个对母语理解透彻的诗人来进行润色。
  记者:在所有的文学形式中,诗歌是最受语言限制的。因此有一种观点,认为诗歌具有“不可译性”,你怎么看?
  李笠:这个还是要看情况的,如果是俚语、口语写作,涉及特别的历史文化背景,比如说周立波的脱口秀,就很难用另一种语言传达。但诗歌是用意象来写作的,表现的是对事物的感受,这就比较好传达。诗歌很“赤裸”,显现人的内心。翻译诗歌,是用自己的灵感去抓住它并表现出来。翻译的时候还要注意自己的状态是不是符合原作者的状态,在很疲惫的时候根本没法翻译,早上的感觉和晚上的感觉也不一样。状态不对,也容易发生翻译上的偏差。
  记者:你翻译的大都是诗歌,为什么?有机会的话,你会试着翻译小说或者一些理论著作吗?
  李笠:我也翻译过散文,但是我还是喜欢翻译诗歌。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我是诗人,为什么不翻译诗歌呢?有几个瑞典散文作家,我觉得写得特别好,有时间的话也想翻译成中文。小说和学术论文的翻译我是绝对不会去碰的,因为有些东西可能会阻碍你,在创作的时候一直缠绕着你。
  郑克鲁 翻译家,作家。译著《巴尔扎克短篇小说选》、《家族复仇》、《茶花女》、《基度山恩仇记》、《沙漠里的爱情》、《魔沼》、《雨果散文》、《卡夫卡》、《第二性》等,另有专著《法国文学论集》、《法国文学史》、《雨果》、《情与理的王国—法国文学评论集》,《法国诗歌史》、《现代法国小说史》等。凭借译著《第二性》,郑克鲁获得2012傅雷翻译出版奖。
  [对话郑克鲁]
  翻译是无止境的
  记者:在你看来,翻译的底线在哪里?
  郑克鲁:翻译在我看来不是创作,这两者是有差别的,否则我就可以抛开原文自己去编一个故事了。举个例子,《红与黑》最后一句话,是说女主人公死了。原文是“她死了”,原作者追求的就是这种简单朴实的效果。但有人把这句话翻译成了“魂归离恨天”。好听是好听,但是失去了原有的风格。在我看来,翻译过程中免不了会有一点意译,这是没问题的,但是也不能太离谱,过分创作肯定是不行的。   记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如何传达原作者的情感?
  郑克鲁:要做到原汁原味的翻译是很难的,但多少还是必须译出一点原作的风格。假设我们要把中文的经典作品译成其他语言,有些作品比如《阿Q正传》,风格比较明显,当中的感情就比较容易传达。但是《祥林嫂》这样的作品,要传达其中的感情就难了。她反复絮叨着同一句话,这种表达手法很含蓄,很难在其它语言中完全传达出来。
  记者:你常常重译已经有中文译本的作品,那么对于重译,你又是如何看待的?
  郑克鲁:翻译是无止境的,重译的第一个原因是文字老了。像傅雷翻译的一些书,其实很不错,但是不少人认为文字已经老了。因为语言习惯在不断变化,所以旧的译本就不适应现代年轻人的习惯。另一个原因,老一辈翻译家虽然翻得好,但是因为当时没有字典可以查缺补漏,所以容易有一些翻译上的错误,重译可以使错误得以纠正。况且,自己的错误,自己不容易发现,但是换成别人,一看就看出来了。
  记者: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表现力。比如《等待戈多》这部戏剧,在法文中因为使用了很多双关语,在剧场演出时会有很多笑料,但翻译成中文后就变成一部枯燥的存在主义戏剧。你如何看待在翻译中“语言美”的损失?
  郑克鲁:有些句子在一种语言中很平淡,但是在另一种语言中就很漂亮。我一般都是按照自己的能力来选择翻译的作品,所以我不会选择太难译的东西。原文有它的语言美,这就要求译者必须对原文有鉴赏力,才能知道自己能不能译好。法文中的一些很有趣的句子,用汉语翻译以后变得很枯燥,就好像本身具有特色的上海话、北京话,一旦用其他语言就很难表达。如同你看到一样好东西,但是自己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出来。这是没有办法的。翻译中丢掉了语言本身的美,到我这里,就只能说是自己没有能力。但说不定以后会有比我更好的翻译者,找到这种语言的美。
  戴从容 翻译家、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比较文学专业博士后。专攻乔伊斯及西方当代文化研究多年,著有《乔伊斯小说的形式实验》、《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等。译有《芬尼根的守灵夜》一书。该书因为内容和语言的艰深晦涩,被公认是一本无法翻译的“天书”。戴从容在近十年研究的基础上,耗费七年光阴译成本书的第一卷,从而引起了各方文学爱好者的关注。
  [对话戴从容]
  翻译是语言和文化的交锋
  记者:你觉得什么样的读者会去下功夫读《芬尼根的守灵夜》这么一部艰涩的书?
  戴从容:这本书一方面肯定是翻译给所有想看这本书的人看的。另一方面,因为我常年和大学生打交道,所以在翻译的时候也会想到,这本书是翻给有一定文学素养的人看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宁可保留作品本身的艰涩的原因。因为这一批读者是愿意被改变的,他们读书不是为了打发时间。但我会在注释里做得更加详细一些,便于他们的阅读。
  记者:直译和意译,你更重视哪一样?
  戴从容:没法下定论说哪一个比较好。在我看来,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翻译方式,这取决于译者自己的选择,还要考虑作品面向的读者群。但无论是哪一种考虑,唯一的底线就是不可以偏离它的原意。翻译上有两种提法—归化和异化。异化,就是保留对方语言的特点;归化,则是把对方的语言归化入自己的语言中,让它适应目标语言。曾经有一段时间,归化被认为是更重要的。但最近我参加了一些翻译的研讨会,就有人提出异化的重要性,强调一定要在译著中保留对方语言的特点。实际上,翻译一部作品,归化和异化都有其合理性。
  记者:你并不是职业翻译者,这个身份对你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是利是弊?
  戴从容:我觉得学者的身份对翻译这本书来说,还是很好的。由于我一直研究乔伊斯,会更理解他的气质和写作的逻辑。在翻译的时候,我就能尽量靠近原文想要表现的东西。
  记者:那你如何看待翻译中出现的失误?
  戴从容: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翻译就是一种再创造。像是有一些人,他们允许诗歌可以翻译,但是却认定《芬尼根的守灵夜》不能被翻译。当然,要是说到这本书里边字词的提炼、说故事的形式,不一定能在中文作品中找到相对应的模式。所以在翻译中,就会出现一些看似错误的东西。我认为这种错误是允许存在的。翻译是两种语言、两种文化的交锋。比如说著名的莎士比亚剧作翻译家朱生豪,在不同的时代,人们对他的译作就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他译得太雅,里面很多俗的东西没有译出来。但这并不算是翻译的错误,因为我们要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文化和文学定位来看待。但有一种错误是不可以出现的。就是硬伤,比如对某个词的错误理解,这是要极力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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