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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刚刚亮,窗台上似乎还残留着昨晚月光的痕迹。融雪稍显倦意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出身于这个国家最负盛名的人偶世家的她早已被规划好了未来——制作出更加精致的人偶。
皇宫里的订单这一周必须要赶制完成,融雪面对着工作台上那些躯干陷入了沉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站起身来,将左侧的帆布揭开。那下面是各式各样的等身人偶:捧着酒杯的紫衣少女、周身被荆棘所缠绕的精灵女孩、发梢仿佛还在燃烧着的男性弓箭手。
这个木偶间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奇妙幻想,融雪知道,她只要轻轻扭动一下木偶肩膀上的发条,它们就会像活物一样动起来。
吱呀——她从木偶身前走过去,将所有的发条打开。这是交货前的最后一次检验。
灯光亮起来,照在人偶们已经开始浮现表情的脸上。身着芭蕾舞鞋的舞者开始旋转,孤独的吟游诗人为她拉着手风琴伴奏,其他的人偶各自交谈着,仿佛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宫廷中的盛大舞会。
融雪站在角落里,仔细观察着每一尊人偶的神情。神情冷漠的白衣祭司不动声色地欣赏着舞蹈,儒雅的学者对精灵女孩充满好奇,戴着月桂冠的尊贵女王谆谆教导着年幼的公主。
“母亲,为什么那个姐姐长得和你那么像?”小公主的目光停留在融雪的脸上。
融雪神情一滞,却没有说话。她是它们的创造者,她没有必要和它们解释什么。其实,月桂女王的原型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母亲,这是融雪的一点私心。因为她实在是太想念母亲了。十年前国都最盛大的宴会上,母亲死于一场意外。正因为母亲紧紧地把年少的融雪护在怀中,才让她有了活下来的机会。
这件事是融雪一生的痛。虽然这些年来,她被无数人称赞是能够超越父亲的人偶师,她的手如同神之手般能够赐予人偶灵魂。但她依然失去了母亲,甚至连一尊母亲的替代人偶都无法制造。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六点钟的方向,阳光取代了月光,充斥在这个拥挤的工作间。所有的人偶都已经停止活动,恢复到最初的状态。融雪走过去,静静地看着月桂女王的人偶。这是最特殊的一尊人偶,因为它是出自于融雪的父亲之手。
只要一想到母亲的面容,融雪就会不由自主地心痛起来,更遑论根据母亲的面容来制作人偶。真像啊,她不由得伸手去抚摸人偶的脸。那种冰冷的触感使融雪打了个寒战,但她仍然细细描绘着这尊人偶的眉眼,那如同月光般温柔的笑容几乎使她落下泪来。
再尝试一次吧,她想,一次就好。如同融雪先前失败的无数次那样,再造一个母亲的人偶。
但这次和以前有些不一样——这次是真正的复活。
2
这个世界在某些方面向来公平。人们要做某些逆天改命的事情时,势必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融雪站起身来,从柜子的最深处拿出那本已经尘封多年的无名书籍。那是她在母亲死后,从父亲那里偷来的东西。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少女安静地翻阅起那本厚重的书籍,如同翻阅自己的记忆。当年她还在为母亲的死亡哭泣时,偶然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一个奇妙的传说。有农户曾在王城北部的密林深处遇见过已经死去的天才人偶师,人偶师面貌如同妙龄少女,奔跑于林间。且当时王城内瘟疫蔓延,死伤者甚多,便又有人传闻少女的复活是神迹降临,只要遇见她,就能免于瘟疫之灾。这个谣言引起了众多围观者前往密林探险,也同样在林中见到了那位少女。就在复活人偶师的谣言甚嚣尘上之时,王城宣布了禁止进入该片森林的命令。这件事也就永久地成为了传说。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就好了,无论怎样,我也要复活母親。”融雪当时怀着这样的想法翻找着父亲所珍藏的典籍。她在书房里整整待了一个月,在几乎要确定这只是个传说时。神迹降临了,她找到了那本记载着复活方法的书。
那本再普通不过的无名书册成了融雪最后的救赎。但书中的内容如同一盆冷水将她的所有热情全部扑灭。寻常人偶虽是栩栩如生,但仅仅只能维持七日的寿命。那些特制的发条会彻底地报废,连带着它们所谓的灵魂也一起消失。书中所记载的方法能够将人偶的寿命延长至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而相应的条件简单而致命——以命换命。要献祭万人的灵魂,换取一人的复生。
“不……不可能的……”融雪还记得自己当时惊慌失措的模样,她慌乱地把书丟在了一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烧掉,是的,我应该把它烧掉!”虽然还年幼,但已经理解了这个法术如果流传出去的危害性。于是她偷走了那本书,想着一定要将它毁掉。
时至今日,书依旧完好无损,她把书藏进了柜子最深处,内心的挣扎让她无法毁去这本书。她翻着厚重的书页,霉味、灰尘味使她止不住地咳嗽。融雪一字一句地确认着书上的内容,以保证万无一失。
明日便可把这些人偶送至王城。此时王国卷入了这片大陆的混战之中,前线军队已在敌人的猛攻之下溃不成军,东方战线的军队这周亦将会经过王城前往前线。融雪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她只需向国王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耽搁军队一日的行程。毕竟几万人生命的消亡,在战场之上也不过是一日的事情而已。
在将那些人偶装箱送往王城之前,融雪再一次揭开了月桂女王的面纱。这一次,她面对母亲的面容,已经不会再感到心痛。随行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摇摆不定,如同她内心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份喜悦之中,还掺杂着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这是融雪第一次出远门,在这之前,她所理解的世界尽头也只不过是小镇森林中那条道路的末端而已。因为天生病弱,融雪无法离开这座森林太远,整片大陆之上,只有这里所产出的草药能够治疗她时常发作的病症。父亲亦常为国事而奔波,鲜有机会来看她。
融雪仔细想了想,上次见到父亲,似乎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3
融雪到达王宫已是傍晚,此时天边晚霞如火,在王宫的尖顶上留下夺目的痕迹。晚宴已经开始,不,准确地说,王宫里无时无刻都在举行宴会。琥珀所打造的王座之上,年轻的国王举杯痛饮。
融雪皱了皱眉,仍是恭敬地行了礼。国王见到她来,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迫不及待地催促着融雪把那些人偶拿上来,欣赏人偶正是国王长久以来的乐趣之一。
只需要一个眼神,那些宫廷乐师们就停止了演奏,有序地退了下去,换成了浑身布满羽毛装饰的异族少女们。鲛人形状的人偶放声高歌,如同九天之上的云巅天籁。更有鸟笼从天而降,其中金丝雀模样的少年被锁链所缚,伴随着鲛人们一同歌唱。
“这一切实在是太美妙了。舅父,你实在是养女有方啊。”国王完全沉浸在这一场瑰丽的盛宴之中,惊讶得合不拢嘴。
融雪看向王座下的父亲,他比融雪一年前见到时苍老了很多。鬓角斑白的头发、已经松弛的皮肤,很难让人相信父亲不过只有四十岁而已。
“多谢陛下夸奖。”公爵口中说着谦卑的词语,目光在月桂女王的身上停留了很久。显然国王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不停地点着头,“这真是一件艺术品,这个人偶是多么地像舅母啊。”
月桂女王似乎是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她牵着小公主的手走了过来,手中的权杖散发着温和的光芒。
“公爵阁下,您有什么事情吗?”
父亲站起身来,痴迷地望着她的脸庞,“我能邀请您跳一支舞吗?”
人偶浑然不觉有异地答应了下来:“当然可以。”
歌声仍在继续,小公主自来熟一般地跑到了融雪的面前,看着她,“姐姐,我想吃那边的糖果,但是我够不着。”
融雪笑着将她抱起来,将桌上的蔓越莓糖果递给她,说着当年母亲对自己说的话:“糖吃太多会长蛀牙哦。”
小公主扯开糖纸,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融雪轻轻地抚摸着她柔软的黑发,安静地注视着舞池中央的那一对人。月桂女王洁白的裙摆不停旋转,融雪只觉得满目皆被那一抹明亮的颜色所占据,直到一曲终了。
疲惫的国王已经离去,晚宴却未曾结束。融雪将已经睡着的小公主带去了隔壁寝宫休息,自己则踩着犹带有露珠的草坪走向了国王的寝宫。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国王答应自己的请求。不管是为了父亲,还是自己。
4
天花板上垂挂着的深海夜明珠将整座寝宫照亮,融雪匍匐在柔软的地毯上,向王座上的人提出了那个请求。
“我想请陛下将军队的启程日期延后一日。”没有任何理由,少女清脆的嗓音十分突兀地说出了這个请求。
国王沉默了很久,久到融雪几乎要不耐烦起来,他才缓缓开口:“你的父亲和你提出了一样的请求。”
“什么?父亲居然也……”融雪睁大了眼睛,然后又迅速地捂住了嘴。
父亲一定是和她一样,想复活母亲。融雪心情复杂起来,甚至不知该如何形容。
“融雪啊,你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国王突然提出了一个奇特的请求。
融雪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有些恍惚地朝前走去。
国王仔细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小会,这才说道:“这真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和方才在宴会上一模一样的话语,融雪猛然抬起头来,惊觉国王的眼神有异。那分明是一种打量物品的眼神。
不对,这一定是哪里不对!融雪突然感觉一股没来由的恐惧袭上心头。此时此刻,她只想离开这座寝宫。
“你逃不出去的。”国王冷笑看着慌不择路的少女。
融雪呆呆地望着映在士兵们发亮长矛上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琉璃眼啊。
“十年前,在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国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仿佛能听到融雪心中所想。
这个日期,融雪想着,正是当年密林传说开始蔓延的时期。她缓缓地走到了镜子前,看着镜中少女无机质般的蓝色双眼和十年来未曾变化过的容颜。她曾以为这只是先天之症所带来的衍生症状。
“舅父当年为了将你制造出来,不惜牺牲了王城内的大半百姓,并试图以瘟疫来瞒天过海。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再能记起那场灾难。
“可是我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记得那些子民是如何跪倒在我脚下祈求,祈求我能挽救他们的性命。
“但我最终什么都没能做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这场人为的瘟疫中死去,甚至连裁决凶手都做不到。摄政王当年几乎把持着整个国家的运行,而在我稍微想在这个王座上翻身之时,我却发现我早已被牢牢禁锢,如同你制造的那些傀儡。你无法想象当我发现朝中竟已无人可用时惊慌的心情。那时我曾一度认为,我不配作为这个国家的王。”
国王的话语一字一句地敲击着融雪的心,负罪感使她几乎抬不起头来。终于,她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国王面前,强忍着不适感说道:“请陛下给罪臣一个机会,我会给这一切画上句号。”
“你认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毕竟,你连一个人都不是。”国王走上前来,语音里似乎带有讥讽,“看看你这纤细的手腕,它能用来杀人吗?或者是你根本未曾握过刀呢。”
“不是的,不是的!”融雪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无数恐怖场景如梦魇般涌上心头,她想起了那个尚未结束的传说。国王之所以禁止民众再靠近那片森林,真相是,那个所谓的天才人偶师根本就是个杀人恶魔。她毫无感情地处决掉了每一个接近森林的人,并以林中草药来抑制心中沸腾不止的杀意。
以献祭数万生魂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不是恶魔呢?
融雪怔怔地看着自己这双洁白如玉的手,眼前突然一花,顿觉眩晕感阵阵袭来,眼前宫殿皆化作梦幻泡影,再无意识。
5
融雪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只感到头有些重,耳边传来书写的沙沙声。她勉强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父亲正伏案奋笔疾书。
“你醒了?”父亲走了过来,将药碗递给她,“国王跟我说你昏倒了,我很担心。”
融雪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我没事。”
“没事就好。”
父亲与她说了片刻话,又回到了座位上,继续写着什么。
“您在写什么?”融雪明知故问。
“是一些与朋友们的往来信件,最近因为忙碌没能回复他们,现在刚好有空。”父亲娴熟地在融雪面前撒谎,转头又投入到写信中去。
融雪知道他是在通知那些巫师,仅凭一人之力断无可能将上万生魂收集完毕。父亲需要帮手,就如同她也已经掌握了那些巫师的联络方式一样。
“父亲,”融雪斟酌了许久,终于决定开口,“如果我报废了,是不是也会被您埋入树林外的人偶废弃坑中?”
公爵浑身一震,放下了笔,扭头缓缓看向她,“孩子,你终于发现了?”
“我希望现在还不算太晚。”
“是国王威胁了你?”公爵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融雪态度的转变,“在五个小时前,我想我们还做着同一件事情。”
融雪摇摇头,“他什么也没说,国王只是把事情如实告诉了我,仅此而已。”
公爵看着她,那种奇怪的眼神让融雪心里有些发毛,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床单。
“孩子,你是我的第二百六十一号实验品,也是其中最完美的一个。相信我,你的躯体能够将你的生命维持到下个世纪。”
“需要牺牲无数人的性命换来的生命并没有意义。”融雪逐字逐句地反驳着他的话,“世上只有一个融雪,她已经死了,连同她的母亲一起。”
“我不准你这样说!”公爵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暴躁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在制造了我之后,为什么您整整等了十年才决定制造母亲,其中的原因父亲您想必比我更清楚吧。
“将我制造出来之后,您也意识到了这副恶魔的躯体所带来的后果吧,更何况国王他也并不是能够任由你掌控的棋子。这十年之内,您为了应对他,想必也是十分辛苦吧。而在您逐渐衰老并势微之時,您又开始向他示好,并以再一次将母亲复活为缘由来放弃这些权力。可您想过吗,那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摄政王阁下。您之所以委托他人为我送来和母亲相同的月桂女王,目的也是让我替您做复活母亲的准备工作。”
公爵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融雪能活下来,她一定跟你一样的聪明。”
“也一定会和我一样阻止您继续去做这样违背天理的事情。”融雪补充道。
“你不会明白的……我想复活她们的心情。”
“但我明白那些因此而牺牲的人的心情,他们的家庭因为您而分崩离析。您是如此的自私,这样做只会增加更多像您一样的人。清醒一点吧,父亲,更何况,在国王早已将他那些失去的权力拿回来时,您认为无论是我还是您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直到此刻,公爵的脸上才终于出现了一点可以称之为恐慌的神情。他的一生,都是在为权力而活,而如今,也会因此而亡。
“我完全继承了融雪的记忆和她的性格,您知道我在刚醒来时需要每天面对自己是杀人犯的事实有多痛苦吗?因此我把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打碎了,我不愿承认我是恶魔,是将那些前来祈愿的家庭变得分崩离析的刽子手。”融雪勉强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公爵的面前。
“我承认我是如此怯懦,以致我选择把这些事情全部遗忘,在森林里独自活着。”融雪抬起头,朝公爵露出了一个笑容,“我现在大可杀了您,以换取我在国王面前的赎罪机会。”
“但我并不会这样做,摄政王阁下,死对您来说太轻松了。”融雪低垂着眼眸,轻声说着。
公爵彻底地沉默了下去,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口。窗外响起了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他们都知道那是国王派来的军队。天亮之后,等待着他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良久的沉默之后,公爵突然起身从桌子上拿了一个礼盒递给融雪。
“这是什么?”融雪问道。
“你的生日礼物。拆开来看看吧。”
蔓越莓糖果的甜味在融雪嘴里迅速融化开来,一如她年幼时的记忆。那个时候的摄政王,似乎还只是一个一心辅佐国王的良臣而已。
时间确实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但最终他们都会走向命定的结局。融雪又笑了起来,她依旧是那么的美丽,和她所制造出来的无数个人偶一样的精致。
曙光正式破开了层层黑夜。
天亮了。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