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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鲨鱼袭人事件
秋分刚过,海风带着寒意,吹过潮间区盐水沼泽成片的苇草。不远处的沙滩上空无一人,上面竖着一个禁止游泳的牌子。沙滩后面的波涛中,浮着几只灰海豹的身影—它们并不在乎水下的危险。一个月前,鲨鱼重伤了北部海滩的一个游客,伤员被直升机及时送往医院才得以生还;8天之前,一个小伙子在游泳时被大白鲨袭击不幸遇难。当地政府关闭了所有可以游泳的海滩。而此刻,凶险不仅仅在水下,涌浪潮水也在释放它们的能量。半海里外,原来的屏障沙洲已经被去年的风暴撕开了一个一公里长的口子,直通向外海。两三米高的白浪正从大洋涌来, 奔向这个小湾的入口。我们在草丛边放下海洋舟,划船入海,开始了鯊鱼阴影下的第二天海上探险。?这不是西澳大利亚,不是南非,也不是南加州,那里的大白鲨攻击人类似乎更为人所知。这里是马萨诸塞州的鳕鱼角(Cape Cod),美国东部人口稠密的波士顿和纽约之间伸入大西洋100公里的狭长陆地。一万多年前冰川撤退留下的钩形半岛上,640公里的海岸线散布着海滩、沙丘、沼泽、灯塔、别墅、海警站、渔村和小城。夏季,旅游者蜂拥而至。冬季,这里时常千里冰封,风暴肆虐。对于美国东北海岸大城市的居民,这里永远提供着新鲜的话题:飓风、赤潮、暴风雪、失事的船只、搁浅的鲸鱼、数目暴增的海豹……今年夏秋,鳕鱼角主题无疑是大白鲨。7月,生物学家已经统计到149只大白鲨在沿岸出没,是去年的两倍多。岸上的游客也多次拍到了在近海捕食海豹的大白鲨。有的海豹在鲨口奋力挣脱,鲜血染红了附近的海面海滩。这一个月内,一死一伤的两起袭人事件更是把人们对大白鲨的担忧推向了顶点。
落水
两天前,Kurt和我就来到鳕鱼角露营。和另外5名队友会合后,一起从鳕鱼角东南角三面环海的小城查塔姆(Chatham)附近入海。这片海域是大白鲨出入频繁的地区。南部的莫纳莫岛(Monomoy Island),自从被划入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后,海豹的数目剧增,吸引了不少鲨鱼。夏天已过,加上鲨警频传,这里游客稀少。在莫纳莫岛附近一整天的探索,除了大量的灰海豹外,并没有发现鲨鱼的踪迹。一路乘风破浪,碧海白沙, 潮起潮落,大家似乎把鲨鱼的危险忘记了。
今天,两位纽约的队友和一位罗德岛的队友提前回去,探险队伍中又加入了3名昨晚从波士顿赶来的队友。早上11点,在涨潮结束前一小时,我们先遣队4个人从同一地方下水。打算向北划经查塔姆港口去燕鸥岛 (Tern Island) ,然后去东部大西洋的屏障沙洲。下水点是沙滩和沼泽围绕的一个小湾,海面比较平静。为了防止新队友发生意外,我先让同伴在湾内等候,自己向着入口的大浪划去。
等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大浪,我才意识到外面的浪要大得多。大西洋外海的浪,越过半海里外的沙洲缺口,一排排地涌进来,破碎在入口附近。我又冲破几个浪峰,连人带船都像是被抬到了山顶。在浪峰上,我发现缺口以北,沙洲还起着屏障作用,其后的海面要平静得多。如果抬船过沼泽侧面的沙滩,再从北边下水入海,可以直接绕开入口处的破浪,危险会小很多。于是我调转船头,打算回去通知队友上岸拖船。一排排涌浪推着我进入缺口,船在浪前像冲浪板一般迅速滑行。
突然之间,一个白浪把我打翻下水。我在水下头朝下挣扎着,四周是涨潮时搅动的浑浊的暗绿色的海水。根本没有想到来一个爱斯基摩翻滚,我本能地拉开舱裙游了出来。在波浪间,我奋力抓住船和船桨,然后翻转船身倒水。这样的大浪中直接爬回船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从船上拿出桨浮袋,吹进气,套在一个桨叶上,想以此作支撑爬回船舱。刚爬了一半,一个大浪扑来,我再次落水,座舱又进了不少水。正好队友一舟划了过来,他抬起我的船头,侧过船身排出船舱的水。眼看这里浪大水急,破浪频繁,我担心一舟也像我一样翻船,就赶紧让他带领队员划回侧面的沙滩上,自己借助桨浮和桨回到了船上,划到沙丘和队友们相聚。沙滩上,我检查了一下劫后余生的物品:三个舱盖都没有进水,挂在救生衣上的VHF海事对讲机和防水相机还在,连挂在脖子上的太阳镜都没有丢。当然,最值得庆幸的是担心的大白鲨没有露面。不一会儿,Kurt和另外两个队友也来了,我们一行7人抬船从沙滩的一端入海,沿着岸边向北方相对平静的海面划去。
鲨踪
划了不到三分之一海里,快到查塔姆灯塔的时候,一只两米多长的灰海豹趴在沙滩上,看样子死去多时。划近之后,发现它后半身被什么动物咬掉了两大块肉,一块在背部,一块在右侧。每个伤口都有半米多长,可以透过伤口看到脊柱。切口处干净整齐,像是一口咬下的。除了大白鲨,想不出第二个杀手。不知这只可怜的海豹如何挣脱了鲨鱼之口,仍然没能挽回性命。看着眼前这只尸骨不全的海豹,联想刚才自己落水挣扎的情景,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是的,大白鲨就在水下,它们绝非电影虚构,绝非空穴来风。每年有三百多只大白鲨在这片海域游弋,而且数目还在急剧增加。它们是食物链的最顶端,海洋就是它们的自助餐厅,鱼群海鸟是它们的零食,海豹海龟是它们的主菜。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我知道它们的存在,甚至知道经常在此出没的两头大白鲨的名字。它们更知道我们的存在。鲨鱼身上成百上千个传感器能够感知到数海里外的每一个动静,每一丝气味,甚至猎物发出的微弱电信号。如果它们愿意,随时可以向我们发起攻击,而我们生还的可能性完全取决于它们。
与鲨搏斗
2014 年9月的一个傍晚, 两个姑娘离开鳕鱼角西北部的普利茅斯城 (Plymouth) 附近的白马海滩,划海洋舟在离岸一百多米的地方看海豹。突然,水下的一个庞然大物把人掀到水里。一个姑娘回头看到,一头4米多长的深灰色大白鲨正在咬她的船。惊恐万分的落水者等待着鲨鱼的袭击。不出所料,鲨鱼对海洋舟的味道不满意。幸运的是,它对落水的人也不感兴趣,悻悻地下潜游走了。在姑娘的海洋舟上,留下大白鲨深深的牙印。 如果有鲨鱼来袭,一般建议攻击鲨鱼鼻尖位置。大白鲨的鼻尖有比任何别的鲨鱼都大的味觉传感器,也是它的敏感部位。如果已经被鲨鱼咬住,还可攻击鱼眼和鳃裂部位。鲨鱼两个鳃间隔之间为鳃裂,大白鲨左右两侧各有5块巨大的鳃裂。一个月前的鲨鱼袭击发生在鳕鱼角东北边楚若(Truro)小城的沙滩,受袭的是一个61岁的纽约游客。他正在两三米深的浅海游泳时,突然觉得左腿被咬住。意识到是鲨鱼袭击后,老人用左手猛击鲨鱼鳃部。虽然人受重伤,但终于得以逃脱。可见面对鲨鱼的攻击,主动还击是正确的策略。
而8天前那个26岁的小伙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事故还是发生在鳕鱼角东北部,在一个前捕鲸渔村威孚利(Wellfleet)附近。他在离岸30米的海里游泳,一頭大白鲨游过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腿。经岸上人们援救,还是没有保住性命。当时在附近游泳的不只他一个人,周围还有海豹出没,受害者当时划着游泳板,从水下看,趴在冲浪板上或者用游泳板的人和海豹或海龟的轮廓很相似,容易受到鲨鱼的攻击。这次攻击似乎又证明了这一观点。
鳕鱼角往南几海里的马萨葡萄园岛(Martha’s Vineyard),就是美国20世纪70年代恐怖电影《大白鲨》的原型地和拍摄地。这部电影不但轰动一时,而且影响深远。不少美国同事现在还在谈论当年看这部电影后给自己的孩童时代带来的怕水怕黑的阴影。而实际上,那个时候这里的人们根本不必担心什么大白鲨,因为基本上不存在。尽管各种鲨鱼的玩具和T恤充斥着纪念品商店,也不过是一种吸引游客的商业行为。就在近10年,附近的海域大白鲨数目才剧增。鲨鱼袭击更是这几年才增多,而2018年的袭击致死事件更是鳕鱼角80年来的唯一一起。
当然,和多年前比,现代科技还是起了一些监控鲨鱼的作用, 以创造一个人鲨共处的环境。位于北查塔姆的大西洋大白鲨保护中心 (Atlantic White Shark Conservancy 或AWSC)和州政府合作, 在鳕鱼角水下布置了多台水下相机。鲨鱼游过时会被照相,每只大白鲨还被起了名字。现在就在我们的水下查塔姆附近出没的大白鲨一只叫作Sandy,一只叫Omar。像通缉罪犯一样,网上可以看到这些鲨鱼的照片:满口锋利的牙齿, 撑着一张张凶险的笑脸。同时,调研者还给不少大白鲨做了标记,通过卫星来跟踪它们的行踪,得以预告鲨情。即便这样,也并不能完全防范这些出没无常的杀手,今年的袭击事件更加说明了这点。
海豹
我们的船向北划过查塔姆灯塔,水面上冒出脑袋的灰海豹越来越多。当靠近燕鸥岛时,我们已经被三四十头灰海豹环绕。靠近后可以看到它们一本正经的长脸和外翘的胡子。再靠近时,它们便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有的会游到远处,朝我们这里张望。别看灰海豹体大身沉,游泳技术却很高超。有的会像踩水一样露出半个身子,甚至像海豚一样跃出海面。偶尔也会听到灰海豹的叫声。通常认为灰海豹是冷水海豹,鳕鱼角是它们常年分布的最南端,再往南就比较稀少了。
灰海豹是一种大型海豹,雄性有3米长,体重可达300公斤,雌性要小不少。尽管体型巨大,在岸上它们见人靠近便主动离岸下水,在海里则远远观望,很少有袭击人的。海豹要捕食大量的鱼类,一路上,我们不止一次看到海豹叼着大鱼的场景,甚至还看到一只海豹追逐一只张牙舞爪的龙虾。每天成年雄灰海豹要捕食20公斤左右的鱼,会给渔民带来一些损失,这也是为什么19世纪初政府悬赏猎杀海豹。由于大量捕杀,灰海豹数量骤减。在1980年的一次调查中,整个新英格兰5个沿海州才发现了30头灰海豹,远没我们这半天见到得多。海洋动物保护法案通过后,加上沿岸几个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的建立,灰海豹数目才逐渐增加。最近几年数目井喷,目前仅是鳕鱼角就栖息着5万头以上的灰海豹。这是吸引大白鲨来鳕鱼角的主要原因。
鳕鱼角另外一种常年居住的海豹是港海豹,体型比灰海豹要小,大概1.5米长。它们不像灰海豹那么爱扎堆,很少看见十几头同时出现。也许由于前后肢比较短,没见过港海豹做灰海豹那样的踩水跳跃动作。但是港海豹似乎可以离人更近一些。划船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它们圆脸上的大眼睛小心地看着人,如大鱼一样从船下游过。
离开海豹们的游乐场,我们登陆燕鸥岛休息。燕鸥岛是一个无人岛,紧靠查塔姆港口。我绕到岛的另一端, 这里的沙滩玫瑰结着李子一样大的鲜红色果实,有几枝还绽放着夏天剩下的花朵。跨过一片盐水沼泽湿地,我发现这个角落更像是一片坟场。沙滩上零星散落着各种骨头,有哺乳动物的,有鸟类的,还有一个完整的鱼头骨,从鳃到嘴就有70厘米长。沙滩上,六七只红头秃鹫(Turkey vulture)在啄食着一头海豹的尸体。靠近后,秃鹫们一哄而散,飞到附近的树枝上冷冷地看着,等我走远后继续它们的午餐。这头海豹比之前看到的被鲨鱼袭击的海豹还要大些。除了秃鹫撕开的伤口,没有鲨鱼咬伤或者船只螺旋桨撞击的伤口。海豹出生在岸上,而最后的归宿往往是大海。潮水有时候会把它们的尸体推向沙滩,回归到它们出生的陆地。
屏障沙洲
我们划向半海里外的沙洲,这是鳕鱼角与大西洋之间最后的屏障。沿途几十只鱼鹰掠过海面,上百只海鸥在围绕着远处的渔船尖叫飞舞,一群燕鸥(Common Tern)精灵一样从我们头上掠过,俯冲入海捕鱼。我走到沙洲大西洋一侧,顶风眺望着翻滚的大洋。外海的波浪之间,仍有几只海豹在游泳。再远处海天茫茫,目力所不及的对岸已是欧亚旧大陆了。 正如美国自然作家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所写,“站立于此,把美国置于身后。”
鳕鱼角不仅是大陆伸入大西洋的前哨,还是美国东部海岸的自然分界线。湾流从南部的佛罗里达带来温暖的海水,远至热带的生物可以迁徙到这里。来源于格陵兰的拉布拉多洋流带来冰冷的海水到鳕鱼角北部的缅因湾,寒带甚至极地的动物也会在此出现。潮水、飓风、暴雨都会改变这里沙洲的地貌。每次冬天一过,到这里划船就发现地形的变化。特别是经历了强暴风雪的冬天,我们亲眼见过原本可以上岸的半岛冬天过后和大陆分开,后来甚至成了机动船的航道。我们露营过的沙洲,第二年来再也没有了踪迹。新的地貌让各种物种发生交汇迁移,也随时改变船只的航道。 这些不断变动着的沙洲破碎的缺口处,就是船只进出大西洋的通道。大洋累加的能量到这里释放,不仅水面大浪滔天,而且水下也变得非常复杂。就在刚才,我已经领教了沙洲过来的浪头,虽然跨过半海里的水面,还是轻而易举就让我翻船。在沙洲附近进出,别说是过去的帆船,就算是对机动船也是一个挑战。天气恶劣时,在此航行更加惊心动魄。
1952年2月,一场冬季风暴席卷了新英格兰。查塔姆对面的沙洲外,一艘油轮断成两截。海岸警卫队的救援船顶着风暴出发,冒险开展了一场援救。救援船穿过屏障沙洲铺天盖地的巨浪,驶入大洋。在过沙洲时,一排排的大浪袭来,船员一次次地加足马力,在浪头破碎前冲进浪中。那只满载为12人的救援小船,仅是两个我们海洋舟的长度,居然载着遇难油轮上的32人,又从巨浪滔天的沙洲返回港口。回来时已是深夜,当时风暴使全城停电,居民们自发开车来到海滩,打亮车灯为救援船导航。
当我们完成这次探险开车路过查塔姆灯塔的时候,看到一艘救援船陈列在那里,见证怒海狂涛中无与伦比的勇气和技能。
鳕鱼角
鳕鱼角附近奇特的海域,吸引我们每年都来这里。这已是我在鳕鱼角水域的第六次海洋舟旅行了。这个冰川后退留下的深入大洋的半岛,仿佛弯曲的手臂保护着马萨诸塞州的海岸。它承受着北大西洋的暴风雨雪和严寒,也有着不同于内陸的气候和动植物。这里天涯海角般独特的自然环境,激发了很多人的灵感。梭罗1849年10月来到这里,三天的旅途经历和思考,写进了他的《鳕鱼角》一书。贝斯顿(Henry Beston,1888~1968)在这里结庐隐居了一年。他在《遥远的小屋》里, 细致地描写了一年四季鳕鱼角的海岸沙丘、风霜雨雪以及他对自然的感悟。读罢,会意识到自然能给予人的可以那么的丰富,而人的物质需求可以多么的简朴。
几年来的海洋舟旅行中,鳕鱼角给予我们的似乎比给前人的还要丰富,不管是行色匆匆的梭罗,还是离群索居的贝斯顿。我们往往避开游客蜂拥而至的时候,选择在春秋季甚至是冬季暴风雪的间隙来划海。宿营地有时在岸上的松树林里,有时在海湾的小岛上,有时就在海中露出的沙洲上。当海洋舟载我们远离人群,一次次地远离岸边,自然则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美丽而变幻莫测。长满蓝莓、蔓越莓的湖畔,怒放着沙滩玫瑰的沙丘,盛产牡蛎、海螺、马蹄蟹、扇贝的海湾,晨雾笼罩的沙洲,夕阳下的盐水沼泽,冬日的浮冰雪野,无一不让人流连忘返。除此之外,沉船的残骸,搁浅的鲸鱼,枝头的秃鹫,带着鲨鱼伤口的海豹尸体,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这里也危机四伏。在这片变幻莫测的海域,波涛汹涌的外海和屏障沙洲碰撞,惊涛骇浪,樯倾楫摧。风暴潮水不停改变的沙丘之间,洋流汇合,北方和南方的物种在这里此消彼长。
从恐龙时代就在海洋里游弋的大白鲨,正汇聚到海豹密布的浅海,带着神秘贪婪的笑容,漫不经心地巡视着它们新收复的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