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城市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u5516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十七岁生日那天,我趴在卧室那个带着四个虫眼的嘎嘎木窗户前往外看,觉得一切都平淡无奇。风拂动破旧的白布叶窗帘,带来丛林的气息。我不由得嘆了口气:这一切都不像这窗户和窗帘都还是新的时候有趣——那时我七岁,是一个因搬新家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趴在窗口看月亮以及月光照耀下寂静丛林的小屁孩。
  现如今,这个窗户架只能勉强放下我因每天砍木头劈柴火而变得粗壮的胳膊,放了左边那只就放不下右边那只。我们的窗户总是做得那么小。父亲说了,大窗户没有什么作用。你想看到的,这窗户都能看到。言下之意是,你想知道的一切,这丛林里都有。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总是这样问我。我对着我母亲发誓,我从来没说过半句对这个家对这片丛林不满的话。要说有,也只是对某个小伙伴发一两句牢骚,或者干上一架。不过,父亲从没因为我和别人打架责罚我。有一次,我和村长的小儿子打了一场友情架——围满观众的公平比试。我用我的雪木棒子将他的嘎嘎木宝剑打落进一个树洞里。然后我扔掉棍子,把他扑倒在地,扭了一阵子,反扣住他的右胳膊让他动弹不得。我把我压注的一个铜碗连同他压注的一只小钟一起带回了家。事后,村长来我家讨回那只比拳头稍微大一点的银色小钟,父亲坚决不给。我觉得父亲很硬气。
  那只小钟在我家储物柜顶上走了三年,是现如今唯一让我觉得有点意思的东西。有时候我会让它呆在嘎嘎木窗台上吹吹风,和我一起瞧一瞧我们的窗外。你看它都瞧见什么?
  离窗户最近的,是几株多年来一直试图阻挡我卧室阳光的斑点三叶草,它们粗壮、带着灰绿色硬毛的茎杆能长到三米高,然后擎着四边岔开的巨大伞盖。这东西除了天热时遮荫,并没有别的什么作用。叶子太脆,晒干了也不适合做屋顶。地上,没被斑点三叶草挡住阳光的地方开满了蓝色和橙色的花。蓝色的大碗儿花和橙色的小碗儿花。这些东西一片又一片,常常看得我头疼。村子里到处都是这东西。谁家的房前屋后都会种一些。一片大碗花接着一片小碗花。它们泾渭分明有你没我。蓝色和橙色之间总会有一条草叶枯黄的小径,那是它们相互争斗留下的血路。大碗儿花的果实是我们的主食,磨成粉后,我们用它做煎饼、饺子、疙瘩汤等面食。半透明,带着一点点的弹性一点点的清香。很惭愧,我就是吃着它长大的。这玩意吃多了上火,脸上和后背会长疙瘩。想要去掉那些恼人的疙瘩,得用小碗花的果实煮汤喝。花瓣晒干泡茶也行——花瓣有股苦味。你看,我们一天到晚不得不和这些花打交道。还有这些花引来的一群群蜜蜂。它们从嘎嘎木窗口钻进我的屋子,让我没法专心思考人生哲理。
  有时候,我和伙伴七塔一起爬上那棵从我的嘎嘎木窗口能看到的最远最高的树,在那上头眺望远方,思考人生。七塔比我大两岁,我从七八岁起就总跟他在一块。这棵在六十年前大爆炸之后变种的大树,和众多的植物一样,谁也记不得它曾经的名字。现在,它叫龙木,是这个丛林最高的植物,每天昂首挺立,沉默无言地看着它周围一切的生长繁衍,老去死亡。我们爬到树干最高处,在那里用木头搭了一个架子,上面垫了许多晒干了的斑点三叶草——我收回它除了夏天遮荫没别的用处那话。这是我们的据点,禁止别的孩子上来。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爬得这么高。以村长小儿子为首的那伙孩子都是怂货。
  七塔话不多。话不多的人有个特点,就是你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如果他比你小,这会让你懊恼——比如七塔的父母就为此懊恼。要是年岁比你大,反倒是种神秘的吸引。七塔是第一个吸引我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哪个姑娘能做到这点。我们偶尔也会聊聊村里的姑娘,还有隔壁村的。有时候我们替村长去送信时偶尔也会去别的村里转转。漂亮的姑娘就和我家橱柜上那只银闪闪的小钟一样稀少。我们没运气看到——我说的是,像父亲珍藏在箱子底的画册里那么美丽的姑娘。村里的姑娘长得普通,说话又没什么意思,有的过于羞涩,有的过于狂妄,那种恰到好处的优点集于一身的姑娘,我们这种靠大碗花和小碗花喂大的村子里没有。早已有人来和七塔的父母提过亲。在我们这,过了18岁就可以结婚了。那些被七塔拒绝的姑娘在路上遇到七塔,有的会突然低下头,有的则躲到斑点三叶草后面,没有人敢当面瞪他一眼。七塔说,要是那姑娘拦住他,狠狠数落他一顿,他就会考虑娶她。
  我明白,那个敢瞪七塔,敢大声和他说话的姑娘早就嫁人了。她比七塔大一岁。在七塔17岁那年,他亲眼看着她穿着五色嫁衣被人抬到了隔壁的村子。
  生日过后的某天,吃过晚饭,我在屋门前有一脚没一脚地踢着母亲养的几只蓝甲虫。
  要是把它踢个肚皮朝上,它就永远也翻不过来。尽管有这么个缺点,它们也还是看家护院的能手。口器上方的腺体喷出的汁液可以弄瞎对方的眼睛,灼伤它们的皮肤。
  “别折腾它们,当心它们喷你。”母亲说。
  “你见过猎犬咬自己的主人么?”我反驳。
  “它们不是猎犬。”母亲瞪了我一眼便不再理我。
  母亲爱惜这些蓝甲虫。每年夏天,她总会戴上手套、头巾、眼罩,提取挤出蓝甲虫腺体里黄不拉叽粘糊糊的玩意,加几味谁也不知道的草药用一口铜锅炼制膏药。那黑乎乎的药膏是附近村子的紧俏药品。跌打损伤,头疼脑热,妇女月经不调都管用。有一年还医治了流行几个村落的疫病。至于配方,母亲死活不肯说,连父亲也不知道,说等时机到了再传给我和哥哥。她说这配方是外公毕生的心血。六十年前这个世界经历了大变种,流传千百年的药典都变成了废纸。无药可用,外公这个医科大学博士便化身药农,每天从藏身的洞穴出来,尝遍了那些他已经不认识的植物,经历了几百次腹泻晕厥周身红疹子才得到的配方。最后他因为尝食草药毒发,不治而亡。母亲哭了三天三夜。
  “传家之宝。新时期人类文明的财富。懂不懂?”那时,母亲这样和我说。六岁的我只能不住地点点头。
  母亲去隔壁村送药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隔壁村村长说的。在晚饭的餐桌上,我们一边喝着疙瘩汤,一边听母亲说征矿兵的事。晚饭后,我一边消化着肚子里的疙瘩汤一边消化着那个消息,觉得肚饱气胀,无处发泄,才去踢那些蓝甲虫。   先解释一下什么叫矿兵。
  这片丛林的五六个村落,共同拥有两处矿产。一处是铁矿和少量的铜矿。另一处是煤矿。地下开采的矿产,是六十年前留下来。可以说,这几个村落就是绕着这座矿建起来的。矿里还保留着所有现代化的开采工具,六十年前那段先进文明保留下来的一切。煤矿供应铜铁矿的燃料,维持那些发电机的运转。铜铁矿为我们提供所有的农具炊具和武器。矿上定期从村子里征兵。一部分去挖矿,一部分护矿。所有过了结婚年龄未婚也没有孩子的男孩都得去矿上待上一段时间。这差事工钱倒不少,只是有人愿去有人不愿意。
  七塔一定不想去。可他在名单里。名单隔壁村村长给母亲瞧了一眼,那上面有七塔的名字。
  我把被我踢得底朝天的蓝甲虫翻回来,就去七塔家找他。告诉他这事。路上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胖姑娘倚在嘎嘎木窗口朝我抛了个媚眼,吓得我拔腿就跑。我跑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七塔家门口。双手撑着膝盖在紫凤仙花丛边气喘吁吁。被一个姑娘吓成这样,可真不应该。不过,逃跑也不是我的错。要换成七塔,他跑还是不跑?
  七塔说跑。不是因为胖姑娘的媚眼。也不是因为征兵。是因为他多年以来的梦想。他每每坐在高高的龙木树上眺望那片丛林时,那样的想法就一次一次冲击着他的脑袋,就像海浪冲击沙滩,把卵石磨成沙粒。他没见过沙滩没见过海水,更没见过城市,没见过比龙木更高直冲云霄的摩天大楼。我父亲压箱底的是几本美女杂志。七塔的父亲压箱底的杂志上没有姑娘,只有一座座的摩天大楼。我不知道他留着那几本财经杂志有什么用,一定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激发儿子的梦想。
  “城市没有消亡。它一定还在。”七塔说。
  “对,那些美丽的姑娘也还没有消亡。”我很赞同。父亲箱底杂志上的那些姑娘来自城市,而不是来自我们这种被大碗花和小碗花供养的山村。
  关于逃离——我绝对不会用逃跑这个词,很早以前我们就计划过了。那是一种预防性模拟。当时,我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付诸行动。就像我们无数次模拟打仗,模拟战死,模拟被剑刺穿了心脏,被那杆木头枪里看不见的子弹射穿了胸膛。我们兴高采烈地模拟是因为那都是假的。七塔偷出和泛黄财经杂志一起被他父亲压在箱底的矿区地图,每天画一点,花了半个多月,终于在一张柔软的绵木皮上画出了完整的地图。那时候他十四岁,画地图的目的不是為了逃跑,是为了证明他是整个村子里画画得最好的。只是,他最终没有把那张绵木皮交给我们的绘画老师。地图比名次重要。七塔说。他很有先见之明。后来,七塔父亲的地图被村长征用了,因为村长的那张被贼给偷走了。七塔和我都认为,是村长的小儿子偷出了地图,不知道和哪个坏蛋换了一大袋我们谁都没见过的淡蓝色、半透明圆滚滚的糖果。
  在村里的学堂,那个瘦得和脱水苦芹杆似的文字课老师(和绘画老师是同一个)问我们,逃跑和逃离这两个词的区别。我说,逃跑是胆小鬼干的事,而逃离,是勇敢的人才能做的。那时候,我一脸自豪,仿佛悟出了人生的真谛。
  在龙木树的据点上,七塔和我一次又一次地对着一望无际的丛林比划着,指点江山一般比划着那些我们从来没有涉足过的区域。绵木皮上没有城市,只有铜铁矿、煤矿还有十几个村落。它们之间由一些大大小小或明显或隐蔽的线条联结。七塔说,城市就在地图的边界。绵木皮的白色区域。没被划出来时因为它对画图的那个人没有任何意义。对图上的这十几个村落也没有任何意义。可有时候,我们就喜欢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比如,七塔父亲压箱底的那三本六十年前的财经杂志。《XX财经》,我猜这名字让七塔兴奋。就像我父亲压箱底的两本《男人装》和《花花公子》,有一天,它们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个小男孩。我们谁都没做那样的蠢事——把杂志偷出来,带到龙木树上。它们完好无损地呆在我们各自父亲的箱子底,就像从没被人翻动过那样。
  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讨论行进路线,带什么东西,路上如何获取食物,如何露宿避雨及躲避野兽,还有,给我们父母留下的那封信该写些什么。
  最后我们针对最关键的一点达成了一致——当计划不能继续时,就返回。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可没有决绝地要离开这个地方永不回头。我爱我的父母。爱挡住卧室阳光的斑点三叶草,蓝甲虫和龙木树。尽管它们如此平淡无奇。
  在丛林里行进了一个星期。我意识到,对于我们这种生于斯长于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说,面临的最大问题竟然是前途未卜及对过往生活的怀念,而不是是食物、暴雨、毒虫和野兽。猛兽们在世界大变种之前几乎都绝种了。剩下的都是经历了变种期存活下来的各种虫子。这个丛林是植物和昆虫的世界。那些奇奇怪怪的树啊草啊花和藤蔓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六十年前,一个炸弹把世界弄得分崩离析,另一个炸弹让这个世界换了主人——也许至始至终都没换过,一直是它们,而不是我们。这问题有点复杂,以后再谈。
  我们带了匕首,带盖的罐子,水袋,一顶小帐篷,打火石,小号砍刀,盐,雨披,一捆结实的绳子,滑轮,绷带,小钳子,干粮。还有一大罐母亲炼制的膏药——抱歉,我几乎清空了她的库存。我还带走了一只最小的蓝甲虫,放在布袋子里挂在腰间。就像猎人总是得带着他的猎犬,不是吗。七塔居然带了一副大号缝衣针和一卷麻线。也许他打算为自己缝一身兽皮衣。前提是他遇得到一只漂亮的野兽并成功制服它。
  七塔晚上睡觉盖在上半身的那件貂皮小褂子是他自己做的。他家养了貂。六十年前,人们把他们的宠物一块带进了避难所。然后一起带出来,在新的绿地上重新生活。家养宠物和人都没有变化。而整个世界都已经不一样了。猫啊狗啊继续完成着抚慰人们心灵的使命。猪、牛、羊和鸡群继续为人们提供食物。貂一如既往地为我们提供它们的皮毛。也许有人将它们放进了变种之后的丛林。可它们是否会成为新的野兽?家猪变野猪,披着铠甲瞪着血红的眼珠子驰骋而来——这一幕我有生之年估计看不见。我隔着布袋子抚摸着蓝甲虫光滑的脊背,它的小爪子不停地蹭着我的指腹部。想着,大爆炸之前,它是一只金龟子还是屎壳郎?
  它一定很高兴可以成为一只蓝甲虫。因为可以被我带着去旅行。也不用每天滚粪球。   七塔对我的言论嗤之以鼻。说屎壳郎宁愿每天滚粪球也不愿每天吊在我的腰间闻我的汗臭味。我一生气,就朝着他的小腿肚子踢了一脚,他纹丝不动,步履坚定,可弄得我脚尖疼。他戴一副结实的绑腿,没事爱在丛林奔跑的习惯也让他的小腿结实有力。我想我下次还是改用拳头比较好,打他的肋下,他的后背胸膛都太硬。或者趁着烧饭的时候在他的碗里放点泻药。出生医学世家,再不学无术,路上找一两味能让人拉稀的草药还是轻而易举的。我一路盘算着各种损人招数,不时和他谈笑风生。
  七塔一路都很安全,我也只是想想,以此排解旅途的烦闷无聊。
  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好搭档。一起偷邻居家的鸡蛋,半夜扮鬼吓小胖他妈——因为她骂我妈是巫婆养甲虫故弄玄虚用假药骗人。他帮我打架,我帮他写文字课作业,我被关禁闭他从嘎嘎木窗口扔绳梯让我出来,他被罚饿饭我往他窗户扔大碗花馒头。如今,旧敌人都不见了,新的敌人冒出来了——孤独无聊真能让人发疯。
  我期盼着有个什么新的玩意儿出来能平衡我们的关系。我想,要是七塔是个姑娘,我一定比平常更照顾他体谅他。可他偏偏是我儿时的偶像。偏偏他说的那些话都挺有道理:屎壳郎宁愿每天滚粪球也不愿每天吊在我的腰间闻我的汗臭味。这真令人丧气。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后悔把蓝甲虫带在身边,好像绑架了它似的。可我不会放了它,让它孤苦伶仃一个人在陌生的丛林里生活。天知道这一带有没有它的同伴,又或者,那些陌生的蓝甲虫闻到了和它们不一般的气味——它身上有我们的味道,会不会排除异己灭了它。
  我嘲笑他带了一副没用的大号缝衣针。我何尝不是带了让他摇头的玩意儿——一本厚厚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一卷。据说六十年前,一个小小的芯片里就能放几百上千卷这样的书。不过,那些鬼芯片我一件也没看到,电脑,芯片,这些玩意都不复存在了。从地下避难所出来的时候,不少人曾带着它们,后来,他们没放弃他们的猫和狗,却扔掉了手提电脑和存储卡。至少这本封面被磨损书页已泛黄的《追忆似水年华》还在我手里。那是我外公的书。
  “任何一样东西,你渴望拥有它,它就盛开。一旦你拥有它,它就凋谢。”
  每次我诵读这样经典的句子时,七塔都沉默不语,不发表任何评论。我没机会炫耀,也没机会辩论。可我还是坚持在读那几本书。太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读完。我怕我没机会再读完那些书,思索再三,本着轻装上阵的原则,我随身帶了一本,用油布包好,免得被雨弄湿。
  路上,我们并非一帆风顺,也有点小麻烦。
  一周后,我们翻过几座山,跨过一片谷地,到了另一片陌生的林区,那里的植物和我们出生的那一带有所不同。我们熟悉的果实并不容易找得到,也并不是每段溪流都可以抓得到能够食用的鱼。那时我有点后悔自己的不学无术,没认真研究外公留下来的药典和植物图谱。因为我的半吊子,七塔差点变成石头。我们摘了几个我说应该可以能吃的黄皮白瓤的果实,七塔说安全起见他先试试,于是,吃了两口果子他就口舌发麻,面部肌肉僵硬,手指动弹不得,双腿像两根木头了。我用母亲的膏药调了一大碗水给他灌下去,他才哇地一声把肚子里的东西倒出来。然后我就守着脉搏虚弱,眼圈发黄的七塔战战兢兢地度过了正午和黄昏,又守到凌晨,他才用手捧碰了碰我的胳膊说,“快搭帐篷,下雨了。”
  经过这一阵惊吓,又淋了一小会雨。我才从我朦胧的记忆中找回某个被遗失的片段。想起这黄皮白囊的玩意得先烤熟才能去除毒性。这回,我没让七塔冒险,而是自己亲自尝试。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七塔捶了捶我并不强壮的胸膛,说,哥们,你行的。
  其他问题,比如掉进被腐叶掩盖的树洞,被不知名的蠕虫挡道,这种小麻烦我们都靠着滑轮、绳索,蓝甲虫和药物成功解决了。
  七塔用他的大号缝衣针修补了我们裂了个口子的帐篷。蓝甲虫像忠犬一样帮我们打败了一些怪虫子——它还吃掉了它们的身体,尽管令人恶心,不过因为这些额外的营养它长大了不少。七塔用一件备用的汗衫给它缝了个大号的袋子。
  一路上,我一直祈祷那些改善我们关系的事物出现。我一直避免和他谈论六十年前那两次大爆炸的事情。关于那些事,我们有各自的道听途说,各自的知识,各自的理论。从来都没有能够说到一块去。
  而且,我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七塔对那个逝去的世界,逝去的时代,充满怀念。他只是没承认罢了。
  他从来就不是个喜欢高谈阔论的年轻人。不像我。有时候,我觉得和七塔在一起会隐没我的才华。因为我也开始变得沉默。“逃离”之前,我的认识并没有这么深刻,那时,不和七塔在一块的时间里,我一刻不停地在表达我的观点。对象是我的母亲、父亲、还有哥哥。试图让他们认为我是对的,并且改变他们对某些事物的看法——比如让母亲剪掉那个有点难看的辫子,每顿少吃半碗疙瘩汤,加强运动她就会像生我前那么苗条又美丽。我还鼓励她去竞选村长。母亲说,换在六十多年前,我或许会成为一个政客。
  “哦,算了,”她又摇摇头,“政客们都是蠢蛋。把这个世界搞得一团糟。”
  “你比他们强。我的儿子。”她说。
  母亲很满意现今的生活。她留恋疙瘩汤的美味,也不想当村长,对自己超过120斤的体重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在六十年前,只消几粒小药丸,就能变成魔鬼。”她说。“魔鬼的身材。那是个以魔鬼为美的时代。一点没意思。”
  她从小就是这么教育我的。作为我人生的第一位导师,我对“逝去世界”的道听途说,大部分来自于她。她对我的影响深远,非我父亲能及。他总是怕她。所以只能将那些印了“魔鬼”照片的旧杂志藏在箱子底。
  为了避免旅途结束后彻彻底底变成一个闷罐子,沿途休息时,我总会找些话题和七塔聊聊。我问他,如果城市真的存在,是靠什么维持运转的呢?毕竟,像我们这里这样的矿产已经很少了。六十年前人类文明及科技进步的成果被蠢蛋政客们的核弹炸得分崩离析。一座没有电力和能量的城市,还有存在的必要么?还不如我们这样的山村。不久后,一个带着拯救世界美好愿望的生化武器专家把一片焦土炸成了绿洲。把他自己炸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一座历史的丰碑。据说那树七年一开花七年一结果七年一成熟,果实对疾病的疗效比母亲的蓝甲虫药膏还要好用——我没见过那树,但这是所有道听途说中最有趣的部分。   “核能,它能维持一个城市的运转。”对于那个问题,七塔说。
  我惊诧,暗暗觉得再讨论下去很可能我们就得分道扬镳。想中止讨论,但嘴已由不得我,它迫不及待占领先机,并嘲笑我的脑袋是个胆小鬼。
  “可是。你知道,大爆炸之后就没有人再用那玩意了。就像刚从地狱逃出来的人,再怎么冷也不会想到用地狱之火去取暖。”我说。
  “地狱。你真以为我们逃出来了吗?”七塔突然笑了,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你什么意思?”
  “它们正等着把我们从这个世界清出。村里每年死的人变多了。不是病死老死,不是你母亲的药没用。村后墓地的碑牌下,有多少是空荡荡的木头盒子。”
  “这……我不知道,”我的嘴的确已经不由我的脑子控制了,说话磕磕巴巴的,“听是听到了点。但那只是些吓唬小孩的传说。”
  七塔瞟了我一眼,笑了笑,之后突然变得神情严肃。他加快了步子,跨过一只腐烂的黑甲虫的尸体。我紧紧跟上他,衣襟差点被它高高举起风化变硬的钳子给勾住。
  他又不说话了,剩下我一人在絮叨。在一条小溪边歇脚的时候,正值昏昏欲睡的正午,我的头歪倒在一棵麻子树的树干上睡着了,醒来时脸上留下了密密麻麻难看的印子。而七塔正抽着一根用伦巴树叶卷的烟。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七塔提起的那事,是眾多吓唬小孩不要乱跑的故事之一。第一次听到时我八岁。在那之前我已经听过了不少怪谈。对这样的虚构故事早就有了免疫,除非亲眼所见,坚决不信。我没看到什么人被树怪拖走,没见过它随意伸长像变色龙一样随背景变幻的触须,更不信村里哪些植物会是它们的真身。斑点三叶草?嘎嘎木,雪木?我们砍下它们做木料,做我的宝剑和武器时,它们也从没有过反抗。那颗龙木树,我更不信,我和七塔不止一次送到它的嘴边,它怎么不一口吞掉。况且,我们这一路上,什么也没碰到。没有猛兽,也没有树怪。都是一些谈不上成为天敌的小东西。食虫草,那倒是有。顶着五颜六色的大袋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可它们没长脚,也永远不会长。
  七塔闭口不谈这件事,又变成了闷葫芦,一直到晚上。我有点郁闷。心想他也许是个胆小鬼,小时候被这样的故事吓坏了,心里的阴影不断扩大,即使生活在太平的阳光下也总是幻想着黑暗丛林那看不见的触手。可他又不像那种人。至少抽烟的时候不像。
  我不知道他带了多少张伦巴叶。他已经当着我的面烧掉了三张,把我给呛死了。可我不能像个姑娘一样冲他喊:你能不能不抽。更不能像我妈那样,絮絮叨叨地列举伦巴叶的二十条罪状,说它最终能把你变成傻子。
  三天后,他不抽了。因为我们真的遇到了一个姑娘。她还救了我的命,和七塔一起把我从一个铺满树叶的烂泥坑里拉出来。并且贴心地在溪流边帮我清洗被泥弄脏的包袱及里面的物品。她的皮肤比我们都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头发呈栗色。用发带盘在脑后。她身材修长,身手敏捷,手臂和小腿结实有力。看她那身猎人般的精干装扮,似乎长期在丛林里行走。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村子里没有。隔壁隔壁村也没有。她19岁,和七塔同龄。
  我不停地找话题和她聊天。而七塔,则把伦巴叶都收了起来。她看了我们的地图,在西北边的边缘比划了一个地方,说那里有一座城。
  “我就住那里。”她笑着说。
  她那自信又美丽的笑容,让我想到了林中仙子。不仅救我性命还给我们指点方向。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暗地里,我使劲掐了掐我的大腿,阵阵的痛感让我确信不是在梦里。
  “真的?城市真的存在?”我问她时的那副夸张的表情活像个傻子。
  “你去了就知道了。”她始终微笑着。
  “那你能和我先介绍一下那地方么?他,他特别想要去那个地方,想要找到现今还存在的城市。”我指了指七塔。你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姑娘,却又不发一言。
  “六十年前,那地方没有完全损毁。我想这样的地方不止这一处。”芽美说。她叫芽美。
  “可我一处都没有见过。”我说。
  “你们为什么要去城市?丛林的村子不是挺好的么?现在的城市可不比六十年前。那完全是两回事。”她皱了皱眉。
  “年轻人,总得有点冒险精神嘛。生活一成不变多没劲。哈哈。”我笑着,尽量让我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蠢。
  芽美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地方靠什么维持?就是能量。”七塔开始问她。
  “生物能源。”她指了指我们身处的丛林,“有了它们,为什么还要费心去找别的?”
  她把“别的”这个词咬得很重。好像三天前我们的谈话被风吹进她的耳朵里似的。
  “我们晚上开灯,白天用电炉子做饭,你还可以听音乐,要是你还有六十年前没扔掉的播放器。”芽美说。
  “真棒!”七塔说。
  “你做什么的?为什么会来这里呢?”七塔问。
  “对啊,一个姑娘家不觉得危险么?”我得先于七塔表现出我的关心,并配上好奇、赞叹又不失担忧的表情。
  “来这里就是我的工作,你可以叫我猎人,探寻者,随便什么都行。我们那的管理者雇用了我。让我帮他找东西,名单里包括各种各样的生物。所以我每天都在丛林里打转。我都干了五年了。其实不止五年,十岁起我就跟着父亲出来做这个了。14岁时他不在了,我就自己单干。”芽美说。
  “厉害!”我不由得对她敬佩起来,又问,“你们那有多少个探寻者?”
  “只此一家。”她指了指她自己。
  “真厉害,那你一定什么都见过,是不是?能和我们说说么?”
  我的祈祷起了作用。终于不用和七塔大眼瞪小眼,被孤独和沉默憋死。芽美那些精彩的经历一定比我之前听到的所有道听途说都有趣。
  “许多都是秘密,不能告诉你。我可是签了协议的。”芽美摊摊手,她刻意投向我的同情目光逗笑了七塔。
  “这家伙是话痨。你要是不来,他一定撑不到终点。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感谢!”七塔说,然后很不要脸地和她握了握手。   我也想和她握手感谢,可她却转了身。她的步子奇快,我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
  她说她赶着去交差。所以夜以继日地赶路。过了截止期,要扣薪水。我不知道她这是不是借口。也许她和七塔一样,不喜欢把时间花在和我扯淡上。也许她根本就对我没什么好感。
  这真令人伤心。
  有件东西意外地引起了她的兴趣。晚上睡觉前,我就着篝火捧起我的《追忆似水年华》,认真品读并做沉思状时,她问我那是什么。我说书,名著,很经典的,一般人看不懂。我很后悔说“一般人看不懂”。因为她说那她一定看不懂。不过她还是接过了我递给她的书。
  “你喜欢的话可以借你。”我说。
  “不用了。这上面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芽美冲我笑了笑。她的笑容被篝火映衬得很美。连说“不识字”也显得那么的自信。
  坐在芽美身后靠着一块石头低头削一把木匕首的七塔也抬头朝我笑了笑,用他那把未完成的杰作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用烧火棍冲他做了个同样的动作。
  “这东西当枕头也很不错,可以借你当枕头。”我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对着芽美说。芽美没有枕头,她找了段大小合适的木头。
  此后的每个晚上,我装模作样地看完书,就把它借给芽美当枕头。她枕着我的书,就像枕着我的手臂。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芽美是個与众不同的姑娘。我很高兴我有了喜欢的姑娘。她是活生生的,矫健有力的,比杂志上的姑娘好一百倍。而且,她来自城市。
  芽美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着父亲东奔西走,没有机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坐在明亮的课堂读书。最初芽美觉得遗憾。到后来,她也无所谓了。那些在学校里学会认字的孩子懂得不一定比她多,他们有时候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除了会嘲笑她是个没妈的孩子也没什么能耐,等她到了能和父亲一起进丛林的年纪,她再听到让她不爽的话,就一拳抡过去了。
  她不认识一个字,只能工工整整地写下她的名字。可她却是唯一一个能和我谈六十年前大爆炸事件的同龄人(我愿意忽略这两岁的差距)。她枕着我的《追忆似水年华》和我谈着大爆炸,我们回忆、列举、讨论,争辩,时而迂回曲折时而畅快淋漓,总是等到七塔的呼噜声盖住我们的声音才停止。
  对于毁灭世界和我们种族的核爆炸,芽美的看法和我稍有不同。她认为,即使没有六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爆炸,人类也会用另一种方式自取灭亡。对于一个闭着眼睛望悬崖走的人,何必在意身后那人的轻轻一推呢?她这么说。在地下避难所,她的外婆添了个弟弟,没过完100天便夭折了。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最终从地底下爬了上来。如果不是那个生化学家,这个比率会更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迎接他们的是全新的世界,全新的物种,全新的竞争方式。
  “我们不一定能赢。”芽美说,“平衡还未完全建立。”
  她的意思我不太明白。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流行的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你多出去走走。多跑一些地方,就明白了。”她打了个哈欠,花了5秒钟便快速进入梦乡。
  只留我像个傻瓜一样点头。
  她说得没错,不出来走走,我永远是个孤陋寡闻的丛林村夫。
  几天后,我们三人站在山麓的一侧,眺望远处被不知名植物缠绕的城市。那是一片巨大的区域,我几乎看不到它的边界。芽美指着山脚下的城市地界,说那一片的植物分布和我们身处的这片丛林也不一样。她又指着远处像是被一些土黄色藤条围起来的一块像被咬了一口的椭圆形果子的小小区域说,那才是真正的城市。其他的只是曾经的遗址。
  “它们已经被占领,谁也没法收回来。”她指了指那片被绿色湮没的断壁残桓。
  “那些黄色的是什么?围墙么?”我指着围着椭圆形果子那片黄色的玩意问。
  “看起来像。城市就应该有围墙。我是说现在的城市。”七塔说。
  “是是。围墙又发挥了古老的作用,阻挡敌军入侵。”我哈哈大笑,捶了下七塔的后背。
  “你以为没有么?”他白了我一眼,骂了我一句白痴。
  芽美笑了笑,没回答我们的问题,也没发表任何见解。她总是这样。她的内心像密林一般深幽。
  待我们走到城外,走进了那些黄色的玩艺,才看清它们的面貌。是一种比我们大腿还要粗壮的藤条,如蟒蛇一般相互缠绕、叠堆,沿着废弃的断壁残桓生长,爬上高楼,又沿着裂了缝的墙壁下来。它们原本不是黄色的,它们就是那些占据整个废墟的绿色物质,就像在山上我们看到的。只是到了芽美的城市附近才变成了黄色。
  “死了就变黄了。不过它们不腐烂。也许没死,只是休眠罢了。”芽美说。
  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在城市周围洒上药粉,防止它们的扩张。
  “不然,第二天早晨起床,你的客厅中间就长出一根藤蔓,它顶破了你的天花板,或者,也有可能,它从你的肚子上长出来。”芽美朝我撇了撇嘴。
  “怪吓人的。”我说。
  “捧着你的内脏和你说早上好。”七塔说。
  “你的内脏!”我瞪了他一眼。
  “凡事皆有可能,”芽美笑了,说,“世界在各种可能中得以存在。”
  这根本不像一个没读过书,不认字的姑娘说的话。
  芽美让我们暂时住在她家。那是一幢不大不小的石头房子。原本是一幢三层的楼房,顶层损毁了,一楼挤满了各种砖块,一些杂草,几株灌木。芽美的父亲用一些破损房屋的砖块对它重新进行了加固。远望去,像一幢石头屋子。芽美说,这里的房子,一楼从来都不住人。他们要定期清理从一楼长出来植物。这并不像以前农田除稗草这么简单。不能及时除去房屋内部的有害植物,便触犯了这个城市的法律,要受到惩罚。而且,没有人会同情你。
  “我长期在外,所以雇人干这些。”芽美说,“受雇的人需要签订一张协议,不能只拿钱,不干活。”
  二楼有两个空房间。一个是芽美父亲曾经住过的,里面各种东西都保存完好。另一间满是灰尘,里面只有一张用废弃大理石板搭成的床。芽美说我们可以暂时住在她父亲的房间。她真是个好心的姑娘。   第二天一早,她先去找了管理者,带去对方要的东西。那玩意儿用一个像晒干了的捕虫囊似的袋子装着,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隐约还能感觉里面有东西在动。回来时她很高兴,带着我们去见了她的朋友和邻居。晚上我们一块去了一家酒馆喝酒。这地方竟然有酒馆。真不可思议。我果然是村里人进城,很快就喝醉了。
  酒馆只卖一种酒,来自这城中唯一的一家酒坊。酒坊主人和芽美很熟。据说那酿酒的酒引子时当年芽美的父亲带给他的。他不仅带来了酒引子,还教会了酒坊主人种植那种寄生植物。
  “寄生在蛇蔓身上。”芽美说,“就是那些要攻破我们城墙的玩艺儿。”
  那玩意儿生长在遥远的丛林,原本寄生在一种更凶狠的物种身上。说物种,是因为你很难界定它是植物还是动物。它会随着季节变幻形态和色彩,会移动,行走,奔跑。就像我们那片丛林里传说中的树怪。我不该嘲笑七塔,这样的东西是真的存在。可这必须得从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嘴里说出来,才有说服力。尤其是一个既美丽,又见多识广的人。
  我以为七塔会很不巧地成为我的情敌。可事实上,他对一位美丽异性那本能的好奇很快就过去,他的热情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他每天对芽美寸步不离仅仅是想要得到一个能迅速了解这个城市的向导。
  芽美领我们去能源供应中心的时候,那里的管事的看上了七塔,说他可以留在他那里工作。七塔的父亲是铁匠,会制作各种复杂的工具,母亲是裁缝。我想,他的心灵手巧,连傻瓜都能看出来。七塔说考虑一下。他真是矫情。芽美都说这机会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因为七塔,管事的破例让我们两个外人看了下机组是如何运转的。当七塔问及核心能源供应的时候,管事的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看了眼芽美又望了眼七塔,卖了个关子,说:“小伙子,等你来这做事了,就告诉你。”
  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要留在这个城市。把我的蓝甲虫养大,再给它找个伴侣,好好研习医术。我有点后悔,带来的是《追忆似水年华》而不是外公的医书。
  在我考虑如何维持生计的时候,七塔已经接了好几个活了。被“能源中心管事的看上了”,似乎成了一个金字招牌,大家都知道城里来了个心灵手巧的年轻人,那些家里有东西坏了,需要修补的人都托芽美来找他。他的活多得做都做不完,常常是我睡着了他还点着奈叶籽油灯干活——晚上11点停电。不消一个礼拜,他就已经赚满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我连你的那份也赚够了。”七塔说,“是我把你带出来的,肯定不会把你饿死。”
  我觉得他有点得意忘形了。
  我不能白吃白喝更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尝试着帮人看个头疼脑热拉肚子之类的小毛病。医者不易,即使有母亲那罐神药,也不能保证每次都成功。即便是母亲,也并非时时刻刻都顺利。所以哥哥早就表明心迹,他以后要做木匠接下父亲的衣钵而不是母亲的。
  我不知道该选医生还是木匠,至少目前两样都不行。也不可能厚脸皮死跟着芽美去做搜寻猎人。前途未卜的郁闷心情像爬虫一样时刻挠抓着我的心。究其原因,大约是我违背了出行的初衷——目标完成后就回去,回到生我养我的丛林。
  我找了份临时的工作,去了一所学校教小孩子。我可以用我并不渊博的知识加上我演讲家的天分在课堂上挥斥方遒一挽狂澜,改变我的弱者形象。在那些小萝卜头面前,我的形象的确越来越高大,他们都喜欢我,喜欢我给他们上原本枯燥无味的文字课,更喜欢我和他们讲那些道听途说。当然,他们也分享他们的道听途说。我们也讨论六十多年前的大爆炸。孩子们的想法很新奇。他们的笑声涂满了我身上被郁闷噬咬的虫眼。
  芽美依旧很忙,她去给管理者搜寻“猎物”,一去几天甚至更久,七塔修补物件、做新玩意,我做我的孩子王,日子就像我那本厚枕頭书所写的那样平静淌过。直到平静被一个孩子打破。那是我教过的孩子,某一天开始不来上课了,说是他父母不让来。因为学文字没什么用,还不如给他们干活——榨奈叶籽油。那孩子辍学后不久,就不见了。一天上午,他和父母吵架打翻了一大罐奈叶籽油后跑出了城就再也没有回来。孩子母亲去了他常去的地方找他——他每次心情不好都喜欢爬到城外一株蛇蔓上去发呆。只是,在那株他做过记号的蛇蔓上找不到他。
  几天后,芽美带来了几件沾满奈叶籽油的衣服。还有一小截骨头。孩子的家人嚎啕大哭,在那株蛇蔓下挖了个坑把衣服和骨头埋下。芽美只说东西是在附近丛林找到的,此外,她不再说别的。这段时间她很忙,不停地往外面跑,我几乎很少见到她。我不由得想,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我们村里的女孩,到她这个年纪,早就嫁人了。即使长得不那么好看,也总能用一些方法找到伴侣,比如,站在树下朝男孩抛媚眼。我们把那形容为母兽捕猎。
  在这个城里呆了一阵子,我觉得这里的姑娘和村里的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像芽美这样的很少。她们大多在20岁之前嫁人。只有酒馆老板娘,过了30岁依旧单身,守着父亲留下来的那间酒馆。她和芽美说,世风日下,一切又回到了几百年前,女人又变成了几百年前的女人,嫁人成了唯一的出路。看起来,她是芽美在这个城市唯一聊得来的女人。是啊,她和其他姑娘都不一样。我不知道别的姑娘是怎么看待芽美的。幸好,她完全不在意这点。芽美休息在家的日子总是去找她喝酒。喝酒、咬耳朵,大笑,分享着不能和我们说的秘密。我有时叫一杯酒,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着,朝看她的时候装作心不在焉。
  七塔也常来酒馆。在这个城市,他成了个受欢迎的人。他话依然不多,大部分时候闷头喝酒,有时候会和我聊几句。他在酒馆有很多熟人,大多是找他修理过东西的人。还有一些姑娘,有些是普通人家的女孩,也有的是职业妓女。那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酒馆招徕生意的姑娘因为一些原因失去了家人,没有依靠,又不像酒馆老板娘能够撑起一份产业,更不像芽美有着非凡的勇气和健硕的体格,她们娇媚的眼神之中总是带着一种灰扑扑的绝望。许多个夜晚,七塔用他的温柔和善良抚慰那些女孩的绝望。他不缺钱,也不想积累财富。他的钱都花在那些女孩身上。女孩们爱他,爱他的手艺,他能让她们破损的首饰容光焕发。还会指导她们化妆、穿衣打扮。姑娘们即使不要钱也愿意和他睡觉。但最终,他钱给得比别的客人更多。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七塔和她们相互抚慰。我很高兴有人能给他温暖。这个家伙,我完全错看了他。在龙木树上总是沉默寡言地听我夸夸其谈姑娘话题的七塔,其实是个撩妹高手。   芽美说七塔对所有姑娘都好,却不会给任何一个人归宿。她说得对。我知道他即将离开这里,只是还没有告诉任何人。芽美曾和我们说过,西北方向还有另一座城市。那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可她仅仅是站在山麓顶端俯瞰过它,并没有去过。那时,我看见七塔的眼睛闪烁着某种光亮。无数个夜晚,他用那些光亮照亮了姑娘们灰色的脸庞。
  之后的几个月里,陆续有人失踪。两个孩子一个女人。失踪事件每年都有,毕竟人们居住在城市,却还是要靠丛林讨生活。对于新世界,我们所知甚少。痴迷于征服的政客和打造新世界的生化学家给世界按下了重启键。一切都被清零。我们的文明进了故纸堆,被一把火烧光。避免于劫难的人们从地下走出,重见天日,同时像个异类一般被这个新世界打量。
  失踪的人比往年都多,这引起了恐慌。人们没事不再踏出那蛇蔓尸体堆砌的城墙,并加派了人手巡逻。有人说,裁缝家的孩子是在城里弄丢的。没人见他出城。他是个乖巧的孩子,不爱乱跑。
  芽美在一次出任务的途中受了伤,手臂上有一道十公分的血肉模糊的伤口,给她换药的时候,我觉得那像是野兽咬的,有皮肤和肌肉被撕裂的痕迹。她说是从悬崖上打了滑,被锋利的石块割伤。我知道不那么简单,可她不想告诉我我也没办法。
  七塔最终离开了这里,去寻找另一个城市——我想追寻城市的踪迹恐怕已经成了他毕生的目标。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算了。他说他知道我会这么说。
  他走的那天,姑娘们哭哭啼啼地给他送行。竟然没有一个人埋怨他的狠心,她们都支持他追寻梦想。好像这也是她们的梦想似的。对此,我只能说:七塔真不简单。
  芽美的伤好了之后,我回了一趟我的村子,给七塔的父母带去了一封七塔的亲笔信。我告诉了家里人这段时间的经历。他们都很高兴,我终于长大成人了。尽管我的不辞而别让母亲流了三个月的眼泪。我在家里呆了一年多,跟着母亲认真研习医术。我希望,再次回到芽美身边时,我能成为那个可以匹配她的男人。
  一年多后,我踌躇满志,重新踏上征程,回到了芽美的城市。那里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城里的房屋损毁了一大半,到处是烧焦的痕迹。蛇蔓的领地又扩张了不少。那片黄色的城墙上又重新长出了綠叶。能源供应中心停止了运作。到了夜晚,只有奈叶籽油灯还亮着。我在医务所找到了帮忙照顾伤员的芽美。她已经辞掉了搜寻猎人的工作,在医务所做了一名护士。这恐怕是唯一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她做护士,我当医生。我们很般配。
  那晚,在医务所走廊的椅子上,连续工作了几天满脸疲惫的芽美和我说了一些事。她为城市管理者工作,这么多年,都在做同一件事,为能源供应中心寻找一种东西,不能算是植物也不能算是动物,也许在吓唬孩子的故事中,人们把它叫做树怪。那是新物种,它身上的液体可以和稀土元素发生反应,产生大量的能量。他们砍下它身体的一部分,在实验室里培养。它们会长大,却无法繁殖,也许它们也有性别,有它们的繁殖和交配方式。所以芽美需要长期在丛林里追踪它们,像砍柴一样取下它身体的一部分,带回来交给管理者。这是这个城市的秘密。他父亲就是被那东西给弄死的。
  这个城市下方有稀土矿。我不知道以前它们为什么没有被开采。也许是因为,在几百年前,人们发现矿产之前,它已经成为一个伟大的城市了。如今,它引来了蛇蔓的追逐。大爆炸后的新物种,有喜欢放射元素的,喜欢稀土元素的,喜欢沥青喜欢塑料袋的,那些因为人类的种族膨胀而产生的大量垃圾,在短短的几十年之内消耗殆尽。
  “它们也在进化。”芽美说,“这个世界的平衡还未建立。而我们总是做错事。自食苦果。”
  她说她很后悔。好多年前她就应该收手,拒绝管理者的要求,不再去追逐那些危险的生物。她想过它们是否会报复。
  “我对它们没有好感。因为它们杀了我的父亲。”她说。
  我看着灯下我们几乎挤在一起的影子,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仇恨能蒙蔽人的双眼。”她叹了叹气,声音因疲惫而变得沙哑,“现在它们无处不在。已经成功进入了蛇蔓的领地,很快就会将我们一锅端。”
  我脑中开始出现一些画面。相比较画面的恐怖和残忍,内心却没有相应的恐惧。或许是因为我在意的人依然好端端地呆在我身旁。我也依然拥有那一文不值的可笑的勇气。
  “那玩意叫什么?”我问她。
  “城市终结者。”她无奈地笑了笑。
  “开玩笑吧!”
  “是开玩笑。那东西,他们就管它叫那东西。可以发电的怪物。提起来,他们就这么说。以前,这东西只有城市的管理层和能源中心的工作人员知道。ST-1,ST-2,ST-3,在能源管理中心,这是它们曾经的名字。”
  不久后,城市的管理者决定带着剩余的居民向西北方向迁徙,寻找新的合适的居住地。我决定跟随他们一起。这将是一段漫长的旅程。而且,前途未卜。
  我想起七塔离开这个城市前的那个夜晚。我们在酒馆坐到深夜。奈叶籽油灯的淡黄色光芒将我们各自的影子印上了对方的脸庞。我们用各自杯子里的酒终结了自己的青春。并将继续用一种可笑的勇气探寻明天的未知。
  “这个世界还未成型,”七塔说,“而且,它永远都不会变成我们期待的模样。”
  我无法反驳他,恐怕以后也是。
其他文献
与存世数量有限的古董和艺术大师们的作品相比,中国当代艺术品因为原始价格低、升值速度快而成为了收藏市场时下的热点。中青年当代艺术家王广义、方力钧、岳敏君和张晓刚等四人,以其在艺术市场中的火爆程度,被称为备受追捧的当代艺术“F4”。从2004年以来,他们的作品已经从边缘而小众的市场层面迅速提升为引人注目的市场焦点,其作品的成交纪录在2005年已经突破百万元大关,更在2007年升涨到上千万元。油画的高价
期刊
我们回母校看看吧。这个提议在初中同学微群里引发一片喧哗。是啊,这么多年了,应该回母校看看了。  一晃就是二十三年,各自流散天涯,各自背井离乡。想当初,一班的泥伢子泥妹子从乡里的各个角落聚集在半坡之上。那时候,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理想,单纯的就是为读书而读书,对未来根本没有设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男同学将如父辈一样跟在牛屁股后犁地种田,女同学用背带背着孩子围着灶屋转圈圈。至于吃国家粮,洗干净泥腿上岸,
期刊
4月7日,香港苏富比第5次推出的中国当代艺术拍卖成交超过2.123亿元,这一成绩比去年秋拍的总成交额上涨了3000余万元(去年秋拍约为1.802亿元),比去年春拍上涨了7000余万元(去年秋拍约为1.4亿元)。以7128万元成交的徐悲鸿作品《放下你的鞭子》刷新了中国油画的世界拍卖纪录,刘野作品《沉船》也成为了其成交价最高的作品,打破了去年春拍该公司以392.624万元成交的《烟》。  对于林家如来
期刊
刘刚:市场将更趋理性    中国嘉德拍卖有限公司是中国大陆艺术品市场无可置疑的领袖,在诸多领域有筚路蓝缕的开拓之功,今日风头正健的油画雕塑即是苦心修来的正果,并在业界居先导地位,其业务主管的经营理念、市场判断和操作方式对市场有着巨大的影响。    人如其名。刘刚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孔武有力、坚韧果断,与艺术家颇有距离。而左耳佩饰的一只耳环,映衬出特立独行的艺术个性。曾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第四油画室的刘刚
期刊
在中国大陆艺术品拍卖市场上,油画雕塑板块经历了发轫期(1994至2001年)、成长期(2002至2004年)和价格高峰转折期(2004年底至今),逐渐形成以北京、香港为中心,纽约为重要观察点,台湾、上海、南京、杭州为区域中心的态势。至今仍是中央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的李峰,担任北京华辰拍卖公司油画部主管已两年多光景,对市场有着深刻而独到的见解。  “油画雕塑板块的飞涨态势在‘非典’结束后的2003年初
期刊
艺术经纪人的身份界定    艺术经纪人是艺术品市场流通过程中商业中介常见方式之一。简单来说,艺术经纪人就是艺术市场上为交易双方充当中介而收取佣金的商人。1995年10月26日,国家工商管理总局颁布《经纪人管理办法》第一章第二条中规定:“本办法所称经纪人,是指依照本办法的规定,在经济活动中,以收取佣金为目的,为促成他人交易而从事居间、行纪或者代理等经纪业务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经济组织。”按这一界定,画
期刊
一个人集智慧、美貌和富有于一身,自然引得众人艳羡。  第三届中国国际画廊博览会获得的巨大成功,使得王一涵从幕后渐渐显现。王一涵履历非常简单,首都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研究生毕业,1998至2000年任教于安徽师范大学,2001年至2005年6月任北京索卡艺术中心总经理及艺术总监,同时于2002年初出任北京中艺博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董事会监事,2005年7月至今担任中艺博文化传播公司法人代表及执行董事,负责
期刊
2月25日,是丁亥年春节国定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我国最著名的鉴玉大师、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张永昌先生于18:30与世长辞,享年85岁。这是中国文博事业的巨大损失。  天地有灵,3月1日大殓,之前尚且阳光普照,春风拂面,入暮竟一夜狂雨,淅淅沥沥直到仪式完全结束。    曾有评论家说,陆俨少的逝世代表着中国最后一位文人画家的消亡,厉慧良、张君秋的相继病殒,使中国京剧界进入了“没有大师的时代”……永
期刊
董梦阳自称是个晚熟的人。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学习时的董梦阳曾一心想着能在北京当画家。1992年毕业后,董梦阳如愿以偿地落户北京,却阴差阳错地成了组织画展的策展人。在中国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工作的董梦阳参与策划、组织了1993年至2002年十届中国艺术博览会。2002年,董梦阳参与组建北京中艺博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在策划了2004年和2005年两届中国国际画廊博览会后,2006年,他再次另起炉灶,创立艾特
期刊
坡屋顶阁楼  内心深处一直藏有理想的居住形式。劳顿、烦躁时,那个美丽的模型就在眼前浮现。似乎在说,我会等着你,慢慢来,我会等着你哦。每每这时,我就像个建筑师,脑海里不断设计着房屋的空间,直到满意了,也就暂时平静了。于是,便像得了安慰的孩子,嘴角挂起会心的微笑,继续着热爱生活的节奏。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所以,满足了基本需求后,我对将要置换的房屋慎而又慎,不断悄悄告诉自己:  慢慢来,心莫急,即使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