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怎样的好是说不出来的,只觉得很适合,更适合的情形不能想象,如是而已”,我是读到了叶圣陶先生在《过去随谈》的一句话,才稍稍知道了婚姻的模样。
　　再后来,我看到了父母的婚姻,才真正体会到美好的婚姻其实就是彼此适合。
　　祖父病故,祖母改嫁到了东村一姓郝的人家,拖着年幼的父亲,更多的艰难只能想象,我无法描述。姥爷当过私塾先生,在巴掌大的小村,母亲家也称得上书香门第了。我问母亲:“当初为什么会嫁给父亲?”母亲说:“你姥姥走得早,大舅当兵去了,小舅又年幼,家里那时缺人手呢!”就这样,冬天的菜园里,白菜爱上了萝卜,白菜是卷心的、经过霜的白菜,萝卜是块茎粗壮的青皮萝卜。两者的结合是一场清清白白的婚姻。
　　晚年的母亲得了肌肉萎缩,舌头也短了,说话有点含糊不清,羞涩的表情是健全的。当时父亲给一家小厂看大门。母亲从我的单元楼搬出去不多久,双手已经不听使唤了,走路时胳膊软塌塌地垂下。我想辞了工作专心伺候母亲,因为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可母亲只有一个。然而,母亲执意要去父亲那里。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听《最浪漫的事》这首歌:“……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问同事:“小城里能买到摇椅吗?”同事笑语:“写文章的人就是浪漫啊!”父亲有没有听过这首歌我不知道,我看见的是,父亲面对生活不能自理的我母亲,没有嫌弃,没有抱怨,总是很耐心地帮她穿衣、洗脸、喂饭、熬药。父亲是个急性子,就像老家屋顶的地瓜秧子,被冬日的阳光不紧不慢地搓着,不知不觉地就变柔软了。
　　父亲是2005年春节以后出去给人家看大门的。母亲住过去的时候,满园的时蔬长得正旺。菜园就在传达室和厕所之间,原先是一块荒地,父亲发现了它,用一把锄头和一双勤劳的手开垦出一片菜地。父亲每天搀着母亲来回地走,像一次次美丽的旅行。母亲胳膊上的力量在悄无声息地消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茄子是越来越紫,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梦;豆角一天天地把日子拉长了;土豆一直不声不响着,到收获的时候,一个个成了攥紧的拳头。都是些平常的蔬菜,种子也是老家带来的,父亲却宝贝得像自家儿女一样。那段日子真好,依稀回到了少年时光:我放学回来,轻轻一跳,就碰到了幸福。
　　但是,母亲的体能在迅速地衰竭,先是躺下自己起不来,需要人搀扶,后来胳膊完全动不了,只能靠双腿慢慢地往床里面移动,半夜里常常疼得坐起来。父亲的一只耳朵老是醒着,时不时帮母亲动动胳膊、挪挪腿。母亲不喊疼,老是“嘿嘿”地笑,说自己成了废物,父亲却说:“这是让你享清福啊,我还能动弹呢,你不用想那么多。”
　　母亲是幸福的。我可以暗笑我父母的种种迂腐,但我必须肯定他们的婚姻。母亲在漫长岁月里的勤劳和宽容,父亲在母亲困难时期的搀扶与呵护,可能是我这一生都不可能亲历的。园里的蔬菜,从下种到开花,从施肥到浇水,从挂果到收获,别人更多关注的是果实??蔬菜生长中最华美的段落,它们自己经历的却是风风雨雨,从发芽、结果到枯萎,它们守于同一块土地。好比萝卜和白菜,在冬天的菜园,它们相互温暖着,经霜的白菜才有甜味,冬天的萝卜才水灵。一生的相守,一冬的搀扶,从种子落地开始,他们就注视、鼓励、呵护。
　　卷心的白菜,粗壮的萝卜,冬天的菜园。我看到了婚姻美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