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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属于我的世界
那时候我还在一所厂办学校念小学，不知怎么的，学校开始疯狂流传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某某地火山喷发炸出三个僵尸，一个随着火山灰落入了大海，剩下两个得以“幸存”，其中一个正在京广线上往新乡方向赶，另外一个则早已躲在新乡不知名的角落里窥伺着自己的果腹之餐。
霎时间，人心惶惶。没有人怀疑这则消息的真实性，强烈的恐惧感弥散在人群中，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你敢不信吗?小心僵尸吃了你!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惨淡的三月天，唯一一座三层的教学楼早已泛起了淡淡的青苔，一排伫立着的杨树粗糙得扎眼。我一个人趴在三楼的栏杆上呆呆地往下望，教学楼的走道很窄，我趴在那里几平挡住了整条通行的道路。有个男生走过来，我用余光扫射到他蠢蠢欲落的鼻涕，然后继续专心地看着纷飞的柳絮。
他骂了句脏话，识趣地走开了，转身前还不忘撂下一句：“僵尸一定会吃了你!”
多么恶毒而悲壮的诅咒!
我是全班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新闻的。因为借读生的身份，我被排挤在了那个小小的集体外。那时候的我是自卑的，尽管我的成绩永远在他们任何一个之上，尽管我拿的获奖证书比他们得良好以上的考试卷子还要多……但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终究还是一个异类。不管我怎么努力，用糖果去讨好，用彩笔去交换，用恳求的眼神抓住他们的衣襟，都无济于事。
我就是想要试着去融入那个并不属于我的世界，就像今天这个爆炸性的传闻，其实如果是他们告诉我的，即使再扯淡我也会把它当成神明一般虔诚地信守。然而，很遗憾，那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我只是坐在离他们很远的位置上听着一阵又一阵愈发高昂的惊呼声暗自拼凑。
如果僵尸真的来了，把你们统统吃了才好!我在心里这么想，然后就觉得自己比那个惹人生厌的小男孩还要恶毒一百倍。
美好的电话号码
终于，我用替人抄作业的代价换来了领头那个女生的些许注目和扶持，走进了那个喧闹沸腾的圈子。那是“僵尸新闻”的第二天，我双手把码得整整齐齐的数学作业本递到她眼前。那天，天气并不差，只几秒钟就蒸干了眼角难以名状的泪滴。我回过身子给了她一个友好的微笑，突然觉得自己前途一片光明。
她并没有立即宣布我“入伙”的消息，只是在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僵尸大战的时候瞥了一眼站在人后的我——这样应该算是默认了罢?突然谁的目光射过来，看了看我几百块钱的运动服，随即拉开了身上脏兮兮的校服拉链。
我只好认命地脱衣，任由那件洁白光亮的单衣在她们起球的毛衣上摩擦着。其间我看到谁用刚吃完零食沾着油污的手把我的衣服从另一个女孩子的肩膀上一把扯下，洁白间瞬时贴上了点点黄迹。我走上前去想夺下来，却被人死死卡在后面。什么时候，居然让妥协变成了一种无声的消沉?那一刻的感觉至今无法忘记，我一直以来视如生命的自尊被践踏得一文不值。小学生的世界，现在想来竟然如此恐怖。
我终于顺利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虽然只是跟在后面拿书包带水瓶的小妹，但总归是给自己孤单的身影找到了一个归宿。
今天的话题是第二只僵尸已经到新乡了，他们即将联手，置人类于死地。我惊恐地冲出校门，一路飞奔到幼时经常看病的一家廉价诊所，跟那儿的医生早已是老交情。我气喘吁吁地讲着，他看着我因跑步快要泛起两抹高原红的脸蛋不住地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开始爬上桌子去找那天的《河南日报》。就一个小学生近乎呆板的思维来说，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应该都可以爬上头条了，但是报纸上只是一些简单而又平常的新闻。
我抬起脑袋，一脸茫然。
转而，一位年迈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坐到了唯一一张被当做诊台的木头桌前。
“你放心吧。这么多大人呢，就是要吃，也轮不上你。”
我笑了笑，把书包往肩膀上拉了拉，一路上都在回想着用背课文的时间努力背下来的那些“好朋友”的电话号码，我要把这个答案分享给你们每一个人，这样大家就不用害怕啦!
斜穿着的街道沐浴在一片苍茫的暮霭之下，卖晚餐的小摊贩们在乌七抹黑的围裙上擦拭着盛舀胡辣汤时沾上的饭渍，街道旁另一所小学里练鼓号队的声音不绝于耳……未到盛春，却有浅风拂过，我的心情真是再好不过了。
回到家，外婆站在筒子楼烟雾弥漫的走廊里摊着煎饼。我带着笑容拨下那一串串带有未知的美好的电话号码，说着自己打探到的结果，结果换来的却是电话那头的不屑，但是这些统统不重要，重点是我已经在这个团体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或者说，更是一种涉世未深的价值。
到了夜晚，外婆打起了呼噜。我不安地在大床上来回翻动着身子，像是在等待着一种莫名情境的降临。昏昏欲睡间，窗外倏地响起了一阵警鸣，我猛然坐起了身子，把身边的外婆吓了一跳。尔后，拉上被子，一直遮住了眼睛，遮住了额前细细密密的刘海。沉闷的被子压住了愈发艰难的喘息声，像是临行前一个光辉盛大的仪式。不知过了多久，扫大街的声音穿过玻璃。夜告罄了。
猛地搁下悬了一夜的心，昏昏沉沉地睡去。
还好，这一夜，僵尸没有来找我。
被算计的聚会
之后关于僵尸的新闻逐渐被星辰淹没，我们就那样在校园里一排青葱杨树的剪影下走向了分别。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月，我在教导处门前的砖壁上狠狠划下“我恨你们”四个小字。天气正是青蓝的初夏，呼吸在瞬间就可以被蒸腾成一片未知的渺远的光线。
“我恨你们!”我冲着三楼的教室大叫。
蝉鸣愈发浓烈，声线在一片恣肆中无限缩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知道我终于可以逃离了。最后一个月，我没有再走进那个圈子，已经拿到省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的我好像骤然醒悟，生活本就不该是这样的。
之后的初中生活把关于小学的全部记忆一并填满，我爱上了在标准塑胶跑道上酣畅淋漓地奔跑的感觉，我知道曾经那个圈子里的很多人最终都选择那个国企厂子的子弟中学就读——他们跳脱不出来了，至少那个操场只是两个对立而落的篮球架子勉强撑起来的。
分别后的第一个圣诞节，那帮女生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同学聚会。很意外，居然有人会通知我，就像我当时通知她们关于僵尸的事情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正是其中一个小个子女生的生日，那个女生现在混得不赖，进了一所师范大学的附中，算是比较好的归宿了。
有点难掩的兴奋。至少，我还没有被她们遗忘。
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贱，明明很鄙视那些虚荣攀比的家伙们，却又因为人家偶尔的善意感动不止。甚至于这个时候，我翘掉晚自习去一家很贵的精品屋给她挑选生日礼物。所以我总说我是个虚伪的人，不仅虚伪，而且还善变。
在柜台前徘徊了许久，终于挑到了一只很别致的发卡。至少我很喜欢，喜欢到忽略了下面的标价。算了，友情本 来就是无价的。
圣诞节那天飘起了久违的雪，顶着一床厚厚的被子拉开窗帘，隔着爬满烟雾的玻璃窗兀自向外望着，竟有了一丝难觅的怀恋。犹记得刚和她们打成一片时，天气也是如此这般。我们在那片巴掌大的小操场上打雪球，她们命令我站在原地，接着一个一个雪蛋便像炸弹似的从四面八方飞来，几乎要把我淹没。回忆又变了形，但是至少证明虽然我总是那个被欺负的角色，但我们之间还是有一些共同的曾经在的，即使这些曾经照例是灰蒙蒙的。
电话铃声来得有点仓促，我来不及收起已经溜远的思绪，从被窝里爬出来>中到客厅，拿起沙发上大大的抱枕紧紧捂住双腿。我发现在零下几摄氏度的雪景天窝在沙发里也是一种享受。
“喂，下午一点，小学门口。不见不散。”
“哦，我给她买了很贵的发卡，你呢?”
“见面再说啦!”
还是一样不屑的语气，领头的那个女生还没等我一贯礼貌的“再见”出声便匆匆挂了电话。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听到话筒还未落下的瞬间里面传来一阵并不悦耳的窃笑。我想自己应该是多虑了。至少这个电话证明，我在她们的世界里还是有一些分量的。
出门时雪花已经变成了大颗的六角形，路边也已经堆积起了薄薄的一层浅白。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去，生怕自己不规则的脚印在这样一个“喜气”的日子里落下一串并不和谐的昏黑。身旁的四季青长得老高，叶子却被雪粘得不成样子，耳际的风划过时甚至像是一个被埋葬千年的木乃伊——小学时传说中的那只僵尸，是否也是如此模样?我不知道。
约定的时间是一点，我十二点半钟便赶到了那个简易的太门口。透过钢丝间的缝隙往里望，整个小小的操场看不见一丝悦动的气息。一场雪，搞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死得干干净净。
小等几乎变成小憩。我从门口的小卖部前的台阶上无奈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残留的雪迹，却还是留下了一片雪水凝成的挥之不去的冰凉。忘了是第几次把冰冷的手从衣袖中艰难地伸出来摩挲着腕上的手表，那只样子孤傲价格也孤傲的发卡也有点发蔫似的俯下了身子。再也没有耐性等下去，我索性朝着更深的生活区探去，找到印象中那个领头女生外婆家的那栋小房子。一路上我都在惴惴不安中揣度着——集体出车祸啦?因为下雪被家长扣在家里啦?记错时间啦?临时有事活动取消啦?
我小心翼翼地叩着那扇木门，心底突然腾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像是怕之前那种怪异的潜思想真的就那样仓促地浮出水面。
“她们上午就走了呀!你们不是约好了一起吃午饭的吗?”
“是哦!”
“对啊，她走之前不是还给你打了个电话?”
“哦哦，大概我记错时间了吧。姥姥，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记错时间，心里涌着说不清楚的情绪，好像有点苦，有点无奈，有点想要流泪的冲动，甚至有点为自己准确的第六感莫名而来的自得。是的，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也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就算是心理安慰，都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这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印象中那天的雪一直扩大到鹅毛般雄壮，我独自一人走在闹市街的边道上，周围有人在卖圣诞老人的袜子。我记得那几年好像很流行这个东西，还有一种僵尸的面具也很热销。我突然很想买一顶，在暗夜里潜进她们的房间，把她们统统肢解然后扔到河里。
我承认我是狠了点，但是比起她们的手段，我真的嫩太多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孩童的世界可以有多么复杂，复杂到受了如此委屈也只能瞒着家长说出“我记住时间了”这样的鬼话。后来看了她们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更新的日志，知道她们玩得很开心，但是最开心的事情还是成功整到了我。
嘴角慢慢上扬成一个奇怪的弧度，原来这样的角度从镜子里反射出来就叫做自嘲。
之后两个原本还有一丝交集的平面终于拉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蔓延在自己的世界里，无人再用任何过激的手法来讨那样一个卑微的开心。我有了固定的朋友圈子，不但有她们，还有他们。我们每天相处在一起，甚至在冥冥间已经互相包容了彼此的缺点。
祝我生日快乐
还是忍不住在某个瞬间想起教导处门前砖头上的那四个小字——“我恨你们”。偶尔也会开始想起她们，一个接一个的影子在昏黄的尾灯下愈发模糊，想知道她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更想确认自己就是比她们过得好。
后来无意间闯入其中一个女孩的日志，她在里面用不堪的言语污秽着这个世界，她骂每一个离开她的朋友。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富有，因为我比她懂得什么叫做“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但是关于久远年代的那次刻骨铭心的欺骗，我却始终想不出能够回报她们最好的行径。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挺无能的，至少在那帮女生面前。
本以为就这样诀别，我把她们遗忘，也被她们遗忘。令我未曾想到的是，对我说“16岁生日快乐”的人，会是当年那个领头的女生。对于她我始终无法释怀，斑驳的印象中那个圣诞夜恶作剧性质的电话让我记忆犹新。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只被愚弄、被玩在股掌之间的猫，连往下一跃逃脱出去的出口都找不到。但是我还是回了句“谢谢你”。然后好像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她们过得都不好，真的。
在那个中考升学率尚不及平均水平一半的中学，真的很难说过得好。我还记得在那次关于僵尸的讨论结束后，她站在我们中间一脸昂扬地宣布“非复旦不读”，当时我们对那种居高临下鹤立鸡群的神气是那样崇拜与憧憬。而最真实的情况是，她去年中考的成绩，据说还不及总分的五分之一。
不管怎样，我觉得在赤裸裸的祝福面前自己应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卑微地接受，至少她还记得——六年级那个充斥着复杂情趣的夏夜我曾经邀请她们赴过我的生日约，那一顿吃的是香辣虾，味道很好，后来饭店停电了我们就在屋子里点蜡烛唱歌。印象中她唱着周笔畅超女比赛时演唱的那首《爱是怀疑》，以至于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首歌。一直到现在还会哼唱两句，但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它的原唱其实是陶喆。
我和她又聊了一些，漫无目的——我们已经毫无共同语言了。本以为再聚首时我会高调地宣扬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优人一等，但是很奇怪，我却始终用一种极其平和的语气回答着她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于在交谈间刻意掩盖自己已经取得的小小的成绩。我和她、和她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如果把这当成最后一次的交谈，或许心会更虔诚一些，或许会留下更多比原来的回忆美好一点的东西。
很多东西，好像就那么一瞬间，烟消云散。
释怀，也是件蛮容易的事情。
烟消云散的一切
前些日子，还在读小学的妹妹回家，一脸神秘地对我说：“知道吗?我同学说，有僵尸要来呢!”
心底的弦好像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一直以来牵扯拉伸着的那道神经重新绷直了。我转身，好像从她因一路狂奔微微扩张的毛孔里读出了什么东西，跟以前的那个影子是那么那么像。恍惚间看到曾经的自己用抓完沙土的手抹了抹酸胀的眼球，站在教导处门前的土砖上朝着三楼大喊：“我恨你们!”
真的会有人听到吗?我不知道。
我们真的断绝了一切往来，直到现在。唯一还有一丝联系的还是当初那个过生日的女生，对她我一样并无好感，她始终改不了的是小气、霸道和自以为是。尽管后来的四五年中我再也没有见到她，那股子印象却像挥之不去的魔咒萦绕在心口最敏感的角落里，轻轻一拽就是生硬的疼。
她经常会回复我的心情，在得知我要去录节目后一直关注着我。我很不安，好像又被什么蒙蔽着黑暗的东西包裹起来一样，恐惧地防守着未知的欺骗。尽管她可能或者一定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回不去也找不回来的了，同一条路可以走很多遍，能够深深扎根在脑干上的却只有被台阶绊倒摔出一身青紫的那一次而已。
烽烟弥漫的成长，连青春都快要走向终结。我始终都不知道是谁在偏激，对于她们，我有着太多抗拒排斥鄙视不满的理由，但是偶尔转念，自己还不是一样!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也许更大可能我亦会像当初那样执著地在她们的世界里打转，谋求一个卑微渺小的位子，即使在整个过程中间，依旧充斥着太多血肉模糊的间离。
但是人生最悲哀也最庆幸的就是，从来不会留给任何人“重来”的机会，甚至是念想，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存活在快要磨蚀掉的断壁残垣上，就像我曾经为了—个关于僵尸的故事那样虔诚过一样。
转过身，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编辑／梁宇清
那时候我还在一所厂办学校念小学，不知怎么的，学校开始疯狂流传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某某地火山喷发炸出三个僵尸，一个随着火山灰落入了大海，剩下两个得以“幸存”，其中一个正在京广线上往新乡方向赶，另外一个则早已躲在新乡不知名的角落里窥伺着自己的果腹之餐。
霎时间，人心惶惶。没有人怀疑这则消息的真实性，强烈的恐惧感弥散在人群中，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你敢不信吗?小心僵尸吃了你!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惨淡的三月天，唯一一座三层的教学楼早已泛起了淡淡的青苔，一排伫立着的杨树粗糙得扎眼。我一个人趴在三楼的栏杆上呆呆地往下望，教学楼的走道很窄，我趴在那里几平挡住了整条通行的道路。有个男生走过来，我用余光扫射到他蠢蠢欲落的鼻涕，然后继续专心地看着纷飞的柳絮。
他骂了句脏话，识趣地走开了，转身前还不忘撂下一句：“僵尸一定会吃了你!”
多么恶毒而悲壮的诅咒!
我是全班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新闻的。因为借读生的身份，我被排挤在了那个小小的集体外。那时候的我是自卑的，尽管我的成绩永远在他们任何一个之上，尽管我拿的获奖证书比他们得良好以上的考试卷子还要多……但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终究还是一个异类。不管我怎么努力，用糖果去讨好，用彩笔去交换，用恳求的眼神抓住他们的衣襟，都无济于事。
我就是想要试着去融入那个并不属于我的世界，就像今天这个爆炸性的传闻，其实如果是他们告诉我的，即使再扯淡我也会把它当成神明一般虔诚地信守。然而，很遗憾，那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我只是坐在离他们很远的位置上听着一阵又一阵愈发高昂的惊呼声暗自拼凑。
如果僵尸真的来了，把你们统统吃了才好!我在心里这么想，然后就觉得自己比那个惹人生厌的小男孩还要恶毒一百倍。
美好的电话号码
终于，我用替人抄作业的代价换来了领头那个女生的些许注目和扶持，走进了那个喧闹沸腾的圈子。那是“僵尸新闻”的第二天，我双手把码得整整齐齐的数学作业本递到她眼前。那天，天气并不差，只几秒钟就蒸干了眼角难以名状的泪滴。我回过身子给了她一个友好的微笑，突然觉得自己前途一片光明。
她并没有立即宣布我“入伙”的消息，只是在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僵尸大战的时候瞥了一眼站在人后的我——这样应该算是默认了罢?突然谁的目光射过来，看了看我几百块钱的运动服，随即拉开了身上脏兮兮的校服拉链。
我只好认命地脱衣，任由那件洁白光亮的单衣在她们起球的毛衣上摩擦着。其间我看到谁用刚吃完零食沾着油污的手把我的衣服从另一个女孩子的肩膀上一把扯下，洁白间瞬时贴上了点点黄迹。我走上前去想夺下来，却被人死死卡在后面。什么时候，居然让妥协变成了一种无声的消沉?那一刻的感觉至今无法忘记，我一直以来视如生命的自尊被践踏得一文不值。小学生的世界，现在想来竟然如此恐怖。
我终于顺利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虽然只是跟在后面拿书包带水瓶的小妹，但总归是给自己孤单的身影找到了一个归宿。
今天的话题是第二只僵尸已经到新乡了，他们即将联手，置人类于死地。我惊恐地冲出校门，一路飞奔到幼时经常看病的一家廉价诊所，跟那儿的医生早已是老交情。我气喘吁吁地讲着，他看着我因跑步快要泛起两抹高原红的脸蛋不住地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开始爬上桌子去找那天的《河南日报》。就一个小学生近乎呆板的思维来说，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应该都可以爬上头条了，但是报纸上只是一些简单而又平常的新闻。
我抬起脑袋，一脸茫然。
转而，一位年迈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坐到了唯一一张被当做诊台的木头桌前。
“你放心吧。这么多大人呢，就是要吃，也轮不上你。”
我笑了笑，把书包往肩膀上拉了拉，一路上都在回想着用背课文的时间努力背下来的那些“好朋友”的电话号码，我要把这个答案分享给你们每一个人，这样大家就不用害怕啦!
斜穿着的街道沐浴在一片苍茫的暮霭之下，卖晚餐的小摊贩们在乌七抹黑的围裙上擦拭着盛舀胡辣汤时沾上的饭渍，街道旁另一所小学里练鼓号队的声音不绝于耳……未到盛春，却有浅风拂过，我的心情真是再好不过了。
回到家，外婆站在筒子楼烟雾弥漫的走廊里摊着煎饼。我带着笑容拨下那一串串带有未知的美好的电话号码，说着自己打探到的结果，结果换来的却是电话那头的不屑，但是这些统统不重要，重点是我已经在这个团体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或者说，更是一种涉世未深的价值。
到了夜晚，外婆打起了呼噜。我不安地在大床上来回翻动着身子，像是在等待着一种莫名情境的降临。昏昏欲睡间，窗外倏地响起了一阵警鸣，我猛然坐起了身子，把身边的外婆吓了一跳。尔后，拉上被子，一直遮住了眼睛，遮住了额前细细密密的刘海。沉闷的被子压住了愈发艰难的喘息声，像是临行前一个光辉盛大的仪式。不知过了多久，扫大街的声音穿过玻璃。夜告罄了。
猛地搁下悬了一夜的心，昏昏沉沉地睡去。
还好，这一夜，僵尸没有来找我。
被算计的聚会
之后关于僵尸的新闻逐渐被星辰淹没，我们就那样在校园里一排青葱杨树的剪影下走向了分别。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月，我在教导处门前的砖壁上狠狠划下“我恨你们”四个小字。天气正是青蓝的初夏，呼吸在瞬间就可以被蒸腾成一片未知的渺远的光线。
“我恨你们!”我冲着三楼的教室大叫。
蝉鸣愈发浓烈，声线在一片恣肆中无限缩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知道我终于可以逃离了。最后一个月，我没有再走进那个圈子，已经拿到省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的我好像骤然醒悟，生活本就不该是这样的。
之后的初中生活把关于小学的全部记忆一并填满，我爱上了在标准塑胶跑道上酣畅淋漓地奔跑的感觉，我知道曾经那个圈子里的很多人最终都选择那个国企厂子的子弟中学就读——他们跳脱不出来了，至少那个操场只是两个对立而落的篮球架子勉强撑起来的。
分别后的第一个圣诞节，那帮女生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同学聚会。很意外，居然有人会通知我，就像我当时通知她们关于僵尸的事情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正是其中一个小个子女生的生日，那个女生现在混得不赖，进了一所师范大学的附中，算是比较好的归宿了。
有点难掩的兴奋。至少，我还没有被她们遗忘。
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贱，明明很鄙视那些虚荣攀比的家伙们，却又因为人家偶尔的善意感动不止。甚至于这个时候，我翘掉晚自习去一家很贵的精品屋给她挑选生日礼物。所以我总说我是个虚伪的人，不仅虚伪，而且还善变。
在柜台前徘徊了许久，终于挑到了一只很别致的发卡。至少我很喜欢，喜欢到忽略了下面的标价。算了，友情本 来就是无价的。
圣诞节那天飘起了久违的雪，顶着一床厚厚的被子拉开窗帘，隔着爬满烟雾的玻璃窗兀自向外望着，竟有了一丝难觅的怀恋。犹记得刚和她们打成一片时，天气也是如此这般。我们在那片巴掌大的小操场上打雪球，她们命令我站在原地，接着一个一个雪蛋便像炸弹似的从四面八方飞来，几乎要把我淹没。回忆又变了形，但是至少证明虽然我总是那个被欺负的角色，但我们之间还是有一些共同的曾经在的，即使这些曾经照例是灰蒙蒙的。
电话铃声来得有点仓促，我来不及收起已经溜远的思绪，从被窝里爬出来>中到客厅，拿起沙发上大大的抱枕紧紧捂住双腿。我发现在零下几摄氏度的雪景天窝在沙发里也是一种享受。
“喂，下午一点，小学门口。不见不散。”
“哦，我给她买了很贵的发卡，你呢?”
“见面再说啦!”
还是一样不屑的语气，领头的那个女生还没等我一贯礼貌的“再见”出声便匆匆挂了电话。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听到话筒还未落下的瞬间里面传来一阵并不悦耳的窃笑。我想自己应该是多虑了。至少这个电话证明，我在她们的世界里还是有一些分量的。
出门时雪花已经变成了大颗的六角形，路边也已经堆积起了薄薄的一层浅白。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去，生怕自己不规则的脚印在这样一个“喜气”的日子里落下一串并不和谐的昏黑。身旁的四季青长得老高，叶子却被雪粘得不成样子，耳际的风划过时甚至像是一个被埋葬千年的木乃伊——小学时传说中的那只僵尸，是否也是如此模样?我不知道。
约定的时间是一点，我十二点半钟便赶到了那个简易的太门口。透过钢丝间的缝隙往里望，整个小小的操场看不见一丝悦动的气息。一场雪，搞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死得干干净净。
小等几乎变成小憩。我从门口的小卖部前的台阶上无奈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残留的雪迹，却还是留下了一片雪水凝成的挥之不去的冰凉。忘了是第几次把冰冷的手从衣袖中艰难地伸出来摩挲着腕上的手表，那只样子孤傲价格也孤傲的发卡也有点发蔫似的俯下了身子。再也没有耐性等下去，我索性朝着更深的生活区探去，找到印象中那个领头女生外婆家的那栋小房子。一路上我都在惴惴不安中揣度着——集体出车祸啦?因为下雪被家长扣在家里啦?记错时间啦?临时有事活动取消啦?
我小心翼翼地叩着那扇木门，心底突然腾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像是怕之前那种怪异的潜思想真的就那样仓促地浮出水面。
“她们上午就走了呀!你们不是约好了一起吃午饭的吗?”
“是哦!”
“对啊，她走之前不是还给你打了个电话?”
“哦哦，大概我记错时间了吧。姥姥，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记错时间，心里涌着说不清楚的情绪，好像有点苦，有点无奈，有点想要流泪的冲动，甚至有点为自己准确的第六感莫名而来的自得。是的，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也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就算是心理安慰，都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这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印象中那天的雪一直扩大到鹅毛般雄壮，我独自一人走在闹市街的边道上，周围有人在卖圣诞老人的袜子。我记得那几年好像很流行这个东西，还有一种僵尸的面具也很热销。我突然很想买一顶，在暗夜里潜进她们的房间，把她们统统肢解然后扔到河里。
我承认我是狠了点，但是比起她们的手段，我真的嫩太多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孩童的世界可以有多么复杂，复杂到受了如此委屈也只能瞒着家长说出“我记住时间了”这样的鬼话。后来看了她们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更新的日志，知道她们玩得很开心，但是最开心的事情还是成功整到了我。
嘴角慢慢上扬成一个奇怪的弧度，原来这样的角度从镜子里反射出来就叫做自嘲。
之后两个原本还有一丝交集的平面终于拉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蔓延在自己的世界里，无人再用任何过激的手法来讨那样一个卑微的开心。我有了固定的朋友圈子，不但有她们，还有他们。我们每天相处在一起，甚至在冥冥间已经互相包容了彼此的缺点。
祝我生日快乐
还是忍不住在某个瞬间想起教导处门前砖头上的那四个小字——“我恨你们”。偶尔也会开始想起她们，一个接一个的影子在昏黄的尾灯下愈发模糊，想知道她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更想确认自己就是比她们过得好。
后来无意间闯入其中一个女孩的日志，她在里面用不堪的言语污秽着这个世界，她骂每一个离开她的朋友。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富有，因为我比她懂得什么叫做“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但是关于久远年代的那次刻骨铭心的欺骗，我却始终想不出能够回报她们最好的行径。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挺无能的，至少在那帮女生面前。
本以为就这样诀别，我把她们遗忘，也被她们遗忘。令我未曾想到的是，对我说“16岁生日快乐”的人，会是当年那个领头的女生。对于她我始终无法释怀，斑驳的印象中那个圣诞夜恶作剧性质的电话让我记忆犹新。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只被愚弄、被玩在股掌之间的猫，连往下一跃逃脱出去的出口都找不到。但是我还是回了句“谢谢你”。然后好像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她们过得都不好，真的。
在那个中考升学率尚不及平均水平一半的中学，真的很难说过得好。我还记得在那次关于僵尸的讨论结束后，她站在我们中间一脸昂扬地宣布“非复旦不读”，当时我们对那种居高临下鹤立鸡群的神气是那样崇拜与憧憬。而最真实的情况是，她去年中考的成绩，据说还不及总分的五分之一。
不管怎样，我觉得在赤裸裸的祝福面前自己应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卑微地接受，至少她还记得——六年级那个充斥着复杂情趣的夏夜我曾经邀请她们赴过我的生日约，那一顿吃的是香辣虾，味道很好，后来饭店停电了我们就在屋子里点蜡烛唱歌。印象中她唱着周笔畅超女比赛时演唱的那首《爱是怀疑》，以至于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首歌。一直到现在还会哼唱两句，但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它的原唱其实是陶喆。
我和她又聊了一些，漫无目的——我们已经毫无共同语言了。本以为再聚首时我会高调地宣扬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优人一等，但是很奇怪，我却始终用一种极其平和的语气回答着她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于在交谈间刻意掩盖自己已经取得的小小的成绩。我和她、和她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如果把这当成最后一次的交谈，或许心会更虔诚一些，或许会留下更多比原来的回忆美好一点的东西。
很多东西，好像就那么一瞬间，烟消云散。
释怀，也是件蛮容易的事情。
烟消云散的一切
前些日子，还在读小学的妹妹回家，一脸神秘地对我说：“知道吗?我同学说，有僵尸要来呢!”
心底的弦好像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一直以来牵扯拉伸着的那道神经重新绷直了。我转身，好像从她因一路狂奔微微扩张的毛孔里读出了什么东西，跟以前的那个影子是那么那么像。恍惚间看到曾经的自己用抓完沙土的手抹了抹酸胀的眼球，站在教导处门前的土砖上朝着三楼大喊：“我恨你们!”
真的会有人听到吗?我不知道。
我们真的断绝了一切往来，直到现在。唯一还有一丝联系的还是当初那个过生日的女生，对她我一样并无好感，她始终改不了的是小气、霸道和自以为是。尽管后来的四五年中我再也没有见到她，那股子印象却像挥之不去的魔咒萦绕在心口最敏感的角落里，轻轻一拽就是生硬的疼。
她经常会回复我的心情，在得知我要去录节目后一直关注着我。我很不安，好像又被什么蒙蔽着黑暗的东西包裹起来一样，恐惧地防守着未知的欺骗。尽管她可能或者一定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回不去也找不回来的了，同一条路可以走很多遍，能够深深扎根在脑干上的却只有被台阶绊倒摔出一身青紫的那一次而已。
烽烟弥漫的成长，连青春都快要走向终结。我始终都不知道是谁在偏激，对于她们，我有着太多抗拒排斥鄙视不满的理由，但是偶尔转念，自己还不是一样!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也许更大可能我亦会像当初那样执著地在她们的世界里打转，谋求一个卑微渺小的位子，即使在整个过程中间，依旧充斥着太多血肉模糊的间离。
但是人生最悲哀也最庆幸的就是，从来不会留给任何人“重来”的机会，甚至是念想，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存活在快要磨蚀掉的断壁残垣上，就像我曾经为了—个关于僵尸的故事那样虔诚过一样。
转过身，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