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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雅可爱:绿树菲菲紫自香
紫色起初只是蓝和红合成的颜色,蓝色给人以冷静的观感,而红色让人觉得炽烈,一冷一热交汇便形成这样一种不张扬、不艳俗的色彩。但这只是物理上的定义,古人喜欢把色彩寄托在自然之物上去体会,诸如李白说“日照香炉生紫烟”,太阳照在香炉峰上,日光透过云雾,远望就如紫色的烟云。如果说落九天的银河让人感受到诗人的豪放,那么紫烟多少令人感到一丝襟怀之外的细腻。恰好,紫檀木之上那些若有若无的纹理也像极了驾鸿而乘的紫烟,容易让人产生遐想。宋人说这种木头有些“绿树菲菲紫白香”,倘若把紫檀木做成发簪,插在恋人的鬓丝间,那么,紫檀之色就仿佛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缀满枝头,别有风致。
的确,在古人的生活美学里,紫檀最能明证紫色之优雅格调。瓷器当然也有很漂亮的紫色,“宋代五大名窑”之一的钧窑出产的钧瓷,其釉色中就有一些顿具“夕阳紫翠忽成岚”的意境,因为那些钧瓷青中泛红、红中泛紫,叫人看了着实喜欢。瓷上的紫是绚烂的,而紫檀带给人的是一种含蓄内蕴的摄心之美。那些存世的明清紫檀家具,百年之后无不光泽晶莹、质地温润。它们周身曲折迂回的牛毛纹、蟹脚纹等美妙流转,如宝似玉,仿佛一下子证见了中国人感悟木性之美的细腻之心。
紫檀历来都是最名贵的木材之一,历史上许多匠心独运的家具、乐器以及精巧器物,皆用紫檀制成。晋人崔豹的《古今注》中有关于紫檀的最早记载:“紫旃木,出扶南、林邑,色紫赤,亦谓紫檀也。”明人曹昭在《格古要论》里说,紫檀木出产于海南、广西、湖广,木质坚硬,紫檀刚做成器物时呈红色,时间久了就呈紫色,上面还有蟹爪形的纹路。曹昭还说,新紫檀木用水揩洗,溶解在水中的颜色能染红其他物品。用紫檀做染料起于何时无法考证,但有许多蛛丝马迹可寻。晚唐五代曹松有诗“才子紫檀衣,明君宠顾时”,北宋李诫的《营造法式》则说:“若画松文,即身内通用土黄,先以墨笔界画,次以紫檀间刷。”
据说,以紫檀木打造器物的记载始于唐代。唐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里说,贞观、开元年间,内府图书一律用白檀身、紫檀首,以紫罗褾织成书带。在明人李诩所著的《戒庵老人漫笔》里,记载了一则武则天为其宠禽打造紫檀棺材的典故。据说武后曾经养了一只白鹦鹉,名雪衣,性灵慧,能诵《心经》一卷。武则天很宠爱它,并以金丝笼来装它。一天,武后与它开玩笑,说只要鹦鹉愿意作一段偈语,便放它出笼,鹦鹉随即作:“憔悴秋翎似秃衿,别来陇树岁时深。开笼若放雪衣女,常念南无观世音。”武后大喜,便放其出笼,结果鹦鹉竟立化于玉球纽上,武后悲恸,便以紫檀做棺,将之葬于后苑。可见当时唐代贵族对紫檀的钟爱程度。
武则天信仰佛教,据说她也找匠人制作过紫檀佛像。紫檀自带幽远的清香,很符合佛家传统中以清香入定的仪轨所需,所谓“百年寸檀,十檀九空”,紫檀漫长的生长周期,也换来了它静绝尘氛、万籁阒寂的禅意。古代那些用紫檀制作的佛造像,因为紫檀古雅的色泽以及清幽的檀香,似乎总能让观者在色彩的无生无灭间断灭烦恼,归于宁静。
声色之娱:琵琶声送紫檀槽
不过,最早展现紫檀之美的唐物却是琵琶,其中,日本正仓院收藏的几件唐代琵琶,堪称物中华宝。日本奈良市东大寺内的正仓院,建于8世纪中期的奈良时代,本是用来保管寺院和政府财产的仓库,却因收藏有建立东大寺的圣武天皇和光明皇后使用过的从中国运来的各种唐代文物而闻名于世。每年秋天,奈良国立博物馆都会举行正仓院展,向世人展示部分古代宝物。每次正仓院举办唐物展览,那几件紫檀琵琶总是格外引人注目。譬如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琵琶为紫檀木质,背面有螺钿鸟蝶花卉云纹及宝相花纹,极其工巧瑰丽。另一件紫檀木画槽琵琶也为紫檀木质,槽背面以莲花纹样为中心,配置双鸳鸯衔花图案,其余部分间次点缀雁鹇鸂鶒,且均以象牙嵌成,雅丽非凡。
其实唐代宫词里多见紫檀琵琶的记录,而且多是贵族或文士燕饮时的富丽锦绣之景,典型如唐人张籍《宫词》所云:“黄金捍拨紫檀槽,弦索初张调更高。尽理昨来新上曲,内官帘外送樱桃。”紫檀槽就是琵琶里的构件,最早见于唐人诗句“尺八调悲银字管,琵琶声送紫檀槽”。尺八与琵琶都是唐人宴饮时的常见乐器,尺八的形制及奏法类似洞箫,其管身较粗短,声音却大于洞箫,常与琵琶合奏。大诗人王维就善弹琵琶,还喜欢用紫檀琵琶来演奏自己的作品。
万物之观,不分眼耳鼻舌身意。人的情感,从色彩游移到音乐,也从视觉转移到听觉。唐人对紫檀琵琶的情怀,让后来的中国人对紫檀自带的富雅色调产生了无穷的美学共鸣。紫檀之紫,也让文人们创造出越来越多的佳话。五代末的风流名士陶榖出使南唐,名臣韩熙载便让江南名妓秦弱兰打扮成驿卒之女,当着他的面拿着笤帚扫地,陶榖见其风姿卓绝,便与她浓情欢好。两人分手时,秦弱兰想到唐人逸事,便随手拿起身边的紫檀琵琶,为爱郎演奏了一曲《风光好》,陶榖因此也回赠了一首给她:“好因缘,恶因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鸞胶续断弦,是何年?”后来南宋词人吴文英很喜欢这个故事,就填了一首《杏花天·咏汤》:“停嘶骑、歌眉送意。记晓色、东城梦里。紫檀晕浅香波细。肠断垂杨小市。”词人笔下的风流情愫无形中给这种富贵沉穆的紫色染上了几分旖旎气息。
色彩与结构之美:明式家具上的紫檀色
今人熟谙的紫檀之美,大多附寄在明式家具的典雅之上。于此,文博大家王世襄将紫檀之美说得最清楚明白,其实唯四字而已:“静穆沉古。”王世襄更补充说:“器用室所需,床橱椅案桌。明式固足珍,我更爱嘉木。花榈理如云,梓檀质似玉。香远同幽兰,不时散轻馥。”在王老看来,紫檀从褐紫到浓黑,花纹虽不明显,色泽却无不古雅静穆,肌理尤为致密凝重,予人美玉琼瑶之感。将紫檀比作美玉与幽兰,可见“静穆沉古”一词的分量。紫檀最初做出家具,是一种耀目的鲜红颜色,或带牛毛纹抑或金星点点,色彩绚烂而幽静深沉,时间长了加之包浆沉厚,观之便似紫且沉穆黑亮。从宫廷到民间,中国人爱红木并非爱其红,当是爱其年久日长之后渐成的紫色。紫檀的紫,在家具上配合器物的结构,让造物美学完美统一,家具每一处空间的虚实分割、构件的粗细长短、弧度的弯转疾缓、线脚的锐钝凸凹,与其静穆沉古的色泽组合都恰到好处。
紫檀只有在明式家具自带的那种简洁之美上,才能震撼到每一位观者。譬如一把典型的明式官帽椅,它一般由搭脑、扶手、靠背板、座面、联帮棍、鹅脖、券口牙子、前后腿等组成。你会觉得这些名词很奇怪,给它们命名的古人一定很有画家兼诗人的想象力。对官帽椅来说,搭脑和扶手一般都是直的,联帮棍安在扶手正中的下面,而它也是椅子的造型之所以美妙的重要部分之一。很多联帮棍下粗上细,呈现一定的弧度,与总体笔直方正的椅子形成鲜明对比。视线转到前侧,你会注意到多数官帽椅的扶手以榫卯接合后腿上截与鹅脖,整体做得非常牢固。倘若用紫檀制作这样一把椅子,因其不易变形,遇热遇冷、遇干遇湿,都能应付自如,在功能上即符合了它对结构的需求。此外,色彩本来只是一种视觉美,然而正是借助一把简简单单的椅子,紫檀的沉稳和静穆,与这种结构性的稳定、简洁与优雅得到了最完美的统一。
上海博物馆现藏有一把明代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椅盘前宽后窄,大边弧度向前凸出,椅面呈扇面形,搭脑的弧度则向后弯出,与大边的方向相反,全身一律为素混面,连最简单的线脚也不用,只在靠背板上浮雕牡丹纹团花一株,纹样刀工与明代早期的剔红器十分相似。这把椅子造型舒展而凝重,选材整洁,做工精湛,王世襄称其“不仅是紫檀家具中的无上精品,更是极少数可定为明前期制品的实例”。而对于每一个观者而言,亲眼看到这把南官帽椅,更会为其沉古厚重的色彩所折服,椅的优雅加上靠背板上那一株浮雕牡丹纹团花,在紫檀的色彩衬托下尤显得静穆沉古。另有一张明代紫檀四面平式加浮雕画桌,原是收藏世家浙江萧山朱氏所有,20世纪60年代末捐献给浙
座面长75.5cm 宽60.5cm 高108.5cm 明 上海博物馆藏江省博物馆。画桌通身就其平面减地铲雕,镂刻出生动而圆润的怪螭,形象奇古,与一般所见明代家具迥异,应为取材古玉而加以变化所成。特别是用材方面选用典雅清新的紫檀,大大提升了画桌整体的艺术价值。
在英国收藏家马科斯·弗拉克斯的眼里,明式家具的美感不仅在于家具上各种弧度与其整体构成的一种诗意的、婉约的动感,更在于家具表面的纹理与色泽——通常是紫檀的静穆之色,或是海南黄花梨那种行云流水的花纹所赋予家具的一种天然美感。可以说,正是紫檀带给明式家具的流动感和秩序感,让人们体验到古人对待色彩美学的应用,是如何渗透到他们认真对待的每一件器物之上。家具的稳重和空灵因为紫檀的气质而凝结于一体,同时,紫檀的稳定性配合构件的榫卯结构,又赋予其独一无二的实用性。这种坚固的设计不仅没有破坏器物的完整性,反倒辅助了明式家具在功能和美学上的互相融合,这在其他器物上是很难找到的。
在艺术史学家贡布里希看来,色彩本身就具备生命,它引导人类联系自己的情绪、情感甚至自我性格。正是因为艺术家可以随意选择自己所喜欢的某一种颜色去表达他们的内心世界,人类在那一刻才获得了自由,因为他们开始传达出一种超越自然的人文理念。紫色是一种在色谱上可以被精确定义的颜色,紫檀的紫也是每个人都可以见到的,但当一件紫檀椅子或书案放置在一个典雅的书斋空间时,你会超越色彩本身,看到游移于器物之外的生命的气息,在很多时候,它可能是汤显祖戏剧里的一幕场景,也可能是一个清瘦的文士伏案疾书的画面。在中国传统观念里,紫色是祥瑞的,它让拥有一件红木家具的主人觉得骄傲,仿佛整个空间因为这样一个器物立刻显得富丽起来。这固然是色彩的魔力,但更是我们赋予色彩的一种文明的力量,甚至在真正理解紫色在色谱上的意义之前,就已经形成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更容纳着无数美学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