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岁的张凡凡坐在病床上。现在正值深秋，窗外的一棵梧桐树叶子快要掉光了。张凡凡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她也就该解脱了吧。她太累了，病房里暂时没有别人，她只能双手使劲撑起身子往下挪，再顺势躺下。张凡凡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喘着粗气，好像这小小的动作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终于，她再也抵不住困意，缓缓闭上了眼睛。在梦里，她回到了26岁那年她在外地找工作才刚刚稳定下来的时候。床上的手机叮咚叮咚响个不停，是妈妈发来的消息。
　　"在吗？"
　　"你的姑姑阿姨婶婶姨娘舅妈，认识一大群青年才俊，要给你介绍对象呢！快回家。"
　　"女人过了25岁就开始过期了，别等了也别挑了。你还能挑出一朵花来？找个老实的，过得去就行。"
　　张凡凡看到这些消息有些恍惚，静默了许久。就这样，张凡凡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帮助下，遇到了一个过得去的人。家庭条件过得去，长相过得去，性格也过得去。虽然不是她想要的样子，但反正是过得去就好。
　　张凡凡终于要结婚了，婚礼上她穿着雪白的婚纱，是全场最美的姑娘。在摇晃的灯光下，她恍然想起在想象中，她也曾和一个人站在这个地方。那人穿着笔挺的西服，戴着整齐的领结，笑容灿烂的向她走来。欢呼声响起，果然有一个人向她走来了，可惜却不是想象中的那一个。
　　站在礼台上，司仪问："无论贫穷或富贵，健康或疾病，你们都愿意永远在一起吗？"
　　新郎说："我愿意。"
　　张凡凡握捧花的手紧了一紧，才缓缓答到："我愿意。"
　　两个人都意外地说得很随意，好像不管身边是谁都可以给出这个回答。
　　之后的日子，张凡凡变成了一个妻子，告别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女时代，开始打扫整个家，学着洗衣，烧饭，做菜。说起来，她甚至都没有为父母做过几次这些。
　　没过两年，张凡凡怀孕了。她辞掉了已经站稳脚跟的工作，安心在家养胎。孕检的时候，张凡凡强扭着丈夫陪她一起去过几次，但丈夫一直抱怨排队太浪费时间，不再去了。凡凡的婆婆也来过几次，每次来都会让她大吃大喝，说是给孩子补的。
　　这是最痛苦的一年。孩子每个小时醒一次，公婆说奶粉没营养，坚持要张凡凡母乳喂养。于是她只好跟着每小时喂一次奶或者起身换尿布。张凡凡被婆婆压在床上坐月子，不许下床，不许洗澡。每天喝着鲫鱼汤，吃着十几种大荤大补的食物。凡凡知道，婆婆这是怕饿着她的乖孙子，变着法的给她下奶。
　　从这一年起，张凡凡想得再也不是美食、逛街、裙子、化妆品，而是孩子，孩子，孩子。她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每天都是晚上给孩子喂奶，白天带孩子做家务。整天披头散发，耳边都是孩子哇哇的哭声。
　　孩子终于长大一点了，张凡凡也觉得轻松了一点。于是她赶忙打开手机，想为自己买点东西，却发现这三年来的订单全是婴儿用品，而自己也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工作，积蓄早已消耗殆尽了。到了晚上，她只好跟丈夫说："给我打点钱吧。"丈夫一听却勃然大怒："怎么又要钱？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钱吗！"凡凡也生气了，开始和他理论："一千块钱够干什么？光给孩子买奶粉、尿不湿都不够。一直都是我在倒贴钱！"丈夫听后冷笑，眼里全都是鄙夷和嘲讽，"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要钱，一天到晚就在家玩，还要花这么多钱！"他说。
　　孩子适应了幼儿园，张凡凡找到了一份临时工。她的丈夫也升职加薪了，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凡凡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进入4字开头的年纪了。四十不惑，她好像突然一下看得很开。丈夫发福的厉害，顶着一个大大的将军肚，眉眼间褪去了年轻时的清俊，睡觉时的呼噜倒是打得越来越响了。但是他竟然也真的收住了心，不过凡凡一点也不在乎了，因为孩子才是她的全部。
　　孩子初中了，却进入了叛逆期。对父母说话的方式也变成了大喊，每天高喊着：我要自由！要独立，你们别管我。凡凡端着果盘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她不明白，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但她还是拦住了要揍孩子的丈夫，因为孩子是她的希望。她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孩子身上，给予了他更多的关心和关注。于是孩子吼得更大声了。
　　孩子要高考了，凡凡比他还要紧张，每天给他准备吃喝，替他提心吊胆。即使孩子排斥，她也不遗余力的照顾他。高考后，凡凡期待他填一个离家近，安稳，好找工作的志愿。孩子听后"砰"地关上了门，填了一个千里之外，有趣却不那么热门的专业。张凡凡气的直跺脚，却也只能长叹一口气，替他收拾好行李。
　　慢慢地张凡凡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身在远方的孩子打来电话，开口就说想家。凡凡一听流下了泪，却强笑出声说到："那好，等你回来。"又说了一些闲七杂八的，邻居家的小狗生崽了，隔壁家的姑娘嫁人了，对面的房子拆迁了，并且还抱怨了他爸爸的一些臭毛病。孩子听着听着，笑了起来。他说："好，妈。我放假就回家看看。"她松了口气，挂了电话。转过头看见丈夫正支棱着耳朵听得正起劲，被发现后，才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看电视。凡凡笑着问他："你也想孩子了？"他涨红了脸说到："哪有！胡说。"然后扭头回了房间。凡凡看着他别扭的背影，发胖的身躯，泛白的头发，发现他们都老了。
　　最終，孩子还是留在了那个地方，这一次，凡凡没有阻止他，她只说："孩子，去做自己想做的。"孩子很高兴，而她和丈夫只能坐在沙发上，守着空荡荡的房子，等着一年归家两三次的孩子……
　　梦醒了，张凡凡睁开了眼，床边围满了人，大家都在哭。她努力地想睁着眼看清他们，却只能听见耳边传来他们嘈杂的声音，他们说，她是好女儿，她是好妻子，她是好母亲。她是一个好女人。凡凡闭上眼睛，连呼吸都困难了，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她依旧听清了这些话，不禁有些茫然。
　　好女儿？是说她为了让妈妈安心点，就随便嫁人算了吗？
　　好妻子？是说她发现丈夫出轨也能忍下来的事情吗？
　　好母亲？是说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所以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孩子身上，还是说她为了孩子放弃了自己喜欢的生活？
　　这样，就是个好女人？
　　此时她眼前闪过很多画面，快到她有些抓不住，但她知道，那是她最美好的青春。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然后手脚开始冰冷。耳边的嚎哭声突然大了起来。在意识消失之前，她只来得及想最后一个问题：她愿意当一个好人吗？
　　一觉醒来，张凡凡发现她回到了26岁那天。床上的手机响个不停。
　　妈妈问她：怎么还不找男朋友？
　　她回复了两个字：嘻嘻。
　　然后拉黑了她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