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脸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oralbird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手指被切出条口子,蒋汉明没发觉,直到血流到菜板上,把菜染红了,痛感涌弥上来,像心脏被划了一刀。
  今天女儿蒋晴川竟然没迟到。他跟她约十一点,“别来晚了,张阿姨和她儿子要过来吃饭,客人来了你还没到,像什么话。”女儿没找借口,只微微皱了皱眉。
  吃饭时,蒋汉明发现女儿化了个大浓妆,浓得模样都变了,身上套了条深粉色领口开得有点低的连衣裙,好几次,她低下头吃东西,他都忍不住想帮她拉拉领口。女儿右手边,坐着张中,他不时跟女儿说两句,引得她发笑。蒋汉明看看对面的张英来,给身边的老伴使眼色,老伴赶紧拍下筷子学他端起酒杯。
  “欢迎二位稀客,今天酒不好菜不好,下次再来啊。”他端着酒杯,跟张英来和张中都碰了碰。
  蒋晴川也跟张氏母子“喳、喳”地碰了碰杯,喝完杯里的酒,她还说了句笑话,引得张氏母子都笑了。不等蒋汉明暗示,她已经主动给张中张英来满上了酒,又接着说了个谜语,打一出名的白酒品牌,几个本来坐好低头吃菜的人立即被她调动起来,眼睛闪闪地猜谜。
  蒋汉明高兴地呷了口茶,身子后推深深坐进靠椅,女儿终于开窍了,以前有客人在,饭桌上的女儿闷头扒拉几口饭菜就溜下桌,要是席间有年轻男孩,她眼珠都不乱转,像在示范眼珠不要乱转看人,筷子木戳戳地来回划直线,长度不出十厘米。要是早像今天这样,也不会相亲那么多次都失败了。当然,也不会发生那件塌天的事了。
  下午送走张氏母子,父女俩去了银行。
  办业务时,蒋汉明让蒋晴川过来,他对柜台后的女服务员解释:“我年纪大了容易出错,女儿会帮我操作。”女服务员看看他又看看蒋晴川,礼貌地微笑,流利地报出一个数字。
  “您确定是转账一百万吗?”
  “什么?”蒋汉明睁大眼睛瞪住她。
  “您刚才说要转账一百万。”服务员机械地重复,话语里听不出一丝感情。
  蒋汉明没立即回答,仍瞪住柜台后那些苍白的电脑柜台和日光灯。
  “是的,转一百万。”蒋晴川见他发怔,赶紧接上话。
  输入六位数字密码,蒋汉明用了一分多钟,屏幕显示错误,他又用了一分钟,还是错误,每天仅限三次,只好由蒋晴川帮他输入,蒋晴川看见,蒋汉明按下确认键的指头在空中停了两秒,然后,像是疲惫至极,“轰”地自高空坠落于屏面。
  前两天,蒋汉明就跟她说,去银行转账要她陪着去,这么大笔钱,他怕自己不会操作,她就笑,说无论转多少钱,一千万还是一块钱,操作都是一样的,但蒋汉明还是坚持说不一样怕出问题。
  出得银行大门,蒋晴川就要赶着回公司,咕噜着晚上上夜班,她边掏手机边穿马路,一辆红色小车斜刺过来也没看见,幸好蒋汉明两步跨前,横到她面前果断划出手臂。小车“嘎”地打着急嗝刹在两米外,前脸两只车灯被这急嗝骇得盆大,车轮腾起缕缕细烟。
  八月的一天,蒋汉明坐在客厅看电视,三角柜上的座机突然哇哇地尖叫。
  对方是把陌生的女声,有点粗鲁。“蒋晴川家人吗?我们是借贷公司,请你转告她快点还钱,再不还我们就要采取法律手段了。”
  “打错了。”蒋汉明想都没想,诈骗公司太疯狂了。
  “没有错,你是蒋晴川的爸爸吧,你让她手机开机,我们电话打了一周都找不到她人。”
  “那你们找她啊,打错了。”他要挂电话,女人哇啦哇啦又叫开了:“别以为她不开手机我们就没办法了,她要不尽快还钱会后悔的。”
  不等女人继续乱叫,蒋汉明挂了电话,“现在的诈骗电话,发疯了。”他自言自语,坐下来接着看电视。
  电视是档谈话节目,实际就是耍嘴皮子,围绕某个话题,貌似尖锐针锋相对你一句我一句胡扯,目的是逗观众发笑。闲下来的这几年,蒋汉明每天的活动行程简单有序,早上去公园走两圈,回来吃早餐,然后看报看电视,吃午饭;中午睡一个小时,去楼下打牌,或是去公园听人家唱歌,跟人聊聊天,一天,也就差不多过去了。他腿脚还算好,一天能走接近二万步。
  谈话节目刚结束,大门响起“吭吭”的转钥匙声,蒋汉明扭过头,老伴半个身子已经探进屋。
  她把两袋小菜放在门边柜上,坐在小木凳上换鞋,蒋汉明起身去厕所,等他从厕所出来,老伴已经在厨房忙开了。
  中午吃云吞,香菜猪肉馅的,汤里放多了胡椒,吃得俩人都火燥燥地。老伴突然说:“上午有个女人给我打电话,说是蒋晴川欠了他们三千块钱,已经到期半个多月了,得赶紧还。”
  “骗子,他们也给我打了,到处骗。”蒋汉明擦把额头的汗。
  “我也觉得像骗子,晴川怎么可能欠他们的钱。”
  “想钱想疯了,什么理由都编得出,这个世道,唉。”
  他叹了口气,捧碗喝汤,汤汁虽辣,却有味,他一连喝了三大口。等他把头从大碗里抬起来,天不知怎么竟阴了,鬼天气,说雨就雨。老伴也发现了,嘟囔骂一句。雨来了,下午不能去公园听人唱歌了,去楼下架空层打牌吧。
  直到九月底的那天下午,蒋汉明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那天下午,他不在家,照例去离家两里多路的公园听歌吹风了,天麻黑刚进屋,老伴就扯住他神色紧张地说:“下午来了两个警察,是真的警察,不是保安,找女儿的。”“找谁?蒋晴川?”蔣汉明听清了,只是想再次确认。
  “对,他们问蒋晴川在不在。”老伴眉头皱成两把锁。
  女儿蒋晴川几年前就搬到公司宿舍去住了。她非要搬,宁愿顿顿吃地沟油快餐也要搬,说每天从家到公司,路上要花两个多小时,困得天天想死。
  “找她干什么?”
  “警察没说,我问了几次,他们说是经济方面的纠纷,有人报了案,没找到女儿,他们很快又走了。”
  “经济纠纷?你怎么不问清楚,你看你办事!”蒋汉明生气地瞪住老伴,好像事情都是因为她才坏的。
  “你问女儿,你问她嘛。”老伴愤愤地。
  当然要问,蒋汉明马上拨通了蒋晴川的手机,却接通了电脑,该死的电脑告诉他:您拨的用户已关机。蒋汉明气得又拨了几次,座机按键被他按得都变了形,电脑雷打不动: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其实,他已经有预感了,这一个多月,隔天家里就能接到陌生的电话,里面的男人女人语气生冷地给他发各种警告,让他转告蒋晴川,立即开机,还钱,一会儿是三千,一会儿是五千,公司也不同。他也问过蒋晴川,蒋晴川说不用听他们的,都是些骗子,专门喜欢骗老年人的,还建议把座机线拨了,省得骗子们烦人。
  事情,看来不妙。蒋汉明晚饭也没吃,直奔女儿宿舍。
  女儿没在!同住的女孩正在做面膜,脸上白一块黑一块贴得像鬼怪,她看看窗外黑透的天,告诉坐在门口苦等的蒋汉明,下午确实来了两个警察,没说什么理由就直接带走了蒋晴川。
  闷闷熬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事情才搞明白了。
  一大早,天还没醒透,蒋汉明起床去找水杯,看到灰麻的客厅沙发角窝了个人,当然不是老伴,他太熟悉老伴了,凭气味也能认出她,是——蒋晴川!他吃惊地“哦”一声,整晚上没睡好的混沌都被这声“哦”赶跑了。他像座山一样移到蒋晴川跟前,挡住她:“昨天怎么回事,警察找你做啥?”
  话刚出口,他听到了嘤嘤的哭声。哭了一会儿,蒋晴川抬起头,脸上的泪水在灰麻中晶亮:“爸爸,你要救我。”
  先是十一号公交,坐十个站,转地铁三号线,坐二十个站,然后,站内换五号线,下车,走八百米,抬头就到了蒋晴川上班的公司。
  以前,蒋汉明每回来都要不停看别人写给他的指路纸条,生怕走错记错,现在,他完全不用看,腿脚自己都能顺着路走。
  五点五十分,还得等十分钟,蒋晴川才会从那两扇高大的玻璃门后出来,蒋汉明猫进对面的小士多店,装作买东西,眼睛却盯着玻璃门。
  十分钟后,蒋晴川果然从那道门飘出来——她今天穿了条薄纱长裙,漂亮得像个公主,依然化着让人认不真切的大浓妆。她停在门口打望了两眼,拿出手机打电话,两分钟后,有个男的穿过小马路跑到她跟前,蒋汉明擦擦眼:张中。
  很好,看来他们开始约会了。前两天他还问蒋晴川她和张中进展如何,她说没什么进展。本来打算问问张英来的。这个鬼丫头,就是什么都闷在心里,从不跟他说心里话。张中一到,俩人就招了辆路边的的士坐上走了,蒋汉明这回没再跟上去,他们必定是去吃饭或者看电影,自己可以回家了。他不禁抿嘴笑笑,从货架上随手拿了两件东西,价钱都没看,递给老板让买单。
  路灯屋灯都亮了,天昏昏黑。
  天昏昏黑,蒋晴川的哭声把卧室内的老伴引了出来。她还没睡醒,有些懵怔地看看父女俩,问发生了什么事。蒋晴川擦擦脸上的泪,眼睛眨巴几下,嗓子里像塞了块脏抹布,“我欠了人家的钱,总共一百万,你们不救我,我就只好去坐牢了。”
  一句话,差点将蒋汉明和老伴劈做四瓣。
  半个小时后,蒋汉明和老伴才确定了一件事:之前打进来的所谓诈骗电话都是真的。其余,他们俩什么也没确定没弄清,他们又左右齐攻审问了蒋晴川一个多小时,肚子都饿得咕咕山响,蒋晴川也没说她为什么欠了借贷公司那么多钱,只说买东西了,东西太零碎记不清了;另外,一百万并不是她借的本金,大部分都是利息,她最多只花了五十万,那些借贷公司,都是吃人的老虎。
  蒋汉明再不懂,也知道那些高利贷公司是吃人的老虎,这不用蒋晴川声明;但是,她为什么要借高利贷?她又不是男人要养家供房,他和老伴也从不花她半分钱,再说,她每月的工资也有八九千,深圳再怎么高消费,也够她吃饭逛街零花请朋友的。
  整整一天,蒋汉明都没吃饭,他躺在平常躺的木长椅上,手臂捂住眼睛,不声不响,融进昏暗中。老伴煮了白面条盛了碗搁在长椅边的茶几上,把自己关进屋,晚上她来收碗,整张脸红肿得发亮,眼睛更是红肿。
  天黑了很久很久,老伴开了灯,节能灯散出惨白的枯光,把墙壁烤得剩一层纸薄的皮,透明枯竭,手指一摸能掉下一大片。
  后来好几天,他们都在审问蒋晴川,蒋晴川不是重复那句记不清的话就是装哑巴,蒋汉明火了:“你不说清楚钱花哪儿了,就别想我给你还钱!”那头默了几秒,竟答那我就准备坐牢吧。
  气得蒋汉明浑身直抖,他是真不想替她还这笔钱,一百万,当然是个宠大的数字,是他目前存折上全部存款。四十年前,他和老伴从老家净身来深圳闯荡,卖了几十年菜,终于在关外买了套二居室的二手房,还存了一百万现金。蒋晴川说要一百万就马上给她一百万?
  但是无论如何,他得搞清楚女儿为什么要贷这些钱,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他觉得,他必须得做些什么,现在,马上。他是她父亲。
  把张中跟女儿约会的事给老伴报告了。老伴正在切萝卜丝,手拈带菜刀和萝卜丝和谐起舞:“老蒋,你是对的,早该给她找个男朋友了,有了男朋友,结了婚再有了孩子,她就懂事了,就有人管着她了,不想好好过日子都不行。”
  “你没事跟张英来聊聊天,问她满不满意,要是满意,明年就结婚,蒋晴川都三十了,张中也三十大几了。”将汉明说。
  “有什么不满意?她家儿子又不是什么贵公子。”老伴冷哼道,一根萝卜被她切作一菜板雪白匀称的细丝。
  吃饭时,他俩的讨论达到了高潮。
  过去这将近一個月,每天饭桌都是他们的会议桌。他们点敲筷子做笔,列举数落蒋晴川的事。她为什么要贷款?她近来有什么变化?蒋晴川是打死不透露的坚强战士。俩人急得根本没心思吃饭,末了,蒋汉明想出个妙方:“我去跟踪她,我就不信管不到她。”
  他是去过蒋晴川公司的,几年前,那时蒋晴川还在家里住,有回她忘带资料,要急用,让蒋汉明打车立即送到公司。蒋汉明就进了那幢漂亮高大金光闪闪的银行大楼。二十一楼是客服部,蒋汉明给前台说明来意,钻进花柳纷披的办公区。他绕着过道,眼睛扫过一个又一个化了淡妆穿职业装的女孩,她们像画上的人儿,粉团团地,让他有些不敢直视。又绕了一圈,才在最尽头的角落处找到蒋晴川,她的办公位好像比别人的小一点,旁边是个大大的黑色垃圾桶,蒋晴川本来就黑,尽头处灯光又暗,蒋汉明看她,只看到一团幽幽的黑影。   “张英来肯定满意的,我们家蒋晴川老实本分,人也不懒,她家张中三十大几还没女朋友,还指不定有什么问題呢。”老伴咂吧嘴,打断了他的回忆。
  蒋汉明点点头。张英来算是他的牌友吧,张中他也见过两次,觉得这孩子挺老实,人也懂礼节。看条件俩人还是挺合适的。蒋晴川打小就老实本分,家里有不少学校发给她的奖状,银行来学校招毕业生,女儿面试笔试成绩都排在前面,却分在了接咨询电话的客服部。客服部也挺好,蒋汉明觉得有口饭吃就行,蒋晴川却拉着脸,躺在垫子上做腹部收束运动:女儿长得有点男相,骨架又粗圆,稍微吃多点东西,那些东西都变作了气,能把整个身子吹鼓。
  手机“滴滴”响了两声,蒋汉明腾出收拾碗筷的手,点开发现是两条广告,另外有两个未接来电,半个多小时前的,怪模怪样的号码一看就知道是骚扰电话。这部手机,三年前蒋晴川就给他买了,他一直没用,没什么人找他,他也不找人,每次一开机,就一堆广告骚扰电话信息扑上来。这段时间,他又开始用上手机了,还让蒋晴川帮忙下载了微信,好友只有蒋晴川。他也是听人说,微信朋友圈可以看到好友都干了些什么关心什么,蒋晴川的朋友圈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自拍、美食、游逛,再配点花草。
  头有些晕。他赶紧找药,吃完药还是晕,蒋汉明摸着头坐在床边,定了定神,将手从头顺着耳朵滑到脖子,再顺着绕脖颈的皮绳滑到绳底坠子,是块玉坠,手指摩娑,能分明感觉到上面凸凹的纹路,一张动物的脸,具体说不上来,像虎又像豹。怪脸玉已经在他脖子上挂了四十年,当年南下深圳,他老汉拿出这块神玉,说是祖上留下来护身的,也不知怎么来的,捡的?请人雕刻的?买的?说不清了。唯一说得清的,是这块玉似乎真有神力,关键时刻总有奇相发生。
  摸着玉,头渐渐不晕了。蒋汉明站起来,揉敲腰身,都是卖菜落下的毛病。不过,想来也值,他打望一眼窗外,又打望一圈室内,在家具家电们之间踱步打转。他总能找到卖菜的地方,总能想方设法把贩来的菜卖出去,哪怕卖出一斤,他也心里踏实。四十年间,他换了多少卖菜的地方啊,加上老伴和蒋晴川的手指脚趾头都不够用。先是在路边摆摊,城管赶人,他隔几天换个地方,远远望见城管人影将摊菜的塑料布一裹就撒腿开溜。攒够上了租摊位的钱,进了菜市场,生意好多了,也不用天天被人赶着跑了。以为菜市场能让他进天堂,没两年,城市整改,小区菜市场全部取消,摇身变成超市或综合市场,干净了漂亮了,可租金也涨了几倍,只好咬着牙卖菜。但是超市也不让卖了,他们收回去自己统一经营。那几年,是蒋汉明最难熬的日子,好几次他都想回家种田算了,换了一个又一个超市,卖十斤菜赚来的钱,被超市抢走六七斤。但他偏不服,不信就这样走到绝路,最后,跟几个人合租了个小门面,卖副食的卖副食卖肠粉的卖肠粉卖肉的卖肉,他仍是卖菜,市面慢慢流行小门店农家菜,人们说大超市的菜没菜味农药多,蒋汉明也打起了农家菜招牌,为了让买菜的人放心,他特意购了辆破旧的小面包,联系个农场,天天三点半起床摸黑去一百公里外的广州郊区收菜。无论怎么样,他拍拍胸脯,到底活了下来,还拖着一家三口活了下来。
  跟踪比想象中还难。
  头回,蒋汉明找不到地方,只好找了个的士,让司机带路。
  “到了。”司机竖起空车牌,蒋汉明付了钱打开车门,呆住了。
  这地方完全变样了,几年不来,房子完全变了,路也变了。他知道深圳无论哪个地方,几年不见都能让人迷路,尽管他从前卖菜,几乎转遍了深圳的每个街区。
  司机说到楼附近了,这边是单行道,他不好转拐,往前走几十米就是银行大楼。蒋汉明走得额头出汗,仍没见着那幢高大漂亮的银行大楼。他擦擦额头的汗,想揪个路人问问。这块是市区中心,繁华热闹,人自然多,都是些年轻人,游鱼般匆匆在他面前穿梭。蒋汉明盯了一会儿,找到几个目标,他们看上去没那么忙,脚步没那么快也没不停跟人讲电话发信息抱一怀东西,最后,他确定了个团脸扎马尾的女孩,正要抬脚上前,女孩甩甩头一箭射到对面:绿灯亮了。
  他决定找个保安或巡逻的辅警问问,他们应该更熟路。他在心里给自己解释。可这会儿他们像故意躲着他。他抬头搜罗,四面全是高楼和广告牌,那些大大小小的广告牌不断变幻画面,辅以各种声效,车声、人声、广告声,再混上浓浊的灰尘,裹卷着蒋汉明,他像狂风中的树叶,在十字路口打转。
  突然,他发现了那块最大的广告牌。哦,对了,蒋晴川说过,她坐的位置每天抬头就能看见一幅巨大的电子屏广告牌,像演电视剧,每天滚动播放各种广告,有的拍得很有趣。嗯,上次送东西来,他就是在那块广告牌边边下的车。蒋汉明盯着广告牌,终于,被指引到了银行大楼前。
  大楼玻璃楼门不时吐出有说有笑的人。蒋汉明看看手机,差十分六点,他东张张西望望找了个地方藏起身子。
  怕蒋晴川出意外,他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今天有没空回家吃饭,她妈包了她爱吃的白菜猪肉饺子。蒋晴川的高跟鞋敲得“叩叩”响:“不回,下班还有事。”蒋汉明就自言自语:“那你去忙,下班了吧。”
  挂了电话蒋晴川就从玻璃门后出来了。
  她目光坚定地朝前走,去地铁站。蒋汉明赶紧跟上。过闸机时,不小心踩了别人一脚,那人立即朝他狠狠翻个白眼。只坐了两个站,蒋晴川敲着高跟鞋,进了幢被霓虹包围的大楼,是个购物广场。蒋汉明不敢跟她坐同一部电梯,仰头看她上了二楼,没进一间女装专卖店。
  老伴这天真的包了白菜猪肉饺子,这是她最拿手的食物。速冻后,蒋汉明袋了几十只,让老伴送到张英来家。
  回来,老伴笑嘻嘻地:张英来夸晴川呢,说她懂事又漂亮,张中也夸她。
  那就好。蒋汉明点头。下楼时,头又发晕,幸好抓住扶栏才没摔倒。他本能地摸脖子下的怪脸玉。要不是一身病,他会继续卖菜,但医生说不能再卖了,他的冠心病很危险。
  公园里歌声悠扬,依然花架下的凉椅,蒋汉明闭上眼,阳光温柔地抚摸着他,风也温柔地抚摸着他。
  他开始计划蒋晴川的婚礼,要请多少人,办多少桌,张英来那边亲戚朋友应该也不多,他们一家也是三十年前来深圳的。   歌声太大,手机响了半天,蒋汉明才听到,“谁?”他问。
  “蒋晴川的家人吗?我这边是易贷,蒋晴川在我们这儿贷了三千块已经到期,请通知她尽快还款。”
  蒋汉明一字不发地等他说完,立即给蒋晴川打电话,占线,再打,占线,二十二分钟三十秒后他听到了蒋晴川的声音。
  “你怎么还有贷款,不是都还清了吗?”他大声质问,能把手机震聋。
  “是易贷吗?三千块?不用管他们,他们的系统出问题了,我刚才在打电话跟他们投诉,你不信现在去问。”蒋晴川镇定地说。
  不知道蒋晴川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现在只能相信她。上大学后,蒋晴川就不爱跟他和老伴说话了。她在本城上的大学,相隔一个小时车程,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家里像过节,老伴煮得满桌好吃的,蒋晴川埋头专心吃,他跟她说话,问她学校的事问她近来又有什么新东西,蒋晴川嗯嗯啊啊。工作后一年,她就搬到外面住了。
  这些年,关于蒋晴川,记忆最深的,是大三暑假她去展览馆打短工,为了买几条她喜欢很久的花裙子,蒋汉明说女儿初次走上社会非要去现场看看。他们在展览馆内找了几圈蒋晴川,把馆内所有能见着脸的导游咨询服务人员都认了遍,没找着人,只好拉住同样打假期工的女孩问,女孩将他们引到门口,指了指迎客的两只不停扭跳的人扮卡通虎。
  “爸爸。”取下卡通虎头套那刻,蒋汉明鼻子突然一阵酸胀。蒋晴川被头套厚厚的毛虎皮捂得头发汗淋淋地贴了满脸。她飞快地瞟了瞟他们,复又低眉顺眼垂下头,睫毛怯怯不安地眨颤。
  “爸爸。”蒋汉明后来很多次,都想起她那时的模样,声音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像是犯了很大的错误。
  他闭上眼,努力把眼眶里的东西憋回体内。
  再度睁开,他看见快餐馆里人又多了几个,五十平米的空间已经坐满了人,他站起来,走到餐台点餐。
  刚才,他跟蒋晴川跟丢了。路上人太多了,她走路又快,几穿几荡就不见了。昨天他没跟丢,直到送蒋晴川进了一家塑形塑颜美容馆;前天他也没跟丢,等蒋晴川跟个男的坐下吃饭才放心回家。蒋晴川跟那个男的说说笑笑,还帮他夹菜,应该不是男朋友吧,上周她还说没有男朋友。
  戴彩条帽的女服务员问他要吃点什么。蒋汉明盯着她顶上的餐牌,有款黑椒酥炸鸡柳饭,标注是镇店爆款。他指指它,女服务员笑眯眯地:“阿伯,那款卖完了,您要不要试试我们家的卤肉饭,搭配中药炖汤,您肯定会更喜欢。”
  蒋汉明犹豫不决,后面的男孩就抢上来,亮出他在手机下的订单。蒋汉明赶紧朝服务员点了点头。
  吃着卤菜饭,他怀疑黑椒炸鸡饭肯定没卖完,拼桌的女孩就吃着呢。那服务员为什么要说卖完了,她为什么骗他,她留着炸鸡饭要卖给谁,他越想越气,恨不得站起来,端起快餐当面质问再将饭菜扔她脸上。
  火气呛得他咳嗽,一咳还止不住,那声咳憋在嗓子眼总出不来,涨得他脸发红,拼桌的女孩瞟瞟他,挪挪屁股坐到旁边的位置上。
  猛灌两大口水,嗓子又一痒,喝下的水冲上去再一激涌,变作了眼泪。眼泪汪溢,让他想起那天早上,蒋晴川坐在灰暗中,抬头望向他:“爸爸,你要救我。”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习惯直接跟他说话,省掉称呼,他好像也慢慢习惯接受了。所以,蒋晴川叫他“爸爸”,他都会有点不习惯地认真看着她。他发觉,她每次叫“爸爸”,声音都是低低的,带着哭腔,包括展览馆那次。
  他终于止住了咳,并且吃干净了卤肉饭。最末一口饭吞下肚,他做了个决定:替蒋晴川还掉那一百万欠款。
  花藤的阴影在地上游挪,如幻如梦。让蒋汉明想不到的,是他十天后再来这个公园,是为了将脖子上的玉解下来交给另一个人。
  还是老伴跟他讲明情况的。蒋晴川回来吃饭,她现在每周末都会回来吃顿饭,偶尔平时也回来呆一会儿,蒋汉明问她近来还有没有事,她抿抿嘴,回答没什么大事。又问她和张中现在怎么样,蒋晴川嗯道:“還好。”老伴就接嘴,要是觉得好就正式定下来,你们都不小了,该结婚正经过日子了。
  母女俩看电视的时候,蒋汉明去洗澡,等他出来,蒋晴川已经走了,留下袋蒋汉明爱吃的芝麻糖。
  “晴川刚才跟我说了,欠款都清了,她昨天去借贷公司查账,基本没问题了,就还差五万没补上。”老伴看看他。
  “还欠五万!不是还完了吗?”
  见蒋汉明要发火,老伴赶紧拉他坐下:“晴川说借贷公司的系统出了点问题,有笔账之前对错了,还了这五万,就真的再没有了。”
  “她到底说没说实话?!”蒋汉明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茶杯不住颤抖。
  “是实话了,刚才晴川跟我指天指地发过誓了,还了这五万再没有了,以后她要好好存钱,将来结婚用。”
  也不晓得刚才蒋晴川都给老伴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一味地帮她说话,只见她愁眉苦脸满脸同情无奈,蒋汉明知道,那个宠溺女儿毫无原则的女人又回来了。
  他伸出手,摸着自己的头,鼻孔惟有出气,眼前忽地发黑。
  连续几个晚上,蒋汉明都没怎么睡着,只朦胧眯了眯眼。
  好几回,他都想如果当初不是老伴坚持要孩子,就不会有蒋晴川,现在也不会有这件事。他一直不想要孩子,觉得有太多不确定,他望望窗外,到底是什么不确定他说不清楚。可小时侯的蒋晴川是可爱的。他四十出头才做爸爸,面相老,人家开玩笑,怂恿蒋晴川喊他爷爷,蒋晴川小嘴噘得快顶着天,捏起小拳头就要打人:不许欺负我爸爸。
  他躺在床上,陷入恍惚中。
  四十年前刚来深圳,这个城市只有巴掌大,他打望荒凉又堆满各种材料器械的大片大片黄土空地,选择了卖菜。实际上,来深圳前,他在码头做事,大家都不理解他为什么坚持来深圳。就这样,他看着这个城市像面皮般,被越扯越宽大。他仍在卖菜,一直在卖,有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劲。
  恍惚,睡着了。醒过来,他听见客厅有人在说话,是老伴,她在打电话向人借钱。   “五万,家里急用,过几个月就还,唉。”
  “生病?是吧,老蒋身体不好好多年了,我也一身病,到处都要用钱。”
  “就差五万,我们想买套房子,蒋晴川朋友给的内部名额,将来她结婚要住,错过可惜啊。”
  蒋汉明听她扯东扯西,知道她是借不来一分钱的,深圳人从不借钱给人,再好的朋友也不借,更何况他们在深圳根本没有“好”朋友。向老家人借?他们只会看你笑话。让蒋晴川自己借?那她当初何必借高利贷。
  打完一圈电话,老伴进屋,边嘭嘭嘭地翻柜屉边自言自语:就差这五万了,这芽苞不砍,利滚利,早晚长成大树,就是卖肾也要过这道坎。
  蒋汉明没吱声,也没睁眼。
  接下来一周,张英来到家坐了坐,送了一大包自制的点心;蒋晴川回来吃了两次饭。蒋汉明完成跟踪任务一次,蒋晴川又去了那家美容馆。
  三天后,他去了公园,见一个男人。
  男人是蒋汉明以前卖菜时的老主顾,他爱吃农家老鹅,常托蒋汉明带鹅。男人不知是做什么工作的,总打扮得精精神神,头发还打了摩丝梳出造型,身上有股香味。蒋汉明问过他,他支吾道做点小生意,神秘地似笑非笑,小眼睛闪闪。来买菜的,多是些中老年妇女,男人不多,这样的男人更不多,每次看他提着大鹅走出店门,蒋汉明都忍不住要多望一眼那背影。
  男人说过喜欢蒋汉明脖子上的怪脸玉,这种成色和图案的玉很少见,提出要高价收购,蒋汉明边往秤盘上放菜边笑着摇头。
  他们在公园花架下的长椅上聊了会天,就道了别。七八年不见,男人还是那么精神,头打摩丝,似笑非笑,眼睛闪闪。接过玉,他当着蒋汉明的面掏出手机,往他账上转了五万。
  离开公园回家这段路,蒋汉明不知道他是走回来的还是飘回来的,记不起了,整个人轻得只剩一张壳,行人擦过刮起的风,也把他扇得瑟瑟发抖。
  之后好几天,蒋汉明都恍恍惚惚地,看东西不真切,想东西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吃完饭他并不起身,仍坐在桌边,目光直直地默坐着。老伴拿着抹布擦桌子,在他眼前挥挥手掌,他眨眨眼,不说话,老伴就说:“下周张英来请我喝早茶呢,是不是要商量什么事?”见蒋汉明没反应,她转身对着墙龛内的观音像连连勾身作揖:“花钱消灾,菩萨保佑,我们每月还有一点养老金,饿不死就行。”
  蒋汉明没再继续跟踪蒋晴川,一到人多的地方头就晕得厉害,他尽量还保持着以前的生活习惯,去超市,去公园,幸好,他的腿脚会自己认路,将他带到目的地,待他眼睛猛睁身子一抖,它们方才丢开他松懈开去。坐在花架下,坐整个下午,他看见那些男的女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出他们唱了什么。听完歌,他走到湖边犄角处。湖里面有倒影,天空、楼房,一阵涟漪后,湖水回复平静,倒影也重新聚拢——天空被高高低低胖胖瘦瘦金的蓝的楼挤得无处容身,畏畏缩缩从楼隙间钻出脑袋,努力向湖内打望。他往前挪两步,湖面也映出了他的样子,一张两颊上有几块指甲大小老人斑的皱巴巴的脸,风起,湖水波动,拉扯着这张脸,像揉泥团般,揉成一张怪脸。
  湖水继续揉扯他的脸,他暗暗将力气往双脚转移,脚掌平摊,脚趾紧抠,以便站得更稳。一阵怪叫推了他一把,差点让他失衡。
  “在哪儿,快回来,蒋晴川把张中的脸抓破了。”老伴在手机那头哇哇乱叫。
  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脸被抓烂后,张中躲进房间闷了大半天才被张英来发现,她立即拍了照片发给老伴,故作大度地说,幸亏没把张中眼睛抓瞎。
  赶到家,家里没人,老伴一定去张英来家了。蒋汉明旋即拉上门,转身去找蒋晴川。
  还是同屋的女孩给他开的门,她正跟着手机中的视频健身,人趴在地下,四肢撑地一条腿一下一下往后抬,老师不停地喊:注意后踢高度,臀部紧绷,注意线条。房间开着,蒋晴川不在。蒋汉明按下一串数字,仍是冷冰冰的女声:你拨的用户已关机。
  直到九点多,楼道里才响起蒋晴川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
  蒋汉明将屋里那张木桌上的东西推到一边,两把椅子的杂物倒到床上,将椅子放在桌前。一进屋,他就发现蒋晴川的房间乱极了,堆满了东西,有的东西他连包装上的文字都看不懂,桌子上堆的则大部分是吃的,裝在盒子里,看字他觉得应该是吃的,红的黄的白的块块和粉面,说不清是什么也尝不出味道。
  “爸爸。”蒋晴川站在房门前,声音低低的,影子搭在他身上。
  他本来要骂她,被这声低唤扯了扯,掂起的嗓门矮了:“舍得回来?”
  “你为什么抓张中?”没必要说废话。
  蒋晴川也知道他是为这事来的吧,她稍稍惊讶地抬头,目光掠过他。
  “把人家脸都抓烂了。”蒋汉明加重声调,眼睛鼓鼓地瞪住她。
  “为什么不去问他?!”
  “我现在问你!”
  “他是个变态。”蒋晴川终于忍不住,将肩上挎包扔到床头。
  “变态?怎么变态了?”蒋汉明不满地反问。
  “我没说他坏话!”蒋晴川接住他有点愤怒的怀疑目光,正面转向他:“昨天晚上,他,他故意把我灌醉了,拖到酒店房间,然后……”
  “然后怎么?”
  “我半夜醒来,发现身上穿得奇形怪状,他站在床前,光着身子围着我拍照。”
  “你们下半年就结婚了,你怕什么。”
  “我抢过他的手机,才发现他专门有个相册,里面都是他以前各个女朋友的照片,都穿得奇形怪状,还都……”蒋晴川猛地停住,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目光直直地。
  “那你就把人脸抓烂?你是不是在意他以前谈过女朋友。”
  “不是的,不是的,他就是个变态。”蒋晴川喃喃地重复,陷入某种癔症般。
  “走,现在就跟我去张中家,去看看人家,顺便把这事情解释清楚。”蒋汉明要来抓她的手臂。蒋晴川把手藏在身后连连后退。
  “要去你去,我不去。”她冲蒋汉明吼。
  “走走。”蒋汉明抓住她的手臂,被她使劲挣脱。
  他还要抓,手机响了。是串奇怪的数字,本不想接,不知怎么还是接了。
  “蒋晴川家属吗?我这儿是某某贷,她借我们的钱到期了……”
  不等对方说完,一股怒气暴龙般贯穿蒋汉明全身,他拿起手机,咬牙切齿将它狠狠砸向面前的蒋晴川。
其他文献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不知味集》《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雪下了一夜》等散文随笔集二十余种。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滇池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笔记  《逍遥游》居《庄子》书首。庄子文求自由
期刊
秋风辞  这些天一直下雨,但没有人分享  许多事物正隐匿在它的衰败之处  阴雨天的时候书房的墙皮翻卷  找人多次修补后  我终于不耐烦地铲掉了所有墙皮  最终是它裸露的部分安慰了我  坦诚相见 见山还是山  这些年时常手脚冰凉  昨夜冷的时候全身痉挛  “不能比读他的句子引起更多的战栗”  这些天我每天都训练正确的站姿  学习沉浮和降落,有时候依然忘记睡眠  我也试着去爱上人间的草木  身体舒适的
期刊
农历七月十六,在东太行  在东太行,你很容易被核桃树带进核桃里  被蒿草带进蒿草里  被香蒲带进香蒲里,被山栗子带进山栗子里  被金银木带进金银木里  站在山坡,不管你朝什么方向走  都会走到生命里去。一股股生长的力量  瞬间就会捉住你。你处在洪流般奔腾的关系中  就连渴望也是新的  你开始奔流,顺着根须  枝叶,吞吐汲取,与土壤和空气交通  你相信,这些事物也被你带进了你的身体里  你们互相往来
期刊
清明节  走过一弯田埂,跨过一波小河,爬过一坎丘陵,就是另一个村庄。  这里的人,是山下村庄的移民,按宗亲,按辈分,也按礼数,比邻而居。  每户的房型大同小异,样式不一的石碑上刻着户主的姓名,以免后人哭错了地方。  无论是官员、乡绅、还是穷人,无论是富豪、罪犯、还是流浪汉,叶落归根,根就是这个别样的村庄,都卸去了身外之物,只有长幼之序。  没有鸡飞狗跳,惟松涛阵阵,寒鸦声声。  没有人声喧哗,均各
期刊
(一)  这是我第一次在刘派家醒来。  薄荷绿的纯色床单,绵软,柔细,清清凉凉,像被白云海风轻抚,像被椰林树影撩拨。是她的做派。翻个身,转过脸,蹭上她的枕套,头发甩上光滑的后背,酥酥痒痒。趴着,蚂蝗一样,紧贴床铺,贪婪地呼吸。  刘派去上班了吧。她留下的余温和甜暖的香气,让我舒展、心安,这是干净清爽的女性才能拥有的秀气的味道,不像男人们,不是烟酒味,就是汗臭味,如果恰巧两种都没有,那也一定有雄性荷
期刊
骑士的朋友圈已经三天没有更新了。许嘉给骑士发了个让他快点出来的表情包之后,就开始点外卖。她在点鸡排还是煲仔饭的选择上纠结着,后来索性闭上眼,在心里玩“点点豆豆”:点呀,点呀,点豆豆,点呀点,点豆豆,点到谁,就吃谁……她点到的是煲仔饭。  煲仔饭做起来有点慢,外卖的时间限制是点餐到送达在半小时之内。30分钟刚到,许嘉就接到外卖小哥的电话,说是就快到了,问许嘉能不能先点收货?许嘉说好,就点了。许嘉这半
期刊
那天,他愁云惨淡地抱着个敞口的大纸箱子进了小区,街坊四邻都瞧见了。  一进屋,他就把钥匙撂下,将纸箱搁在了门口处。他先去卫生间洗了洗手,又到厨房转了一圈。冰箱里只有两根蔫掉的小葱和一颗西红柿。接着他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墙上时钟秒针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同他每天下班回家后一样。通常,他喜欢在此时什么也不干,只坐着听秒针的声音,如同执行某种沐浴仪式,以清洗掉他一天结束时满心的灰尘。这天,仪式进行的时
期刊
一  我到老家的时候,才知道许苇出事了。他从镇医院回来,拄着拐杖,一只脚悬着。镇医院要他住院,他想想还是到阳城好,阳城骨伤医院名医张的一个汪姓媳妇与他老婆是远房亲戚。我只好捎他们回阳城。到骨伤医院一问,才知道汪医生不上班,向值班医生磨了半天才要来了电话,打过去,不接。值班医生说,不熟悉的电话她是不接的,她最烦休息时打扰她。  他不死心,通过亲戚的亲戚打电话,许久,才得到一个消息,汪医生在乡下度周末
期刊
作为“70后”,我对《宇宙人》中的露天电影院颇为熟悉。那是我们童年时代最爱的地方。我们会在下午就提前溜入大院,不但可以逃票,还能占据最佳观影位置。黑夜来临,人群开始聚集喧嚷,卖汽水、凉面、桃片糕、萝卜丝饼、花生瓜子的小贩来回穿梭。我们快乐得忘记了作业和考试,也忘记了平时爱玩的跳房、扔沙包、抽陀螺、拍香烟壳、办家家宴、交换毛泽东像章,一心沉迷在光影陆离之中。大幕布的两头各系在一根柱子上,粗糙而松垮,
期刊
項静是一位活跃于当今文坛的青年文学评论家,我曾在《当代作家评论》杂志上读到过她的评论文章,这些文章以其独特的见解与犀利的文笔为人所叹服;但项静也写小说,这很令我感到惊奇,在刚开始阅读短篇小说《宇宙人》的开头,我的眼前倏忽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项静,一个作为小说家的项静。确实,项静的小说语言则从一个侧面显现出其不凡的文学功底与极高的艺术禀赋,让读者体会到了一种有别于其评论性文字的全新的风格特点——简约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