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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考场内,满是齐刷刷书写考卷的声音。
放眼望去,除了低头写字的学生们,还有桌上堆满的空咖啡罐。这是一门绩点分数不算高的学科,但对于我眼前的北大学生们来说,考试季中的任何一门学科,都是无比重要的。
2020年由于疫情关系,我所带班级的考试,全部都在返校后进行,本该8月份完成的考试季,由于返校的一再推迟被迫从8月底才陆续开始。这是考试季的倒数第二门考试,再坚持几天,长达两个月的考试季就要结束了。
考试季的疲惫写在了考场上时不时传来的哈欠声里,作为监考官的我踱步走在考场过道上。开考后约半小时,学生S举手示意想要上厕所。他坐在考场中间的倒数第三排,开考后他时不时地停下笔头,看起来卷子有些难。
看着学生S扬起的胳膊,我走过去,心里迟疑了一下,毕竟开考前他刚去过厕所。
“去吧。”我对他点头示意。
S匆匆跑向男厕,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
过了10分钟,仍未见S回到座位,我走向男厕的门口,S匆忙走了出来,我看着S走回课桌,书写速度明显加快,我感觉有些不对劲,随后进入到了男厕蹲位。一个黑色的书包赫然挂在厕所内挂钩上,我深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打开书包拉链。课本、考试复习资料、显示有着S姓名的临床实习记录本塞在了书包里。
“我终于抓到了!”我兴奋地拎着书包出了厕所,告知另一名监考老师刚才的经历。监考同事示意我不要惊扰考试,她继续监考。
同时我致电北大教务部门,告知了这一切。
就当我信心满满地以为抓到S作弊的证据之时,北大教务的老师告诉我,由于我并没有亲眼见证S在厕所内翻看考试相关资料,所以我的证据不足,不能以此作为S的舞弊证据。
那一刻,我气愤又失望。
这一次,S顺利通过了考试。
二
抓住S作弊证据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一切要从考试前的学生举报事件开始。
我所在的单位是北京大学的一所临床教学医院,按照北大的相关安排,S所在的专业在大三到大四期间,需要在我院进行为期一年左右的临床课程学习。2019年开始,我被安排接手我院的医学教育工作,也成了北大医学部的一名本科班主任。
进入考试季后不久,我就接到了两起学生举报,举报内容为,S在考试期间偷看他人的考试试卷;不久后我再次接到举报,举报内容为,S在考卷阅卷过程中篡改了自己的考试答案。
对于这些举报内容,我并无多少怀疑,因为就在进入考试季后不久,我意外接到了领导的一条询问短信,大意是S正在面试海外一所名校的研究生,但有一门考试的分数不够学校绩点,询问是否可能改动S的考试成绩。
“这个分数不可能改动,他的成绩距离他需要的绩点分数太远了,何况成绩我早就给了学校。”我几乎是有些发怒地对领导说。
自从第一次取证失败,坦白讲我有些想要放弃,毕竟我手握的证据,我认为足以将S定位作弊,书包是S的,里面也是S的相关书籍。“作为一个女老师,怎么可能入男厕所啊。”想到北大教务因为我未亲眼目击S翻看考试资料而认为证据不足时,这个理由让我有些难以接受。
事后,我将此事告知了我的领导A与领导B,领导A听后有些惊讶,他似乎从没想过S会是这样一名学生。“小心一点,S父母在我们单位有不少人脉关系。”“背后有人那又怎么样呢,已经不是第一次考试作弊了,我就是无法容忍。”我内心嘀咕。而领导B作为我的直系领导,他表示支持我再次取证,但一定要谨慎行事。
从考试季开始,我几乎每天傍晚下班都要去学生们的复习教室走一圈,学委告诉我,不少学生开始通宵复习不回宿舍了。其他人告诉我,S差不多晚上10点多就会返回宿舍,第二天一早来到教室翻看大家辛苦整理的考试笔记。
“不能放弃,S的行为是对那些辛苦复习的同学们的极大不公平。”我告诉我自己。学生们彻夜复习的画面像是一个打气筒,将我内心那个已经快要瘪掉的气球一点一点地鼓起来。
三
“你们班上的同学对S的评价如何?”
在第一次取证后的近一周里,我找了不下十名同学谈话,了解S平日的情况:“偷拿老师的科研成果”、“小组讨论窃取他人成果”等。
S几乎没有多少正面的学生评价。
自从第一次我信心十足地取证但仍失败后,我其实一直不确定我是否一定可以找到S作弊的证据。试图举证S的过程似乎像我过去跑过的马拉松,异常漫长,也充满艰难,但是我仍然不想放弃。除了我投入了巨大的精力,更重要的是,越来越多同学告诉我,S的“罪证”不止如此,而且过去学院曾想对他进行处理,但是几乎没有办法。
上一次考试后便是N学科的考试,这是本学期考试季的最后一门考试,也意味着,这几乎是最后一次能抓住S的作弊证据的机会。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很忐忑。“老师,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写联名信,不就是怕S背后有家庭撑腰受到报复吗?集体联名,写到北大BBS论坛上去,投给校長信箱,他总不能把我们所有班级同学都报复一遍吧。”W对我说。
很难想象,S和W成长在同一个班级,他们所在的专业在我们医院进行临床实习24年,上一次联名信行动的发起,还是在大约20年前。
接触他们的这几年,我很欣赏北大学生身上的“自我意识”,总让人相信有人性自我崛起的一面,我想这是生而为北大人,该有的样子。
比起可能上北大BBS十大的舆论新闻,我更期待客观的证据,我不愿意解决S的问题只能采用舆论这最后一条途径。为了更加谨慎,我专门咨询了律师朋友,我们的监控只可在公共区域,也就是教室进行。而年初,为了教室安全性等考虑,医院特意在教室前后装了监控摄像头。 我不知道S是否一定会露出马脚,但我希望自己作为一名班主任,可以尽力而为。
四
最后一门N学科的考试是周二。
进入秋季的北京,天高气爽。那天上午8点半,N学科开考。我像往常一样提前10分钟到达考场,强调了考试记律。我观察到S像往常一样坐在中间的倒数第三排。
为了认真监考,我像对待高考考场一样,全程没有一丝分神。S除了偶尔看看后排的钟表,一直低着头。表面上看,他似乎没什么异常。
时间到,S交卷,归位,一切都很正常,突然,S拿起手上的口罩,左右环顾了一周,确认没人,快速用手指拿着口罩擦拭着桌面。
擦完之后,他一溜烟地跑了。
眼前的一切,我既害怕又兴奋。
我走向在场的另外一位监考老师X,她与我一起走到S的考试课桌。作为授课教师,她亲口告诉我,虽然字迹被擦拭模糊,但仍可以辨认,那就是N学科考试的相关内容。我快速打开手机查看监控录像,S拿着口罩擦拭桌面字迹的关键画面被全程记录下来,而且开考前的一小时,监控记录了S在桌面抄小抄的过程。
我长吁一口气,我终于做到了。
当日,我将此事如实告知我的两位主管领导,领导B提醒我,让我赶紧联系另外一个监考老师X,找她签署一份字迹确认书,同时让我拷贝监控视频,做好资料整理让其过目。
我也第一时间告知了S所在的学院,校方一直询问我是否整理好了材料。为了更严谨,我再次确认了所有的文字材料说明以及监控材料。
领导B嘱咐我,既然我踏出了这一步,就要想好后果。很多年前,他曾因为医疗官司去过法院,那是一个冗长而烦人的过程。他说,按照S的行为,整个事情一定不会简单地收场,他一再叮嘱我,要做好心理准备。
邮件附件上传结束,我按下发送键。“一切评判就交给学校吧。”我长叹了一口气。
五
事件发生大约一周后,S所在的学院告诉我,他们已经在跟进此事,并且特意通知我,在处分下达之前,需要找S进行一次谈话。
当日上午9点,北大相关学院的主管同事带着电脑进入我们的谈话会议室。当S见到会议室内等候的两位学院老师时,似乎有些惊讶。
“S,N学科考试是哪天进行的,你还记得吗?”正在我思考如何开始时,S学院的主管同事D不慌不忙地开口问道,一边在电脑上记录。
“就上周吧,没多久,发生什么事了么?”
这时的S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我们随后谈到考试现场发现的字迹,S表示是自己考前涂写,考后试图擦拭而没有擦拭干净。对于S的回答,我并不意外。另外一位在场的同事Z拿着北大学生管理手册,开始强调考试作弊处分。S之后不断重复桌面字迹是自己考前练习时涂写,考试后为了避免监考老师怀疑作弊,所以没有告知我们桌面的字迹现象。
谈话进行了不到半小时,S表示自己势单力薄,需要寻找家长帮忙,就急急忙忙地拿着手机走出会议室给父母打电话。
40分钟后,S的父母赶到了会议室。S的父亲,头发有一些发白,笔直的腰杆,立领的大衣,眉头一直皱着,看起来是位领导。S母亲的装扮相对朴素一些,话语不算强硬。谈话间他们一直强调S在家也喜欢在桌面涂涂画画,S其实一直很努力,我们有些误解了S。
这是举证事件发生后,我们第一次,也是我唯一一次在场与S进行的谈话。
在那之后,北大表示他们会继续跟进这件事,S的学院偶尔会打听一些S在医院的实习表现,以及告知我一些大致进展。
六
那段时间,我也不好过。
S的事件还在持续调查中,我的先生在知晓此事后,一直很坚定地支持我合法取证,让S的处分下达,他认为家庭的背后权力不能成为他猖狂的理由。我告诉我的大学导师我面对的处境,他说:“人都有各自的利益判断,不用在意,坚持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听到大学老师的这句话,我似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之后,我想到那些为了考试通宵达旦的学生,以及S的“劣迹”,我不愿意让我的学生们冲在前面。如果我不做些什么,我发现自己无法面对内心的良知。
2021年1月初,S所在的班级就要离开我们医院,返回北大医学部了。他们离开的前一日,北大校方告诉我,S的处分书下达了。
虽然S一再不愿意接受,最后还是在领取处分书上签了字。
那时距离S作弊事件的发生足足有两个月。
然而处分下达后,S有10天左右的申诉期。
就在处分下达后不久,S所在的班级已经全部结束了在我院学习的课程,离开了我院。
在他们离院后不到一周,N学科考试的另外一位监考老师X告诉我,S找到她,要求她写下当日桌面考试字迹与考试内容无关的确认书,而且声称北大已放弃追究他的舞弊处分,同时提到整个事件是我在违规处理。
同事X还告诉我,S连续来到病房找了她两次,每次来都是拿着手机录音与录像,他似乎在寻找申诉的突破口,但她已经明确拒绝了S的不合理要求,并且坦言,如果写下当日桌面字迹与考试内容无关,简直就是打自己的脸。
过了几日,北大校方通知我,S已经向北大申诉委员会提交了他的申诉材料,开篇提到了考试当日是在我的强硬态度下,监考老师X才签下的考场记录。他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我。
我坐在电脑前,滑动鼠标,整整12页的辩驳,完全出自律师之手,“态度强硬,监考老师被迫签下考场记录”“刻意向校方隐瞒实情”“假借公权”“以欺诈的不正当手段,获取证据材料”,这些控诉我的字眼锐利,像是一把把刀子割在我心上。我一阵阵哆嗦,看着那些控诉字眼,我害怕得眼泪在眼眶打转。“你要坚强,不能退缩,你要勇敢。”我一直在心里默念。
后来,北大校方正式通知我,我需要前往北大的新太阳学生中心,参加S的申诉会。
担任北大班主任的两年,我前往北大参加过不少会议,但我从未如此紧张、忐忑过。“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他一定会想办法进行申辩的,而且会对你进行人身攻击,但你不要害怕,证据都是完整、客观的。”领导B安慰我。
听证会这天,我提前到达会议候场区,校方告诉我说,看到申诉材料中对我的指责,本不想让我出席,担心我的个人安全。
我说我应当出席,因为我是第一当事人。当天还有其他听证会议,S事件的听证议题安排在第二个。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后,工作人员告诉我,我们可以进入会场进行事实陈述了。
会场内坐满了各方教师及学生代表,作为S事件的第一当事人,我陈述了我在我们医院所经历过的一切。看着申诉材料上并不真实的字迹确认材料,以及S声称考试桌面的字迹是其写下的圣经内容时,我发现我没有那么紧张了。
我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客观发生的,我没什么好怕S的。
听证会进行得很快,陈述完后,委员会对我的证据没有提出疑问,大家提了一些细节问题,我按照手里的客觀材料如实做了回答。
走出北大新太阳学生中心已近中午,我如释重负,看着眼前穿梭不息的学生们和头顶的太阳,我觉得北大校园从没如此明媚过。S学院的同事告诉我,如果申诉驳回,S可以继续申诉,下一步可以到达北京市教委,最后是法院。
我掏出手机,给先生打了电话:“结束了,我们这一次应该是赢了。”那一刻,我有些想哭,想着跨越重重困难进行举证,从接到申诉材料到举行听证会,我几乎每一天都很忐忑和害怕,特别是我脑海中浮现那些指责我的字眼。
当日下午,北大校方就来了通知。
校方坚持对S的作弊处分。
我知道S可能会继续上诉,但我告诉自己,坚持最初的那份信仰,做好配合学校进行下一步工作的准备,不论整个过程多漫长,自始至终,我不后悔按下那封举报邮件的发送键。
(李伊诺摘自微信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