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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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平湖烟远,斜桥雨暗,正是春归时节。
  料峭春寒,野村低树,皆像凝了浓墨一般素净,枝条霜冻伶仃,枝头却偏偏要挣破这素净,绽放鲜绿的嫩芽点点。
  马蹄所踏之下,亦现出不同冬日冻土的柔软,低头仔细看,细细的草芽冒出来,毛茸茸的一片,倒像哪只巧手织就一片毡子。
  江东提刑刘士季下了马,信马由缰,跑了不到一个时辰,身上的鹤氅纱帽已沾染湿意,摸上去一片冰凉。他目视远方,面色冷峻,行至一处水塘前,眼前水塘初解霜冻,潭边的翠竹已现出些许新绿,于荒芜中呈现一派肆意勃勃生机。潭边原有宅院一座,此时已颓败,凋零倾倒。
  刘士季神情肃穆,一撩下摆,跪下朝废舍荒院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此时忽而传来数声凄厉鸟鸣,他一抬头,一只白鹭一飞冲天。
  刘士季爬起身,又独自伫立良久。
  过了一会儿,他闻得身后传来马蹄疾驰之声。刘士季转头,却见驰马之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是此番随他巡视建昌县的随从王德忠,后面跟着的那位身着锦袍外罩、青羊斗篷,却是建昌知县许璋。
  王德忠见到他,立即下马行礼道:“大人,许大人寻您有要事。”
  许璋与他有同窗之谊,正儿八经的旧交好友,跳下马后也顾不上与他客套,上前便问:“怀安兄,可算寻着你了,我这着急火燎的,偏你那僮仆诸多废话,只言你出来踏春,却不道你行往何处,真真岂有此理。得亏我寻思着你定是来此处缅怀,不然错过了可怎么得了……”
  刘士季微微一笑道:“是我管束太过,僮仆不敢违令而已。裕祥兄寻我何事?莫非建昌县出了什么你断不了的案子?”
  许璋拉过他,瞥了眼王德忠,王德忠识趣,忙退三步以外,许璋这才压低嗓音道:“出了人命官司。”
  “哦?”刘士季扬起眉头,“死者何人,死因为何?可遣派仵作?有无嫌疑人犯?”
  “都有都有,我做了这些年知县,这些还不晓得吗?死者名为田文锦,乃本县通仕郎之子。”
  刘士季淡淡地道:“那又如何?难不成小小一个通仕郎,还敢胁迫公堂?他不知南康一道的人命官司,本提刑皆有监察之职吗?”
  “非也,此事有些……那个难办。”
  “如何难办?”
  许璋有些为难地瞥了他一眼,问:“怀安兄,你可记得昔日你我同窗之时,你曾提及家中长辈为你许下的那门亲事?”
  刘士季点头道:“自然记得,只是后来我家道中落,那亲事便作罢了。”
  “可我记得,当初那位小姐你颇为中意,还曾于元宵灯节赶回来,就为隔着烛龙火树远远瞧她一眼……”
  刘士季忙打断他道:“裕祥兄慎言,我少年时那点荒唐事,你就莫要再说出来打脸了,且女子闺誉非同小可,这等话若传出去岂不害人不浅?”
  许璋着急道:“我平白毁人闺誉作甚?我待说的还在后头呢。若非慕少艾之年你整日与我唠叨,我还记不住那小娘子是谁家的。我且问你,当年令高堂替你订下的人家,可是建昌县田县丞之女?”
  刘士季皱眉道:“正是。”
  “那就对了,”许璋道:“你可知今日惹下这人命官司的是何人?便是本县已故田县丞之女,你那个退了亲的田娘子啊。她现下被其叔父田通仕抓上公堂,状告其毒蝎心肠,谋杀亲族兄!”
  刘士季睁大眼,万年严峻的脸上终究露出几分震动。
  “真个是她。”许璋肯定地道。
  刘士季沉吟片刻,即道:“若是她,此案怕是有蹊跷。”
  “有何蹊跷?”
  “叔父状告侄女谋杀亲子,且不论闺阁女子何来胆识魄力,便是她真个能杀,那田文锦乃成年男子,又岂是那么容易得手?且此二人乃从兄妹,田氏出家后便是外姓人,何来的深仇大恨要弑杀族兄?”
  许璋摇头叹息道:“那是你不知这里头的弯弯道道,田县丞先前的原配夫人膝下只余田氏女一人,反倒是纳入门的妾季氏生有一子。夫人过世后,田县丞并无续弦,待其百年之后,按我朝新法,男二女一,家产分为三份,那幼子占其二,在室女占得其一……”
  刘士季是常年审案断案的,一听便知其中的弊病,遂问道:“可是那妾生子未曾记在先夫人名下?”
  许璋赞许地点头道:“正是,田县丞生前原想着自己过继一个儿子,没承想病来如山倒,骤然间便撒手尘寰。田氏叔父田通仕便以大哥家中无子,家产无人继承为由,谓其子田文锦入继,以期分产。”
  “若只是分产,怕就闹不到今日这一步。”刘士季轻声道,“即便如此,田氏女乃原配嫡女,家产仍有其一份,她何需弑亲?于理不通……”
  他最后一句说得含糊,许璋却闻言知雅意,摇头叹息道:“我亦是这般想,可问题是,我来此之前,田氏女已对弑亲杀人供认不讳。”
  刘士季大惊,抬头问:“什么?”
  许璋苦笑道:“这便是我匆匆来寻你的缘故了,田氏女现下已然招供,我循例该画押收监,下面就待提刑大人来断断这官司了。”
  二
  刘士季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后与田氏娘子再度相见,是这等情形。
  他端坐高堂,她跪在堂下,那惊堂木不知为何,此刻拿在手中重于千金。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他二人自幼定亲,年岁相当,门第相当,嫁女资财听闻田县丞的原配夫人亦为女儿早早备好。自晓事以来,他便知道自己有个姓田的未过门妻子,生母出身陇西诗书名家,自幼教她读书识字,与男子无异。且听闻相貌柔美,性情贤淑,最是端庄不过。少时读书,母亲还常以“你若不勤读苦学,来日新媳妇进了门,可要因才疏学浅被新妇取笑”等话为之激励。
  刘士季至此于学业不敢怠懒分毫,然闲暇之时,少年人也爱做些红袖添香的美梦,梦中夫妇二人琴瑟和鸣,共读一书,共烹一茶,夜尽一烛,何等快哉。
  他怀着这等少年心思,逢年过节便自书院告假返家,想着不能近端详,哪怕远远瞧上田氏女一眼,此心亦足。   后来果真让他见着了,隔着火树银花,隔着人声鼎沸,他瞧清了自己的未婚妻。多年后他仍然能清晰记得那一幕,那小娘子乌发如云,梳成俏皮的双蟠髻,头上无花髻钗钿,而是饰以彩缯,将一张姣好的小脸衬得淡雅清新,明眸皓齿,她似乎察觉到少年肆无忌惮的目光,眼波流转,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红了脸迅速转开。
  只一眼,便让少年时代的刘士季心房犹若被撞击了下,之前满心的揣想均化作无穷无尽的欢喜和期许。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就在这一年,他父亲因事惹了官司被下大狱,母亲散尽家财,上下打点,却全无消息。可怜他老父在狱中被用了刑,捱不过一月便憾然而逝。母亲忧思过度,不久亦郁郁而终。他家道中落,族人相欺,连那门订好的亲事,亦被对方执意退亲。刘士季在诸方打击下大病一场,幸得昔日同窗接济,方才不至于医药无继。
  病愈后,他跪在父母灵前起誓,要做一个铁面无私的提刑官,令这世上少几桩家破人亡的惨事。
  那一年,他不过十八岁。
  一晃,十年生死,物是人非。
  眼前的田氏女不过双十出头,却再无当年小娘子那般鲜亮妍丽,反而如一幅不慎渗进水渍又遭日晒风干的画轴般,褪了那层人面桃花的色泽,余下水墨淡彩的素净。岁月一层层洗掉少女身上的天真明澈,令她身形瘦削,背脊挺立,便是跪在地上,亦眼神沉寂,古井无波。
  可刘士季却记得,眼前这个冷色入骨的女子,却有个娇柔的闺名,当年俩家交换庚帖时他专门偷看过,她名为田乐婉。
  刘士季深吸了一口气,方沉声道:“田娘子,田通仕之子田文锦是你何人?”
  田乐婉答:“回大人,田通仕乃先父同母胞弟,田文锦乃妾的堂兄。”
  刘士季低头看供词,问:“你供认本月初八,因分家产不均一事与田文锦起了龃龉,当天日暮后你便邀田文锦至家中,置酒备果子,欲与之和解。岂料席间再生不快,于是你临时起意,趁其不备,以匕首刺入其腰腹,令其当场毙命,是这样吗?”
  “是。”田乐婉平静地道,“田文锦乃妾所杀,人证乃妾家老仆张妈,物证乃染血匕首一把。妾罪有应得,无颜苟活于世,死后亦无颜见先父与田氏先祖。求大人依律判妾铡刑,其后将妾首级悬挂城门,尸首丢入乱葬岗,以儆乡里,以正民风。”
  她侃侃而谈,宛若说的不是自身,而是什么漠不相关的人一般。刘士季凝望她眼睑低垂,纹风不动的模样,到嘴的审问之词,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与一旁听审的许璋对视一眼,道:“把张妈带上来。”
  少顷,张妈被带到,这老妪身材粗壮,脸色红润,显见主家不曾苛待过她。她跪下叩头后,刘士季问:“田氏称你瞧见她杀了田文锦,可有此事?”
  张妈垂下头,哑声道:“确有此事。”
  “她怎么杀的?”
  张妈颤颤巍巍抬起头,瞥了眼旁边跪着的田乐婉,立即低头,道:“初八那日,大爷上门,我家娘子命丫鬟备果子酒菜,老奴在门外伺候,席上斟酒的是丫鬟。那夜二爷有些发热,二夫人便守在二爷身边照料。”
  许璋与刘士季悄声解释道:“这二夫人,便是田县丞留下的寡妾,二爷便是她生的庶子,尚未成年,名唤作田文宇。”
  刘士季点点头,又听那老妪道:“大爷吃酒,家中无人作陪,我家娘子便以持兄妹礼,隔帘劝酒。没承想吃不到一炷香工夫,大爷在里头发了火,将丫鬟轰了出来。老奴想进去照应,娘子却道无事,她自有道理。老奴便仍旧守在门外,又过一会儿,听得屋内传来争执声,兼之摔东西声,老奴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当进还是不进。心里还没个主意,就听见大爷一声惨叫,老奴这回顾不得许多,忙进了屋子,只见大爷倒地不起,腰子处被血流汩汩,我家娘子,手持匕首,站在一旁……”
  刘士季冷冷问道:“也即是说,你并未亲见田娘子如何杀人?”
  张妈吃了一惊,立即叩首道:“老奴所言句句属实,老奴进去时房中并无他人,只我家娘子一个……”
  刘士季并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堂下这主仆二人。他毕竟审案多年,气势十足,端坐高堂一言不发,也能令人犯心生畏惧。不出片刻,那老妪已微微发抖,目光惶惑,田娘子纵使面上一派平静,跪着时却忍不住悄悄挪动了下身子。
  刘士季突然一拍惊堂木,吓得二人悚然一惊,他大喝一声:“大胆刁奴,信口胡诌,上得公堂尚敢存侥幸之心,欺上瞒下,罪不可恕!来人,给本官先打上十板子!”
  底下衙役一哄而上,不由分说将人拖到一旁,啪啪开打,那老妪被打得惨呼连连,田娘子煞白了脸色,尖声道:“大人,大人且慢用刑,大人屈打成招,又怎令人心服?”
  她仓促之下措辞不当,连许璋都看不下去,喝道:“放肆!你二人此刻已然招了,何来屈打?那老妪证词漏洞百出,藐视公堂,视朝廷律法为无物,有何打不得?!”
  那边惨叫声已然短了下去,显见是打得狠了。田乐婉脸色越发苍白,再也无法维持平板无波的表情,眼眸顷刻间蒙上泪雾,又焦急又无法可想,颤抖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田氏女,你道本提刑打不得那刁奴,本官便与你分辩一二。”刘士季缓和了口吻,道,“她卖入你家为仆近三十载,其间侍奉田家三代,在你家中,定非一般的老妈子。田文锦至你家中吃酒,岂有由在室女作陪,她做老仆的却侍立门外的道理?你若要强辩此乃出自你之吩咐,则此仆愚忠有余,见识却不够,本官替你教训她为仆之道也是应当。她声称听得你与田文锦发生龃龉,却不及时出面维护自家娘子,反倒龟缩其外,待你杀人了再入内,这等仆妇还能在主家待三十年而不被卖,实属罕见。她一个自幼服侍你长大的仆妇,见你手持匕首,田文锦倒地不起,不替你着想,反由此一口咬定田文锦乃你所杀,甚至上公堂指认自家娘子,这等行径已不是不忠,乃是刻毒。本官只奇怪,她一家的生杀大权俱在主家手中,指认你弑亲,与她有何好处,她就不怕吗?”
  他这边说完,那边张妈行刑已毕,拖上来时腿臀处尽是血迹斑斑,田乐婉一见,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欲爬过去,却猛然想起这是公堂,又不敢挪动半点。   刘士季别过视线,淡淡道:“张氏,你可想说实话了?”
  张妈颤抖着抬起头,一脸都是汗与泪,她抖着嘴唇,看了眼一旁的田乐婉,咬牙道:“大人,我招。”
  田乐婉睁大眼,却听张妈道:“大爷并非我家娘子所杀。”
  刘士季挑了挑眉毛,问:“那是谁杀的?”
  张妈盯着地下,继而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是老奴一人所为,与我家娘子全无半点干系。”
  “不,”田乐婉立即摇头道,“是我持的匕首……”
  “可握着您的手把它捅入大爷腰腹的,是我。”张妈哑声道,“娘子,莫要再替我遮掩了,老奴在田家三十载,一身皆是先夫人所赐,能替你杀了大爷,老奴死而无憾……”
  “你是不是死而无憾,还待本官来断。”刘士季与许璋对望一眼,道:“好似天色已晚,腹中饥饿,许大人,不若今日先审到此,明日再继续如何?”
  许璋微微一诧异,随即点头道:“但凭刘提刑做主便是。”
  刘士季一拍惊堂木,断然道:“退堂。”
  衙役上前押了田乐婉就走,临走前,她忽然听见许璋说了声:“怀安兄,这案子……”
  田乐婉浑身一震,张大眼睛望过去。刘士季面沉如水,看着她,淡淡地道:“还不快快将人犯押下去?”
  田乐婉眼中的亮光渐渐暗淡,她缓缓垂下头,任由衙役推搡着退下。
  三
  女牢较之男牢干净了许多,吃食上也并不苛待,看女牢的牢头按理说油水并不如看男牢的多,然却往往有些意外之喜,如女犯若想往外传递消息,大多并非给钱多少贯,而是以身上钗钿环佩诸种首饰做礼,遇上家世好的女犯,一件首饰已抵得上百贯钱。要知道,在当今之世,八十贯已能买一个美貌多才的妾了。
  比如这建昌县前县丞的女公子,死活要认杀人的大罪,可却偷偷褪下腕上一个白腻的玉镯,求他帮着照应点今日收监又吃过板子的老妪张氏。
  这张氏乃提刑大人亲自点的刑,牢头如何为两句好话去得罪提刑大人?这会胡乱应下,不过见那田娘子不晓世事罢了,待那玉镯到手,牢头哪里还管张氏死活?
  他这里正吃酒哼曲儿,那边却听得外面一阵响动,牢头大怒,跳起来骂:“哪个不晓事的三更半夜来探监?任你是天皇老子,这时辰也不能见人!”
  “本官也不能见吗?”门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那牢头一愣,立即听门外一人怒喝:“瞎了你的狗眼,敢拦着提刑大人不让进?”
  牢头一惊,心里暗暗骂娘,谁晓得提刑大人好好的不睡觉,半夜来提审人犯?他忙躬身开了门,被王德忠一把推了个踉跄,也不敢抱怨,躬身道:“不知大人深夜来访,小的怠慢了,小的该死。”
  “起来吧,本官也是临时起意,倒叫你受了委屈。”刘士季进了来,先皱眉道,“怎的酒味甚浓?”
  牢头忙跪下道:“长夜漫漫,小的也是无事可做,这才吃了点酒,大人恕罪,小的再也不敢……”
  他边说边连连叩首,身子一动,衣襟里没藏好的玉镯便滚了出来,滴溜溜滚到刘士季足下。
  刘士季弯腰捡起那玉镯,眼睛微眯,面上现出压抑不住的怒意。王德忠跟随他多年,立即一脚踹过去,骂:“大胆老狗,竟敢贪赃枉法,私收贿赂?”
  牢头吓了个半死,哆哆嗦嗦爬起来道:“大人饶命啊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刘士季一撩长袍,坐下道:“闭嘴,去把田娘子带来。”
  “啊?”牢头惊骇地连连叩头道,“大人,小的敢对天发誓,小的只收了田娘子这一件首饰,小的从不亏待牢中女犯,求大人明鉴啊大人……”
  王德忠举腿踢过去,喝道:“没听大人吩咐么?立即把田氏带上!”
  牢头连滚带爬起身,哆哆嗦嗦找了钥匙,去女牢中提了田乐婉过来,也不敢给她戴镣铐,一路嘀嘀咕咕求她等会儿在提刑大人跟前帮他美言几句。可惜那田乐婉只听到提刑大人四个字,便已心乱如麻,哪里还听得见他余下的话?
  灯下再度端详田乐婉,倒有些朦胧柔和,仿佛往昔光阴再得回转,当年那一颦一笑皆动人心弦的女孩儿宛若又回到跟前。刘士季便是心硬如铁,此时也禁不住有些愣怔,他直直看了田乐婉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道:“田娘子,请起,坐。”
  “大人跟前,哪有妾坐的道理?”田乐婉站了起来,哑声道,“大人深夜提审妾,不知有何事想问妾?”
  刘士季看着她,道:“你以为我要问什么?”
  “自然是公堂上不好问之问。”
  刘士季淡淡一笑,道:“田娘子,你瞧此为何物?”
  他拿的是才刚捡到的白玉镯。
  田乐婉一惊,低头道:“此乃妾之物,然妾已将之转赠牢头,故又不是妾之物。”
  “你给得倒是大方。”刘士季冷冷道,“此玉镯材质乃羊脂白玉,产自天山之下,辗转千里,由我先祖购之。建炎年丁末,金人犯京师,我刘氏一门举家南迁,颠沛流离,家资煨烬,典当度日之时,先祖母却不舍此玉镯,言道留传后世嫡孙新妇。待我定亲之时,先母将一镯入聘礼之中,殷殷之意,尽在其中。岂料婚约被毁,聘礼却不见返还,这玉镯从此下落不明,因其内侧篆有刘字,故我还认得出来。田娘子,你不觉着,拿着别人家的东西行贿,有些厚颜吗?”
  田乐婉满脸羞愧,身子发抖,含泪道:“若非万不得已,妾又怎会舍此玉镯,只是张妈妈自幼将妾带大,说是主仆,情同母女,妾身陷囹圄,心中挂念却无钱打点,若早知此镯如斯珍贵,断不会……”
  “难不成你不知这东西姓刘不姓田?”
  田乐婉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是,可妾却视己身为刘氏妇,视此镯为妾之所有。当年先父见刘家败落执意退亲,可妾并无……”
  刘士季一愣,心里忽然涌起嘲讽和说不出的憋闷,他禁不住出言嘲讽道:“田娘子,你莫不是见着刘怀安如今有了官身前程,起了些不该有的念想吧?”
  田乐婉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着他,脸色刷一下变得雪白,身子一软瘫坐在地,面如死灰,过了半晌,忽然点点头,自嘲一笑道:“是,大人说得对,是妾痴心妄想,是妾痴心妄想。”   她一连说了两个“痴心妄想”,一个比一个声音悲恸,眼中却始终不曾落下一滴泪来。刘士季听得烦躁不已,站起道:“你我前尘已了,本官此番前来乃是为案情。田氏,须知你一切作为,在本官面前不过自作聪明,你老实回答一句,田文锦真是你所杀?”
  田乐婉抬起头,目光冷冽,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是妾所为,与张妈妈无关。”
  刘士季厉声道:“你可想好了?”
  田乐婉凛然道:“想好了。”
  “不知死活!”
  刘士季砰地一拍桌子,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四
  这一日,刘士季单审张妈。
  刘士季那夜离去时,曾留下“人犯若死,于案情无益”一语。牢头迷糊了会儿才明白他说什么,倒是田乐婉跪下恭恭敬敬冲他磕了头。
  刘士季侧身不受她的礼,带着王德忠怒气冲冲离去。
  可牢头却不敢怠慢,不仅给张妈贴膏药,还寻了跌打大夫开个棍棒伤的方子,熬了药送进牢内,这在女牢,可算头一遭了。
  也因此,张妈再度上堂,精神虽委顿,然却能好好答话。
  她仍旧将杀人之责揽在自己头上。
  据她所言,那日田文锦过府吃酒,她确在一旁伺候,酒过三巡时,田文锦与田乐婉发生争执,双方闹得不可开交,田乐婉更是手持匕首以死相挟,张氏生怕自家娘子想不开,忙上前夺刀,田文锦不仅不帮忙,还凑近前来,大加嘲弄。张氏一时不忿,抓了田乐婉的手直直将刀捅入田文锦腰肾之处,不出片刻他便一命呜呼。
  刘士季冷漠地问:“你既如此爱护你家娘子,最初又为何会听任她顶罪?”
  张妈妈黯然道:“老奴有私心,家中新妇怀了身子已足月,老奴想抱孙子。娘子与我道她若不顶罪,叔父田通仕亦不会放过这一家,倒不如她一人承担所有,也能给幼弟留条活路,让老奴颐养天年……”
  刘士季冷冷一笑,道:“本官昨日提审田娘子,可不是这般说辞,她道与你情若母女,你不忍看她命丧黄泉,故不顾一切,捏造案情。”
  张妈挺直腰板大声道:“大人且听老奴将此间缘故分辩一二:田家二房觊觎大房家产由来已久,非但如此,他们更瞧上了我家娘子名下的万贯嫁妆。当年娘子退亲后,他们年年上门做媒,不是要我家娘子嫁与二房娘家亲眷,便是要娘子做其上峰的填房。娘子寻死觅活,他们方消停了几年,现下老爷尸骨未寒,他们又打着大房无继的缘由,强要入嗣。大爷过继来便是长兄,届时还不是想怎么摆弄娘子便怎么摆弄!”
  她越说越伤感,禁不住呜咽道:“这些年来,老奴目睹大爷如何欺侮我家娘子,早已将他恨之入骨,杀念一起,便再难打消。大人,老奴是做了一辈子粗活的人,逢年过节宰杀猪羊不在话下,我家娘子却娇生惯养,宰个鸡都下不去手,莫说宰个人了。娘子与我,谁能杀人不是明摆着的吗,大人明鉴啊……”
  刘士季点点头,转头对许璋道:“这回她倒说得明白。”
  许璋摇头晃脑道:“难得鞭辟入里,可见深思熟虑。”
  刘士季勾起嘴角,道:“张氏,你想了两日,便是想这些?”
  张妈一惊,惶惶然闭上嘴。
  “这可如何是好,你说人是你杀的,田娘子却坚持人是她杀的。本官好生难断,”刘士季慢吞吞地道,“若再有个人证就好了。”
  张妈飞快瞥了他一眼。
  许璋道:“田县丞自原配夫人去后并未续弦,妾室季氏几与主母无异,宅子里出了这么大事,季氏断不会一无所知。”
  刘士季淡淡地道:“传季氏。”
  田县丞寡妾季氏三十几岁上下,风韵犹存,生得远山眉含情目,韶华当盛之时想也是个出众的美人。田县丞原配去世后,他念旧情不愿续弦,宁愿租妾,遂初初与季氏订不过三年合约。然季氏貌美殷勤,深得田县丞之心,二年后又产下一子,遂由租变纳。田县丞当年为示对季氏宠爱,甚至补其一个“小妻”之礼,家中仆佣不称其为姨娘,倒称“二夫人”。
  田县丞死后,季氏以幼子未成年为由不愿离去,仍留在田家为寡妾,平日里深居简出,倒也有几分寡妾之态。此番上公堂,亦一身素缟,低眉顺目,显得温良恭顺。
  只刘士季阅人无数,却觉此妇人上堂下跪,动作呵气而成,姿态却美妙万千,这等风情非一日之功,便是建康城出名的教习手下,也得调教个两三年方能出一个仪态万千的妓子,不承想先田县丞倒有这等艳福。
  那就难怪她能从一个租妾变成“二夫人”了。
  刘士季问:“季氏,田文锦被杀当晚,你在何处?”
  季氏低头答:“那夜二爷染了风寒,奴衣不解带一旁伺候,大爷过府一应摆席吃酒,皆是娘子主理。”
  “哦?那你就不曾听得什么?”
  季氏似有些惶惑,将头垂得更低,怯弱地道:“大爷出事后奴才得丫鬟禀报,待奴赶往之时,大爷已毙命多时,娘子亦认了是她所为。”
  “可现下张妈却道人是她杀的,与你家娘子无关。”刘士季似笑非笑地问,“你入田家十余年,当知此二人品性,依你看,哪个会杀人呢?”
  季氏迅速抬头,瞥了张妈一眼,又转到刘士季身上,随即似乎胆小不敢再看,再度低头,小声抽泣道:“这让奴怎般说?我家娘子贤淑端庄,知书达理,奴自是望此事与她无关。然张妈亦是忠仆,服侍先夫人十数年,又服侍娘子十数年,如何能教奴说是她?”
  刘士季眉毛一动,道:“说得极是。然若不将凶手绳之于法,不但天理难容,只怕田通仕亦不会善罢甘休,我听闻他近日已请动田氏族长,要为儿子被侄女所杀一事讨个说法?”
  季氏哭声一顿,随即哭得更为凄凉:“可怜老爷尸骨未寒,家中却出了这等事,奴不过是个妾,二爷又小,二老爷再逼迫,奴也只能去投江了。大人,求您为奴等孤寡做主,指一条生路啊大人……”
  “本提刑只主判案不论其他。不过,”刘士季停了停,方缓缓道,“若能早日结案,想来也能给田氏宗族一个交代。可现下却无人证……”   季氏哭声渐渐停歇,过了会儿,她犹豫地抬头瞥了眼张妈。
  许璋喝道:“季氏,你若隐瞒不报,也是要吃板子的。”
  季氏立即伏下身子叩首道:“非奴隐瞒不报,实是奴亦无十分确信。”
  “讲!”
  “那夜奴一听出事,便匆忙赶往,去得急,便无通报。待走进帘外,奴听得屋内娘子在与张妈哭泣,娘子道,道……”
  张妈厉声骂道:“二夫人,老爷先夫人之灵都在头顶看着你呢,你要敢胡乱攀诬娘子,他们必饶你不得!”
  “住嘴,咆哮公堂成何体统!把她的嘴堵上!”刘士季冷冷道,“季氏,你听到什么?”
  季氏似乎十分害怕,瑟瑟发抖,摇头道:“奴定然是听错了,定然是听错了……”
  “来人啊,季氏藐视公堂,给我拖下去!”刘士季一拍惊堂木,“打个十板子长长记性!”
  季氏闻言,顿时花容失色,尖叫道:“奴不敢了,奴说实话,大人饶命,奴再不敢了……”
  刘士季一抬手,道:“且慢,让她说。”
  季氏结结巴巴道:“奴听得娘子对张妈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这怎生是好?张妈道,娘子莫怕,人是老奴杀的,一应往老奴身上推便是。娘子却道,妈妈年长,正要颐养天年,怎好让你顶罪,不成的。奴就只听得这两句,后面奴进了房,娘子便对奴道,二爷是她杀的,让奴寻人报二老爷,明日一早她便去公堂认罪。”
  张妈在一旁呜呜直叫,却一声都发不出。
  刘士季漠然道:“你记性不错。难为你慌乱之中,竟能将要命的两句话记得这般清楚。”
  季氏眼里露出惶恐,颤声道:“奴对不住先老爷,奴也不想的……”
  “你确实对不住田县丞,”刘士季淡淡地道,“据说他病榻之前,曾嘱娘子留一千贯于你,你若想嫁人也好,若想留下也罢,皆由得你。季氏,听闻你卖身做妾时的租金,三年不过二百四十贯,越三年涨为三百贯,念及你这些年劳苦功高,又曲意温柔,田县丞才遗你一千贯资财。他定然以为一千贯便是待你不薄了,季氏,你是否也如此以为?”
  季氏脸色一白,道:“奴以为先老爷待奴情深意重,奴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
  “是吗?得知田娘子有百万嫁妆,你却不过区区一千贯资财,两相比较,你亦仍心满意足?”
  季氏哭道:“大人说这等话是要奴的命啊,奴不过卑贱之人,得伺候先老爷,在田家一待多年已是天大的福分,又何敢不守本分,异想天开?大人若不信,可将奴的心剖出来,看看是黑是白,看看能否对天地日月。”
  “刳腹剖心,虽可明志,却不在本朝律法之列。且人心乃经脉流转之缩,以血供之,以精养之,人心剖出皆为通红,任他是谁。”刘士季冷冷地道,“百万资财近在咫尺,却偏生与你儿子无缘,难不成你便不曾动心?不想截下来占为己有?季氏,你若真个感念先田县丞之恩,又何必于舍家奴而取田娘子,处处语带机锋,不将之置于死地而不罢休?”
  季氏哭得宛若雨打梨花,摇头道:“奴不曾,奴不曾有这等恶毒念头,是大人要奴据实禀报,奴不敢欺瞒公堂啊……”
  刘士季不理会她,继续道:“可惜看中这百万贯钱的,不只你一人。田文锦若入嗣,其父子贪婪成性,届时莫说田娘子的嫁妆了,便是你儿子应分的庶子份额家产,你那一千贯,皆可能分文不可得。”
  “这可如何是好?”刘士季看着她问,“季氏,你要怎生想个法子令田文锦死于非命,却又与田娘子有关?”
  他盯着季氏越来越白的脸色,步步紧逼问:“唯有设计令田娘子杀了田文锦,方可解决天大的难题了,你道是也不是?”
  “可怎的半道上跑出来个忠心护主的张妈?这可麻烦了。”刘士季摇头道,“做大事不拘小节,少不得要亲身上阵才好。”
  季氏骤然一抖,抬头厉声道:“大人要奴死,奴即刻便可撞死在这柱子上,可若要奴认下这滔天罪行,要奴名声尽毁,累及二爷,奴却是宁死不从!”
  “先不过要打你十板子,你便吓得魂不守舍,现下怎的却宁死不屈了起来,”刘士季轻轻一笑,拍了下惊堂木道,“本官不过照常理推测一二罢了,你且稍安勿躁。”
  “现下看点真凭实据吧,”他抬眼道:“传仵作。”
  五
  建昌县仵作乃老少二人,老的是师父,人称“鬼脸张”,好端端一张脸,半边全是青痣,“鬼脸”一名由此得来。他于仵作这行一做便做了二十余年,独来独往,无亲无故。不知何时,其身后随了个孩子,左腿微瘸,称他做师父,建昌县百姓便晓得这是要承鬼脸张衣钵的小徒儿,徒儿也姓张,人称瘸儿张。
  师徒二人进了公堂,先给刘士季许璋叩头行礼,刘士季道请起,问:“张师傅,且将田文锦致死缘由于这公堂上说上一说。”
  “是,”鬼脸张道,“田文锦身上刀口共一处,位于左侧肋下三寸,宽一寸二分,皮肉不平整,深扎肾部。此处乃人体要害,下刀后不出半盏茶工夫便会毙命。依小的看,杀人者若不是撞大运碰了巧,便是行家里手。”
  刘士季笑了笑,道:“可现下有两名女子争抢着认人是自己杀的。”
  鬼脸张老于世故,晓得验尸后的事不归自己管,便笑笑不做声。可他徒儿却正值年轻气盛,一听便冲口而出道:“女子?那得多大力气的女子啊?一刀扎入肾部,这气力好比持刀一下刺透千层纸,女子若非天生神力,便得是自幼练武或做活之人。”
  刘士季温和地道:“可有位闺阁女子,信誓旦旦称人为她所杀。”
  “那,难不成她杀人的匕首是吹发能断的神兵利器,不然怎么能够?”瘸儿张一句话没说完,脑袋上已经被他师父打了一下,鬼脸张骂道:“臭小子,此乃公堂之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着提刑大人胡扯八道!还不跪下向大人赔罪!”
  瘸儿张摸着头不敢回嘴,正要下跪,刘士季笑道:“小张师傅快莫如此,本官还待请教几句,若要跪,这下面的话便不好问了。”
  “提刑大人,您让我们站着回话,已是给了天大的恩典,小的却不该忘了本分。”   刘士季问:“张师傅,以你所见,凶手可能是闺阁女子,面对面将刀刺入田文锦体内?”
  鬼脸张想了想道:“不能。田文锦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女子若不是练家子,持刀不该能近其身。且刀口倾斜朝下,证明持刀者乃手握匕首用力往下扎,寻常女子定然较之田文锦矮,面对面持刀,刀口该朝上才对。”
  刘士季赞许地点点头,转头瞥了眼已经呆在当地的张妈与季氏,问:“那若仆妇持刀,有无可能?”
  鬼脸张点头道:“不在常理之内之人事皆会存在,仆妇气力较之闺阁娘子自是大了许多,只是……”
  “如何?”
  “那伤口不平整,非一刀所致,倒像有路过的瞧不过眼,在同一位置又补了一下。”鬼脸张迟疑着道,“亦有可能是刀入体内,持刀者恨意难消,照着刀口又补多一刀。”
  “张氏,”刘士季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你言道当日于混乱中心怀杀意,于是持刀杀死田文锦,那是一刀还是两刀?”
  张妈嘴里塞的布条被取走,她煞白了脸,结结巴巴道:“两,两刀。”
  “怎的你上回供词却称刺了一刀?”
  “老奴,老奴记错……”
  “荒唐!”刘士季怒道,“人命关天,岂容你儿戏!你到底刺了几刀?”
  “两刀,是老奴所为,老奴刺了两刀。”
  “那为何季氏却作证田文锦乃你家娘子所杀?”
  张妈大声道:“她撒谎!季氏蛇蝎心肠,却偏惯做好人,她哄骗老爷,时时插手府中中馈之事,她骗不过娘子,便怀恨在心,谎称听见老奴与娘子对谈。大人啊,娘子与老奴自幼亲厚,私下时老奴唤她可不是什么娘子,而是直呼其乳名。季氏一上来便扯谎啊大人……”
  “奴,奴是,奴是怕娘子乳名不可在外直呼……”
  “那你说,娘子的乳名叫什么?”张妈厉声问,“你一个八十贯便可买卖的妾,如何知晓娘子的乳名?”
  季氏哑口无言。
  刘士季却道:“季氏扯谎,你却也不曾说实话。张氏,彼时情况混乱,田文锦一丝尚存,你便是心怀恨意连刺两刀,又如何能准确刺入同一处刀口?”
  张妈顿时闭上嘴。
  “本官一直有一处不明,还望季氏与本官解惑。”刘士季缓缓问,“你为田家妾,只侍奉田县丞,与田娘子却无瓜葛。且听适才张氏所言,你不仅与她无瓜葛,还时不时有些矛盾,田娘子多年在室,想必也令你颇为嫌恶。这样的状况下,你如何说服她出来顶罪?”
  “人皆有欲,不为名,便是为利;不为利,便是为义;不为义,也能为忠;不为忠,便能为孝。”刘士季盯着季氏,直到她瑟瑟发抖,才慢慢道,“田娘子与你,唯一联系便是田县丞,田县丞乃其父,那么,田娘子是为孝。”
  “你是如何用孝打动她?”
  刘士季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季氏,你给了田县丞什么能说服田娘子拿命来换?”
  他盯着季氏,一字一句问:“想来想去,你手中最有力的牌也不过是子嗣香火一流。对了,田县丞那个妾生子叫什么?田文宇?”
  季氏身子一软,歪到一旁,她呆了呆,忽又爬起,重重磕头道:“大人,奴招了,奴全招了,田文锦乃奴所杀,不关二爷的事,一切皆是奴贪心不足,是奴不守本分!是奴自作聪明!”
  刘士季掉转视线,冷冷道:“你道公堂如田府私宅,由得你翻手云覆手雨?无知愚妇。来人,传田文宇。”
  季氏一听田文宇三个字,霎时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六
  蔓草凄凄,一望无际。
  刘士季带着王德忠骑马而行,后面随着两名僮仆。
  “大人,后头那辆马车已随了咱们一路了。”王德忠悄声对刘士季道。
  刘士季头也不回,道:“且由它去。”
  王德忠忍不住再道:“可……”
  刘士季淡淡地问:“怎的,担心车内的女流之辈行刺本官时,你收拾不了?”
  王德忠笑呵呵道:“怎会呢,大人说笑了。”
  刘士季马鞭一摔,策马狂奔,王德忠吓了一跳,赶紧乖乖纵马跟上,再不敢多言语一句。
  今日乃刘士季生母冥诞,往昔几年刘士季在外为官,忙忙碌碌,此番巡视南康道,又亲临建昌县,这一日自然要来母亲墓前祭奠一番。
  他自为官以来,每年遣人返乡为父母坟头加固洒扫,整修墓园,许璋任建昌县县令以来,更是多方照拂刘氏坟冢,故现下刘士季父母的墓地较之落魄当年,已不知光鲜整洁了多少。刘士季下得马来,早有僮仆上前布好祭奠果品香烛,刘士季照着规矩行礼叩首,又焚了一篇亲笔祭文,以慰父母在天之灵。礼毕,他伫立良久,脑子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母亲当年含笑打趣他的话:“若不好生读书,来日叫新妇腹诽取笑,母亲可是不管的。”
  音容笑貌宛如眼前,可慈母长逝,那记忆中明亮耀目的少女,却也湮没到无处可寻。
  刘士季默默闭上眼,耳边风声猎猎。
  良久,他睁开双目,对王德忠道:“你去请那马车上的人来此。”
  王德忠一愣,随即道:“是。”
  他去了一会儿,便带着一老妪并戴着帷帽的娘子前来,正是已无罪释放的田娘子与张氏二人。
  当日公堂之上,季氏虽欲将杀田文锦之罪揽到自己身上,然田文宇却亲口承认,田文锦乃他所杀,田乐婉此前顶罪,不过为护住父亲一脉子嗣,而他被季氏锁在家中不得外出,有口难辩,无法亲临公堂自首。他虽是少年,然生得手长脚长,平素爱舞刀弄枪,力气不小,且那匕首乃他之物,田乐婉闺阁女子,怎会有利器在身?刘士季甚为干脆,当即便将田文宇收监候判,季氏以妾诬告嫡女,乃以下犯上,一并押下不提。
  案情至此已算大白,便差判词一写,落下帷幕了。
  可田娘子却找上门来,几次三番被拒后,甚至尾随刘士季至刘氏墓地,这般胆大妄为,刘士季已不知该怒抑或该以冒犯朝廷命官为由将她再抓起来算了。
  然转念一想,母亲生前极是满意为他聘田氏女为妻,或者瞧在母亲面子上,见一见也无妨。   田娘子一走近,便朝他行了礼,双膝一屈,又欲给他父母叩首。
  “且慢。”刘士季冷冷道,“你已非刘家妇,此礼家父家母受不得。”
  田氏女却清脆答道:“妾如今确非刘家妇,不得为二老披麻戴孝。然刘老爷生前疏财乐施,曾救困厄无数,遇荒年捐资数以万计。刘夫人经理内治,虽于富贵之家,却勤俭自力,衣粗食粝以资夫君善行,从无怨言。二老高风亮节,妾心向往之,受大礼亦不为过。”
  她说罢也不理会刘士季,上前恭恭敬敬对着墓碑行了大礼。刘士季有些无奈,却也不好真个阻拦,待她礼毕,禁不住冷声道:“田娘子,今日本官见你,乃看在先母份上,你莫以为磕几个头,说几句好话,便能为你弟弟开脱,扰乱断案清明,本官一样可拿你……”
  田氏女侃侃而谈道:“妾怎敢有此妄想,妾此番前来拜见大人,却是信大人乃中正君子,清廉无私,绝不姑息奸恶,亦不会冤枉好人,故来与大人指出些案情疑点,绝非有意为舍弟开脱。”
  “倒是牙尖嘴利。”刘士季看着她蒙在帷帽之下朦胧的脸庞,忽而叹了口气,他道:“田娘子,你与田文宇感情甚笃,关心则乱,也是人之常情。然生死关头却最是作伪不得。你之前若非确信田文宇便是凶手,又何必舍不得他死,毅然要出来替他顶罪?现如今你再多说什么,只显得欲盖弥彰,又有何用?”
  田娘子毅然跪下道:”当日情急之下,若妾不认了这个罪名,二叔定不肯善罢甘休。而弟弟问罪,家中再无男丁,二叔轻易便能置妾于死地。可若妾顶罪,则弟弟得保,妾已使巨资令族内各宗亲松口,同意弟弟记在先母名下,由妾生子变为嫡子,届时大房资财并先母遗下的嫁妆,皆由弟弟继承,无人再能有异议。大人,现下舍弟被收监候斩,族内群狼虎视眈眈,妾已是朝不保夕之人,求大人容妾禀报实情,说完后若仍信舍弟乃凶手,妾亦无怨言。”
  刘士季不语,却负手而立,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感慨,轻声道:“你这般聪明,定然想到了,刘怀安若非念及旧情,便不会救你出狱。只是田娘子,今日在刘某先父母墓前,你若真个感念二老仁厚,便须知适可而止远比得寸进尺更好!”
  这话说得太重,田娘子身形晃动,却强撑着,一字一句道:“求大人,请听完妾一席话。”
  刘士季转过头,眼神清冷,道:“起来吧,讲。”
  田娘子爬起来,一个踉跄摇摇欲坠,张氏欲上前扶她,却被她摆手示意不用。她深吸一口气,道:“此事须得从头说起,先母早逝,其嫁妆全部遗与妾。父亲膝下只妾一个独女,自幼爱若珍宝,常恐妾出嫁后为钱财所困,故亲寻可靠人等经营妾之嫁妆,不出十年,已有百万之巨。当年,先父闻刘家颓败,大人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他老人家生怕妾受委屈,更怕大人冲妾的嫁妆而来,非真心良人,故执意退亲。”
  “这些本官早已知晓。”
  “是,”田娘子低头道,“先母去后,先父无人照料,二叔田通仕便出了主意,让父亲租妾。季氏先几年倒安分守己,生了弟弟后却越发目中无人。妾把持府内中馈,不肯令其沾染钱银,她便常年兴风作浪,搅得家中不得安生。天可怜见,她生的弟弟,却是自小极得人疼的。家中无主母,妾便以长姊为母,亲教其读书写字。他好动,妾便寻武师傅教习棍棒,磨他的性子。弟弟生性忠厚兼良,与妾倒比与季氏亲近。妾原已打定主意一生不嫁,有弟弟为靠,也是心安。”
  刘士季听到此处,禁不住看了她一眼,只隔着帷帽,却不知她脸色神情如何。
  “大人,舍弟与田文锦交恶,固然是二叔父子贪婪大房财物,然究其根底,却是因妾而起。先父去世后,田文锦行事越发狂肆,没了顾忌,数次见妾,目光均不怀好意。妾深恐遭他下作手段暗算,便雇人,雇人尾随打探……”
  刘士季忍不住训道:“你一个闺阁女子,怎会晓得这些市井手段?没规矩!”
  田娘子反唇相讥道:“妾无母却有财,犹如七岁稚童身怀和氏璧,若一味遵规蹈矩,又如何自保?如何端正门风,教导幼弟?”
  刘士季不知为何生不了气,反倒生出几分怜悯,他叹息道:“继续。”
  “妾所托之人乃舍弟武师傅同门,也算此行好手。不出三日便带了消息来,却原来妾那同宗兄长欲寻匪类将我劫走,想远远卖与人做妾,再谎称妾遇害身亡,自己过继入嗣,便能霸占家产。”
  刘士季心里微微一震,瞧向田娘子。
  田娘子却平静地道:“妾未及笄便已常应对二叔一家这等层出不穷的龌龊事,心中早料得田文锦有朝一日定会丧心病狂谋财害命,故闻此言并不甚吃惊。可舍弟不过成童年纪,性子难免急躁,他自幼由妾教导长大,怎能忍这些事?过不了半月,舍弟便慌里慌张跑来与妾说,他杀了田文锦。随后季氏尾随而来,又是叩首又是哭喊,妾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再将其间利害关系想明白,便当机立断,命季氏拖住舍弟,自己带了张妈上衙门认罪。”
  刘士季沉吟片刻,问道:“田文宇是否与你说,那夜见天色暗黑,田文锦不知自何处吃醉了酒满嘴胡诌,你弟弟与之理论,却被其推搡,于是一怒之下拔刀相向,失手将其捅死?”
  “是,”田娘子抬起头,恳切地道,“可是大人,当夜吃醉酒的,不是田文锦,而是舍弟啊。”
  刘士季眼睛一眯,想了想,道:“只怕此间关键,还需着落在季氏身上。”
  田娘子大喜,立即跪下恭敬磕头道:“大人且放心,妾与那季氏交锋十余年,早已将此女秉性了如指掌,大人大恩大德,田氏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刘士季莫名其妙心软了,他亲自弯腰扶起她道:“起来吧。”
  七
  初五正日,刘士季整顿官服,瞥了眼一旁侍立的王德忠,问:“如何?”
  王德忠笑嘻嘻道:“大人自然是雄姿英发,官威十足。”
  “不好读书便是如你这般,连句奉承话都说不利索。”
  “小的嘴皮子不利索,心意至诚就是了。”王德忠笑道,“今日断案下判词,外头可来了好些建昌县的百姓。”
  刘士季点点头,不置可否。   王德忠想了想,低声道:“田娘子带着张氏也来了。”
  “田通仕呢?”
  “也来了。”
  刘士季道:“许大人爱民如子,此刻必与百姓父老寒暄,咱们不忙打扰,我且问你,昨日田娘子可去了女牢?”
  “去了,她进去后与季氏谈了一盏茶工夫便走了。”
  “这么快?”刘士季皱眉问,“牢头不曾听得只言片语?”
  王德忠小心地瞥了他一眼,道:“只听得田娘子道,我田乐婉为庶弟且敢舍百万家财、身家性命,你身为人母,却只能享福不能共难不成?”
  刘士季微微一笑道:“这娘子忒得一张利嘴。”
  王德忠疑惑道:“三言两语便能令人以身赴死,这娘子怎的比男儿更果敢坚毅?”
  刘士季不知为何不耐起来,喝道:“女子当以贤淑温顺为本,她这是没规没矩,哪当得起‘果敢坚毅’四字?”
  王德忠忙赔笑道:“大人说的是,若小的家中婆娘如此有主意,小的早一巴掌呼下了。”
  刘士季却被“家中婆娘”四字微微动了心,他愣怔片刻,随即回复道:“啰唆个甚,走吧。”
  “是。”
  公堂上果如刘士季所料那般热热闹闹,许璋为官亲和热忱,深得此地百姓喜爱。刘士季进去时,只见许璋被人团团围住,这个道许大人家中有弄璋之喜想请您去吃个酒;那个道许大人园子里春桃盛开煞是美景,许大人哪日挪步观赏则个。许璋笑呵呵地一团和气,瞧着甚为愉悦。
  今日宛若不是断人生死的判案日,倒像开坊市般喧哗。
  刘士季清咳一声,王德忠唱道:“刘大人到。”
  众人皆静了下来,许璋面带微笑迎上去,两人先见了一番礼,这才谦让着坐下。刘士季一拍惊堂木,道:“传人犯田文宇、季氏。”
  田文宇今年不过十五,却长得孔武有力,眉目间与田乐婉不甚相似,只一双眼同样清澈澄明。他跪下后脊背挺立,这点亦与田乐婉相同。刘士季看着跪着的少年,问:“田文宇,田文锦可是你所杀?”
  “是小的所为。”
  “你为何杀他?”
  田文宇振振有词道:“田文锦人面兽心,妄图贪我大房家财。家姊有嫁妆百万,他便心生毒计,与匪类勾结,商议趁我家姊出门上香之日将之劫下,远远发卖与人做妾,再谎称其已毙命,入嗣我大房,便能独吞资财。长姊如母,小的便是粉身碎骨亦不能令长姊受此欺侮。小的不后悔宰了他,小的只恨被生母锁入宅内,累得家姊前来顶罪受了委屈。”
  他长相端正,声音洪亮,这番话一出,堂下众人纷纷议论,皆道虽杀人行凶,却也是情非得已。
  刘士季问:“你不过一成童年纪的儿郎,又如何得知田文锦的毒计?”
  田文宇有些茫然,道:“自然是听人说。”
  “谁?”
  田文宇困惑地道:“是小的听得生母季氏与丫鬟窃窃私语。”
  刘士季又问:“你虽习武,听闻平素家中管束甚严,连架亦少打,平素也不是惹是生非之泼皮无赖,杀人这般大事,你如何下得了手?”
  田文宇立即道:“心中恨极。”
  刘士季点头道:“却原来你往日不恨,只听得田文锦要卖你家姊为妾才恨,是与不是?”
  田文宇面露愧意,垂头道:“往日也是恨的,那夜恨意最浓。却不是,却不是为卖我家姊……”
  “哦?”刘士季又问,“田文锦还做了何事?”
  田文宇满脸通红,道:“大人恕罪,小的,小的宁死不说。”
  刘士季淡淡道:“你不说亦要死,只可惜你家姊教导你的一番苦心,亦可惜了她甘愿为你顶罪的果敢坚毅。”
  他顺势便用了“果敢坚毅”一词,说出口才意识自己失言,转头瞪了王德忠一眼,王德忠待笑不敢笑,忙低下头装看不见。
  刘士季清咳一声,道:“田文宇,本官再问你,田文锦又做了何事令你非杀他不可?”
  田文宇眼中涌上泪雾,却倔强地一言不发。
  “大人莫要为难他,”季氏慢条斯理地道,“奴替二爷答话便是。”
  “二娘。”
  “二爷,是奴对不住你。”季氏抬头,目露眷恋,柔声道,“奴身份低微,见识浅薄,生下你养到启蒙,老爷便决定将你交予娘子教养。奴初时亦是不依的,然老爷道难不成让孩子跟着奴,长大后习歌舞唱曲?奴这才狠狠心答应了。二爷,你可记得,你年幼之时离开奴,哭得有多凄惨?”
  田文宇哑然道:“记得的。”
  “幸得娘子待你全无私心,她将你教得忠厚仁义,顶天立地,可奴心里苦啊,每次瞧见你与她亲厚,奴心中宛若刀割一般。二爷,你常劝奴莫无事生非,然若不时时寻些事端,二爷又怎会记得奴才是生你那个人?”
  刘士季冷声道:“季氏,本官今日可不是来听你叙旧。”
  季氏擦擦眼泪,道:“是,大人。二爷会恨田文锦至深,除了田文锦欲卖了娘子外,还因田文锦数度酒醉后欺侮奴所致。这等话,二爷一个未成年的儿郎,自是说不出口的。”
  她一言既出,堂下哗然一片,季氏面无表情,继续道:“可将田文锦所做种种恶事传入二爷耳中,却是奴有意为之。”
  “二娘,你是想我替你报仇,我晓得。”田文宇道,“我不悔,杀了他我不悔。”
  季氏摇头道:“奴并非要二爷报仇,奴只是要二爷杀了田文锦,可最终杀田文锦的,却不是二爷,而是奴。”
  田文宇大惊,道:“二娘你胡扯什么?我杀的人我怎会不知?那夜田文锦吃醉酒踉跄而行,我,我上前去拿着匕首刺了他一下,我分明记得的……”
  “二爷,你那夜也吃了酒,你忘了吗?武师傅相邀,你出去作陪。奴恐你吃多酒会身子不适,特命丫鬟等在二门上。你一踏入巷子,奴便晓得了。奴怕你醉酒,赶着过去相扶,怎料一去却见你醉倒地上,手持匕首,而那田文锦已中刀倒地,血流不止。”季氏面色平板无波,宛若讲旁人之事一般淡淡地道,“奴去的那会儿,田文锦尚未气绝身亡,他还会爬,奴等了这许久,天大的机会终于在眼前,又怎肯让他爬走求救?于是,奴拿了二爷的匕首,照着他腰上的伤口,再刺了进去。”   刘士季点头道:“怪不得张仵作道,刀口不平,似是有人连刺两下。”
  季氏道:“田文锦一死,奴便哭到娘子跟前寻死觅活,又故意走漏田文锦被杀的风声,令娘子无毁尸灭迹的回旋之地。她那般聪明之人,只因牵涉到二爷,却也乱了心,不用奴多说,她亦懂得此中利害,于是她便命奴将二爷看起来哪儿也不许去,自己痛定思痛,决意去顶罪。奴数年谋划一朝得成,一下除掉两个心腹大患,那几日欢喜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可惜了。你们一群妇孺,皆以为本提刑是好糊弄之人,错漏百出的证词,也敢拿来本官跟前现眼。”刘士季冷冷地道,“季氏,你今日便是不坦白,本官亦已派人将你的丫鬟扣起,并在你房中搜出与田文锦私通的罪证。你明明乃通奸,却要诓骗亲生儿子是被强迫,你明明已有一千贯私房,却偏生贪心不足,却非要谋原配陪嫁,是谓不安其分,罪有应得,本官判你锄刑,你可心服?”
  季氏面如土色,抬起眼,颤巍巍地道:“奴尚有一言对二爷说,望大人准许。”
  刘士季不加阻拦,只见季氏泪流满面,对田文宇道:“二爷,奴给不了你什么,便想为你谋多些家产,奴皆是为了你好,你莫要恨奴,可好?”
  田文宇面露痛楚,仓皇地转头不看她。
  季氏无法,只得伏身痛哭。
  八
  季氏按律当斩,田文宇却是为生母与家姊出刀伤人,其情可悯,折成臀杖四十,这般打下来,便是田文宇身强力壮,也先去了半条命。
  田通仕教子不严,纵子行恶,夺了通仕郎衔,且他强要田文锦入嗣亦被驳回,田娘子早已上下打点好,只待田文宇养好伤,便可拜祭祖宗,禀明族内,将之记在田县丞先夫人名下为嫡子。
  刘士季办完这件案子,也需离开建昌县,转去南康道其他地区巡视了。
  临走那日,许璋自是送别到城外,却不料送没多远,就被刘士季轰走。
  理由是我又不是不回来,你建昌县又有大案,自然还需请示本提刑。
  许璋笑了笑,瞥见原处一辆马车静候多时,心下了然,便也不多说,与刘士季拱手作别。
  待他走远了,刘士季方才命王德忠带着僮仆候着,他自己纵马上前,跑在那马车前头,隔着帘子张嘴训道:“田娘子,你又这般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你幼时习的女诫规矩呢?都还与令尊令堂了吗?”
  田娘子在里头答:“妾与大人隔帘相望,算不得抛头露面,大人少忧些不相干的。大人与妾有大恩,今日将辞,妾怎可不来作别?”
  刘士季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他清清嗓子道:“你,往后有何打算?”
  “妾当紧闭门户,主持家中生计,管教幼弟,日后待他娶新妇后,便将家计交与新妇。”
  “这倒是应当。”刘士季言不由衷说了句,随后又禁不住问,“难不成,你便不为自己打算?”
  车内之人良久无语,就在刘士季颇以为此话唐突之时,田乐婉忽而道:“大人,其实,妾之前乃是见过大人一面的。”
  刘士季诧异道:“何时的事?”
  “十年前,父亲强退了亲,妾死活不依,好女子岂有配二夫之理?妾后来听闻大人为族人驱赶,贫病交加,流落在驿站。妾心中焦急,便,便不顾颜面,包了些金银首饰,托张妈交付驿站主使,命他与大人煎药延医。”
  刘士季心中震动,脱口而出道:“我怎的不知?”
  “大人那时病得人事不省,又怎会知?妾彼时尚年幼,大胆莽撞,便趁着张妈与驿站主使交涉之时,偷偷下车自窗外瞧了大人一眼。”
  刘士季脑中一片空白,问:“你,你为何不说?”
  田娘子带笑道:“妾与大人自幼定亲,拿金银资助大人本是应当,有何可说?后大人显贵,妾与大人再见竟在公堂,又有何颜面提这些?如今事过境迁,大人定已有妻妾,妾亦有幼弟仰仗,这些陈年旧事,说说便无妨了。”
  刘士季喃喃地道:“我并无妻妾。”
  “大人说甚?”
  “我自与你退亲后,觉天下女子皆苟且无情,并无娶妻,更无纳妾。”刘士季深吸一口气,坦然道,“与你重逢后,方知自己狭隘。田娘子,娶你为妻,乃先母所定,却也是我少年所愿,怎奈造化弄人,兜兜转转,却走到今日这般境况……”
  他忽又一笑,道:“今日这般境况,又焉知不是另一番机缘?田娘子,伸出手来。”
  “大人……”
  “把手伸出来,我不训你不知礼。”
  田娘子迟疑了半日,终究轻轻撩开马车帘子,自内伸出手来。
  她手腕白如霜雪,十指纤长柔美。
  刘士季下了马,自怀内将那玉镯掏出,放到她手掌上,道:“这回可得戴好了。”
  田娘子一惊,险些将玉镯摔下。刘士季眼明手快握住她的手,接住玉镯。
  田娘子颤声道:“大,大人……”
  刘士季将手镯给她戴上,笑道:“不许拿下,便是穷到没饭吃,也不许拿去换,回来我要查。”
  田娘子半晌才低声道:“刘怀安,你可想好了?”
  刘士季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是。”
  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道:“等我。”
  随后不待回应,便纵马离去。
  他身后的车子越来越小,小到再也瞧不见,可他心里却觉得越来越满,满到有什么东西可以溢出来。
  王德忠见他踌躇满志,却有些说不出的忧虑,上前低声道:“大人,您已决意娶田氏女吗?”
  “怎的,你有意见?”刘士季回头斜觑他一眼。
  “不敢,只是小的忧心,若日后田氏女晓得那田文锦,其实乃死于大人之命,她一家险些因此遭了祸端,不知会作何想……”
  “多虑。”刘士季冷漠地答,“田文锦父子当年骗我父吃官司,累他老人家病逝狱中,我一直忍着没动他,是为公法不寻私仇。谁知他自己冲撞到我跟前妄图行贿,要我判他入嗣合法,当真痴心妄想。你说,不杀他怎消我心头之恨?也是你出刀功夫浅,一刀下去,人竟然没死透,倒惹出这么些事来。”
  王德忠道:“小的那是被突然出来的田文宇惊到,力免给人认出,这才匆忙离去。”
  刘士季淡淡地道:“田氏女日后是要做我夫人的,力免我夫妻生隙,这事你就烂在肚子里吧。”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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