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有人广种薄收,石可广种厚收。他和孔子77代孙前台湾“教育部长”孔德成同受业于山东大学者王献唐。1993年山东省在青岛隆重举行王先生的迁墓仪式,200多位专家学者教授到场,由石可介绍王先生生平及学术成就,到了学生给老师磕头,80岁的学者关天相也是对71岁的石可说:“大师兄,还得您先磕!”这是说石可首先是一位学者。不过这儿倒是想几笔带过他的几项主要艺术成就,转来说说他篆刻艺术方面的一桩轶事。
石可兄曾当面对我说:他的先人是汉化了的维吾尔人。看他那鹰鼻深目头发微卷的长相,倒也挺像。石可操刻刀从木刻开始。1936年受鲁迅提倡的影响投身版画创作,抗日战争、中国人民解放战争期间大显身手,如解放前的《春天的行列》、《较场口五事》、《鲁难未已》、《这是什么世界》等;50年代初的《春天》、《五分钟》、《千亩棉田》、《晨》等,都是颇得好评的作品;如《晨》被苏联《十月》画报誉为“早晨的交响乐”,获得国际银奖。人民美术出版社成立,出版的第一部个人木刻集是石可的《人民的新时代》。他从小方的木刻刻起,刻到1989年完成的高2.7米、宽60米曲阜孔庙《孔子事迹图》大理石减底线刻壁画。这是他对孔子诞辰2540周年在曲阜召开首届孔子文化节及国际儒学讨论会的献礼,被誉为“历史性贡献”,“永垂青史之作”,引起过国内外的重大反响,日中友好文化交流中心向他颁发了国际金奖。这前后还有同样出于石可之手的曲阜孔子《论语》碑林,也获得了国际盛誉。至此他告别坚持53年的版画生涯,多少有些伤情地写信对我说:“版画不同于国画,岁数大了,是搞不动了!”可也为“我的同辈同行能够在坎坷的经历中坚持五十余年的是极少极少”,略感自慰。
石可的一生,特别是精力旺盛的青壮年时期,甚是坎坷。他的夫人郭慎娟是一位资深医生、一级作家、还是翻译家,有过一部写得很动人的《走尽天涯路》出版,写石可。1958年毛泽东发动“反右派”运动“引蛇出洞”,石可早些时候在青岛为保护文物对有关上司善意地提过几句无可挑剔的意见,运动一来也被响应领袖号召“翻箱倒柜”的“运动健将”翻出来,据以打成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划为“黑五类”,沦入中国社会的最底层。1966年毛泽东发动自视为平生事业之半的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10年浩劫石可作为所谓“老右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更是在劫难逃,差一点儿没被“毛主席的红卫兵”、“造反派”折磨死。“文革”收摊儿,拨乱反正,1978年石可从青岛调到省城济南从事传统文化艺术研究工作。而谁又能说得上来这位几十年间被泼了一身“左记屎尿”的老汉,他那爱故乡、爱祖国、爱人民、爱社会主义事业的人间至情,又有多么深?他当年就到北京举办了“鲁砚展”,560块各自面貌的鲁砚,全由他一手雕制。不但重振了唐代排名第一的山东红丝石砚,还在新的技艺水平上开发出孔子诞生地的尼山石砚、王羲之故乡的金星石砚、以“田横五百士”闻名的田横石砚,以及温石砚、淄石砚、徐公石砚、鼍矶石砚、浮菜山石砚、薛南山石砚、燕子石砚等多种鲁砚。石可的“鲁砚展”震惊了赵朴初、刘海粟、启功、李苦禅等一大批著名艺术家,纷纷题词、题诗,高度盛赞。多位中央首长也到会参观,赞誉有加。须知这可是石可在无助中默默翻山越岭走了山东71个县发掘砚材,又不顾一再发动所谓“清除资产阶污染”的新危险日夜苦干出来的!“鲁砚展”在日本展出时也非常的轰动,小小一块石可手制鲁砚,售价是140万日元(合两万元人民币)。我在《收藏·拍卖》2006年5月号发表过一篇有大量附图的《石可赠我鲁砚》,谈过的情况不重复。石可著有《鲁砚》、《鲁砚谱》两书出版,从材料学、工艺学、艺术学系统总结了鲁砚的开发。接着他投入为山东举办龙山文化节丰富条件开发龙山文化陶器仿制品。在山东章邱龙山镇发现作为东夷文化的龙山文化,填补了中国古代史1500年空白。5000年前山东半岛、辽东半岛、朝鲜半岛紧相连,三地都有龙山文化发现,原住民都是东夷民族的后裔,同是炎帝的子孙,开展龙山文化研究有重大的意义。石可的仿制甚是成功,他有送给我黑、白各几个由他亲手烧制的这种龙山文化“蛋壳陶”器皿。我曾请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总编辑萧滋兄出面为石可张罗了一个鲁砚和龙山文化陶器仿制品的香港展,展出又是十分成功。部分展品可见于我保存的《读者良友》杂志报道特刊封面。再后石可先去山西五台河遥村,后到山东泗水柘沟镇,重生久已失传的中国四大名砚之一澄泥砚。他在河遥村烧制成功数十种仿唐、仿宋澄泥砚,在柘沟烧制成功黄、橙、棕、绿、黑5种颜色的澄泥砚百余种,质、色都超过澄泥砚高峰宋代水平。石可也著有《鲁柘澄泥砚》一书出版,做了相关的总结。这期间他还应邀指导在河北获鹿一个周高500多米的山崮上,建成一处抱犊寨民间艺术度假村和民俗馆,这类“小差事”还有……
现在说到石可的篆刻。篆刻是书法、章法、刀法、乃及印文和边款的文学美、印石和印钮的造型美等等的综合艺术。石可书法篆书写秦诏版,今年是丁亥年,乙亥年他给我写过一张扇面,写的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名句:
以冰霜之操自励,则品日清高;以穹窿之量客人,则德日广大:以切磋之谊取友,则学问日精;以慎重之行利生,则道风日远。
文后题“乙亥仲秋以诏版体书弘一法师名句,苏晨道兄法正,石可”,用朱文“石可”白文“无可”两印。文前还用了一方半肖形半文字的迎首印。
成套的印我只知道他刻有一部《<论语>箴言印谱》。他给我篆刻过几方印章:1982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我的《野芳集》,著名老诗人、老作家臧克家、端木蕻良、李辉英、杨沫先后发表评论文章,他选用臧克家评论文章的题目《野芳发而幽香》,给我刻了印文为“野芳发而幽香”的朱文闲文印,印石用巴林鸡血石;印端的狮钮由国家正式命名的寿山石雕刻工艺美术大师郭功森兄雕制。边款是石可以微刻题的一首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的词:
来去太匆忙,六十年来梦一场,细数平生多少事,无限凄惶。岱峰青未了,斜阳又夕阳,空余十指惭无补,补天有,石敢当。
文后题:“偶为长短句,奉苏晨道兄法正!癸亥冬月,东武石可篆刻。”词意显然有他的感慨,也有他的抱负。而治印时间又是另一个猪年;事情何这多凑巧!
他还给我刻过一方《常砺不钝》白文闲文印,那是1983年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我的《常砺集》,大画家朱屺瞻老人画封面、题书名,石可兄以我的自序题目《常砺不钝》治印装饰封底。此印印端的猫钮是郭功森手段。另外石可兄还用巴林鸡血石给 我刻过“苏晨”朱文、白文名章各一方,印端的狮子戏球钮、游龙在天“薄意”钮都是郭功森作品。
一次,石可兄在一封信里给我附来“贵在主贱”、“自以为非”、“拙藏斋”、“心存史镐”4枚印笺,我从铅笔标注和来信所述得知,“贵在主贱”是著名艺术家韩美林索刻;名声成就如日中天的多面手艺术家韩美林,却要更强调“贵在主贱”,真高人也!“自以为非”是国务院副总理谷牧索刻;这位对我国经济工作有重要贡献的中央领导同志,到老不忘“自以为非”;使我顺想到大画家李可染的古稀之年刻“七十始知己无知”印章,两老都深深令人敬佩!“拙藏斋”是原国家建设委员会主任宋养初索刻,为此两相结下知心之交。
这一段轶事很有味道,特多说几句。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批林[彪]批孔(夫子)”阶段,一批原来身居要职此刻已被打倒的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在残酷的批斗中饱受精神折磨和皮肉之苦幸存下来,暂时被撂在一旁“靠边站”。宋养初来到青岛谪居隐遁。不过这位工诗、善画、能书的孤傲耿直的老汉却“死不悔改”,谪居隐遁中仍不顾“红太阳”的“除四旧”《最高指示》,照样儿以当时视为“四旧”的诗、书、画民族传统文化自娱。一天,王绍洛和石可结伴去看宋养初,闲聊中宋养初对石可说:“在你心情好些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刻两方印章?我自己有石头,最好刻一方名章,刻一方闲章。”石可说:“没问题,有正经活干我的心情就好。”并问:“闲章刻什么印文?”宋养初说:“悉听尊便。”石可说:“还是按你的意思刻好。”宋养初便说:“那就不客气了。”想了一下问:“刻‘拙藏斋’如何?”
石可在告别回家的路上,口袋里揣着那两方名贵的印石,边走边暗自思量:“藏拙”,寻常见;他干吗要“拙藏”?可是这一颠倒,意思已大不同!回到家,他更是思绪绵绵,想到自己多年坎坷,险些灭顶,还不是因为面对极左一套治下的政治风云敏于思,拙于藏?个人不幸事小,大到国家民族,还不是敢于说几句真话的彭德怀元帅和一些老革命家,也同样要惨遭迫害,更不必说胡风之后的一大批文人大儒。于是为了生存的需要,人们不得不学会巧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或明哲保身,或麻木不仁,更有甚者是落井下石以邀功请赏。可怕!任凭这样下去,国家民族还能有什么希望?
石可想着,奏刀,出印,在印侧刻下的边款是:
拙藏,非藏拙也。无拙可藏,何藏之有?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曰贤。
改天石可把刻好的印章送给宋养初,对他说:“你的这张考卷,不知我答的对不对?”宋养初读完边款,兴奋地说:“老石,你算是猜透了我的心思!”请看:谁说石不能言?这方小石头,竟是把两位老汉的满腔幽怀,那么深沉地抒发了出来!
又一次见面,宋养初濡笔写下4个大字:“善不为斋”,再请石可为之治印,并作边款。石可成印后刻的边款是:
某嫁女,诫曰:“善不为,为善招嫉。”
女曰:“不为善,为恶?”
某曰:“善且不可为,况恶乎?”
然否?
石可的这一则边款,改写自《淮南子》,寓意深沉。试想:一些从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功勋卓著的老革命家尚且平白无故动辄获罪,而一些政治野心家坏事做绝却能鸡犬升天叱咤风云,如此是非颠倒,还何堪评说善恶?宋养初读罢边款,又是不禁朗声大呼:“然也!然也!高山流水,得一知音足矣!”“善不为”,在正常情况下有牢骚嫌疑。但是在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种黑白颠倒的情境下,也不失为一种幽默的反抗之情。看来又是一方小石头,引起了两颗真诚忠于祖国、人民和社会主义事业的拳拳之心,再一次轰然共鸣。
石可寄给我的另一枚“心存史镜”印笺,那印是他的自用印,印文的寓意不言自明。
他也常把篆刻用于治砚。篆刻砚铭且不说,有的砚造型本身就是一编断简,一块碑穿,一个瓦当。他也用于刻瓷,如他送给我一个刻瓷挂碟,就是刻的一方加上、下款的“积微以著”(《管子》句)大印的印迹;黑碟红印银色上、下款,也颇耐看。